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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会议厅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维卡中庭饭店暨办公大楼外的霓虹灯显示零下四度,里头的时钟显示晚上九点。哈利和哈福森站在玻璃电梯内,看着热带植物在下方渐远渐小。


哈福森噘起嘴唇,然后改变心意,又噘起嘴唇。


“玻璃电梯就没问题,”哈利说:“我不怕高。”


“嗯哼。”


“我希望由你来说明和发问,我晚点再加入,好吗?”


哈福森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杜勒家之后,才刚上车就接到甘纳·哈根的电话,要他们前往维卡中庭饭店,埃布尔和麦兹·吉尔斯卓这对父子正在那里等候,准备提供说明。哈利说民众打电话来表示要提供说明并找警方去做笔录不合常规,因此建议派麦努斯去。


“埃布尔是总警司的老朋友,”哈根解释说:“他打电话来说他们决定只提供说明给领导调查工作的警官。往好的方面想,不会有律师在场。”


“这个嘛……”


“太好了,谢谢。”


这次他们身不由己。


一名身穿蓝色运动上衣的矮小男子站在电梯外等候他们。


“我是埃布尔·吉尔斯卓。”男子说,一双薄唇说话时几乎不动,跟人握手迅速坚定。


埃布尔有一头白发,眉头蹙起,面容饱经风霜,但眼神年轻警觉,在他们行走时观察哈利。三人来到一扇门前,门上标志说明这里是吉尔斯卓投资公司。


“我想先跟你们说,我儿子受到很大的打击,”埃布尔说:“尸体的状况惨不忍睹,麦兹又生性比较敏感。”


哈利根据他的表达方式,分析他可能是个务实之人,懂得逝者已矣的道理,或者是他的媳妇并未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接待区小而华丽,墙上挂著多幅民族浪漫主义时期的挪威著名画作。这些画哈利见过无数次,像是农家庭院中的男人和猫、索里亚莫利亚宫殿。只不过这次哈利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复制品。


他们走进会议室,只见麦兹·吉尔斯卓坐在里头,凝视著面对中庭的玻璃墙。埃布尔咳了一声,麦兹缓缓转过身来,仿佛正在做梦却受到打扰,而他不愿意离开梦境。哈利的第一印象是儿子长得不像父亲。麦兹脸小而圆,五官柔和,一头卷发。哈利判断他应该三十多岁,但他看起来比这年纪还小,可能因为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无助神情,站起来时双眼才终于聚焦在他们身上。


“很感谢你们过来。”麦兹用浓重嗓音低声说,非常用力地跟哈利握手,让哈利怀疑他说不定以为来的是牧师而非警察。


“不客气,”哈利说:“反正我们也想找你谈话。”


埃布尔咳了一声,嘴巴几乎没什么张开,只像是木雕脸孔上的一条裂缝。“麦兹的意思是说他很感谢你们接受请求来到这里,我们以为你们会比较想在警局碰面。”


“我以为你会比较想在家里见我们,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哈利对麦兹说。


麦兹优柔寡断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说:“我没办法忍受待在那里,感觉好……空。今天晚上我会睡家里。”


“睡我们家。”埃布尔接口说明,看了儿子一眼。哈利觉得埃布尔的眼神应该是带着同情,但看起来却像是轻视。


四人坐下,父子俩越过桌面把名片递给哈利和哈福森。哈福森回递两张自己的名片,埃布尔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哈利。


“我的还没印出来,”哈利说。这是实话,他的名片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印出来过。“不过哈福森跟我是搭档,所以打给他是一样的。”


哈福森清了清喉咙。“我们想请教几个问题。”


哈福森的询问重点在于厘清伦西稍早之前的行踪、她去尤恩·卡尔森家的原因,以及她可能的仇敌。但每个问题对方都以摇头作答。


哈利找牛奶来加进咖啡,他已不喝黑咖啡,也许这是开始老化的征兆。几星期前,他把披头四的经典专辑《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拿出来听,结果十分失望,因为连这张专辑也变老了。


哈福森看着笔记本读问题,记下回答,并未和对方目光相触。他请麦兹说明今天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的行踪,这正是医生推断的死亡时间。


“他在这里,”埃布尔说:“我们两个人一整天都在这里工作,希望让公司出现转机。”他对哈利说,“我们料到你们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我读过警方在调查命案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丈夫。”


“这是有原因的,”哈利说:“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


“了解,”埃布尔说:“但统计数字是一回事,现实情况又是一回事。”


哈利直视埃布尔闪烁不定的蓝色眼睛。哈福森瞥了哈利一眼,仿佛在害怕些什么。


“那我们就把现实情况说清楚,”哈利说:“少摇头、多说话,可以吗,麦兹?”


