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救赎者 > 28 吻

28 吻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记者会在五楼讲堂举行。甘纳·哈根和总警司坐在讲台上,他们的声音在摆设简单的偌大讲堂里回响。哈利奉命前来参加,以免哈根需要跟他讨论调查工作的详情,然而记者绝大部分的问题都集中在货柜场的戏剧化射杀事件上,对此哈根的回答不外乎是“无可奉告”、“这我不能透露”、“这要留给SEFO回答。”


至于警方是否知道这名杀手还有同伙,哈根答道:“现在还不清楚,但这是警方深入调查的重点。”


记者会结束、记者离去之后,哈根把哈利叫去,站在讲台上低头看着这位高大警监。“我已经清楚指示这礼拜要看见每一位警监随身佩枪,你已经收到我签发的领取单,可是你的枪在哪里?”


“我都在查案,没办法先去做这件事,长官。”


“把它列为最优先事项。”哈根的话声在讲堂里回荡。


哈利缓缓点头。“还有事吗,长官?”


哈利坐在办公室,怔怔望着哈福森的空椅子,然后打电话到二楼的护照组,请他们列出核发给卡尔森家族的护照清单。一个语带鼻音的女性声音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全挪威有无数个卡尔森家族。哈利给了她罗伯的身份证号码。她利用国家户政局的数据库和中等速度的计算机,很快就把人口缩减到罗伯、尤恩、约瑟夫和朵丝。


“父母约瑟夫和朵丝持有护照,四年前换发新护照。我们没有核发护照给尤恩,然后我看看……计算机速度今天有点慢……有了,罗伯·卡尔森持有一本效期十年的护照,就快过期了,你可以叫他……”


“他死了。”


哈利拨打麦努斯的电话,请他立刻过来。


“什么都没发现,”麦努斯说。也不知是碰巧还是世故,麦努斯并未在哈福森的椅子上坐下,而是坐在桌缘。“我查过吉尔斯卓家族的账户,结果跟罗伯·卡尔森或瑞士银行账户都没有关联,唯一不寻常的交易是从公司的一个账户提领相当于五百万克朗的美金。我打电话去问埃布尔·吉尔斯卓,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那是要发给布宜诺斯艾利斯、马尼拉和孟买港务长的奖金,今年十二月麦兹才去拜访过这些人。他们的事业做得真大。”


“那罗伯的账户呢?”


“全都是薪水入账和小额提领。”


“吉尔斯卓家族拨出的电话呢?”


“没有一通是打给罗伯·卡尔森的。但我在查看电话费列表时发现一件事,猜猜看是谁打过一大堆电话给尤恩·卡尔森,有时还是三更半夜打的?”


“伦西·吉尔斯卓,”哈利说,看着麦努斯失望的表情。“还有什么发现?”


“没有了,”麦努斯说:“除此之外,只有一个熟悉的号码跳出来。哈福森被攻击当天,麦兹·吉尔斯卓打过电话给他,可是电话没接通。”


“了解,”哈利说:“我要你再去查一个账户。”


“谁的?”


“戴维·艾考夫的。”


“救世军总司令?我要查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去查就是了。”


麦努斯离开后,哈利打电话去鉴识中心,女病理医生答应说她不会拖延找借口,立刻会把科里斯多·史丹奇的尸体照片传真到萨格勒布市国际饭店的这个电话号码。


哈利向她道谢,结束通话,再打电话去国际饭店。


“该如何处置尸体也是问题,”电话转接到弗莱德手上之后,哈利说:“克罗地亚当局并不知道科里斯多·史丹奇的事,所以没有要求引渡。”


