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钉刑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下一个就轮到他办理报到手续，这时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肥皂气味，似乎令他联想到不久前才发生的某件事。他闭上眼睛，回想到底是什么事。
“下一位！”
尤恩拖着脚步往前走，把行李箱和背包放上输送带，机票和护照放上柜台。柜台内是个古铜色肌肤的男子，身穿航空公司的白色短袖衬衫制服。
“罗伯·卡尔森，”男子说，看着尤恩。尤恩点点头，表示自己就是。“两件行李，那是手提行李吗？”他朝黑手提包比了比。
“是。”
男子翻阅护照，在键盘上打字，打印机发出滋滋声，吐出注明“曼谷”的行李条。这时尤恩忆起那个气味，忆起他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那是他仍感觉安全的最后一刻。门外的男子用英语说他有话要转达，接着就举起黑色手枪。他逼自己不往枪口看。
“卡尔森先生，祝您旅途愉快。”男子说，露出一闪即逝的笑容，将登机证和护照递给尤恩。
尤恩一刻也不敢拖延，立刻前往安检处，把机票放进内袋，回头望了一眼。
他直接朝他望来，有那么紧张的一刻，他以为尤恩·卡尔森认出了自己，但尤恩的目光又继续移动。然而令他担心的是尤恩露出了恐惧神色。
他太晚在报到柜台赶上尤恩，如今得加快脚步才行，因为尤恩已前往安检处排队。要通过安检，旅客和随身物品都必须经过扫瞄，左轮手枪是藏不住的，他一定得在安检处外把事情解决。
他的直觉反应是使出惯用手法，当场射杀尤恩，但即使他可以消失在人群中，警方也会封锁机场，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这不仅会令他赶不上四十五分钟后飞往哥本哈根的班机，也会使他失去接下来二十年间的自由。
他朝尤恩背后走去。动作必须迅速确实。他打算接近尤恩，用枪抵住他的肋骨，以简单明了的言语对他做出最后通牒，威胁他冷静地穿过拥挤的出境大厅，前往停车场，走到一辆车子后方，在他头上开一枪，把尸体藏进车底，在停车场和安检处之间丢弃左轮手枪，前往三十二号登机门，搭上飞往哥本哈根的班机。
枪已拿出一半，距离尤恩只剩两步，这时尤恩突然离开队伍，大步朝出境大厅的另一边走去。Dovraga!（该死！）他转身跟了上去，逼自己不要跑，不断告诉自己说：“他没看见你。”
尤恩告诉自己不要跑，不然史丹奇就会知道他看见他了。其实他没认出史丹奇的长相，但他不必认出来，因为史丹奇戴着红领巾。他步下通往入境大厅的楼梯，感觉全身冒汗。来到楼梯底端，他回头一望，看见楼梯上的人已看不见他，立刻把黑手提包夹在腋下，拔腿狂奔。前方的面孔快速闪过，伴随着伦西的空洞眼窝和无止尽的尖叫声。他奔下另一个楼梯，这时周围已无别人，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和他的脚步声及呼吸声的回音，前方是缓缓向下倾斜的宽阔走廊。他明白自己已来到通往停车场的走廊，并迟疑地看了一眼监视器的黑色眼睛，仿佛它可以给他答案似的。他看见前方远处一扇门上有个亮着灯的标志，活脱是他自己现在的模样。那标志是个站立而无助的男子，也就是男厕的标志。他可以躲进厕所，远离别人的视线，把自己锁在里头，等飞机即将起飞再出来。
他听见快速的脚步声回音越来越靠近，便奔到厕所，开门进入。眼前反射而来的白光对他来说仿佛是将死之人所想像的天堂模样。这间厕所位处偏僻，却仍相当宽敞，一边墙上是白色小便斗，整齐排列等人使用，另一边是同样白色系的隔间。他听见厕所门静静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喀哒一声。
加德莫恩机场的狭小监视室温暖干燥，令人觉得不甚舒适。
“那里。”玛蒂娜说，伸手一指。
哈利和坐在椅子上的两名警卫先看了看她，再朝屏幕墙上她指的其中一个画面看去。
“哪里？”哈利问道。
“那里，”她说，走到一个屏幕前，画面中是空荡无人的走廊。“我看见他经过，我很确定是他。”
“那是通往停车场的走廊监视器。”
“谢谢，”哈利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等一下，”警卫说：“这里是国际机场，你虽然有警察证，但你需要授权才能……”
