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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女初长成(上)

在西安转车时,曾娘叫巧巧坐在行李上等,她领小梅、安玲去解手。曾娘嘱咐巧巧:不要乱跑,现在拐卖妇女的坏人多得很。巧巧使劲点头:不乱跑。连她遭了白眼、呵斥,晓得自己给曾娘搁得很不是地方,正在两排椅子中间,碍人事,绊腿绊脚,她也绝不挪动。只恨不得把本来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_体缩作一团,恨不得就缩没了。巧巧跟所有的乡村女孩一样,头次走西安这样的大码头,浑身都是一个知趣。

巧巧的视线落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人们的脚和一截小腿。脚和腿都是要直接蹚着巧巧过去的样子,突然出来个绊脚的巧巧,人就牢骚一句:讨厌!或:咋回事?!或:真会找地方!巧巧随他们讨厌她去,就是不动。厕所大概很远,已有两班火车开了,曾娘她们还没影子。曾娘会不会把她自己和小梅、安玲弄丢了呢?又想,怎么可能。曾娘是大地方人,是深圳人。一口官话既听不出南腔又听不出北调,又是不稠不稀、均匀地掺搅起来的南腔北调。黄桷坪的人都说曾娘跟华侨一模一样,而黄桷坪没一个人见过华侨是什么样。曾娘就是“华侨”这概念的注释:颈上套根麻线粗的金链子,手指上一个金箍子,身上一条浅花裙,一周都是细褶,像把半开半拢的蜡纸伞,就是县城杂技团蹬伞演员蹬的

那种。曾娘还搽白粉,涂红嘴唇,两道眉毛又黑又齐,印上去的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那叫“文眉”。在黄桷坪人的眼里,这一切都很“华侨”。华侨就是这样富贵、洋气,三分怪三分帅四分不伦不类。

巧巧坐出困倦来了,她胳膊抱着腿,下巴抵住膝头。她已坐得很不碍人碍事,人们却还是脾气很坏地丢一声斥责给她。有时她也用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她想,这就是城市人的脾气。等曾娘把她带到深圳,她也变个城市人,她巧巧才不像眼下这么省事呢。她-屁-股下坐的尼龙手提包里有两双长丝\_袜,一条红底白圆点的裙子,是曾娘送的。谈定后的第二天,曾娘提了个印外国字母的塑料袋来到巧巧家,要巧巧穿上这套行头跟她上路。临走,曾娘看见她就皱起标准笔画的眉毛:巧巧还是那条牛仔裤,镇上贩子贩的“苹果牌”,谁穿上谁就罗圈腿那种。巧巧安慰曾娘:裙子先省着嘛,等快到深圳再换嘛。不然一路火车坐下来,还不旧掉一半?火车到达西安之前,曾娘叫巧巧去厕所把裙子换上。曾娘指着早早洋气起来的小梅和安玲说:人家一看就是坐“流水线”的,看看你,不是女民工就是小保姆。巧巧便去那无立足之地的厕所改头换面。她尽量不沾到地面上比水浓稠的--湿--渍。白瓷茅坑边沿上有一摊血迹,艳丽得惊心动魄。那种渠

道来的血如此公然地展览给男女老少,巧巧莫名地有些恐惧。认为它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后巧巧突然想到的。巧巧从厕所出来便去和安玲咬耳朵,又去对小梅挤眉弄眼地悄语,口气是凶杀案的口气:一摊血!安玲和小梅都跑去看,回来说巧巧有毛病,哪来的一摊鲜血。

巧巧急得要赌咒,同时就来扯两人一同去验证。两个年长于巧巧的女孩都没那劲头,只说巧巧是一贯的装疯迷窍,什么给她看都是戏。靠窗打盹儿的曾娘给三人嘀咕醒了,见巧巧还是那条罗圈腿牛仔裤——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越发罗圈得看不得。曾娘只剩点粉渣渣的脸有些虎起来,说怎么她说朝东巧巧一定朝西。巧巧卖乖地嘟起嘴,撸起裤管给她看:牛仔裤给汗打--湿--,把巧巧两条腿染成蓝的了。曾娘突然来一句:跟人家说好的,穿的是红裙子!巧巧不知“人家”是谁,也不愿惹曾娘凶得这样,把话含在了嘴里。曾娘却懂了巧巧吞不回吐不出的疑问,那一点凶马上消散,两道仿宋体眉毛恢复了平展的一撇一捺,说:哎呀,我跟人家瞒了实情的!我说你们都是镇上高中的毕业生!人家只收高中生,培训培训就坐到流水线上去了!

巧巧这时已困得浑身发瘫。看一眼手表,曾娘一趟茅房上了近一小时了。说不定买盒饭去了。一路吃了六顿饭,五顿是开水泡

“康师傅”,一顿盒饭。盒饭比过年的咸烧白还香,一盒下去,三个女孩都偷眼去看曾娘剩的大半盒,居然那十多根肉丝也被剩在那儿。再去看表,巧巧心里念:就不抬头,就不抬头。这是巧巧赶场卖东西自己和自己做的小游戏,每回埋下头不巴望不招徕谁也不理,往往就会来个不期而遇的。巧巧从十三岁就替父母赶场,卖鸡蛋,卖干海椒、橘子、抽皮糖。只要能装进她背兜的,她都背得起。走到大路口,有卡车、拖拉机路过,十有八九都能给她拦下来。有时碰不上机动车,自行车、鸡公车也将就。那些推鸡公车、骑自行车的人招架不住巧巧那俩酒窝的笑。假如骑车的“大哥”说他驮不动,巧巧逼他那样说:那你来坐,我来驮你嘛。要不就说:大哥驮我,我剥橘子给你吃嘛。一把岁数的给她水灵灵地叫成大哥,还有一瓣瓣橘子剥得溜溜光由一只小红手从肩后喂到嘴里,男人们也不觉亏什么了。最开胃的是巧巧同你逗嘴。你说,咋不去上学?她说,我上学,你给我去卖橘子吧。你说,橘子是你家种的?她说,不是,是去你家偷的。你要抱怨,骑不动了,她就说,老啦!或说,我爸能驮四袋洋灰,难道你比我爸还老?!巧巧,巧巧,两片肉嘟嘟的嘴唇两岁起就是巧的。