十秒钟后,哈利听见玛丽亚那口学院英语传来。


“我想再提一个交易。”哈利说。


挪威电信奥斯陆区营运中心的克劳斯·托西森有个人生愿望,那就是安静过生活不被打扰。由于他体重过重,时时刻刻都在流汗,加之性情乖戾,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能如愿。至于他被迫必须跟人有所接触时,一定会保持最大距离。这就是为什么他经常一个人关在营运部的房间里,跟许多热烫机器及冷却风扇为伍,很少人知道他在房里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是公司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也许对他来说,保持距离的需要形成了他遛鸟暴露的动机,因此有时需要隔着五到五十码距离暴露给对方看,以达到心理上的满足。然而克劳斯最大的愿望还是不要有人来吵他,不过这星期他的麻烦有够多。首先是那个叫哈福森的家伙要求他监控萨格勒布的一家饭店,接着是那个叫麦努斯的来要吉尔斯卓和卡尔森之间的通联纪录。这两个家伙都打着哈利·霍勒的旗号,而托西森仍欠这个哈利许多人情,因此当他亲自打电话来时,托西森并未挂断电话。


“你应该知道我们有个部门叫警察应答中心吧,”托西森用阴沉的声调说:“如果你照规定来,就可以打电话请他们协助。”


“我知道,”哈利说,并未多做解释。“我已经打给玛蒂娜·艾考夫四次她都没接,救世军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连她父亲也不知道。”


“父母都是最后才知道的。”托西森说,其实他对这种事根本一无所悉,只不过常看电影就会知道这类知识,而他看电影的频率非常之高。


“她有可能关了手机电源,但你能不能帮我寻找她的手机位置,至少让我知道她是不是在市区。”


托西森叹了口气。他是故意做出这种纯粹而简单的姿态,因为他热爱这种警察小手段,尤其是这些手段见不得人时。


“可以把她的号码给我吗?”


十五分钟后,托西森回电说玛蒂娜的SIM卡绝对不在奥斯陆市区,因为E6公路以西的两座基地台收到讯号。他说明这两座基地台的位置和收讯范围,哈利听了之后道谢并挂上电话,因此他认为自己应该帮上了忙,便继续兴味盎然地查看电影时刻表。


尤恩开门走进罗伯的公寓。


墙壁依然沾有烟味,橱柜前的地上丢著脏T恤,仿佛罗伯在家,只是出去买咖啡和香烟而已。


尤恩把麦兹给他的黑手提包放在床边,打开暖气,脱下衣服去冲澡,让热水打在肌肤上,直到肌肤发红起疙瘩。他擦干身\_体,走出浴室,赤luo地坐在床-上,凝望着黑手提包。


他几乎不敢把它打开,因为他知道光滑厚实的材质里装的是地狱和死亡,鼻子里仿佛闻得到腐烂的臭味。他需要想一想,于是闭上眼睛。


手机响起。


希雅一定正在纳闷他在哪里。现在他不想跟希雅说话,但手机不停地响,十分坚持且难以逃避,犹如中国的水刑。最后他拿起手机,用颤-抖且愤怒的声音说:“什么事?”


手机那头没有回应。他看了看屏幕显示,但不认得号码,这才明白不是希雅打来的。


“喂,我是尤恩·卡尔森。”他谨慎地说。对方依然没有响应。


“喂,你是谁?喂,我听得见有人,你是谁……?”惊恐爬上他的背脊。


“哈囉?”他听见自己用英语说:“你是哪位?是你吗?我需要跟你谈一谈,哈囉!”


那头传来喀哒一声,电话断了。


尤恩心想,太荒谬了,可能是打错电话。他吞了口口水。史丹奇死了、罗伯死了、伦西死了。他们全都死了,只有那个警察跟他还活着。他看着手提包,感觉一阵凉意,把被子拉到身上。


哈利驾车驶下E6公路,在白雪覆蓋的乡间小路上行进一段距离,抬头看见天上星星都已熄灭。


他心头浮现一种奇特的震颤感,觉得有什么事就要发生,这时他看见一颗流星呈抛物线划过天际,心想世上如果真有预兆存在,那这颗流星一定象征某种意义。


他在厄斯古德庄园的一楼窗户看见亮光,驾车开上车道就看见一辆电动车,这更强化了某事正在逼近的感觉。


他朝屋子走去,观察雪地里的脚印,站在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头传来细小说话声。


他快速地在门上敲了三下,说话声消失,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和她轻柔的声音。“是谁?”