麦兹猛然抬头,仿佛刚刚在打瞌睡。哈利等到和麦兹四目相接,才说:“尤恩·卡尔森跟你老婆的事,你知道多少?”


“住口!”埃布尔用他那张木娃娃嘴厉声说:“你这种傲慢的态度可以用来应付平常那些人,可不能用在这里。”


哈利叹了口气。“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让你父亲留在这里,麦兹,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他轰出去。”


埃布尔哈哈大笑,这是胜利者发出的老练笑声,大有终于找到可敬对手之感。“告诉我,警监先生,我是不是得打电话给我的总警司朋友,说他的手下用这种态度来对付一个刚经历丧妻之痛的人?”


哈利正要回答,却被麦兹抢先一步。麦兹以怪异而优雅的姿态缓缓扬起了手。


“爸,我们得找到他,我们必须跟警方互相帮助。”


他们等待麦兹往下说,但麦兹的目光又回到玻璃墙上,不再说话。


“好吧,”埃布尔用腔调十分地道的英语说,“那我们有个条件:霍勒,我们私底下说,请你的助手去外面等。”


“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方式。”哈利说。


“我们正在试着跟你合作,没什么好商量的,不然就透过律师来跟我们谈,明白吗?”


哈利等待自己的怒气上升,却迟迟没等到,于是他很确定:自己的确开始老了。他朝哈福森点了点头,后者露出惊讶表情,但仍站了起来。埃布尔等他离开并关上门之后,才开口说话。


“是的,我们见过尤恩·卡尔森。麦兹、伦西和我见过他,他是以救世军金融顾问的身份跟我们见面。我们开了很高的条件给他,但他回拒,这个人的道德和正直无可怀疑。但他还是有可能追求伦西,而且他也不是头一个。我发现婚外情已经登不上报纸头版了。但你的暗示是荒谬的,相信我,我认识伦西已经很久了,她在家里不仅备受疼爱,也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


“如果我说她有尤恩·卡尔森家的钥匙呢?”


“我不想再听见这件事了!”埃布尔怒道。哈利瞥了玻璃墙一眼,看见玻璃映照出麦兹的脸。埃布尔继续往下说。


“我们之所以想私底下跟你谈话,霍勒,是因为你是调查工作的领导人,只要你逮到杀害伦西的凶手,我们就给你一笔奖金,二十万克朗,绝对谨慎处理。”


“你说什么?”哈利说。


“好吧,”埃布尔说:“数目可以再谈。重点是我们希望警方优先办这件案子。”


“你是要贿赂我?”


埃布尔露出刻薄的微笑。“霍勒,你用不着这么激动,回去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要把这笔钱捐给警察遗孀基金,我们也不会有意见。”


哈利默然不语。埃布尔在桌上拍了一掌。


“会议结束。我们保持联络,警监先生。”


玻璃电梯轻柔无声地向下沉降,哈福森打个哈欠,心想耶诞颂歌中的天使应该就是这样降临人间。


“你怎么没有立刻把埃布尔·吉尔斯卓轰出去?”哈福森问道。


“因为他还挺有意思的。”哈利说。


“我去外面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说伦西是很好的人,不可能跟尤恩·卡尔森发生什么关系。”


“这种话连他们自己也相信吗?”


哈利耸了耸肩。


“他们还说了什么?”


哈利迟疑片刻。“没有。”他说,朝下方大理石沙漠中的绿洲和喷泉望去。


“你在想什么?”哈福森问道。


“我好像看见麦兹·吉尔斯卓微笑,但不是很确定。”


“什么?”


