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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萨格勒布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苏菲恩堡公园旁的人行道上,底下只铺一块硬纸板,冷得全身发抖。这时是尖峰时间,路人行色匆匆,但有些人还是丢了几克朗在他面前的纸杯里。圣诞节就快到了。他的肺脏因为吸了一整晚黑烟而发疼。他抬起双眼望着歌德堡街。


他想起流经武科瓦尔的多瑙河是那么地有耐心且无可抵挡,现在他也必须耐心等候战车出现,等候恶龙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等候尤恩·卡尔森回家。他看见一双膝盖停在面前。


他一抬头就看见一名手拿纸杯的红须男子愤怒地高声嚷嚷。


“你说什么?”


红须男子用英语回答,好像在说“地盘”什么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枪,只剩一发子弹,于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片尖锐玻璃。红须乞丐对他怒目而视,但仍识相离去。


他挥去尤恩可能不会回来的念头。尤恩一定会回来。等待的这段期间他将有如多瑙河,耐心且无可抵挡。


“请进。”一名胸部丰满的女-子开朗地说。这里是亚克奥斯街的救世军公寓。女-子用舌尖顶住牙齿来发字母n的音,通常长大之后才学挪威语的成年人都会倾向于如此发音。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哈利和贝雅特走进玄关,看见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鞋子。


女-子摇了摇头。他们脱下鞋子。


“天气很冷,”女-子说:“饿不饿?”


“我们刚吃过早餐,谢谢。”贝雅特说。哈利摇了摇头,露出友善的微笑。


女-子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哈利看见餐桌围坐许多人,心想这应该就是米何耶兹家族。桌前坐着两名男子、一个跟欧雷克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小女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哈利猜想她应该就是苏菲亚。少-女的黑色刘海遮住眼睛,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Zdravo.(你好。)”年长男子说。这人身材削瘦,一头发白的头发十分浓密,眼珠是黑色的。哈利认得出那是一双遭放逐之人的眼睛,眼神蕴含愤怒与惊惧。


“这是我先生,”女-子说:“他听得懂挪威话,但不太会说。这是约瑟夫叔叔,他来跟我们过圣诞节。这些是我的小孩。”


“四个都是?”贝雅特问道。


“对,”女-子笑道:“最小的是上主的礼物。”


“真可爱。”贝雅特说,对宝宝做个鬼脸,宝宝开心地咯咯乱笑。不出哈利所料,贝雅特忍不住又捏了捏宝宝的粉嫩脸颊。哈利猜想不出一年,最多两年,贝雅特和哈福森就会自己生个宝宝。


米何耶兹先生说了几句话,他太太答话,并转头对哈利说:“他要我说,你们在挪威只雇用挪威人,他想找工作可是找不到。”


哈利和米何耶兹先生目光相触,对他点了点头,但他没有回应。


“请坐。”米何耶兹太太说,指了指两张空椅。


他们坐了下来,哈利看见贝雅特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就拿出笔记本。


“我们来这里是想请问……”


“罗伯·卡尔森。”米何耶兹太太说,朝丈夫看了一眼,她丈夫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不是太多,其实我们最近才认识他。”


“最近才认识。”


米何耶兹太太正好和苏菲亚四目相触,她的鼻子埋在宝宝凌乱的头发中。“今年夏天我们从A栋的小公寓搬过来,尤恩请罗伯来帮忙。尤恩是个好人。我们生下他以后,尤恩就帮我们换一间比较大的公寓。”她朝宝宝笑了笑。“但罗伯最常跟苏菲亚聊天,然后……呃,她今年十五岁。”


哈利注意到苏菲亚脸色一变。“嗯,我们想跟苏菲亚谈话。”


“你们谈吧。”米何耶兹太太说。


“单独谈话。”哈利说。


米何耶兹夫妇对看一眼,这场眼神的对决只持续两秒,但哈利从中解读不少。过去这个家也许是由丈夫拿主意,但如今他们来到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国度,妻子显然比丈夫更加适应,因此决定权落到了她手中。米何耶兹太太对哈利点了点头。


“去厨房坐,我们不会打扰。”


“谢谢。”贝雅特说。


“不用道谢,”米何耶兹太太沉重地说:“希望你们能捉到凶手,你们知道凶手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我们认为他是职业杀手,住在萨格勒布,”哈利说:“至少他从奥斯陆打过电话去那里的一家饭店。”


“哪一家?”


