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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灯塔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尤恩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的后院找到罗伯,这家店是救世军在基克凡路开设的。

罗伯双\_臂交抱,倚在门框上,看着众人把一包包垃圾袋从卡车搬进店内的储藏室。那些人的对话中夹杂多种语言和方言的粗话。

“货色好吗?”尤恩问道。

罗伯耸了耸肩。“人们很乐意捐出夏装,这样明年才能买新衣服,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冬衣。”

“你手下用的语言真是多采多姿,他们都是些被判刑的人,是用易服劳役来折抵刑期?”

“我昨天才算过,现在来我们这里当义工折抵刑期的人,是追随耶稣的两倍。”

罗伯朝其中一人高喊,那人丢了包烟给他。罗伯将一根没有滤嘴的香烟夹在双唇之间。

“把它拿下来,”尤恩说:“我们救世军发过誓的,你想被开除吗?”

“老哥,我没有要点燃它。你有什么事?”

尤恩耸了耸肩。“想找你聊一聊。”

“聊什么?”

尤恩咯咯一笑。“就是平常的兄弟闲聊。”

罗伯点了点头,挑掉舌-头上的烟草。“每次你说闲聊,就表示你要告诉我该怎么生活。”

“别这样说。”

“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而已。”

罗伯拿出嘴里的香烟,朝雪地吐了口口水,再往飘在高空中的白云望去。

“妈的我厌倦这份工作、厌倦这栋房子、厌倦那个无能又虚伪的士官长在这里作威作福。如果她不是那么丑,我一定会……”罗伯露出冷笑。“把她干到那张梅干脸发绿。”

“我冷死了,”尤恩说:“我们可以进去吗?”

罗伯当先走进小办公室,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那张椅子挤在凌乱的办公桌、开向后院的小窗户、印有救世军标志及“血与火”座右铭的黄色旗帜之间。尤恩把一迭文件从木椅上拿起来,有些文件因为时间久远而泛黄,他知道这张木椅是罗伯从隔壁麦佑斯登区军团的房间擅自拿来的。

“她说你会装病逃避责任。”尤恩说。

“谁说的?”

“鲁厄士官长说的,”尤恩做个鬼脸。“那个梅干脸。”

“她打过电话给你,是不是这样?”罗伯用折迭小刀戳弄办公桌,突然拉高嗓音说:“喔,对了,我都忘了,你是新上任的行政长,是所有事务的主管。”

“上级还没做出决定,也可能是里卡当选。”

“管他的,”罗伯在桌上刻了两个半圆形,形成一颗心。“反正你已经说了你要说的话。明天我会帮你代班,在你离开之前,可以给我五百克朗吗?”

尤恩从皮夹里拿出钞票,放在罗伯面前的桌上。罗伯用刀身划过下巴,黑色胡碴发出摩擦声响。“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尤恩知道接下来罗伯要说什么,吞了口口水。“什么事?”

他越过罗伯的肩膀,看见外头开始飘雪,但后院周围的屋子所产生的上升暖气流让细小的白色雪花悬浮在窗外,仿佛正在聆听他们说话。

罗伯用刀尖对准心形图案的中央。“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接近某人的话──你知道是谁……”他的手握住刀柄,倾身向前,借着体重一压,刀子咯吱一声插入干燥木桌中。“我会毁了你,尤恩,我发誓我一定会。”

“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门口传来说话声。

“一点也没有,鲁厄士官长,”罗伯用甜美的语调说,“我哥正好要走。”

莫勒走进他的办公室,总警司和新任督察长甘纳·哈根的交谈停了下来。当然了,这间办公室已经不是莫勒的了。

“呃,你喜欢这片景观吗?”莫勒问道,希望自己的语气是愉快的,随即又补上说:“甘纳?”这名字从口中说出觉得很陌生。

“嗯,十二月的奥斯陆总是一片悲伤的景象,”哈根说:“这也得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莫勒很想问他所说的“也”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见总警司点头表示同意,便把话咽了回去。

“我正在跟甘纳说明这里的人员内幕,把所有秘密说给他听,你懂得的。”

“哈,我懂,你们两个以前就认识了。”

“没错,”总警司说:“甘纳和我以前是同学,那时候警察学院还叫做警察学校。”

“备忘录上说你每年都会参加毕克百纳滑雪赛,”莫勒说,转头望向哈根。“你知道总警司也会去参加吗?”