“我在玻璃墙上看见他的影子。你有没有发现埃布尔·吉尔斯卓看起来有点像木偶?那种腹语术的木偶。”


哈福森摇了摇头。


他们踏上穆克坦斯路,朝奥斯陆音乐厅的方向走去。路人行色匆匆,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圣诞采购品。


“好冷,”哈利说,打个冷颤。“冷空气让废气滞留在地表,这整座城市都快窒息了。”


“就算这样也比刚刚会议室里熏死人的胡后水香味来得好。”哈福森说。


奥斯陆音乐厅的员工出入口挂著救世军圣诞音乐会的海报,海报下方坐着一个小孩,正拿着空纸杯伸手乞讨。


“你唬弄了比约根。”哈福森说。


“喔?”


“持有疏痉要判刑两年?而且史丹奇说不定有九个凶神恶煞的兄弟会来找他报仇。”


哈利耸了耸肩,又看看表。要去参加匿名戒酒会已经太迟,那就把戒酒这件事交给上主安排吧。


“但是耶稣重返人间之后,谁认得出祂呢?”总司令戴维·艾考夫高声说,面前的火焰摇曳闪烁。“会不会救主就在我们之间,就在这个城市里?”


白色简约的偌大会堂里,众人纷纷耳语。会堂的讲台后方没有装饰,前方也没有领圣餐的栏杆,会众和讲台之间只有一张提供给忏悔者坐的长椅。


总司令低头看着会众,顿了一下以达到效果,然后继续说:“虽然马太写说救主会以辉煌灿烂的方式偕同所有的天使一同降临,但经典上也写说:‘我作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露\_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


艾考夫吸了口气,翻过一页,抬眼看着会众,不看《圣经》继续往下说。


“‘他们回答说:主阿,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身露\_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看顾你呢?主回答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不做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做在我身上。这些人要往永刑里去,那些义人要往永生里去。’”


艾考夫讲道完毕后,时间开放给会众分享见证。一名老翁以敞开心房的诚恳态度说,他们以上主透过耶稣所说的话语做为后盾,赢得奥斯陆大教堂广场上的战役。接着一名年轻男子走上讲台说,今晚要唱书上第六一七号圣歌来做为结束。男子是指挥,他站到身穿制服的八人管乐团前,负责演奏大鼓的里卡·尼尔森便开始倒数。乐团奏起前奏,男子转身面对会众,众人齐声高唱,歌声在会堂里听起来宏亮有力:“挥舞救赎的旗帜,展开圣战!”


圣歌唱完后,总司令再度站上讲台。“亲爱的朋友,在今晚聚会的最后,我想跟大家宣布,今天总理办公室确定总理本人将莅临我们在奥斯陆音乐厅举行的年度圣诞音乐会。”


台下响起掌声。会众起身朝门外从容走去,会堂内响起热烈的谈话声。只有玛蒂娜·艾考夫看起来神色匆忙,她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哈利看见她起身走到中央走道。她身穿羊毛裙、黑丝\_袜、跟他一样的马汀大夫靴,头戴白色毛线帽。她朝哈利的方向望来,起初并未认出他,接着才眼神一亮。哈利站起身来。


“嗨,”玛蒂娜说,侧头微笑。“你是为了工作而来,还是对灵性感到饥-渴?”


“呃,你父亲的演讲功力一流。”


“他有办法成为五旬节运动的国际巨星。”


哈利似乎在玛蒂娜身后的人群中瞥见里卡。“是这样的,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如果你想在寒风里散散步,我可以陪你走回家。”


玛蒂娜露出怀疑神色。


“如果你现在要回家的话。”哈利急忙补上一句。


玛蒂娜环视四周,答道:“我可以陪你散步回家,你家比较顺路。”


外头的空气凝重刺骨,弥漫着油炸食物和汽车废气的气味。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哈利说:“罗伯跟尤恩你都认识,所以我想问你,罗伯有可能想杀他哥哥吗?”


“你说什么?”


“你回答前可以先想一想。”


他们在冰面上小步行走,经过蜘蛛戏院,穿越无人的人行道。圣诞大餐的季节已接近尾声,但出租车仍载着盛装打扮、醉眼迷濛的人们,在彼斯德拉街上来往奔驰。


“罗伯是有点疯狂,”玛蒂娜说:“但还不到杀人的地步吧?”她用力摇头。


“他会不会雇人来做这件事?”