“我是哈利,”他说,又补上一句:“霍勒。”他补上姓氏是为了不让第三者怀疑他和玛蒂娜·艾考夫之间有过于私人的关系。


门锁传来摸索声,门打了开来。


他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的念头是她真美。她身穿软厚的白色纯棉上衣,领口敞开,眼睛光芒四射。


“我真高兴。”她笑说。


“看得出来,”哈利露出微笑。“我也很高兴。”


她伸出双\_臂环抱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心跳加速。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在他耳畔轻声说。


“利用现代科技。”


她身上传来的热气、她眼中的光芒,以及这整个令人狂喜的欢迎态度,让哈利感觉到不真实的幸福感,仿佛置身于一场幸福美梦,而他一点也不想从即将来临的未来中醒来。但他必须醒来。


“有人在里面?”他问道。


“呃,没有……”


“我听见说话的声音。”


“喔,那个啊,”玛蒂娜说,放开哈利。“那只是收音机的声音,我听见有人敲门就关掉了。我有点害怕,结果来的却是你……”她拍了拍哈利的手臂。“来的是哈利·霍勒。”


“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玛蒂娜。”


“太好了。”


“有人很担心。”


“喔?”


“尤其是里卡。”


“喔,算了吧。”玛蒂娜牵起哈利的手,带他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蓝色咖啡杯。哈利注意到水槽里有两个盘子和两个杯子。


“你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他说。


“经过这么多风波,我只是想休息一天而已,”玛蒂娜倒了咖啡递给哈利。“你喝黑咖啡对不对?”


哈利耸了耸肩。暖气开到最强,因此他先脱下外套和毛衣,才在桌前坐下。


“但明天要举行圣诞音乐会,所以我得回去,”玛蒂娜叹了口气。“你会去吗?”


“这个嘛,你说会给我票……”


“说你会去!”玛蒂娜立刻咬住下唇。“喔,天啊……其实我拿的是贵宾包厢的票,就在总理后方三排的位子,但现在我得把你的票给别人了。”


“没关系。”


“反正你也只能一个人看,因为我得在后台工作。”


“真的没关系。”


“不行!”她大笑。“我希望你去。”


她握起他的手,他看着她的小手紧握并抚摸他的大手。此地极为安静,他听见血液在耳中有如瀑布般快速奔流。


“我来的时候看见流星,”哈利说:“这不是很奇怪吗?通常流星不是会带来坏运?”


玛蒂娜静静点头,站起身来,依然握著哈利的手,绕过桌子跨坐在他大腿上面对他,用手抱-住他的脖子。


“玛蒂娜……”哈利开口说。


“嘘。”玛蒂娜用食指抚摸哈利的嘴唇。


她没拿开手指,直接倾身向前,将嘴唇贴在哈利的唇上。


哈利闭眼等待,感觉心脏热烈欣喜地鼓动,但依然坐着不动。他发现自己正在等待她的心跳和他一致,并很确定自己必须等待。接着他感觉她双唇分开,便自动把嘴张开,舌-头平躺口中,抵著牙齿,准备迎接她的舌-头。她的手指有种混合肥皂和咖啡的刺激苦味,烧灼他的舌尖。她的手紧捏他的脖子,接着他就感觉到她的舌-头。她的舌-头压着她的手指,令他舌-头两侧都与她接触,感觉仿佛是蛇的分岔舌尖,像是他们在给对方半个吻。


她放开他。


“继续闭上眼睛。”她在他耳畔轻声说。


哈利靠上椅背,抵抗着想把双手放到她-臀-上的诱惑。几秒钟后,他的手背感觉柔软绵质衣料滑过,她的上衣滑到了地上。


“现在可以张开了。”她柔声说。


哈利依言张开眼睛,坐着看她,只见她的表情混合著焦虑与期待。


“你好美。”他说,声音因为紧缩而显得奇怪,同时也流露出迷惑的声调。


他见她吞了口口水,接着脸上漾开胜利的微笑。


“抬起手臂。”她命令说,抓住他的T恤底端,往上拉过他的头。


她啮咬他的乳\_头,他感觉到一种令人陶醉的痛楚。她的一只手从背后往他的双-腿之间移动,她抵在他脖子上的气息开始加速,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他的双\_臂抱-住她柔软的背部,这时他感觉到她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是她设法隐藏的紧张。她在害怕。


