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指挥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今年白昼最短的一天，但是对哈利·霍勒警监而言，今天还没开始就已无比漫长。
他得知哈福森的死讯之后，走到屋外，跋涉穿越厚厚积雪，走进森林，坐下来怔怔望着破晓的天空，希望寒冷可以凝冻、纾缓，或至少麻痺他的感觉。
他走回屋子。玛蒂娜只是看着他，眼中带着问号，但未发一语。他喝了杯咖啡，吻了吻她的脸颊，坐上车子。后照镜中的玛蒂娜双\_臂交迭站在台阶上，看起来更为娇小。
哈利驾车回家，冲了个澡，换上衣服，翻寻咖啡桌上那迭文件三次，最后宣告放弃，同时感到困惑不已。从昨天开始，他已不知道往手腕上看了多少次时间，却只看见手腕上空无一物。他从床边桌的抽屉里拿出莫勒的手表，这支表还正常运行，暂时可以拿来戴。他驾车前往警署，把车停进车库，就停在哈根的奥迪轿车旁。
他爬楼梯上六楼，听见中庭回荡著说话声、脚步声和笑声，但一踏进犯罪特警队的部门，门一关上，就好像声音被调到静音一样。他在走廊上遇见一位警官，那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又默默地往前走。
“嗨，哈利。”
他回头看见托莉·李。他记得托莉好像从未直接叫过他名字。
“你还好吗？”托莉问道。
哈利正欲回答，张开了嘴，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们想说今天简报过后，大家聚在一起悼念。”托莉用轻快的口吻说，仿佛是在替哈利掩护。
哈利点了点头，表达无声的谢意。
“也许你可以联络贝雅特？”
“没问题。”
哈利站在办公室门前，他一直惧怕这一刻的到来。他开门入内。
哈福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靠着椅背上下晃动，仿佛等了好一段时间。
“早安，哈利。”甘纳·哈根说。
哈利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没有回答。
“抱歉，”哈根说：“很烂的开场白。”
“有什么事？”哈利坐了下来。
“我来致哀。今天晨间会议我也会公开表达遗憾，但我想先当面跟你说。杰克是你最亲近的同事对不对？”
“是哈福森。”
“抱歉？”
哈利把脸埋在双手中。“我们都叫他哈福森。”
哈根点了点头。“哈福森。还有一件事，哈利……”
“我以为我把领取单放在家里，”哈利从指缝间说：“可是却找不到。”
“喔，这件事啊……”哈根改变坐姿，似乎在那张椅子上坐得不舒服。“我想说的不是佩枪的事。由于差旅经费缩减，我请会计部把所有收据都送来给我审查，结果我发现你去过萨格勒布。我不记得授权过任何国外出差，而且挪威警察如果在萨格勒布进行任何调查，都算得上是公然抗命。”
哈利心想，他们终于发现了。他的脸依然埋在双手中。这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大纰漏，终于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把这个酒鬼警监踢回属于他的地方，回到那些未开化的死老百姓身边。哈利试着感觉自己的心情，却发现自己只是松了一口气。
“明天我会把我的决定递交到你桌上，长官。”
“你在说什么啊？”哈根说：“我想挪威警方在萨格勒布并未进行过任何调查，否则这对大家来说都太尴尬了。”
哈利抬头望去。
“根据我的解读，”哈根说：“你是去萨格勒布进行了一趟小小的考察之旅。”
“考察之旅？”
“对，没有特定主题的考察之旅。这是我对你口头征询萨格勒布考察之旅所签发的同意书，”一张打印纸滑过办公桌，停在哈利面前。“所以这件事就这样了。”哈根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挂著的爱伦·盖登的照片前。“哈福森是你失去的第二个搭档对不对？”
哈利侧过了头。这间狭小无窗的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哈根咳了一声。“你看过我办公桌上那一小截雕刻骨头对不对？那是我从长崎买回来的，是二战期间日军著名大队长安田芳人的小指骨复刻品。”他转头对哈利说：“日本人通常会火化遗体，但他们在缅甸必须用埋葬的，这是因为尸体数量太多，火化一具尸体要花两个小时，因此他们切下死者的小指加以火化，寄回家乡给家属。一九四四年春天，勃固市郊一场决定性战役之后，日军被迫撤退，躲入丛林。安田芳人请求长官当晚再度发动攻击，以便拾回战死弟兄的尸骨，但他的请求遭到驳回，因为敌军数量实在太多。当天晚上他站在弟兄面前，在营火火光的映照下含泪宣布指挥官的决定。他看见弟兄们脸上露出绝望神情，于是擦干眼泪，拔出刺刀，把手放在树木残干上，切下小指扔进营火之中。弟兄们高声欢呼。这件事传到指挥官耳中，隔天日军就发动反攻。”