秒针整整打了十转。巧巧抬起头,见候车室大厅里已没

什么人了。四个小乞丐在分一堆硬币、小钞,花猫般的脏脸上已有了一点儿狰狞。巧巧听不懂他们撕咬出来的话,只知道是种侉话,比黄桷坪的话更偏远、更荒野。而小叫花子们远比巧巧都市化多了,半点怯生生也没有,懂得一本导游手册或一张市区地图在什么样的人手里能挣出什么样的钱来。这些小老油子们总是跑着大都市从不可缺少的龙套。黄桷坪也穷,但从未穷出“讨口子”来。出来的都是巧巧这样的要强姑娘。四年前狗狗的姐姐三三头一个离开了黄桷坪,再没回来,回来的就是一年两回的汇款单,还有一张相片。三三在相片上成了个“华侨”,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曾娘。狗狗妈拿着汇款单和相片挨家跑,是对三三意见大了的那种笑:鬼女-子!妖精施怪的,挣两个钱不够烧的,衣裳裙子高跟儿鞋!隔年四海叔的两个女儿也消失了。混得好混得孬,四海婶一个字不提。黄桷坪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没有汇款单来,她们的父母就像从来没有过她们一样,就像怀胎怀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给镇计划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儿们一样,落一场空。那些父母想得很开:这些没款汇回来的女娃儿就算多怀个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场空。黄桷坪的人从不为那些干干净净消失掉的女孩们担心。倒是个把回来的惹他们恼火。回来的

女娃儿里有巧巧的堂妹慧慧。慧慧在深圳流水线上做了一年出头,回来脸白得像张纸,一天吐好几口血。从县医院拍回的片子上,个个都看得见慧慧烂出洞眼的肺。慧慧却跟巧巧说深圳的好,一天在流水线上坐十六个小时,吃饭只有五分钟而买饭的队要排一小时,就那样也不耽误深圳天堂般的好。

因此巧巧是怎样也要离开黄桷坪的。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黄桷坪好,出去就是生慧慧的肺痨也比在黄桷坪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好。曾娘一定领小梅、安玲去了茅厕,又去买盒饭,顺便拐进个商店。巧巧替她们编排出一个半小时的节目。一个警察走过来。一个长脸的无精打采的瘦警察,背着两只手,自己也不喜欢警察的角色。警察在离巧巧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这长相不赖的乡下女孩有没有疑点。又拿不准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开了。小要饭们叫他“罗保长”,他说“去去去”。百十来个旅客排着打盹儿的队伍往检票口走,大喇叭里的女广播员报着车次,不甘心疲惫和乏味,把平直重复的句子念得很崎岖。令巧巧这样不懂什么是“逻辑重音”,也弄不准“抑扬顿挫”的黄桷坪女孩觉得十分动听,比曾娘的一口话还中听。

曾娘是镇上李表舅的远亲,也不知李表舅是黄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黄桷坪老老少少的表

舅。在黄桷坪,“舅”和“舅子”有联系的,因此人们都对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李表舅开录像店,你从镇上马路上过,就听得见他店铺里“嘿、哈”的打斗声,电影院的生意都到他那间带被褥气、泡菜气、鞋袜气的铺里去了。李表舅给公安局判过半年,说他趸的进口录像带里不止“嘿!哈!”还有些“嗯……啊……”的带子,仅在早上三四点放,放出来屏幕上只见一色的皮肉。李表舅就为这个蹲监去了。半年监蹲下来,县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处朋友的意思来了,不时有吉普停在他家门口。

李表舅的远房表妹曾娘就是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的。头天晚上她坐在小梅家,用把镂花小折扇拍打着装在长丝\_袜里的腿,撵蚊子小咬。她告诉女孩们什么是“流水线”:就坐在那里,只管做自己那一个动作。“流水线”证实了慧慧的说法,在女孩们心目中它不仅轻松容易,并且美好,“流水线”末端就是一枝有茎有叶、活灵活现的绢绸玫瑰,要么就是百合、凤仙、吊金钟。第三天曾娘到巧巧家来,把一摞十元钞票捺在巧巧妈手心里,说是预付巧巧头一个月的工资。巧巧妈唬坏了,眼泪也流下来。她自己也不清楚吓她的是什么,是从未一把抓过这样大一笔钱,还是这把钱替换了巧巧。巧巧上路的清早,妈脸上的惊唬还没过去。她

把那一大把钱捺在巧巧手心,用的力比曾娘还大。巧巧和妈拉扯了一阵,两人都是恼火的样子,都是泪汪汪的恼火。最后巧巧妥协了。妈说到“在家日日安,出门步步难”。妈把连夜缝的一根裤带扎在巧巧腰上,贴肉扎的,叠成长条的钞票平整地塞-在里面,不理会巧巧犟来犟去地闹:又不是你二十年前走县城!把人家弄成个乡下佬!

巧巧又垂眼看表。表老大的一块,带子太长,是直接从潘富强腕子上褪下来,带着潘富强的热气,戴到巧巧臂上的。潘富强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径直向上抹,直抹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潘富强算起来跟巧巧爸同辈,是黄桷坪的大辈分,不过所有黄桷坪的女孩都连名带姓叫他潘富强。后来他做了镇长她们也不改口。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样怀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顶替潘富强的爱人朱兰。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只有潘富强的婆娘是“爱人”。因此女孩们都不要那个辈分,跟他没大没小叫他潘富强。使巧巧们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强的经历。潘富强当过空军。女孩们并不知道空军里也有煮饭、喂猪、种茄子黄瓜豆角的。女孩们认为潘富强是上过天的人。潘富强是因为把爱人朱兰偷偷藏到黄桷坪来生第二个娃娃而受了处分,从天上处分到地下。在潘富强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捋时,巧巧突

然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点水牛似的哀伤。哀伤使潘富强眼睛大了许多,也暗了许多。嘴里却还是一贯的潘富强:常看着表啊,人家把你卖了你也晓得哪时候卖的!