“等一等,玛蒂娜。”哈利低声说。她的手顿时停住。


哈利低头把嘴凑到她耳边。“你想要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感觉到她呼吸急促,--湿--润他的肌肤。她喘息地说:“不知道,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也许我们应该……”


她坐直身-子,用受伤而急切的眼神看着哈利。“可是我……我感觉得到你……”


“对,”哈利说,抚摸她的头发。“我想要你,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要你。”


“真的吗?”玛蒂娜说,握起哈利的手贴在她发热泛红的脸颊上。


哈利露出微笑。“好吧,第二次。”


“第二次?”


“好吧,第三次。好音乐都要花一些时间酝酿。”


“我是好音乐?”


“骗你的,是第一次,但这并不代表我是个花痴好吗?”


玛蒂娜露出微笑,接着开始哈哈大笑,哈利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倚身向前,额头抵在他胸膛上,边笑边抖动,撞击他的肩膀。这时哈利感觉到她的泪水流下他的腹部,知道她哭了。


尤恩醒了过来,心想自己是被冷醒的。罗伯的公寓黑魆魆地,不可能有其他原因让他醒来。这时他的记忆倒带,他发现原本以为是梦境尾端的片段其实不是梦,他的确听见了钥匙开锁的声音,而且门打开了,现在有人站在公寓里呼吸著。


他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仿佛恶梦再度上演。他转过身去。


床边站着一个人影。


死亡的恐惧大举来袭,尤恩大口喘息,恐惧的利齿嵌入他的皮肉,攻击底下的神经。他非常确定这个人想要他死。


“Stigla


sam.”那人影说。


尤恩懂得的克罗地亚语不多,但他从武科瓦尔难民房客那里学来的,足以让他明白对方说的是:“我来了。”


“哈利,你都独来独往吗?”


“我想是吧。”


“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我不是善于交际的人。”


“就这样?”


哈利朝天花板吐个烟圈,感觉玛蒂娜抵着他的毛衣和脖子呼吸。两人躺在床-上,他躺在被子上,她躺在被子下。


“我的前任长官比雅尼·莫勒说,像我这种人专门爱挑艰难崎岖的路走,这都是因为他口中所谓的‘受诅咒的天性’使然,所以这就是最后我总是独来独往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也可能是我成长期间喜欢上独行侠的自我形象吧。那你呢?”


“我要你继续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喜欢听你说话。怎么会有人喜欢独行侠的自我形象呢?”


哈利深深吸口烟,把烟憋在肺部,心想如果吐烟的形状可以解释一切那该多好。他长长吁了口气,把烟吐出来。


“我想一个人必须找出一些地方来喜欢自己才能活下去。有人说独来独往的人是不社会化且自私的,但其实你是独立的,就算你向下沉沦,也不会把别人一起拖下水。很多人害怕孑然一身,但以前这样让我觉得自由、坚强、刀枪不入。”


“因为孤独而坚强?”


“对,就像斯多克芒医生说的:‘世上最坚强的是孑然一身的人。’”


“你上次引用徐四金的作品,这次又引用易卜生的?”


哈利咧嘴而笑。“这句台词是我老爸以前常引用的,”他叹了口气,又说:“在我妈去世之前。”


“你说以前它让你觉得刀枪不入,所以现在不是了?”


哈利感觉烟灰落在胸口,但不去理会。“后来我遇见萝凯,还有……欧雷克。他们让自己归属于我,让我大开眼界,原来我的生命里还容纳得下别人。他们是我的朋友,关心我,我需要他们,”哈利朝香烟呼气,让它发出红光。“糟糕的是他们可能也需要我。”


“所以你不再自由了?”


“对,我不再自由了。”两人躺在床-上望着漆黑。


玛蒂娜把鼻子埋在哈利的颈窝中。“你真的喜欢他们对不对?”