哈根拿起哈福森桌上的削铅笔机仔细观看。
“我刚担任主管的这段日子犯了些错误，有可能其中一个错误间接导致哈福森失去性命。我想说的是……”他放下削铅笔机，吸了口气。“我希望自己能像安田芳人那样激励人心，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哈利感到尴尬困窘，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让我这样说好了，哈利，我希望你能揪出这些命案背后的主使者，就这样。”
两人避免目光相触。“但你如果随身佩枪的话，会算是帮我一个忙。你知道，在大家面前做个样子……至少维持到新年，然后我就会撤消这项命令。”
“好。”
“谢谢，我会再签一张领取单给你。”哈利点了点头，哈根朝门口走去。
“后来怎么样？”哈利问道：“那次的日军反攻？”
“喔，那个啊，”哈根回过头来，歪嘴一笑。“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谢尔·亚特列·欧勒在警署一楼工作了十九年，今天早上他坐在办公桌前，投注单放在面前，心想在圣诞节次日富勒姆队对南安普敦队的足球赛事上，自己是否敢大胆地赌客队胜。他打算在午餐时间顺便把投注单交给欧绍，但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赶，因此当他听见有人按下金属访客铃时，不禁低声咒骂。
他-呻-吟一声，站了起来。他曾在甲组足球联赛替史其特队效命，享有十年不曾受伤的辉煌足球生涯，但后来在替警察队出赛的一场赛事上，看似无害的拉伤竟导致他在十年后的今天仍得拖着右腿走路，这也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柜台前站着一名留平头的金发男子，谢尔从男子手中接过领取单，瞇眼看着似乎越来越小的文字。上星期他跟老婆说圣诞礼物想要一台更大的电视机，她则建议他应该去找验光师才对。
“哈利·霍勒，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好。”谢尔-呻-吟一声，一跛一跛走回枪械库，找出一把看来受到前任主人细心保养的警用手枪。这时他突然想到，很快地那个在歌德堡街被刺杀身亡的警探佩枪就会被收缴回来。他又拿了手枪皮套和标准配备的三盒子弹，回到柜台。
“在这里签名，”谢尔说，指了指签收单。“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证件吗？”男子已把警察证放在柜台上，接过谢尔递来的笔，签下了名。谢尔看了看哈利·霍勒的证件和潦草签名，心想不知道南安普敦队能否挡得下路易·萨哈的攻势？
“记得要射的是坏人喔。”谢尔说，对方没有响应。
他一跛一跛回到投注单前，心想难怪那个警察心情不好，因为证件上说他隶属于犯罪特警队，这次不幸殉职的警探不就是他们队上的？
哈利把车子停在贺维古登陆岬的贺宁—恩斯德艺术中心前，从美丽的低矮砖砌建筑朝缓坡下方的峡湾走去。
他看见朝斯纳里亚半岛延伸而去的结冰海面上有个黑色人影，便伸出一脚踩了踩海岸边的一块冰，结果冰面发出劈啪一声巨响，应声碎裂。哈利高喊戴维·艾考夫的名字，但冰面上的人影动也不动。
他咒骂一声，心想总司令的体重应该不亚于他自己的两百一十磅。他在搁浅的冰原上取得平衡，谨慎地在铺着白雪、变化莫测的冰原上跨出脚步。冰面承受了他的重量。他踏出小而快的脚步前进。这段路比他在岸边看起来的还要长。终于那个人影越来越近。只见那人身穿狼皮大衣，坐在折迭椅上，俯身在冰洞上方用连指手套拿着手钓钩。哈利很确定那人就是救世军总司令戴维·艾考夫，而且也明白为什么对方没听见他的喊叫声。
“艾考夫，你确定这冰面安全吗？”
艾考夫转过头来，直接低头朝哈利脚上的靴子望去。
“十二月的奥斯陆峡湾冰面一向不安全，”艾考夫说，口喷白气。“所以只能一个人钓鱼，可是我都会穿这个，”他朝脚上的滑雪板比了比。“可以分散重量。”
哈利缓缓点头，耳中似乎听见脚下冰面龟裂的声音。“总部的人跟我说你在这里。”
“只有这里才听得见自己的思绪。”艾考夫抓住手钓钩。冰洞旁放著一盒钓饵和一把刀，底下垫著报纸。报纸头版的天气预报说圣诞节过后天气会转趋和缓，但并未提到哈福森去世的消息，一定是太早付印了。
“你有很多事要想？”哈利问道。
“嗯，我老婆跟我今天晚上得招待总理，这礼拜我们要跟吉尔斯卓签约，事情是不少。”
“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哈利说，专心把体重分散在双脚上。
“嗯哼？”