深夜十二点西安车站里的潘巧巧想着潘富强的哀伤是怎么回事。他对巧巧也有着相似的一份妄想。年长她十多岁,大她一个辈分都不碍事的,只有是爱人不是婆娘的朱兰在中间弄得他们不三不四。巧巧觉出了黄桷坪的自己很快会变一个人的。对于一个新的巧巧,窝在小沟沟里的黄桷坪和窝在黄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话下;那一点点作痛的留恋,那由潘富强引起的一点儿不好过都会很快过去。

从一个昏沉沉的浅睡中醒来,巧巧面前站了个陌生人——一个男人。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上了长椅,拉开架势睡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曾娘她们怎么了,男人先对她笑起来。男人戴副眼镜,笑着一个白净书生的笑。他说,你是潘巧巧吧?巧巧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瞪得发胀。是个文绉绉的男人,下颌尖尖的,要是头发剃短些,会像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男人伸过手,巧巧一看不好,语文老师不会戴顶针般宽大的金戒指。巧巧给他抓起手来,握住,还上下悠两下。男人说自己叫陈国栋,是曾娘的朋友。他看巧巧眼睛紧紧追问,曾娘她们呢?!他说,她们到处找你,找不到,急

死了!巧巧想分辩:我从下了车就等在这儿,半点都没动,一泡尿胀慌了都没敢动。叫陈国栋的男人没容她插嘴,脸上是由衷的焦虑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这来睡觉,害得她们到处找!就差叫警察帮忙找人了!巧巧想说,对头,是有个警察。巧巧对叫陈国栋的男人闪电般一笑。不管错出在哪儿,她都先认下来。

从车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白了事情是怎么了,曾娘实在找不到巧巧,只好交代这个叫陈国栋的表侄继续守在车站,自己带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馆了。她们实在找不动了。巧巧想都没想,这番话是否合情理。巧巧的脚肿到新的人造革凉鞋外面来了,厚厚的两坨给她自己搬动着。巧巧脑子也不动就接受了陈国栋的说法,心想,还是世界太大的缘故,曾娘自己把个活人搁在哪里,都会记不得。她走在陈国栋后面,同他差两步,不能马上就同这个城里男人平起平坐,乡村女孩的知趣和得体,给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样。许久以后,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时候,巧巧会回顾这时的自己。那时她将此时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轻信,胆大妄为,急于马上讨得城里人的认同。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的欢心。那时什么都挽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着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愿,并没有被拴着。陈国栋有两次伸手要来提巧巧瘪巴巴的尼龙包,

巧巧都是斜身一个谢绝。陈国栋对她笑笑,又笑笑。也是在后来,巧巧回头来看这些笑,她仍认为这是些很不错的笑,温暖、体贴,正是一个初次出远门的乡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车大厅,巧巧终于憋不住了,叫了两声“陈叔”,一点反应也没有,叫陈国栋的男人完全像没听见。巧巧赶两步上去,扯扯他的衬衫袖子,说,陈叔我想解手。巧巧听自己的普通话戏文一样带着曲调,她却顾不上了:陈叔,那边那个,是不是个厕所?巧巧险些说成“茅房”。陈国栋的文雅顿时少去一半,说:那么啰唆!旅馆里有厕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从他话里听出些乡亲口齿。那口齿中有另一个身世,另一个身份,不属于这个眉清目秀的城里男人却包藏在他这份清秀和文雅深处,巧巧头一次同黄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赖发生了刹那的分歧。就在这个刹那,巧巧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起码比陈国栋熟悉的身影,那个长脸警察。他和另一个年轻警察正在抽烟,没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们情绪涣散。巧巧感到他的熟悉,甚至亲切是因为他属于一个巨大的整体,以一模一样的制服、徽章形成的整体;交付给这整体的一国人中,包括巧巧。遥远的黄桷坪的巧巧其实是托付给他,给他们的,出了黄桷坪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穿警服的身影如旧。他

是此一刹那认识陌生现实的唯一坐标。

陈国栋一把扯住巧巧的手。一辆机动三轮后面挂着“轿子”,醉醺醺地擦着两人过去。陈国栋自家兄长那样对巧巧说,看着点,城里人开车野惯了!他语气中的担惊受怕和焦躁使巧巧感觉那黄桷坪人的无限信赖又回来了。信赖使她不愿从这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怎么能对这个陈国栋认生呢?他连着曾娘,曾娘连着李表舅,李表舅是全黄桷坪人打是疼骂是爱的“舅子”啊。

一个猜不透的原因使长脸警察晃晃悠悠朝这边来了。一根手指顶着滴溜溜打转的大檐警帽,嘴角斜出半根烟。他说:“站住!”巧巧感到陈国栋的手微妙地抽动一下,放开了巧巧。近得已能看见那张长脸上的五官了。随之是五官间的冷漠,那种见人见鬼见多了,带牢骚的冷漠。深夜值勤值得百无聊赖,非找出点麻烦来提提神的典型油子警察。小叫花子称呼的“保长”,近得连他带烟垢的牙也看清了。他说:你俩是干啥的?

陈国栋没答话,只笑了笑,样子是没懂他的提问。

“问你俩是干什么的?”他恶起来。

巧巧见他这时正盯着自己。她明白了,他从她进入他的领地就没有停止对她的留神。她缩坐在尼龙包上也好,她伸展开来睡在长椅上也好,她这一个多小时都在他的掌握中。巧巧莫名地一阵畏缩,似乎触犯了她不

懂却存在的戒律。或许好端端的黄桷坪不待,跑到千里之外,就是个触犯。她听陈国栋解围地说,她是来走亲戚的。她看一眼陈国栋。他说谎说得如此自如,连巧巧都要相信自己是来闲走走、闲住住的乡下亲戚。陈国栋笑得不卑不亢,也没去口袋掏香烟盒,像其他被警察找了别扭的人那样,先敬根烟做个低级拉拢。

“走亲戚?”警察迅速看看这男人,又看看这女孩。女孩还只是女孩。“走什么亲戚?”他面孔对着巧巧。

巧巧觉得自己身上疑点不少。她笑了笑,笑得很不巧妙,她知道。

“这不是吗?”陈国栋接过话,“走我这个亲戚,我是她表哥,我……”

“我问的是你吗?!”警察拔下嘴里的烟卷,往地上一砸,一脚踏上去。动作果断,狠狠的。能想象他捆人、上铐或耍那根警棍的劲头。他动作的抢白远超过他的言语:“他是你表哥?”