玛蒂娜耸了耸肩。“我跟尤恩和罗伯没有太多往来。”


“为什么?说起来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


“对,但我其实跟别人都没什么往来,我比较喜欢独来独往,跟你一样。”


“我?”哈利惊讶地说。


“独行的狼是认得出同类的。”


哈利看了玛蒂娜一眼,见她露出逗弄的眼神。


“你小时候一定是那种独来独往的人,喜欢自己享受刺激,不让别人靠近。”


哈利微笑摇头。他们经过贝利兹屋前的废弃油桶,这些房屋外墙都是涂鸦,里头无人居住。哈利伸手一指。


“你还记得一九八二年这里的房屋被占领的时候,举办了不少庞克音乐会吗?来表演的有夏特乐团(Kjøtt)、奥勒维斯塔乐团(The


Aller


Værste),还有好多其他团体。”


玛蒂娜笑了几声。“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才刚上学,而且救世军的人很少会来这里。”


哈利咧嘴而笑。“说的也是。我有时会来,至少以前的时候会来,我以为这里适合像我这种边缘人来,但结果我也无法融入,因为说到底贝利兹屋还是充满单一论调和思想,那些煽动家会来这里演讲,像是……”


哈利顿了一顿,但玛蒂娜替他把话说完。“像是今晚我爸在会议厅的演讲?”


哈利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用自己的大脑去找答案,很快就会觉得孤单。”


“那目前为止你孤单的大脑找到了什么答案?”玛蒂娜将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上。


“看来尤恩和罗伯过去都有几个情人。这个希雅到底有什么特别,让他们两兄弟都为她倾倒?”


“罗伯喜欢希雅?我没有这个印象。”


“尤恩是这样说的。”


“呃,就像我说的,我跟他们没什么往来。但我记得以前暑假在厄斯古德,希雅很受男生欢迎。竞争从很早就开始了,你知道的。”


“竞争?”


“对啊,想成为军官的男生必须在救世军里找个女朋友。”


“是吗?”哈利惊讶地说。


“你不知道吗?男生只要娶了外人,马上就会失去在救世军的工作,救世军的整个指挥链是以共同生活工作的夫妻做为基础,两个人必须都受到上帝的召唤。”


“听起来很严格。”


“我们是军事组织。”玛蒂娜说,话中不带讽刺之意。


“男生怎么会知道希雅想成为军官?那时她还小不是吗?”


玛蒂娜微笑摇头。“看来你并不了解救世军,其实军官中有三分之二是女性。”


“但总司令和行政长却都是男性?”


玛蒂娜点了点头。“我们的创立者卜维廉说过他最好的手下都是女-人,但我们跟社会上其他组织没什么两样,都是由愚笨狂妄的男人来统治惧怕威权的聪明女-人。”


“所以每年夏天男生都在争夺希雅的统治权?”


“有一阵子是这样,但后来希雅突然就不去厄斯古德了,所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为什么不去了?”


玛蒂娜耸了耸肩。“可能她不想去了,也可能她父母不让她去了,因为日夜都跟男生混在一起,又正值青春期……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但其实并不了解那是什么情况,因为他从未参加过宗教夏令营。两人踏上史登柏街。


“我在这里出生的。”玛蒂娜说,指了指曾是国立医院一部分的墙壁,现在这里的建筑物已被拆除,不久将推动彼斯德拉公园新住宅计划。


“他们保留了妇产科病房,改建成公寓。”哈利说。


“那里真的有人会去住吗?想想看那个地方发生过多少事情,像是堕胎和……”


哈利点了点头。“有时半夜在附近走动,还听得见那里传出小孩子的尖叫声。”


玛蒂娜看着哈利。“你开玩笑吧!那里闹鬼?”


“这个嘛,”哈利说,转弯踏上苏菲街。“可能因为搬进去的家庭有小孩吧。”


玛蒂娜拍了哈利肩膀一下,哈哈大笑。“别开鬼魂的玩笑啦,我相信它们存在。”


“我也是,”哈利说:“我也相信。”


玛蒂娜停止笑声。


“我住这里。”哈利说,指著一扇浅蓝色大门。


“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吗?”