“我知道啊,”哈根朝总警司望去,面带微笑。“有时我们会一起去,在最后冲刺的时候努力超越对方。”

“真没想到,”莫勒说,露出促狭的微笑。“如果总警司是任命委员会的成员,那他就会被指控任用亲信了。”

总警司发出干笑,用警告的眼神瞥了莫勒一眼。

“我正跟甘纳说到那个你大方送表的人。”

“哈利·霍勒?”

“对,”哈根说:“我知道那个涉及愚蠢走私案的警监就是死在他手下,听说他在电梯里把那警监的手臂给扯断,现在还涉嫌把案情泄漏给媒体,这样不好。”

“第一,那起‘愚蠢走私案’是一群行家干的,他们利用警界里的帮手,让廉价手枪在奥斯陆泛滥成灾。”莫勒说,难以掩饰口气中的怒意。“这件案子是霍勒在总署的阻扰下、在没有援助的情况下侦破的,这都要归功于他多年来刻苦的警察工作。第二,他是出于自卫才杀人,而且是电梯扯断了沃勒的手臂。还有第三,我们手上没有证据指出是谁泄漏了什么。”

哈根和总警司交换眼神。

“不管怎样,”总警司说:“这个人你都必须留意,甘纳。据我所知,他女友最近跟他分手,我们都知道像哈利这种染有酗酒恶习的人,这种时候特别容易故态复萌,而我们绝对无法接受这种行为,无论他在队上破过多少案子。”

“我会好好约束他的。”哈根说。

“他是警监,”莫勒说,闭上眼睛。“不是一般警察,而且他也不喜欢被约束。”

哈根缓缓点头,伸手摸了摸浓密的花冠头发。

“你什么时候开始去卑尔根上班……”哈根放下了手。“毕悠纳?”

莫勒猜想,哈根叫他名字应该也觉得很陌生。

哈利漫步在厄塔街上,从路人脚上穿的鞋子可以看出,他越来越靠近灯塔餐厅了。缉毒组同仁都说,陆海军剩余军品店对于辨识吸毒者的贡献最大,因为军靴迟早都会透过救世军,穿到毒虫脚上。夏天是蓝色运动鞋,而冬天呢,毒虫的制服则是黑色军靴,外加绿色塑料袋,里头装着救世军分发的餐盒。

哈利推开灯塔餐厅大门,朝身穿救世军连帽外套的警卫点了点头。

“有带酒吗?”警卫问道。

哈利拍了拍口袋。“没有。”

墙上告示写道,酒类饮品必须交由门口警卫保管,离开时领回。哈利知道救世军已放弃要客人交出毒品和吸毒工具,因为没有毒虫会乖乖照做。

哈利走进去,替自己倒杯咖啡,在墙边找了张长椅坐下。灯塔餐厅是救世军的餐厅,也是新千禧年版的救济所,贫困之人来这里可以得到免费的点心和咖啡。这里舒适明亮,跟一般咖啡馆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客人。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为男性,他们吃白面包夹褐色或白色的挪威吉士,阅读报纸,在桌前安静谈话。这是个自由空间,可以取暖,喘口气,在找了一天毒品之后稍事休息。卧底警察有时也会来,但根据不成文的协议,警方不会在这里逮人。

哈利旁边的男子低头坐着,动也不动,他的头垂落在桌子上方,肮脏的手摆在面前,手指夹着一张卷烟纸,周围散落着许多烟-屁-股。

哈利看见一名身穿制服的娇小女-子背影,她正在更换一张桌子上烧完的蜡烛,桌上摆有四个相框,其中三个装的是个人照片,第四个里头是十字架和一个名字,背景是白色的。哈利起身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女-子的细瘦脖子或优雅动作,也许是因为她美得几乎不自然的乌黑头发,使得她还没转过头来,哈利就联想到猫。待女-子转过头来,她的小脸和不成比例的阔嘴,以及极为俏丽的鼻子,就像哈利的日本漫画上的人物那样,更让他觉得女-子像猫。但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哈利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些组合哪里不大对劲。

“十一月份的。”女-子答道。

她的声音冷静、低沉、温柔,令哈利纳闷这究竟是她自然的声音,或是她后天学习来的。他知道有些女-人会这么做,改变说话声音就好像换衣服一样,一种声音在家里使用,一种声音用来创造第一印象和社交,一种声音用于夜晚的亲密行为。

“什么意思?”哈利问道。

“十一月份的死亡名单。”

哈利看着那些照片,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个人?”哈利压低声音。照片前放著一封信,上头写着颤-抖的铅笔字迹,都是大写字母。

“差不多平均一星期会死一个客人,死四个也算平常。纪念日是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三。这些人中有你的……?”