“我请我的部下史卡勒去查你跟罗伯·卡尔森的银行账户之间是否有往来，结果没有，但他发现卡尔森家族的另一个成员，也就是约瑟夫·卡尔森，固定汇钱到你的账户。”
艾考夫双眼盯着冰洞底下的阴暗海水，眼皮眨也不眨。
“我想问的是，”哈利说，注视着他。“为什么过去十二年来，每一季你都收到罗伯和尤恩的父亲汇来八千克朗？”
戴维抖了抖，仿佛钓到一条大鱼。
“怎么样？”哈利问道。
“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想很重要，艾考夫。”
“那你不能说出去。”
“我无法保证。”
“那我就不能告诉你。”
“这样我就得带你回警署侦讯。”
总司令抬起头来，一眼闭着，打量哈利，掂量这个潜在对手的份量。“你认为甘纳·哈根会同意你把我拖去警局吗？”
“到时候就知道。”
艾考夫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仿佛嗅到哈利的坚定意志。哈利心想，这个人之所以可以成为大批信众的领导者，并不是透过残暴的力量，而是借由正确解读情势的能力。
“好，”总司令说：“但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哈利说谎，因为他感觉冰原的寒气从鞋底直透上来。
“尤恩和罗伯的父亲约瑟夫·卡尔森是我最好的朋友，”艾考夫遥望斯纳里亚半岛。“我们是同学，也是同事，人家都说我们胸怀壮志、前途光明。但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有一个愿景，那就是建立强大的救世军，在世间进行上帝的工作，这你明白吗？”
哈利点了点头。
“我们在工作上也一起晋升，”艾考夫继续说：“后来约瑟夫和我的确被视为是争夺总司令这个位子的敌手。我并不认为这个位子有那么重要，因为驱动我们前进的是愿景，但是在我当选后，约瑟夫出现了状况，他似乎崩溃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彻底了解自己，天知道如果换作是我，同样的情况可能也会发生在我身上。无论如何，约瑟夫当上了行政长。虽然我们两家依然有联络，但已不像从前，”艾考夫思考着该怎么说才好。“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有了秘密，有些不愉快的事正在折磨约瑟夫。一九九一年秋天，我和会计长法兰克·尼尔森，也就是里卡和希雅的父亲，发现了折磨约瑟夫的是什么事。他盗用公款。”
“后来呢？”
“救世军内很少发生这种事，因此尼尔森跟我都对此事保密，想搞清楚该怎么处理才好。当然我对约瑟夫的行为感到非常失望，但同时我也看见自己是导致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之一。当我被选上而他被淘汰时，我应该用更……细腻的方式来处理才对。当时救世军的招募成效非常差，也不像今天如此得到各方的善意对待，承受不起任何丑闻。那时我在南部有一栋避暑别墅，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平常很少用到，而我们又打算去厄斯古德度假，所以我就匆匆卖了别墅，拿这笔钱来补足短缺，以免事情曝光。”
“你竟然这样做？”哈利说：“你用自己的财产来掩饰约瑟夫·卡尔森盗用公款的行为？”
艾考夫耸了耸肩。“没有别的办法。”
“一般企业中很少主管会……”
“对，但救世军不是一般企业，我们做的是上帝的工作。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跟我们个人有关。”
哈利缓缓点头，想起哈根桌上那一截雕刻小指骨。“所以约瑟夫就打包行李，带着老婆远赴他乡，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件事？”
“我给了他一个权力比较小的职位，”艾考夫说：“但他当然不肯接受，而且也会引起各方揣测。我想现在他们应该住在泰国距离曼谷不远的地方。”
“所以那个关于中国农夫和他被毒蛇咬到的故事是杜撰的？”
艾考夫微笑摇头。“不是，约瑟夫真的是个怀疑者，这故事令他留下深刻印象。约瑟夫有了怀疑，就跟有时我们会怀疑一样。”
“你也会，总司令？”
“我也会。怀疑是信仰的影子，如果你无法怀疑，就无法真的相信。这就跟勇气一样，警监。如果你无法去感受恐惧，就无法生出勇气。”
“所以这些钱是？”
“约瑟夫坚持要还我钱，并不是因为他想补救，毕竟木已成舟，而且他住在泰国绝对不可能赚到足够的钱来还我。我想他认为获得救赎对他来说有帮助，那我又何必拒绝？”
