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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最短的白昼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哈利和玛蒂娜花了两分三十秒从音乐厅大厅奔到国家剧院站的月台,两分钟后,他们搭上开往利勒哈默尔的市内火车。这班火车中途停靠奥斯陆中央车站和加德莫恩机场,它的速度的确比较慢,但总比等候下一班机场特快列车来得快。他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车厢里满是返家过圣诞假期的士兵,以及带着整箱红酒和头戴圣诞老人帽的一群群学生。


“发生了什么事?”玛蒂娜问道。


“尤恩要逃走了。”哈利说。


“他知道史丹奇还活着?”


“他不是要躲避史丹奇,而是要躲避我们。他知道自己的面具被拆穿了。”


玛蒂娜睁大双眼。“什么意思?”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火车驶进奥斯陆中央车站。哈利查看月台上的旅客,但没看见尤恩。


“一切都是从伦西·吉尔斯卓向尤恩开出两百万克朗的价钱,要他协助吉尔斯卓投资公司收购救世军的房产开始,”哈利说:“但他加以拒绝,因为他认为伦西不够细心,嘴巴不够紧,所以他就背着伦西跟麦兹和埃布尔·吉尔斯卓接洽,开出五百万克朗的价钱,并要求不能让伦西知道这笔交易。吉尔斯卓父子同意了。”


玛蒂娜张大了口。“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伦西死后,麦兹几近崩溃,决定把这整件事和盘托出。他打了哈福森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但手机没人接,所以就把自白留在语音信箱里。几小时前,我听了这段留言,当中他还提到尤恩要求订定一份书面协议。”


“尤恩喜欢每件事情都干净整齐。”玛蒂娜低声说。火车离站,经过站长室,驶进奥斯陆的灰色街景,只见住家后院有着坏了的脚踏车、空荡的吊衣绳、漆黑的窗户。


“可是这跟史丹奇有什么关系?”玛蒂娜问道:“是谁雇他来杀人的?是麦兹·吉尔斯卓吗?”


“不是。”


火车被吸进隧道的黑色虚空中,黑暗中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匡当声几乎淹没玛蒂娜的声音。“是里卡吗?拜托不要是里卡……”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里卡?”


“尤恩强暴我的那天晚上,里卡在屋外厕所发现我,我说里头很黑所以我跌倒了,但我看得出他不相信。他扶我-上-床,没有吵醒其他人。虽然他不曾说过什么,但我总觉得他看见了尤恩,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嗯,”哈利说:“怪不得他这么保护你。里卡似乎很喜欢你,而且是真心的。”


玛蒂娜点了点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她开口说,又顿了一顿。


“什么?”


“我不希望是他的原因。”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哈利看了看表。火车再过十五分钟抵达机场。


玛蒂娜突然惊慌起来,说:“你……你不会这样认为吧?”


“认为什么?”


“你不会认为我父亲已经知道强暴的事,所以他……”


“没有,你父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雇用杀手来杀害尤恩的人……”


火车驶出隧道,黑色星空高挂在闪烁白色磷光的原野上。


“……是尤恩他自己。”


尤恩走进宽广的出境大厅,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他从未见过这里挤了这么多人。说话声、脚步声和广播声在挑高大厅里回荡,里头夹杂着亢奋的噪音、各种语言的大杂烩和他听不懂的言语片段。这些人不是要返乡过圣诞节,就是要出国过圣诞节。报到柜台前排著似乎动也不动的人龙,在分隔绳之间盘旋回绕,犹如吃太饱的大蟒蛇。


他深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多,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站在一名老妇后方,队伍前进五吋,他弯腰帮老妇把行李箱往前挪。老妇回头对他露出感谢的微笑,他看见对方脸上的肌肤犹如细薄苍白的死亡纤维,包裹在瘦削的头骨上。


他回以微笑,老妇终于移开目光,然而在这些活人制造出来的噪音中,他似乎一直听得见她的尖叫声。那是无止尽的刺耳尖叫,奋力想要盖过电动马达的怒吼声。


那天他被送去医院,并得知警方正在搜索他家,就想到警方可能会无意间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他和吉尔斯卓投资公司的协议书,上头写明只要救世军委员会通过房产出售案,他就可以收取五百万克朗佣金,签名人为埃布尔与麦兹·吉尔斯卓。警方载他去罗伯家之后,他立刻返回歌德堡街拿协议书,没想到他抵达时,家里已经有人,那人就是伦西。由于吸尘器开着,因此伦西没听见他进门。他发现伦西看见了他的罪行,犹如他母亲在床单上看见他遗留的-精-液-痕迹。而且一如他母亲,伦西也会-羞-辱他、摧毁他、把他的罪行公诸于世、告诉他父亲。他不能让她看见。这时他心想,我把她眼睛挖了出来,但她还是不停尖叫。