巧巧赶紧点头。谎扯得不算太大,不要认真的话,黄桷坪的人谁同谁都沾点表亲。她垂下眼皮,在长脸警察面前老实巴交地立正。

“那你刚才咋一个人在候车室里待着?待了俩小时?!”

巧巧想说,没俩小时,一个多小时而已。她却没吱声。不能和警察抬杠。她感觉长脸警察两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里面。他似乎让她知觉到,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机会,回到他的保护中的最后机会。许

久后,巧巧来回想这个夜晚时,才真正明白,那确是最后的机会,来自那位长者般严厉却明明为你好的壮年警察。这时的巧巧抬眼看看他阴沉的长脸,又瞥一眼陈国栋。这一系列细小举动后来全被巧巧一一记忆,被一一回想,那时的巧巧把这时的巧巧看得清楚至极:凭什么你就相信了他叫陈国栋?凭什么你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自称陈国栋的陌生男人?

“我弄错了火车班次,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陈国栋表情坦荡荡。警察瞅着他,似乎说,好,表演得很好。

许久以后巧巧才明白自己就是从这时刻开始闯那场大祸的。那时她回头来看这一刻,这个关头,想,长脸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脸就好了。像她在录影带里看来的所有不动声色的冷血警长那样,把一对显然有疑点的男女扣下来,细细地审,使审出的结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觉渐渐成一个等数。

长脸警察这时见那年轻的同伴走近来,回头说,没事,给你媳妇打电话去吧。表面上的刺儿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面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职业良心做交代了。乡村少-女还毕恭毕敬立正在他面前。四十大几的警察对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有打的,有愿挨的,这也组成情理世道。他厌倦地朝这一男一女摆了摆手。手势是清清楚楚两

个字:“快滚。”

两人快步穿过马路,怕警察变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阴影。巧巧在暗处回头,见长脸警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很无力的样子,双肩垮塌,完全没有成就感的一个夜班警察。不知为什么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强。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许久后大错铸成的巧巧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强和这夜素昧平生的壮年警察一样,是知道底细的。此类女孩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

就在巧巧随着叫陈国栋的男人走出长脸警察的视野时巧巧感觉到一阵完全没有道理的恐惧。深深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宿命之感。只读了五年小学的巧巧当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乱心境当真。她只想一到旅馆,和曾娘她们会合,就全妥了。陈国栋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电视连续剧、夜晚的舶来品市场,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觉得和他挺谈得来,他从来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装懂。一路已聊熟了,她开始喜欢陈国栋不大不小的说话声音,文质彬彬却有五花八门的见识。他们在找那个叫“延河”的旅社。“延河”这样的名字对巧巧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关革命或神圣的联想,基本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巧巧随陈

国栋经过一些还没收摊的水果贩子,一个个瓜果摆得如同巧巧从电视里看来的团体操。陈国栋告诉她,样子货的瓜果主要是摆给外宾的,西安的各种小贩,包括火车站的小叫花子都会拿英文讨价还价,拿英文耍贫嘴。巧巧就说她长到二十岁从没见过一个黄毛蓝眼的人。一些没关门的小馆子是专为巧巧这类刚下火车的人开的。铺子里带油腻味的灯光泼在街上。也不是油腻味,是油腻的刷锅水味。陈国栋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的确饿透了,却说不想吃什么。但陈国栋看破了她的识相,在一家小铺买了几个包子。然后抓过她手里的尼龙包,让她腾出手来吃包子。巧巧觉得陈国栋对她不仅已熟识起来,并且已变得体己了。巧巧一下感到庞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许多。一群人很热闹地从街心公园走出来,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女-人们拎着塑料袋,里面盛一双高-跟-鞋。陈国栋告诉巧巧,那是自发性的露天舞会,刚刚散场。一台录音机兴致未尽,还在怨声怨气地唱。巧巧顿时认为心里的那点惴惴很乡巴佬的: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录音机的召唤下聚了头,开始了皮肉贴皮肉的相互了解。提高-跟-鞋的女-人们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来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旅馆在一条冷清的偏街上。旅馆的名字是用橘红色的漆直接写在水

泥门檐上的。门是四扇的那种,挨到框的两扇上所有的玻璃都被三合板替代。门内有个柜台,上面写着“服务台”,里面只有把空荡荡的木椅。台面上有个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沙沙沙地满屏幕雪花。三四分钟后,陈国栋把个与巧巧年纪相仿的姑娘请了出来。女服务员一点不掩饰对这份工作的讨厌,马马虎虎做了登记,核对了陈国栋的身份证,收了两只暖壶的押金,然后便抓起一个串着几十把钥匙的大铁环,拖着两个脚上楼梯,隔两步就把铁环在生铁的楼梯扶手上磕一下。巧巧害怕的城市人就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地撒脾气。巧巧当然不知道她也是和她大致同类的女孩,也是乡村留不住的,只是她与巧巧各有各的流落途径与方式。巧巧认为女服务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还不懂这一种脏兮兮叫化妆。当然是化得拙劣、穷凶极恶的一个妆,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当然的标致。在面目改动上她显然远比曾娘更有野心。

这是个有四张床位的房间。床-上因铺着草席和枕席而无法鉴定它们的清洁或肮脏程度。肮脏却在这屋的空气中,是十分复杂、可疑的气味,一些秘密的故事在这里发酵和腐化,当然是眼下的巧巧完全不能想象的秘密故事。她进门一看见四张空荡荡的床便问:曾娘她们呢?陈国栋说她们已先睡下了。在陈国

栋交代她厕所和水池的方位时,巧巧已开始解那个结成个大疙瘩的尼龙蚊帐,帐纱腾起一股辛辣的灰尘。巧巧又问:曾娘和小梅、安玲住一间房?陈国栋说,嗯。巧巧见陈国栋在她对面的铺上坐了下来,两道奇怪的目光扫在她脸上、身上。巧巧感觉有某种东西使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变化。她说:我去跟曾娘打个招呼去。陈国栋说,明天再打招呼。巧巧觉得变化中的这个男人已使她不安。她问:她们住哪个房间?