“对,”哈利把她抱\_紧-了些。“我喜欢他们。”


玛蒂娜睡着后,哈利悄悄下床,替她盖好被子。他看了看时间,正好两点。他走到玄关,穿上靴子,开门走入星夜,朝屋外厕所走去。他看着地上脚印,回想自从周六早上以来是否下过雪?


屋外厕所没灯,因此他划亮一根火柴看清楚里头。火柴快熄时,他在摩纳哥王妃褪色图片下方的墙壁上看见上头刻着两个字母。哈利在黑暗中沉思,有人曾跟他一样坐在这里,奋力在墙上刻下简单的宣言:R+M。


他走出屋外厕所,忽然瞥见谷仓角落有个影子闪过。他停下脚步,看见雪地里有一组脚印往谷仓走去。


哈利心中迟疑。又来了,那种某事即将发生的感觉又浮现了,而且此事命中注定,他无力阻止。他把手伸进屋外厕所门,拿出刚才看见竖立在地上的铲子,跟着脚印走向谷仓。


他来到谷仓转角,停下脚步,紧紧握住铲子。自己的呼吸声震耳欲聋,于是他屏住呼吸。就是现在,某事就要发生了。他冲出转角,手握铲子做好准备。


前方是一片白雪覆蓋的空地,月光照耀下,雪地闪烁著让人迷醉的白光,令他目眩。他看见空地上有一只狐狸朝森林奔去。


他瘫软下来,背靠谷仓大门,颤-抖地大口喘气。


门上传来敲门声,他本能地后退。


他是不是被看见了?门外那人绝对不能进来。


他咒骂自己竟如此不小心,用如此外行的行为暴露行踪,要是波波还在一定会严厉斥责。


前门锁著,但他仍四下张望,找寻任何可用的武器,以防那人设法闯入。


刀子。他刚刚用过玛蒂娜的面包刀,就放在厨房。


门上再度传来敲门声。


他还有手枪,虽然没有子弹,但足以吓阻理性之人,但问题在于他怀疑那人是否理性。


那人驾车前来,把车子停在玛蒂娜在索根福里街的公寓大门前。那人并未看见他,直到他冒险探头到窗前,朝人行道旁的一排车辆望去,看见一辆车内有个静止人影。那人影动了动,他倾身向前想看清楚点,立刻知道为时已晚,那人已看见了他。他离开窗边,等待半小时,然后放下百叶窗,关上玛蒂娜家所有的灯。玛蒂娜说过他可以把灯开着,因为暖气都有恒温装置,而灯泡有百分之九十的能源是用在发热上,因此关上电灯所节省的能源会被暖气抵销,以弥补热能的流失。


“这是简单的物理原则。”玛蒂娜解释说。要是她也解释过那人是谁就好了,究竟是疯狂追求者?还是醋坛子前男友?反正那人不是警察就是了,因为那人再度发出急切痛苦的嗥叫声,听得他全身血液都凉了。


“玛蒂-娜!玛蒂-娜!”接着是几句挪威语,然后声音近乎啜泣:“玛蒂娜……”


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入公寓大门的,但这时他听见邻居的门打开,挪威语的说话声传来,他在其中听出一个他认得的名词:警察。


邻居家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听见门外那人发出绝望-呻-吟,手指抓门。最后那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他才松了一大口气。


今天是漫长的一天。早上玛蒂娜开车载他去车站,他搭当地火车进入市区,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奥斯陆中央车站的旅行社,购买隔天晚上最后一班飞往哥本哈根的班机机票。旅行社人员听他给的是挪威姓氏哈福森,并没有特别反应。他用哈福森皮夹里的现金付账,道谢后离去。到了哥本哈根之后,他可以打电话回萨格勒布,请弗莱德带一本新护照飞去找他。倘若幸运,圣诞节前夕他就可以回家。


他找了三家店的理发师都摇头说圣诞节之前预约全满,到了第四位,才朝坐在角落嚼著口香糖、看来一脸迷失的少-女点了点头。他猜少-女应该是学徒。他费工夫解释了一番说想剪什么样的发型,最后只好拿照片给少-女看。少-女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来,抬头用刷著浓密睫毛膏的眼睛看着他,以MTV式的英语说:“老兄,你确定?”