哈利吃了一惊,朝米何耶兹先生看去。这句话是米何耶兹先生用挪威语说的。


“国际饭店,”哈利说,看见米何耶兹先生跟约瑟夫叔叔交换眼神。“你们知道什么吗?”


米何耶兹先生摇了摇头。


“如果你们能提供线索,我会非常感谢,”哈利说:“这个杀手正在追杀尤恩,前天他就在尤恩的公寓连开好几枪。”


哈利看见米何耶兹先生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但未再说话。


米何耶兹太太领着他们走进厨房,苏菲亚拖着脚步跟在后头。哈利心想,青少年都是这样,再过几年欧雷克也会变成这样。


米何耶兹太太离开后,哈利拿出笔记本,贝雅特在苏菲亚对面坐了下来。


“嗨,苏菲亚,我叫贝雅特,罗伯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苏菲亚垂下双目,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苏菲亚又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伤害你?”


自从他们到来后,这是苏菲亚第一次拨开黑色浏海,直视贝雅特的双眼。哈利猜想她那脸浓妆之下是个美丽少-女,此外他也看见了跟她父亲一样的愤怒和惊惧,以及额头上连浓妆也遮盖不了的瘀青。


“没有。”苏菲亚说。


“苏菲亚,你父亲是不是叫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什么?”


“有人伤害了你。”


“你说谎。”


“你额头上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我撞到门。”


“你说谎。”


苏菲亚哼了一声。“你说得好像自己很聪明一样,但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老警察,喜欢在家跟小孩混在一起,我看得出来。”愤怒依然存在,但她的声音已开始变得凝重。哈利估计她最多只能再回答一句,最多两句。


贝雅特叹了一声。“苏菲亚,你得信任我们,你也必须帮助我们,我们正在阻止命案再度发生。”


“这又不是我的错。”苏菲亚嗓音变哑。哈利看得出她只有办法回这一句,接着泪水就涌了出来。苏菲亚弯下腰,浏海的帘幕再度关上。


贝雅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却被她甩开。


“走开啦!”她吼道。


“你知道今年秋天罗伯去过萨格勒布吗?”哈利问道。苏菲亚的头倏地抬起,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哈利。


“原来他没告诉你?”哈利继续说:“那他可能也没告诉你说他爱上的女-人叫做希雅·尼尔森吧?”


“没有,”苏菲亚含泪低声说道,“他爱上那女-人又怎样?”


哈利试着解读苏菲亚的反应,但她脸上的黑色睫毛膏糊成一团,难以解读。


“你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过罗伯,你找他做什么?”


“找他要根烟!”苏菲亚怒声说:“你们走开啦!”


哈利和贝雅特对看一眼,同时站起来。


“请你先想一想,”贝雅特说:“再打电话给我。”她留了一张名片在桌上。


米何耶兹太太在玄关等候他们。


“抱歉,”贝雅特说:“她有点不高兴,你可能得去跟她说说话。”


他们踏上亚克奥斯街,走进十二月的早晨,朝索姆街走去,刚才贝雅特把车子停在那里。


“Oprostite!(抱歉!)”


两人转过头去。这声音来自一座拱门的阴影处,他们看见那里亮着两点香烟火光。火光坠落地面,两名男子走了出来,原来是苏菲亚的父亲和约瑟夫叔叔,他们走到哈利和贝雅特面前。


“国际饭店?”米何耶兹先生说。哈利点了点头。


米何耶兹先生用眼角瞄了贝雅特一眼。


“我去开车。”贝雅特立刻说。哈利对贝雅特的这个特质一直十分惊叹,她年纪轻轻,经常跟影片及刑事鉴识证据独处,竟然能发展出比他还高度的社会智能。


“我第一年在……你知道……在搬家公司上班,后来工作没了。战争前我在武科瓦尔……当电子工程师,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哈利点头等待。约瑟夫叔叔说了几句话。


“Da,


da.(好。好。)”米何耶兹先生说,转头望向哈利。“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军队占领武科瓦尔,懂?有个小男孩让十二台战车爆炸……用地雷,懂?我们叫他Mali


Spasitelj。”


“Mali


Spasitelj.”约瑟夫叔叔敬畏地说。


“就是小救主,”米何耶兹先生说:“他们用……无线电叫他这个名字。”


“这是代号?”


“是。武科瓦尔投降后,塞-尔维亚人要找他,可是找不到。有人说他死了,有人不相信。他们说他……不存在,懂?”