陈国栋撇一下尖削的下巴颏说:就在你隔壁。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使他的文雅立刻成了假象。巧巧想,他这时怎么也该离去了,他走了自己可以方便许多。她于是拿出很不得罪他的腔调说:你还不去睡?你不瞌睡呀?

巧巧不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在一切男人眼里都是有了一点情场世故,有了一点手段的。她的脸尤其甜嘟嘟的。陈国栋眼里的笑意涨上去,说:我不瞌睡,看见你还有瞌睡?巧巧推敲他这句话是真放肆还是拿她开心,隔壁的门“嗵”的一声开了,接着传来一串沓沓沓的脚步声。巧巧立刻喊了声“曾娘”,走廊的脚步没因她这嘹亮的一声叫喊而改变速度和方向,一径沓沓沓,拖泥带水睡意昏昏向走廊尽头的厕所去了。

巧巧的动作快于思维——她一向是行为领先于意识,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在那

个不可逆转的转折点上,会得到充分证实——她已跳蹿到门口,正要拉开门。这类粗制滥造的楼房有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门窗都因建筑轻微的扭曲而很难开启或闭合。巧巧吃力地拉门时,陈国栋从她肩后伸手,抵在门上。然后他插身到巧巧和门之间,背抵住门,右手背过去滑上门闩。他说,懂不懂旅馆规矩?大半夜的大喊大叫。

巧巧看着一尺外的这张清俊面孔。哪里还是中学语文老师?穿的淡蓝衬衫,胸口别支圆珠笔,一副朴素的白边眼镜,就这些,能证明他的正派规矩吗?他眼里的笑意很不一样了,两片镜片是没任何度数的,是个面具。巧巧迅速地想,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是不是她最基本概念中的“坏人”呢?她进一步想,自己是否已经落在这坏人手里了。但他多不像她概念中的“坏人”,眼镜下面的目光就是要惹惹她、唬唬她的意思。有点像县城马路边上站的一伙没太大恶意的二流子,对过往的年轻女孩都想以激怒的方式来搭搭讪,你骂回去,也绝对惹不出他们的火气。巧巧说,你凭啥子不准我出去?他说:出去干什么?巧巧说:我跟曾娘打个招呼。你不是说她们睡了吗?!他说,旅馆有规定,半夜三更的不准在走廊上说话。他看着她,两手插到了裤兜里,还是带笑不笑,你识破我的瞎说也没关系。

巧巧对整

个局势完全猜不透,但她知道已不再是预期的局势。她拿出让步的姿态,说,那好吧,你快走,我要睡觉了。陈国栋还是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那样子让她明白,他和她这样耍赖胡闹是因为他对她很有兴趣。他说,你睡了我再走。巧巧说,你这个人咋这么难缠呢?她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男子已基本没有了生疏感。不知两人中究竟谁有这个本事,使一种不近情理的亲近凭空就滋生出来。

巧巧手脚麻利地将蚊帐掖到席子下,圆滚滚的腰身在她屈身时显得越发圆滚滚。她一面动作一面说,那你就看嘛,把我搁在戏台上,我都不怕,照样睡得着。她从席子下摸出一只袜子,前面客人落下的。她顺手将它扔到门后。陈国栋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真打算观赏她入眠似的。他摁燃打火机凑到嘴唇上去点烟时,走廊里又有了脚步声。巧巧起身便跑,等他反应过来,门已被拉开了。从门口走过的是个高大汉子。一身骡子般筋肉的高大汉子。他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裤腿给搓揉得卷到大腿根。因此这个几乎luo露的男人身-躯在昏暗灯光下宛如噩梦,他看见巧巧脸上才有了醒的意思,下巴猛往下一落,嘴唇于是启开,露出骡子般长长的牙。汉子似乎是让巧巧唬着了,五官和身\_体都微妙地蹴起一下,然后脚后跟踩塌了鞋帮子

,加紧沓沓沓的步子进了隔壁房间。

陈国栋把巧巧拉回室内。巧巧已觉得没什么好玩了,陈国栋的样子也不再是耍俏皮的意思,尖削的脸阴沉起来。两人沉默地挣扭一会儿,巧巧憋足力气抠开他握在她臂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抠,似乎要给她抠出血来了,但那些手指刚被抠开又马上合拢。巧巧说,我喊人啦?她喘得很大,胸前纽扣也绷开了。他说:喊谁?她的两个手腕都已捏在他手里。他的目光就这么紧紧逼过来,眼里又有了那股歹兮兮的笑意,早就准备你喊的,不信你喊一声试试。巧巧说,你骗我——你说曾娘在隔壁!她非但没喊,还把嗓音又低一个调。她意识到硬闹可能对自己不利。这个有秀才假象的男人别真恼起来,把下面好好的安排都弄糟了。她此刻还相信曾娘不可能不对她做安排。

“想不想听实话?”陈国栋头一偏,微笑很自信。坏就坏在他样子不可恶,不像干得出缺德事的人。

巧巧看着他,嘟起嘴。她这一种嘟嘴在家在外,使许多事都得到圆场。她这副孩子式的被动顽抗可以使任何男人都不和她较真,或干脆娇纵。陈国栋显然也是吃她这一套的。他说,想听实话就乖点,上那儿坐好。