哈利缓缓点头。“罗伯和尤恩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艾考夫说：“我从没提过。我一直很努力不让他们父亲的行为成为他们在救世军发展的阻碍，尤其是尤恩。他已经成为我们最重要的专业资源之一，比如说这次的房产出售案我们就很仰赖他。我们会先出售亚克奥斯街的房产，将来还会再出售其他的。吉尔斯卓说不定还会买回厄斯古德庄园。如果我们十年前要卖这些房产，可能还得雇用各种顾问才行，但有了像尤恩这样的人才，我们自己就能独力完成。”
“你是说尤恩主导整个出售案的方向？”
“不是，销售案是委员会核准通过的，但如果没有他费心进行的基础评估和具有说服力的结论，我真的不认为我们敢放手去做。尤恩未来会是救世军的栋梁，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他跟希雅·尼尔森今晚将在贵宾包厢里坐在总理旁边，这正是他父亲当年的行为并未阻碍他的最好证明。”艾考夫蹙起眉头。“对了，我今天打电话找尤恩，但他没接电话，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话？”
“没有，如果尤恩不在的话……”
“什么？”
“如果那个杀手一开始就得手，杀死尤恩的话，谁会取代他的位子？”
艾考夫扬起双眉。“你是说今天晚上？”
“我是说职位。”
“原来如此。这个嘛，就算我说是里卡·尼尔森也不算是泄露机密，”他咯咯一笑。“大家都在嚼舌根，拿尤恩和里卡跟当年的约瑟夫和我来比较。”
“同样的竞争？”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在救世军也是一样。我们只能希望就整体而言，力量的试炼可以把人安排在最适当的位置，以追求共同目标，就是这样。”总司令拉起钓鱼线。“哈利，希望这样回答了你的问题。如果你想求证的话，可以去问法兰克·尼尔森，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不想让这件事曝光的原因。”
“既然我们谈到了救世军的秘密，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总司令说，口气不耐，将钓具放进包包。
“你知道十二年前在厄斯古德发生过强暴事件吗？”
哈利猜想艾考夫的脸孔表达惊讶的能力应该有限，但既然这个限度被超越了，那就表示他从没听过这件事。
“这一定是误会，警监。如果不是就太糟糕了，有谁牵涉在其中？”
哈利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透露任何讯息。“基于专业考虑，我无法透露。”
艾考夫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抓下巴。“这是当然，不过……这起事件不是已经超过追诉期了吗？”
“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哈利说，朝岸边的方向看了看。“准备要走了吗？”
“我们最好分开走，不然重量……”
哈利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他抵达岸边，身上并未弄--湿--，而后回头望去。起风了，白雪在冰原上飘动，看起来仿佛是飘飞的烟雾，而艾考夫似乎走在白茫茫的云端。
哈利走到停车场，看见车上已罩着一层薄薄白霜。他上车发动引擎，把暖气开到最强。热空气在冰冷玻璃上吹出白色雾气。等待挡风玻璃雾气消散的这段时间，他想起麦努斯曾提到麦兹·吉尔斯卓打过电话给哈福森。他从口袋里拿出还留着的名片，拨打手机，但没有人接。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手机响起，屏幕显示为国际饭店的号码。
“你好吗？”玛丽亚用发音清脆的英语说。
“还好，”哈利说：“你有没有……？”
“有。”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是他吗？”
“对，”玛丽亚叹了口气。“是他。”
“你百分之百确定吗？我的意思是说，光凭这样就要认出……”
“哈利？”
“是？”
“我非常确定。”
哈利心想既然这位英文老师如此擅长处理压力和英语发音，那么她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非常确定。
“谢谢。”哈利说，结束通话，打从心底希望玛丽亚说的没错，因为一切将从现在开始。
而且也已经开始了。
哈利启动雨刷，雨刷将融化中的白霜推到两侧，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我是哈利·霍勒。”
“我是米何耶兹太太，苏菲亚的妈妈，你说有事可以打电话给你……”
“是？”
“苏菲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