“这跟国际饭店有什么关系?”


“战争后武科瓦尔人没房子住,房子炸坏了,有些人来这里,很多人去萨格勒布。图季曼总统……”


“图季曼。”约瑟夫叔叔附和说,翻个白眼。


“……和他手下找一家很旧的大饭店给他们住,这样可以看见他们,就是监视,懂?他们喝汤,没工作。图季曼不喜欢斯洛文尼亚人。塞-尔维亚人流太多血。后来有些去过武科瓦尔的塞-尔维亚人死了,有人说小救主回来了。”


“Mali


Spasitelj.”约瑟夫叔叔大笑。


“人家说克罗地亚人在国际饭店能得到帮助。”


“怎么做?”


米何耶兹先生耸了耸肩。“不知道,人家说的。”


“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关于这个帮助者和国际饭店的事?”


“其他人?”


“比如说救世军的人?”


“有。戴维·艾考夫知道,还有其他人知道。今年夏天厄斯古德的餐会以后……他说一些话。”


“演讲?”


“对。他说到小救主以及有些人一直在打仗,我们打仗打不完,他们也是。”


“总司令真的说过这种话?”贝雅特说,驾车进入灯光明亮的易普森隧道,降低车速,停在车阵后方。


“米何耶兹先生是这样说的,”哈利说:“我想当时每个人都在场,罗伯也是。”


“你认为总司令可能给了罗伯雇用杀手的想法?”贝雅特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轮敲著。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罗伯去过萨格勒布,既然他知道尤恩在跟希雅交往,那么他就有杀人动机。”哈利揉揉下巴。“听着,你能安排苏菲亚去给医生做个彻底检查吗?如果我没猜错,她身上的瘀青一定不只一处。我要搭最近一班飞机前往萨格勒布。”


贝雅特用锐利目光瞥了哈利一眼。“你出国只能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协助国家警察,一个是度假。我们接到的命令非常清楚……”


“后者,”哈利说:“我去度个短暂的圣诞假期。”


贝雅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希望你也可以让哈福森放个圣诞小假,我们打算去斯泰恩谢尔探望他的父母。今年你要去哪里过圣诞节?”


这时哈利的手机响起,他在外套口袋里摸寻手机,一边答道:“去年我跟爸和小妹一起过,前年跟萝凯和欧雷克一起过,今年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件事。”


哈利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按到了手机按键,因为手机传出笑声,他一听竟然是萝凯的声音。


“你可以来加入我们啊,”那声音说:“圣诞夜当天我们对外开放,非常需要有义工来灯塔帮忙。”哈利花了两秒才明白原来不是萝凯。


“我打来是要跟你说昨天很抱歉,”玛蒂娜说:“我没有要那样跑掉的意思,我只是有点被吓到而已。你找到你要的答案没有?”


“原来是你,”哈利用自认不带情绪的声调说,但仍注意到贝雅特立刻有所察觉,同时展现高度社会智能。“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


“谢谢。”


“不客气,”玛蒂娜话声严肃,但哈利听得出她压抑了想笑的冲动。“只是有件小事要问你。”


“什么事?”


“二十二号星期一你有事吗?”


“不知道。”哈利说。


“我们这里有多一张圣诞音乐会的票。”


“我知道了。”


“你听起来不是很兴奋的样子。”


“抱歉,这里有点吵,而且我不太习惯要盛装出席的场合。”


“而且那些表演者都太庸俗无聊。”


“我没这样说。”


“没有,是我这样说。还有我说我们有多一张票,其实是我有多一张票。”


“了解。”


“你有机会看我穿礼服的样子,还不赖喔,只是身边差一个高大年长的男人而已,你考虑一下吧。”


哈利哈哈大笑。“谢了,我一定会考虑。”


“不客气。”


哈利结束通话后,贝雅特没说话,也没对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微笑做出任何评论,只是提到天气预报说会下雪,除雪车将有得忙。有时哈利不禁怀疑哈福森是否真的高兴他成功追到贝雅特。


尤恩·卡尔森还没出现。他全身僵硬,从苏菲恩堡公园旁的人行道上站了起来。寒意似乎从地底渗出,蔓延到全身。走路后他的双脚血液开始循环,他迎接这种痛楚。他没留意自己盘腿坐在纸板上到底多久,只是一直盯着进出歌德堡街那栋公寓的人,但日光已逐渐黯淡。