剪完头发后,他搭出租车前往索根福里街的玛蒂娜家,用她给的钥匙开门而入,开始等待。除了电话响过几次,一切都很平静,直到这件事发生。他真是太笨了,竟然在室内开灯的情况下走到窗边。


他回到客厅。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传来,连空气也为之震动,天花板上的电灯摇晃不已。


“玛蒂-娜!”


他听见那人又来了,正在朝前门冲撞,门板似乎被撞得往内凹。


那人喊了两次玛蒂娜的名字,跟着是两声巨响,然后他听见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他来到客厅窗前,看见那人奔出公寓大门,停下脚步打开车门。街灯洒落在那人身上,他认出了那是谁。


那人就是曾经帮他找旅社过夜的年轻男子,名字好像是叫尼可拉斯或里卡之类的。车子发动,怒吼一声,加速驶入冬夜。


一小时后,他-上-床睡觉,梦见熟悉的景致,只在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中醒来,并听见报纸丢在门阶上的声音。


早上八点,哈利醒来,睁开眼睛。羊毛毯盖住他一半脸庞,他闻着羊毛毯的气味,这气味令他想到某件事。他掀开毯子。昨晚他睡得很沉,没有做梦,这时的他充满好奇心,心情是兴奋、高兴的,没有其他言语可以形容。


他走进厨房煮咖啡,在水槽里洗脸,口中哼著吉姆史塔克乐团的〈早晨之歌〉(Morning


Song)。东边低缓山脊上方的天空是有如少-女般的嫩红色,最后一颗星星逐渐淡去。神秘而洁净的新世界在厨房窗外铺展开来,纯白且乐观,朝地平线那头延伸而去。


他切了几片面包,拿出一些吉士,在玻璃杯内装了水,在干净杯子里倒了热气蒸腾的咖啡,放上托盘拿进卧房。


玛蒂娜的黑发散落在被子上,她睡得没发出一丝声音。哈利把托盘放在床边桌上,在床沿坐下等待。


咖啡的香味逐渐溢满房内。


玛蒂娜的呼吸变得不规律起来。她眨了眨眼,看见哈利,伸手揉了揉脸,再用夸张又害--羞-的动作伸个懒腰。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好像有人在调整电灯调光器似的,最后她的嘴角泛起微笑。


“早安。”哈利说。


“早安。”


“吃早餐?”


“嗯,”她的笑容更灿烂了。“你不吃吗?”


“我等一下再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来一根。”哈利拿出一包烟。


“你烟抽太凶了。”她说。


“我酗酒以后总是抽很多烟,尼古丁可以抑-制酒瘾。”


玛蒂娜尝了一口咖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什么?”


“你这个害怕失去自由的人竟然变成酒鬼。”


“的确。”哈利打开窗户,点了根烟,在玛蒂娜身旁的床-上躺下。


“难道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玛蒂娜问道,依偎在哈利身旁。“怕我会剥夺你的自由?这就是你……不想……跟我做-\_爱的原因?”


“不是,玛蒂娜。”哈利抽了口烟,做个鬼脸,露出不同意的神情。“是因为你害怕。”


他感觉玛蒂娜身\_体一僵。


“我害怕?”她问道,话声中充满惊讶。


“对,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怕。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女-人会有勇气跟体能完全胜过她们的男人分享屋簷和床铺,”他在床边桌上按熄香烟。“男人绝对不敢。”


“你怎么会认为我害怕?”


“我感觉得到。你主动是因为你想掌控,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害怕如果让我掌控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其实这是没关系的,不过既然你害怕,我就不希望你做这件事。”


“但我要不要不是由你来决定的!”她拉高嗓门说:“就算我真的害怕也一样。”


哈利看着她。她毫无预警地伸出双\_臂抱-住哈利,把脸藏在他颈窝之中。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怪人。”她说。


“完全没有。”哈利说。


她紧-紧-抱-住他,用力挤压。


“如果我总是害怕怎么办?”她低声说:“如果我永远都没办法……”她顿了一顿。


哈利静静等待。


“以前发生过一件事,”她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她沉默下来。


“其实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她说:“很多年以前,我被人强暴过,就在这座庄园,这件事使我崩溃。”


森林里的乌鸦发出冰冷尖鸣,划破宁静。


“你想不想……?”