哈利摇了摇头。“我亲爱的盖尔……”那封信的开头这样写着,旁边没有鲜花。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女-子问道。

哈利忽然觉得女-子也许没有别种声音,只有这么一种温暖低沉的嗓音。

“沛尔·侯曼……”哈利开口说,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话说完。

“可怜的沛尔,是的,一月的纪念日我们会纪念他。”

哈利点了点头。“第一个星期三。”

“没错,到时欢迎你来参加,这位弟兄。”

“弟兄”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是那么地清晰自然,犹如句子里轻描淡写且几乎没有被说出的附加词。一瞬间,哈利几乎相信自己是她的弟兄。

“我是警探。”哈利说。

两人身高差距悬殊,女-子必须伸长脖子才能把哈利看清楚。

“我好像见过你,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哈利点了点头。“也许吧。我来过这里一、两次,可是都没见过你。”

“我是这里的兼职人员,其他时间都在救世军总部。你是缉毒组的人?”

哈利摇了摇头。“我负责调查命案。”

“命案,可是沛尔不是被杀害的呀……?”

“我们可以坐下来一会吗?”

女-子犹豫片刻,环视四周。

“你在忙?”哈利问道。

“没有,今天特别安静,平常我们一天得分发一千八百片面包,但今天人很少。”

她叫唤柜台里一名少年,少年同意接替她的工作,同时哈利也得知她名叫玛蒂娜。那个手拿卷烟纸的男子头垂得更低了。

“这件案子有些疑点,”哈利坐下后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难说,”玛蒂娜说。哈利露出疑惑神色,犹如叹了口气。“像沛尔那种吸毒那么久的人,大脑受到严重损伤,已经很难看出他们本来的个性了,想获得吸毒快感的冲动盖过了一切。”

“这我了解,但我的意思是……对于熟识他的人来说……”

“我恐怕帮不上忙。你可以去问沛尔的父亲,看看他儿子的真正个性还剩下多少。他父亲来这里带他回去过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他说沛尔开始在家威胁他们,因为沛尔在家时,他们会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锁起来。他请我关照他儿子,我说我们会尽力,但我们没办法承诺奇迹出现,当然也没给出这种承诺……”

哈利观察玛蒂娜,她脸上只是呈现出社工人员常见的心灰意冷。

“这种感觉一定糟透了。”哈利说,抓了抓腿。

“对,只有吸毒者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我是说为人父母的感觉。”

玛蒂娜没有答话。一名身穿破菱格外套的男子在隔壁桌坐下,打开透明塑料袋,倒出一堆干燥的烟-屁-股,少说也有数百个,盖住了另一名男子拿着卷烟纸的肮脏手指。

“圣诞快乐。”外套男子咕哝说,又踏着毒虫的老态步伐离去。

“这案子有什么疑点?”玛蒂娜问。

“血液样本没验出毒品。”哈利说。

“所以呢?”

哈利看了看隔壁桌的男子。他急于卷一根烟,但手指不听使唤,一颗泪珠滚落褐色面颊。

“我对吸毒快感有些了解,”哈利说:“他有没有欠钱?”

“不知道。”玛蒂娜的回答十分简单,简单到哈利已经知道他下个问题的答案。

“但说不定你……”

“没有,”她插口说:“我不能过问他们的事。听着,他们都是没人关心的人,我是来这里帮助他们,不是来为难他们的。”

哈利仔细观察玛蒂娜。“你说的对,很抱歉我这样问,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谢谢你。”

“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问吧。”

“如果……”哈利迟疑片刻,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有欠考虑。“如果我说我关心他的话,你会相信吗?”

玛蒂娜侧过头,打量哈利。“我应该相信吗?”

“这个嘛,我正在调查这件案子,而每个人都认为这只是个没人关心的毒虫所犯下的常见自杀案。”

玛蒂娜默然不语。

“这里的咖啡很不错。”哈利站了起来。

“不客气,”玛蒂娜说:“愿上帝保佑你。”

“谢谢。”哈利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耳垂居然发热。

哈利走到门边,来到身穿连帽外套的警卫前方,转过头去,但已不见玛蒂娜。警卫递了一个装有餐盒的绿色塑料袋给哈利,哈利说不用,将外套裹紧-了些,踏上街道。这时已能看见红红的太阳缓缓落入奥斯陆峡湾。哈利朝奥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来到艾卡区,看见一名男子直挺挺地站在雪堆中,菱格外套的袖子卷起,一根针管插在前臂上。男子脸上挂著微笑,目光穿过哈利,望着格兰区的寒霜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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