他今天的收入已够买杯咖啡和一点食物,希望还能买包烟。


他快步走向十字路口,纸杯就是在那附近的餐厅拿的。他在墙上看见一台公共电话,但打消打电话的念头。他在餐厅前方停下脚步,拉下蓝色连帽外套的帽子,看着自己在玻璃中的映影。难怪人们会认为他是穷困潦倒的可怜人,因为他的胡子长得很快,脸上还因为在货柜里生火而沾有一条条煤灰。


他在玻璃上看见号志灯转为红灯,一辆车在他后方停下。他推开餐厅大门,同时瞄了那辆车子一眼,开门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恶龙。塞-尔维亚战车。尤恩·卡尔森。车子后座。距离六呎。


他走进餐厅,快步走到窗前朝车内望去,只觉得驾驶者很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在救世军旅社见过,那人是跟哈利·霍勒一起去旅社的其中一名警察。车子后座还坐着一名女-子。


号志灯变换。他冲出餐厅,看见那辆车的排气管喷出白烟,沿着公园旁的马路加速而去。他拔腿狂奔,看见那辆车在前方转弯,驶上歌德堡街。


他往口袋里掏,麻木的指尖摸到小屋的窗玻璃。他的双-腿犹如没有生命的义肢,不太听使唤,只要一个踏不稳就会如冰柱般摔碎在地上。他感到害怕。


公园里的树木、托儿所和墓碑在他眼前晃动,宛如摇晃的屏幕。他的手摸到手枪,觉得枪柄黏黏的,心想一定是手指被玻璃割破了。


哈福森把车停在歌德堡街四号门口,和尤恩下车伸展双-腿,希雅去拿胰岛素。


哈福森把整条空荡无人的街道来回查看一遍。尤恩在寒冷中踱步,看起来不太自在。哈福森透过车窗看见他的枪套放在中控台上,左轮手枪插在枪套中。他开车时枪套会顶到肋骨,因此把它拿下,倘若有事发生,只要两秒就能把枪拿到手。他打开手机电源,看见这趟路程中收到两通留言,便进入语音信箱。熟悉的计算机语音说他有留言,接着是哔一声,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开始说话。哈福森越听越诧异,同时看见尤恩因为听见手机声音而走过来。他的情绪从诧异转为不可置信。


他听完短信后,尤恩做出询问的嘴形,但他不发一语,只是快捷键入一组号码。


“那是什么?”尤恩问道。


“自白。”哈福森厉声说。


“你现在要干嘛?”


“我要跟哈利回报。”


哈福森一抬头就看见尤恩面孔扭曲,双目圆睁且深沉,视线似乎直接穿过了他。


“怎么了?”他问道。


哈利通过海关,进入萨格勒布机场的简陋航厦,找了一台提款机插入威士信用卡,机器二话不说就吐出相当于一千克朗的克罗地亚货币“库纳”。他把一半的钱放进褐色信封,走出机场,坐上一辆有蓝色出租车标志的奔驰轿车。


“国际饭店。”


司机不发一语,打档上路。雨水从低垂云层落下,打在积有零星白雪的褐色原野上。车子穿过起伏地形,朝西北方的萨格勒布驶去。


十五分钟后,哈利看见萨格勒布逐渐成形,公寓和教堂楼塔在地平在线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车子经过一条安静的深色河流,哈利心想那应该就是萨瓦河。他们经由一条大道进入市区,这条宽广的大马路和稀疏的车流不成正比。车子经过火车站和荒凉开放的大公园,里头有个大玻璃亭,光秃树枝箕张著寒冬的黑手指。


“国际饭店。”司机说,在一栋惊人的巨大灰砖建筑前停了下来,这栋建筑一看就知道是共产国家替四处视察的领导人建造的。


哈利付了车钱,一名穿着有如将军的饭店门房已替他打开车门,撑起雨伞,露出灿烂笑容。“欢迎光临,这边请。”


哈利踏上人行道。饭店旋转门走出两名房客,搭上他搭乘的奔驰出租车。门内的水晶吊灯闪闪发光。哈利站立原地。“难民呢?”


“抱歉?”