警卫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哈利从腰际拔出左轮手枪，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们可以说这个授权有效，直到进一步通知吗？”
他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身离去。
尤恩听见有人走进厕所，但接下来他只能听见外头的泪滴形小便斗发出冲水声，因为他把自己锁在了隔间内。
他坐在马桶盖上，隔间上方是开放的，但隔间门一直延伸到地面，所以他不必把脚抬起来。
冲水声停止，接着是洒水声，有人在小便。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不可能是史丹奇，没有人可以这么冷血，在杀人之前还想到要小便。第二个念头是苏菲亚的父亲也许说对了，只用一点小钱就能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雇用到的这个小救主是无畏的。
尤恩清楚听见拉链被唰的一声拉起，接着由陶瓷交响乐团演奏的冲水乐曲再度响起。
接着仿佛指挥棒一挥，冲水声停止了，水龙头开始流出-水来。有个男人正在洗手，洗得非常仔细。水龙头关上。又是脚步声传来，厕所门吱的叫了一声，金属门锁发出喀哒一声。
尤恩在马桶盖上瘫软下来，黑手提包抱在大腿上。这时隔间门传来敲门声。
那是三下轻叩，但却是用某种坚硬物体敲的，比如说钢铁。血液似乎拒绝流到尤恩的脑部。他动也不敢动，只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狂跳。他在某处读过肉食动物的耳朵听得见猎物的恐惧心跳，这就是它们找到猎物的方法。除了他的心跳，四周是完全的寂静。他紧闭双眼，认为只要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见寒冷清澈的星空、看见地球的无形计划与逻辑、看见万物的意义。
门上传来无可避免的迸裂声响。
尤恩感觉一股空气扑面而来，有那么一刻还以为是子弹击发所带动的空气。他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只见门锁处剩下破裂的木材，隔间门斜斜挂著。
眼前的男子身上大衣是敞开的，露出里头的小晚礼服和衬衫，衬衫和后方的墙壁一样白得耀眼，脖子上围着红领巾。
尤恩心想，这是出席宴会的打扮。
他吸入尿液和自由的气味，低头看着面前那个躲在隔间里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十分笨拙，吓得屁滚尿流，坐在马桶上簌簌发抖，等待死亡的来临。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纳闷这个有着污浊蓝眼珠的男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这次他很清楚这个人做了什么。这是自从那次在达里镇的圣诞晚餐以来，他再度可以获得个人的满足，而且不再感到恐惧。
他举着手枪，看了看表。班机三十五分钟后起飞。他看见外面设有监视器，这表示停车场可能也有监视器，因此必须在这里解决，把尤恩拉出来，丢进隔壁隔间，给他一枪，锁上隔间再爬出来。这样要到今晚机场关闭前，尸体才会被发现。
“出来！”他说。
尤恩似乎失了魂，动也不动。他扬起枪，做出瞄准动作。尤恩缓缓往外移动，又停下脚步，张大嘴巴。
“警察，把枪放下。”
哈利双手握著左轮手枪，瞄准戴着红领巾的男子。厕所门在哈利背后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喀哒一声。
男子并未把枪放下，只是举枪指著尤恩的头，用带有腔调且哈利认得的口音说：“哈囉，哈利，你的射击线清楚吗？”
“非常清楚，”哈利说：“正好对准你的后脑勺。我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我怎么知道你手里是不是真的有枪？因为我手中握的是你的枪，不是吗？”
“我跟同事借了一把，”哈利看见男子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收紧-了些。“这把枪是杰克·哈福森的，就是你在歌德堡街刺杀的那个警察。”
哈利看见男子身-子一僵。
“杰克·哈福森，”史丹奇说：“你凭什么认为他是我杀的？”
“因为呕吐物里有你的ＤＮＡ，他的外套上沾了你的血，而且目击证人就站在你面前。”