“有,但可以等早上再问。”


她侧过了头。“我还不累,你家有茶可以喝吗?”一辆车在雪地里嘎扎驶来,在前方五十码的人行道旁停下,头灯的蓝白色光线射来十分刺眼。哈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同时掏寻钥匙。“只有雀巢咖啡,我可以打电话……”


“雀巢咖啡就可以了。”玛蒂娜说。哈利刚用钥匙打开门锁,玛蒂娜就推开浅蓝色大门,走了进去。大门晃了回来,靠上门框,并未完全关上。


“天气好冷,”哈利咕哝说:“整间房子都缩小了。”


哈利在身后关上大门,走上楼梯。


“你家很整齐。”玛蒂娜说,在玄关脱下鞋子。


“我东西不多。”哈利在厨房里说。


“你最喜欢什么?”


哈利想了想。“唱片。”


“不是相簿?”


“我不相信相簿。”哈利说。


玛蒂娜走进厨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哈利用眼角余光看见她盘起双脚,灵巧地像只猫。


“你不相信相簿?”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它们会摧毁忘记的能力。要加牛奶吗?”


玛蒂娜摇了摇头。“但你相信唱片?”


“对,它们用一种比较真实的方式说谎。”


“但它们不会摧毁你忘记的能力?”


哈利倒咖啡的手停了下来。玛蒂娜咯咯笑说:“我才不相信你这套说词,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认为你是个很浪漫的人,霍勒。”


“去客厅吧,”哈利说:“我刚买了一张很棒的新专辑,现在它还没附着任何回忆。”玛蒂娜轻巧地坐上沙发。哈利播放吉姆史塔克乐团(Jim


Stärk)的首张专辑,在绿色扶手椅上坐下,抚摸粗糙的木质扶手,聆听吉他的第一个音响起。他想起这张扶手椅是在救世军的二手商店“电梯”买的。他清了清喉咙。“罗伯可能跟一个年纪小他很多的女孩子交往过,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问我对年长男子和年轻女-子交往有什么看法?”她咯咯一笑,接着又沉默-脸-红。“还是我对罗伯喜欢未成年少-女有什么看法?”


“我没这么说,但这个女孩子可能只有十几岁,是克罗地亚人。”


“Izgubila


sam


se.(我迷路了。)”


“什么?”


“这是克罗地亚语,或称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小时候我们常去达尔马提亚过暑假,那时救世军还没买下厄斯古德庄园。我爸十八岁的时候去南斯拉夫帮助他们在二战之后重建,认识了很多建筑工匠的家庭,这就是为什么他指示我们帮助武科瓦尔的难民。”


“关于厄斯古德庄园,你还记得麦兹·吉尔斯卓这个人吗?他是吉尔斯卓家族的孙子,救世军就是跟吉尔斯卓家族买下厄斯古德庄园的。”


“喔,我记得。我们进驻厄斯古德庄园的那一年,他出现过一段时间,但我没跟他说过话,我记得没人跟他说过话,他看起来愤怒又内向,不过我想他也喜欢希雅。”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他不是都不跟别人说话吗?”


“我见过他在看希雅,而且我们跟希雅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突然冒出来,又一句话都不说。我觉得他看起来很怪,几乎有点让人害怕。”


“喔?”


“对啊。他在厄斯古德的时候都睡在隔壁房子,我睡的那个房间只有几个女生,但有一天晚上我醒过来,竟然看见一张脸贴在窗户上,然后就不见了。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人就是他。我告诉其他女生这件事,她们只说我眼花了,还说我眼睛有问题。”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过来这边,我给你看,”玛蒂娜说,拍了拍旁边的沙发。“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瞳孔?”