巧巧不情愿地扭身走到床边,坐下。右手的食指伸在带弹性的金属表带里,转过来转过去。两只蛾子围着灰尘蒙蒙的

灯泡亢奋地翩翩索绕,竟有细微的撞击声出来。陈国栋靠着门看她一会儿,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到巧巧的床边。巧巧只觉得整个世界往下一陷。他紧挨她坐了下来。曾娘叫我照顾你,他脸对着他们对面的空床、一大团乱七八糟的蚊帐说话了。巧巧说,要你照顾。

巧巧的视野边沿,一缕淡青的烟缭绕着侵犯过来。她想挪开些,却下不了狠心。她想她可别乡里乡气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搂-抱着在公园跳舞的。坐着坐着,巧巧就有些急了。急着想看下一步到底是怎样的,曾娘到底怎样安排了她。她猛地就明白了,曾娘的用意是把她和这个陈国栋撮合到一块。曾娘是让巧巧拿主意,对这个陈国栋,她要巧巧自己看着办。巧巧感觉身边这个男人贴得越来越紧,不动声色中,他的身\_体在施加某种压力。巧巧渐渐撑不住了。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深圳呢?

陈国栋长吸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脚上去蹍一蹍。他刚腾出的右手很顺路地便到了巧巧背上。隔一层衬衫,巧巧光润的脊梁对他手的形状和温度,以及手指上那个能当顶针用的金戒指都感觉得清清楚楚。这只手在她背上走了两三个来回,便伸进了她的胳肢窝,一点一点地拱,一点一点地去够着什么。巧巧突然明白它在往哪里拱,在够什么。她一把推开他。推的狠劲是真的。她

以那狠劲说,问你,哪天去深圳?!

陈国栋再次伸手过来,整个身\_体也跟过来了。巧巧双手推他,手掌全力抵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她看他开始不高兴了。不高兴拉倒,巧巧刚满二十。她发起横来,终于从他怀抱中夺回身-子。那股向外挣扎的惯力把她自己撞在窗下的写字台上。她开始流泪,眼睛只去看自己跟前一块地面。眼泪如煮沸的水,一会儿出一股,一会儿,又一股。陈国栋像是很敬重这些眼泪,竟收住了胡闹的架势,就那样看着泪珠挂在她下巴上,猛地一落,落在她衣襟上、地面上。他有一丝心疼似的。一会儿他站起来,好像要离开的样子,却又不忍或不舍把她一人撇下流泪。气氛给弄得难堪和狼狈,他似乎想对此负些责任。他差不多是庄重地走到巧巧面前,抬胳膊的姿势也是沉沉的,一生祸福在此一举似的。这就使巧巧解散了浑身的抵御。他把她轻轻地,又是重重地揽在胸前,把她的下巴颏搁在自己肩上,让她好好地委屈一番。仿佛巧巧的委屈是在另一个男人那儿受的,而他是来驱散此番委屈,给予她抚慰的。巧巧也感到方才确实受了伤害,此刻也确实受到了抚慰。他一点也不惊动她,等她全部投靠自己,接受他所有的哄拍。他感觉火候渐渐到了,时机终于熟了。他慢慢地、不露痕迹地一点点将拥抱着的两人

往床边移,然后又慢慢地、不露痕迹地将站立的拥抱倒卧下去。一点痕迹也没有,不是欺负、占便宜,只是一对男女间的瓜熟蒂落。他的嘴唇贴到巧巧咸咸的嘴上,也是慢慢地,像外国电视剧中人物那样,很凝重,很生死攸关。他降伏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往往只需比画出一两手。他从刚才的第一次进攻中摸准了巧巧,摸得实在很准。她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信和轻浮。这样,他清楚第二个攻势应如何采取。他知道从这以后,叫巧巧的山村女孩便是他手上一团泥,捏方捏圆都是他的事。

第二天巧巧跟陈国栋上了火车。是北上,而不是南下的火车。巧巧一副“人家的人了”那种甜蜜感伤的神情,望着火车窗外渐渐由绿变黄的景色。火车往西北一径走去。景色中出现了一些很不同的山,和巧巧家乡的那些山很不同的。有时她会从白日梦的似麻木似舒适的状态中一个哆嗦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地向对面椅子看去,无论她看到睡着或醒着的陈国栋,她的惊魂才忽悠一下落定。陈国栋绝大部分时间是睡着的,巧巧便去摸中指上那个戒指。上火车之前,他把它从自己手上摘下,套在巧巧手指上了。还是有几分仪式感的。他告诉巧巧,他有个舅舅在甘肃西北边做养路工。他从来不知父母什么样,记事时他们都不在世了,舅舅是他唯一的长辈

。舅舅供他念到高中。舅舅托人将他安插到了深圳,那时深圳刚开发。他和巧巧的事谁不做主舅舅是要做主的。巧巧于是便跟了他千里迢迢来讨舅舅一声道贺。

一天火车坐下来,巧巧心里的动乱平息了不少,因而也就渐渐睡踏实了。正睡熟却被喊醒,到了到了!巧巧睁开眼,见窗外漆黑,陈国栋把自己的黑人造革拉链箱子和她的尼龙包都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火车正踉跄着减速,她跟在陈国栋身后,困得云里雾里的。一脚踏出车厢,落在冷寂的水泥地面上时,她才忽地一下浮出混沌。风竟不凉爽,却尖厉。巧巧第一次触到这么硬的风。是个比黄桷坪镇上的火车站更小的站,一共十多盏灯,那之外便是密封般的黑暗,巧巧和陈国栋是唯一下车的人,回过头,身后的火车已开动,一个个亮灯的窗口很快被黑暗吞没。

陈国栋催她走快些。她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再去乘火车。他笑她:你还没坐够啊?她直接问:什么时候再坐火车去深圳?他马上告诉她,她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巧巧觉得他这样大声的不假思索的答复像是敷衍她,又像真对她有那么宠惯。