“乞丐不会拒绝别人的施舍,”哈利说:“这是乞丐的本性。我在萨格勒布被二十克朗挪威硬币丢到头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件事。那时我看着硬币在地上滚动,想起现场勘察组曾在歌德堡街的转角杂货店外,发现一枚被踩进雪地里的克罗地亚硬币。他们立刻就把这枚硬币跟史丹奇连结在一起,因为当哈福森倒在街上的血泊中,史丹奇就是从那个路线逃跑。但我倾向于怀疑。当我在萨格勒布看见那个二十克朗硬币时,就像是有来自天上的力量想提醒我什么似的,我想到我第一次跟尤恩碰面时,有个乞丐拿硬币丢他,当时我很惊讶,没想到乞丐居然会拒绝施舍。昨天我在戴西曼斯可图书馆找到这个乞丐,把现场勘察组发现的硬币拿给他看,他证实说他朝尤恩丢的是一枚外国硬币,很可能就是我拿给他看的那枚。他说:‘对,很可能就是这枚硬币。’”


“所以尤恩去过克罗地亚,这又不犯法。”


“正好相反,他说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国家是瑞典和丹麦,而我问过护照组,他们说没有核发过尤恩·卡尔森的护照,但将近十年前核发过罗伯·卡尔森的护照。”


“说不定这枚硬币是罗伯给他的?”


“说得没错,”哈利说:“这枚硬币不能证明什么,但它让我这个浆糊般的大脑做了点思考。要是罗伯从没去过萨格勒布呢?要是去的人其实是尤恩呢?尤恩握有救世军所有出租公寓的钥匙,包括罗伯家的,要是尤恩借用罗伯的护照,用罗伯的名字前往萨格勒布,并用罗伯的身份雇用杀手来谋杀尤恩·卡尔森呢?会不会这个计划打从一开始要杀的人就是罗伯?”


玛蒂娜咬著指甲,陷入沉思。“但如果尤恩想杀罗伯,为什么要叫杀手来杀他自己?”


“为的是要建立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倘若史丹奇不幸被捕并招供,尤恩绝对不会被怀疑,因为他是杀手原本要杀的对象,而且他和罗伯那天正好换班看起来也只像是命运之手的作弄,史丹奇只是听命行事而已。此外,一旦史丹奇和萨格勒布方面发现他们杀死的是自己的客户,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履行合约去追杀尤恩,因为已经没有人会付钱。这就是这个计划最天才的地方,不管萨格勒布方面要求多少钱,尤恩都可以一口答应,因为最后他们找不到人要钱。而唯一可以驳斥罗伯那天不在萨格勒布或提出合约签订那天罗伯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罗伯本人,但他却已经死了。这个计划像是个逻辑圆圈,就好比蛇吞吃自己的尾巴,形成自我毁灭的循环,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一个有洁癖的男人想出的计划。”玛蒂娜说。


两名男学生唱起饮酒歌,却各唱各的调,并由一名大声打鼾的士兵担任合音。


“可是为什么?”玛蒂娜问道:“为什么他要杀罗伯?”


“因为罗伯威胁到他。根据鲁厄士官长的供述,罗伯曾威胁尤恩说如果他敢再碰某人,就要‘毁了’他。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们说的是希雅。但你说的没错,罗伯对希雅没有特别感觉,从头到尾都是尤恩自己宣称说罗伯对希雅有种变态的痴迷,好让大家以为罗伯有杀害他的动机。罗伯之所以威胁到尤恩,跟苏菲亚·米何耶兹有关。苏菲亚是个十五岁的克罗地亚少-女,下午她才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说尤恩逼她定期跟他-上-床,如果她敢反抗或告诉别人,他就会把他们一家人逐出救世军公寓,丢回克罗地亚。苏菲亚怀孕之后去找罗伯求助,罗伯帮助了她,并答应会阻止尤恩。遗憾的是罗伯没有直接报警或报告救世军高层,他应该是认为这是家务事,想在救世军内把事情解决,我猜这是救世军的传统处事态度吧。”


玛蒂娜凝望窗外为白雪覆蓋、隐没在夜色之中的旷野,其起伏犹如大海。


“原来这就是尤恩的计划,”她说:“结果哪里出错了?”


“错在一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因素上,”哈利说:“天气。”


“天气?”


“如果不是那晚下大雪,导致飞往萨格勒布的班机被取消,史丹奇早已回家并发现他们误杀了中间人,那么故事就到此结束。可是史丹奇在奥斯陆多住一晚,发现自己杀错了人,但却不知道中间人的名字叫罗伯·卡尔森,所以就继续追杀尤恩。”


扩音器广播道:“加德莫恩机场,旅客请由右侧下车。”


“所以现在你要去追捕史丹奇?”


“这是我的工作。”


“你会杀死他吗?”


哈利看着玛蒂娜。


“他杀了你的同事。”玛蒂娜说。


“他这样跟你说过吗?”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玛蒂娜,我是警察,警察负责逮人,法院负责审判。”


“是吗?那你为什么没有启动警报?为什么没有通知机场警察?为什么特种部队没有响着警笛赶往机场?为什么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来?”


哈利默然不答。


“没有人知道你刚刚跟我说的事,对不对?”


哈利透过车窗,看见加德莫恩机场站简洁光滑的灰色水泥月台逐渐靠近。


“到站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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