哈利倾身向前,感觉她的鼻息喷在他脸上,然后他就看见褐色虹膜内的瞳孔看起来像是溢出到虹膜里,形成有如钥匙般的形状。


“这是天生的,”她说:“叫做虹膜缺损,但还是可以有正常视力。”


“有意思。”他们的脸非常靠近,哈利闻得到她肌肤和头发的气味。他吸了口气,觉得有种像浸入热水浴缸的颤动感。一声短促而坚决的哔哔声响起。


片刻之后,哈利才发现这声音来自门口,而不是对讲机。有人站在他家门外的楼梯间。


“一定是阿里,”哈利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的邻居。”哈利花了六秒钟从沙发走到玄关,把门打开,这段时间他想到现在时间太晚,不可能是阿里,而且阿里通常会敲门。


到了第七秒,他才发觉自己不该开门。他一看见门外那人,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下子你开心了吧。”奥丝琪用些微卷舌音说。哈利不发一语。


“我刚吃完圣诞晚餐,你不请我进去吗,哈利小子?”她露出微笑,红唇紧贴牙齿,一只脚横向跨出,站稳身\_体,细高鞋跟发出喀哒一声。


“我现在不方便。”哈利说。


她瞇起眼睛,打量哈利的脸,又越过他肩头望去。“你家有女-人在对不对?这就是你今天没去参加聚会的原因?”


“奥丝琪,我们改天再聊,你喝醉了。”


“今天聚会我们讨论的是第三步:我们决定让神来看顾我们的生命。但我什么神都看不见,我就是看不见,哈利。”她不是很用力地拿包包打了哈利一下。


“第三步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必须照顾自己才行。”


奥丝琪直起身-子,看着哈利,眼中盈满泪水。“哈利,让我进去。”她低声说。


“这样不会有帮助的,奥丝琪,”哈利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帮你叫出租车送你回家。”


奥丝琪拍开他的手,哈利一脸诧异。“家?”她尖声说:“妈的我才不回家,你这个阳痿无能的-yin-虫。”


她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


“奥丝琪……”


“滚出我的视线!去干那个贱人啦。”


哈利看着奥丝琪离去,听见她在楼下弄了半天还打不开大门,口里不停咒骂,过了一会大门铰链才发出吱的一声,一切归于平静。


哈利一转身就看见玛蒂娜在他身后的玄关,正慢慢穿上大衣。


“我……”哈利开口说。


“时间不早了,”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我也有点累了。”


凌晨三点,哈利依然坐在扶手椅上,汤姆·威兹(Tom Waits)用低沉嗓音唱着〈艾莉丝〉(Alice)这首曲子,鼓刷刷著小鼓沙沙作响。


“外头天色迷濛,你挥舞弯曲的魔杖,一旁是结冰的池塘……”


哈利脑中思绪纷飞。这个时间所有酒馆都已打烊。自从他在货柜场把小酒壶里的酒全灌进那只狗的嘴里之后,就一直没再把它装满。他可以打电话给爱斯坦,爱斯坦几乎每晚都在外头开出租车,而且座椅底下一定会放一瓶琴酒。


“喝酒不会有帮助。”


除非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相信它们正环绕着扶手椅,用黑沉空洞的眼窝低头看着他。碧姬妲从海底浮起,船锚依然缠绕在她脖子上;爱伦正在笑,球棒打破了她的头;维廉挂在旋转晾衣架上,犹如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汤姆挥舞著血淋淋的手臂残肢,前来要回他的手表。


酒无法让他自由,只能带来暂时纾解,但这时他愿意付一大笔钱来换一瓶酒。


他拿起电话,按了一组号码。铃声响到第二声,电话被接起。


“哈福森,情况如何?”


“天气好冷。尤恩和希雅正在睡觉,我坐的这个房间可以看见外头的路。明天我得补眠才行。”


“嗯。”


“明天我们还得开车回希雅的公寓拿胰岛素,她有糖尿病。”


“好,带尤恩一起去,我不想放他单独一个人。”


“我可以叫别人过来。”


“不要!”哈利厉声说:“暂时先不要让别人参与。”


“了解。”


哈利叹了一声。“听着,我知道当保姆不是你份内的工作,告诉我要怎么补偿你。”


“这个嘛……”


“说啊。”


“我答应过贝雅特,圣诞节之前要找一天晚上带她去吃碱鱼,她从来没吃过这道料理,可怜的家伙。”


“没问题。”


“谢了。”


“还有,哈福森?”


“是?”


“你……”哈利深深吸口气。“……你很好。”


“谢啦,长官。”


哈利挂上电话。汤姆·威兹唱着冰鞋在池塘冰面上拼出艾莉丝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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