他俩在候车室等天亮。还有个把小时天就要亮了。陈国栋告诉巧巧,这里天亮得晚,在深圳这个钟点太阳都老高了。巧巧就想,深圳真有那么好——太阳都出得勤些,陈国

栋又告诉巧巧,这是一座县城,还要从县城搭长途车,才能到他舅舅家。巧巧说,哦。她记得他说,一下火车就是他舅舅家。马上又想,也别跟他太认真了,城里人讲话都是个毛重,不能论斤论两去计较的。得了肺痨的慧慧也把话讲得很神:一家叫“自助餐”的馆子随你吃,包你吃,吃了再拿,拿了又吃,跑多少趟都行,没人来管你。巧巧认为慧慧讲的一定比实情更好,更漂亮。

后来巧巧怎么回想,也不记得自己怎样上了长途汽车,怎样到了“家”。那段时间成了段空白。后来巧巧基本认定,陈国栋下了药在那碗抻面里。上长途汽车之前,他们在火车站对面的小馆里吃了顿早饭,两人各要了碗羊肉抻面。那种小馆没有服务员,要自己去连通店堂和厨房的窗口去端,巧巧倒了碗开水去门口涮筷子,想必陈国栋就在那一瞬在巧巧的碗里做了手脚。

巧巧醒来便看见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她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睡眠,感觉整个人都睡酥了。如同死亡一样透彻的睡眠使巧巧醒来后有些莫名的失落感。她抬起胳膊看小臂上的表,十点多钟。四下看看,陈国栋不在这间屋。这是间很高大的屋,粗笨却实在,墙是新粉刷的,还有鲜潮的石灰气味。床也是粗笨实在,用的木料可做出三张床来。床下堆了些焦炭。窗子没有窗帘,也没糊报纸,

太阳透亮地直接进来。墙上都是阳光,簇新的白色白得人眼都挨不得。巧巧对着虚掩的门缝试着叫了几声陈国栋。这两天她一直叫他“哎”,此刻她也就“哎”了几声。她是他的人了,却总不够正式,总有些不成名堂,因而她学不来城里女-子的样叫他“国栋”,而“陈国栋”,又太外道。

她发现自己就那么和衣入睡,还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裤,袜子都还在脚上。真纳闷她怎么睡了如此人事不省的一觉。她怯生生拉开门,一门之隔是另一间屋,小些,角落里摆了张床,被子乱堆在那里,看上去就臭烘烘的。巧巧好奇:这又是谁的床呢?陈国栋对她说他舅舅大半辈子打光棍。往外走,再是一间屋,是做饭吃饭的地方。很大的铁炉子,上面坐把很大的铝壶,壶盖被滚沸的水顶得温吞吞地一掀一掀。炉子连接一根铁皮烟囱,打着弯从墙上一个洞通出去。

巧巧这时来到院子里。一圈用碎砖砌的院墙,一看就是用造屋的残剩拼凑的,倒也是结实的样子。两棵一样的树,一大一小,中间牵根废电线。巧巧吃不准树是不是洋槐。废电线上晾晒着衣服裤子,件件都庞然大物般的大。屋檐下挂着一张腌猪脸,用木棍撑得圆圆满满,如同戏台上的猪八戒面具。还有两只剥去皮的头颅,风干了,眼珠却暴突着,也不知是什么牲畜。脸也好头也好

,都给从烟囱冒出的烟熏得发黑。光是这风这太阳的硬度,都让巧巧意识到她和黄桷坪之间,是十万八千里了。

房是筑在坡上,房后有个没房顶的厕所。房前几百米之外有条土路,偶尔一辆卡车裹挟着一大团灰尘驰过。陈国栋对巧巧说过,前十里后十里的公路都归他舅舅管。远近不见一个人。黄桷坪的天空偶尔还爬过一架飞机,这里连飞机都没有。巧巧因而断定这儿是比黄桷坪窝得更深的山窝。接着她心里一笑,这都是不相干的,反正两三天后她就和陈国栋南下深圳了。陈国栋这时显然同他舅舅出门去了,丢下她把屋内屋外参观了几遍,时间仍是打发不掉。巧巧想,一辈子的清闲拿到这一刻来,都开销不掉的。她懒懒地回到屋里,看看墙上挂着一个旧镜框。里面有四五张小相片,都老旧发黄。只有一张彩色的,上面有“西安大雁塔留影”一行字。上面是个直眉瞪眼的男人。巧巧从没见过如此无表情的面目。突然这面目奇怪地眼熟,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突如其来的诡异感使她顿时心焦起来:这份眼熟一定有缘由。焦灼中她便不知怎样来度过这段等待了,三个屋连带电影明星的画报纸都没有。她揭开一口大铝锅的盖子,里面有三个巨大的馒头。巧巧揪了一块来嚼,不知不觉把一整个馒头无滋无味全吃了下去。她是就着

读报吃下去的,都是哪辈子的旧报纸,裁得四四方方,巧巧当然知道那是用来上茅厕的。她方才就用了几张。

肚子一饱巧巧又回到床-上,于是又来了一觉。这一觉是被汽车引擎声惊醒的。巧巧想,坦克大概也不过这么响了。陈国栋告诉过巧巧,养路工的舅舅有辆小卡车。她一下跳起来,忙着从尼龙包里抓出毛巾、梳子。两天两夜没洗过脸,也没梳过头,难道这副样子去见长辈?她把大铝壶从炉子上拎下来,在一个磕得疤疤瘌瘌的花搪瓷盆里倒了些水,烫得她直跺小碎步。她听见车停在了院外,扑通扑通的脚步朝她逼近。一听便是很大的大脚,迈着很大的大步。巧巧连撕带扯地梳着许久没洗的头发,打算梳成一个马尾,却有人进来了。她嘴里叼着梳子回头,一个大个头男人站在门口。巧巧不知怎么办,他也不知怎么办。巧巧还是给了个飞快的笑,在人家里做客啊,笑的同时,她含糊一句“回来啦”,恰恰他也在含糊“起来啦”。巧巧奇怪而恼火,陈国栋怎么迟迟不来做介绍?于是她往大个子后面望了望,问:他呢?