史丹奇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我杀了你的同事，但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为什么还没对我开枪？”
“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之处，”哈利说：“我是警察，不是杀手。如果你现在放下手枪，我只会拿走你剩余人生的一半，大概二十年。史丹奇，你自己选择。”哈利的手臂肌肉已开始酸痛。
“告诉他！”
哈利看见尤恩吓了一跳，知道史丹奇是在对尤恩大吼。
“告诉他！”
尤恩的喉结宛如浮标般上下跳动，他摇了摇头。
“尤恩？”哈利说。
“我不……”
“他会对你开枪的，尤恩，快说。”
“我不知道要说什……”
“听着，尤恩，”哈利说，目光一直盯着史丹奇。“现在有一把枪抵在你头上，不管你说了什么都不能在法庭上当做呈堂证供，明白吗？现在你没什么可以损失的。”穿小晚礼服的史丹奇扳动击锤，金属活动声和弹簧拉紧声在坚硬光滑的厕所墙壁之间被清楚放大。
“住手！”尤恩举起双\_臂挡在面前。“我什么都说。”尤恩越过史丹奇的肩膀，和哈利四目交接，并从哈利的眼神中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说不定老早就知道了。哈利说得对：他没什么可以损失。现在他说的话日后都不能当做呈堂证供，而且奇妙的是他想说，这时他竟然没有别的事更想做，只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们站在车子旁边等希雅，”尤恩说：“那警察用手机听留言，我听见留言是麦兹的声音，他听完留言后说麦兹自白了，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又说要打给你，我明白这下子我完了。我身上有罗伯的折迭小刀，所以就很本能地做出反应。”
尤恩眼前浮现当日景象，他用力把那警察的两条手臂折到背后，但对方挣脱一只手，护住喉咙。他不断猛刺，却刺不到颈动脉，盛怒之下左右甩动那警察，像是在甩布娃娃似的，最后小刀刺进对方胸膛，那警察的身\_体像是泄了气般，手臂垂软下来。他从地上捡起手机，塞-进口袋，准备再给致命的一刀。
“可是史丹奇跑来搅局对不对？”哈利问道。
尤恩举起小刀，正要在昏迷的哈福森脖子上划下最后一刀，却听见有人用外语大声吼叫，他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子朝他疾冲而来。
“他手上有枪，我只能逃跑。”尤恩说，感觉这段自白带来净化的效果，卸下他肩头的重担。他看见哈利点了点头，也看见这个高大的金发警察明白并原谅了他。他感动不已，喉头一紧，继续往下说：“我往公寓里面跑，他对我开枪，差点就打中我。他要杀我，哈利，他是个疯狂的杀手，你快开枪打他，我们得把他除掉，你跟我……我们……”
他看见哈利放下左轮手枪，插进腰带。
“你……你干什么，哈利？”
只见那高大的金发警察扣上外套钮扣。“尤恩，我要去过圣诞假期了，谢谢你的自白。”
“哈利？等一下……”尤恩明白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突然口干舌燥，话语必须从干燥的口腔黏膜之间硬逼出来。“钱可以分你，听着，钱我们可以三个人分，不会有人知道。”
但哈利已开始用英语对史丹奇说：“我想那手提包里的钱，应该足以替你们国际饭店的人在武科瓦尔盖栋房子，你母亲还会把一部分的钱捐给圣史蒂芬教堂。”
“哈利！”尤恩嘶声大喊，犹如死前的喉鸣。“每个人都值得拥有第二次机会，哈利！”
哈利的手握住门把，停止动作。
“看进你心底深处，哈利，你一定可以找到宽恕之心！”
“问题是……”哈利揉揉下巴。“我干的不是宽恕的行业。”
“什么！”尤恩高声说，惊愕不已。
“救赎，我也喜欢被救赎。”
尤恩听见哈利离去后厕所门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喀哒一声。身穿小晚礼服的男子举枪瞄准。尤恩望进枪管的黑色孔眼，这时恐惧具体化为肉身痛楚，他不再知道尖叫声是伦西的、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但是在子弹穿入额头之前，他终于在这么多年的怀疑、-羞-愧和急切祷告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尖叫或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