“不,我不想谈,反正也没什么好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又恢复完整了。我只是……”她再度依偎在哈利身旁。“……有点害怕而已。”


“你有报案吗?”


“没有,我没有能力报案。”


“我知道很困难,但你应该报案的。”


她微微一笑。“对,我听说过应该报案,以免别的女孩子也惨遭毒手,是不是这样?”


“这不是开玩笑的,玛蒂娜。”


“抱歉,爹地。”


哈利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犯罪会不会有报应,我只知道罪犯会重蹈覆辙。”


“因为他们身上带着犯罪基因对不对?”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有没有读过关于领养的研究报告?报告指出犯罪者的小孩如果被领养,并在正常家庭跟其他小孩一起长大,却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日后成为罪犯的机率会比家里其他小孩高很多,所以的确有犯罪基因的存在。”


“这我读过,”哈利说:“行为模式可能会遗传,但我比较愿意相信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


“你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按照习性运作的动物吗?”玛蒂娜曲起手指,-搔-痒哈利的下巴。


“我认为我们的头脑把所有因素都丢在一起进行大锅炒运算,包括色欲、恐惧、刺激、贪婪等等,而头脑非常聪明,它会进行计算,而且几乎不会出错,所以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结果。”


玛蒂娜用一只手肘撑起身\_体,低头看着哈利。“那道德和自由意志也包括在内?”


“它们也包括在大锅炒运算里。”


“所以你认为罪犯总是会……”


“没有,不然这行我就干不下去了。”


玛蒂娜用手指抚摸哈利的额头。“所以你认为人还是可以改变的囉?”


“反正这是我的希望,我希望人会懂得学习。”


她把额头抵在哈利的额头上。“人会懂得学习什么呢?”


“人会懂得学习……”哈利的话声被她的舌-头触碰他的舌-头给打断。“……不要独来独往;人会懂得学习……”她的舌尖抚触他的下唇。“不要害怕;还有人会懂得学习……”


“学习如何接吻?”


“对,但绝对不是跟刚起床的女-人接吻,因为她们的舌-头上会有一层白白的很恶心的……”


玛蒂娜的手啪的一声打上哈利的脸颊,笑声清脆得有如玻璃杯里的冰块。她的舌-头卷上他的舌-头。她把他盖在被子底下,拉起他的毛衣和T恤,让带有床-上暖意的柔软腹部贴上他的腹部。


哈利把手伸进她的上衣,游移到她的背,感觉在肌肤底下活动的肩胛骨,以及她朝他蠕动时紧绷和放松的肌肉。


他解开她的上衣,直视她双眼,一只手抚过她的腹部和肋骨,直到他拇指和食指的柔软肌肤捏住她硬挺的乳\_头。她朝他吐出炽热气息,张开嘴巴贴上他的唇。两人亲-吻。她把手挤到他们的髋部之间。他知道这次他无法停止,也不想停止。


“它在响。”她说。


“什么?”


“你裤子里的手机……它在震动。”她笑了起来。“感觉……”


“抱歉。”哈利从口袋里抽出静音的手机,倚身放到床边桌上,但手机屏幕正好面对他,他想视而不见却为时已晚,已看见来电的是贝雅特。


“该死,”他吸了口气。“等我一下。”


他坐了起来,看着玛蒂娜的脸,玛蒂娜也看着他正在聆听贝雅特说话的脸,而她的脸有如镜子一般,两人似乎在玩一场哑剧游戏。哈利除了看见自己之外,还看见自己的恐惧和痛苦,最后他的无奈也反映在她脸上。


“什么事?”电话挂断后玛蒂娜问道。


“他死了。”


“谁?”


“哈福森,他昨晚两点九分过世,那时我正好在外面的谷仓。”


在线阅读 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