“难民,”哈利再说一次。“武科瓦尔的难民。”


雨点打落在哈利头上。雨伞和笑容都收了起来。将军戴着手套的食指指向距离饭店大门有段距离的一扇门。


哈利走进毫无陈设可言的宽敞大厅,只见天花板是拱形的,但让他留下第一印象的竟是里头闻起来像医院。大厅中央摆着两张长桌,桌边的四十到五十人或坐或站,或在柜台前排队领汤。这些人让哈利联想到患者,也许因为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多半是松垮的运动服、破烂的毛衣和拖鞋,显然这些人对自己的外表漠不关心。也可能因为他们只是低头抱着汤碗,脸上尽是缺乏睡眠和意志消沉的神情,完全没注意到他走进门来。


哈利的目光扫过大厅,停在吧台上。吧台看起来比较像热狗摊,一个客人也没有。吧台内只有一名酒保,正同时进行三个动作:擦拭玻璃、对旁边桌子的几个男人大声评论吊挂电视所播放的足球赛、留意哈利的一举一动。


哈利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朝吧台走去。酒保顺了顺往后梳的油腻黑发。


“Da?(什么事?)”


哈利努力对热狗摊后方架上的许多酒瓶视而不见,却早已看见他的老友兼死敌:金宾威士忌。酒保顺着哈利的目光看去,扬起双眉,指著那个装有褐色液体的方形酒瓶。


哈利摇了摇头,吸了口气。没必要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Mali


spasitelj.”哈利用不是太大的声音说,但又可以让酒保在电视吵杂声中听见他的声音。“我要找小救主。”


酒保打量哈利,用带有浓浓德国腔的英文说:“我不知道什么救主的。”


“我有个住在武科瓦尔的朋友说小救主可以帮我。”哈利从外套口袋拿出褐色信封,放在吧台上。


酒保垂眼看了看信封,碰也没碰。“你是警察。”他说。


哈利摇了摇头。


“你说谎,”酒保说:“你一走进来我就看出来了。”


“我的确当了二十年警察,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两年前辞职了。”哈利让酒保仔细打量他,心想这人不知道为什么入狱,因为他身上的肌肉和刺青显示他蹲过很久的苦牢。


“没有叫救主的人住在这里,这里每个人我都认识。”酒保正要转身,哈利俯身越过吧台,抓住他的上臂。酒保低头看了看哈利的手,他感觉酒保的二头肌鼓胀起来,便放开手。“我儿子在学校外面被贩毒的药头枪杀身亡,只因为他跟那个药头说如果他再继续贩毒,就要去报告校长。”


酒保没有答话。


“他死的时候才十一岁。”哈利说。


“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


“这样你才明白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等,等到有人来帮我为止。”


酒保缓缓点头,快如闪电地问出一个问题。“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欧雷克。”哈利说。


两人面对面站立,酒保瞇起一只眼睛。哈利感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但不去理会。


酒保把一只手放在信封上,推回给哈利。“这不用。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我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条餐巾上,去火车站旁边的巴尔金饭店,过桥直走就到了,然后在房间里等,有人会跟你联络。”


哈利正要说话,酒保的视线已回到电视上,继续评论球赛。


“Do


vraga!”他-呻-吟一声。该死!


歌德堡街的雪地看起来宛如红色冰沙。


他感到惶惑不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举枪瞄准逃跑的尤恩·卡尔森,击发最后一枚子弹,子弹击中公寓外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尤恩逃进公寓大门内,不见踪影。他蹲下-身来,听见沾血的玻璃戳破他的外套口袋。那警察面朝下倒卧在雪地中,冰雪正在吸收从颈部伤口流出的鲜血。


手枪,他心想,抓住那警察的肩膀把他翻过来。他需要手枪来射击。一阵风吹来,吹开覆蓋在异常苍白脸孔上的头发。他匆忙搜寻外套口袋。鲜血汩汩流出,既稠又红。他还来不及感觉嘴里冒出的胆汁酸味,就觉得胃里涌出的东西充满口中。他撇过头去,黄色物质立刻喷溅在蓝色冰面上。他擦了擦嘴。应该找裤子口袋才对。他摸到皮夹、腰带。老天爷,你可是警察,要保护人民总得带枪吧!


一辆车弯过转角,朝他驶来。他拿起皮夹,起身穿越马路。那辆车停了下来。不要跑。他的双脚跑了起来。


他在街角商店旁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臀-\_部着地,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跟上次一样,他朝公园的方向奔去。这真是场恶梦,一场由一连串无意义事件所构成的恶梦。是不是他疯了?还是事情真的如此发生了?寒风与胆汁刺痛他的喉咙。他踏上马克路,听见第一声警笛响起,于是他知道,现在他感到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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