大个子男人的脸和相片上一样无表情。他像没听懂巧巧的话,进屋弓身从床下拿了双鞋便要走的样子。巧巧再次感到她在哪里见过他。他穿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颜色败出一层灰白,胸前的“安全生产”字迹

也将化在这层灰白里。他的右耳朵上吊着一只口罩,一看就吸满灰尘。他带点冒犯的神色将那双鞋相互拍打两下,又含糊一句:锅里给你留着馍。巧巧险些听不懂他的话。是很侉的话。

巧巧听院里有人讲话,马上跑到厨房门口,口中一声嗔怒的“哎!”尚未吐出,却怔住了。院子里并没有陈国栋,是一个同大个儿相貌酷似、只不过小三个号码的男人在对一条灰狗说话。他一根手指对狗一下一下指点着,在数落一个小孩似的。听巧巧问:陈国栋呢?他便扭了脸过来,随即嘴巴便龇出很大一个笑。很大很空的一个笑,让巧巧险些呼救。

她本想转身回屋,却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巧巧。巧巧再看,他脸上的笑更大更空洞,然后便连声叫:“巧巧!巧巧!”仿佛这不是个正经名字,是拿她开心的一个浑号,或是被他道破的她的一个缺陷,比如:“豁嘴子!”“麻子!”“秃子!”他似乎以这样的道破来招惹她,等待她以同样的揭短来回击。他撒欢地叫起来:“巧巧!巧巧……”

怎么会出来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人物?陈国栋竟事先不给她些心理预防。巧巧甚至觉得自己跑错了地方,跑到一户毫不相干的人家来了。这时大个儿男人提着一把很大的火钳,对巧巧说,你不用理他,你就当他是灰灰。他说的灰灰是指那条灰狗。巧巧你进

来,他对她摆一下宽厚的下巴。

巧巧进到厨房里,大个子蹲在那儿拨弄炉子。巧巧问,他呢?形势明摆着是莫名其妙的。大个子脸躲着一蹿一蹿的蓝色火苗说,是自己兄弟,傻也好疯也好,总不能撵出去。他站起身,拍拍巴掌,眼仍盯着不断壮大的火势说,还有个弟弟,比这个大两岁,脑筋比这个路数清楚些,没看住,跟上汽车跑了。死在兰州了。巧巧想,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一阵烦躁上来,她嗓门也有些撕扯:我是问他——陈国栋!

“陈国栋”三个字像外国话,在这大汉脸上引出彻底的无知觉。巧巧看出这份无知觉的真切和诚恳,心失重般浮向喉口。事情出了大差错了。千错百误的巨大荒谬,那种最胡闹的噩梦才有的。巧巧看着大汉直瞪瞪的眼睛,他不是你外甥?!陈国栋不是你外甥?!大汉看着她白下去的脸,有些怕:你是说前天送你来的那个人,他说他姓曹,他说你是他表妹……巧巧已明白了,那个自称陈国栋的人是哪一路人,她已全明白。黄桷坪附近几个村子这些年走掉不少-女孩,那些走得音信全无的究竟走到了何处,她总算明白了。原来不是老人们编了老虎吃小孩的故事来唬巧巧这类心不安分的女娃儿的。原来有关“迷蒙药”,有关人拐子拐走女娃儿到鬼都不生蛋的地角天涯,去卖大钱;有关女娃儿们被五

花大绑,一直绑到生出娃娃,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人们凭空编造出来,给千古一贯平安乏味的黄桷坪生活开开胃口的。原来真有这一重人间,她巧巧心甘情愿就来了。她进入这里已是第三天,面孔清俊的人贩子以她的昏睡做摆渡,平平安安就把她从那一岸渡到这一岸。难怪她睡得跟死了一样。死亡般无梦的沉睡长达四十多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再摆渡回去,继续缺德,继续他伤天害理的行当去了。他知道她不可能再追回去,这大汉出了大价,那只大巴掌连五花大绑都不用给她上,她也是跑不了的。

巧巧急匆匆走回那间卧室,脑子散乱。怎么会没去注意他那个黑人造革拉链箱子?她怎么会这样缺心眼?捆只母鸡到场上去卖,你还得费劲撵它一阵,还得抓把好米诱它。拴头羊去宰,也得听它“咩咩”地吵闹一阵。一个在黄桷坪一贯逞能的巧巧,竟一点都没让他费事,绳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来挨宰了。她把毛巾、梳子塞-进尼龙包。手指触到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她再次承认这圈套是她自己乖乖钻进来的。曾娘当然也不姓曾,也不是李表舅的表妹。自称曾娘的女-人和自称陈国栋的小白脸勾结上从来没-干-过正派事的李表舅,一番鸡鸣狗盗,把她巧巧弄到山窝中的山窝,连同她正好的年华,天大地大的梦想,一齐弄到这里来活

埋。她不知小梅和安玲怎样了,当然是顾不上去管她们的死活了。她把尼龙包的拉链拉上,拎了它便走。却见大汉站在第二间屋门口,两只巨大的手沾满漆黑的煤屑。她走到他跟前,他山门一样挡住去路。巧巧看都不看他,是要撞开他闯过去的意思。后来她在回想这一刻时,怎样也记不清他的神色:他是硬要堵她,还是带点可怜相的,求她留下,求她别逼他做出任何蛮横举动来。她想,当时或许真能闯出去的;转而又想,怎么可能给你闯过去?花那么一大笔钱,那么便宜的吗?他既不会便宜你也不会便宜收了钱的人贩子。硬闯会怎样?那两只极大的黑手可以一把拎起你,扔回来。

巧巧这时嘴还是好样儿的。她说,你们合伙拐卖妇女,老子到法院告你龟儿去!大个儿说,我啥时拐卖过谁?我花钱请人给娶个媳妇。他样子很老实很老实,真心认为自己的道理站得住的。巧巧说:娶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你娶媳妇还要人家心甘情愿吧?拿药药来的,也算你媳妇?他说,咱有结婚证哩。说着就把两根黑指头伸进“安全生产”那个衣兜里,夹出两个红本本。他小心翼翼捏着它们,怕手上的黑抹上去。他让巧巧自己打开它们,自己去看。她一把夺过来。真的是“结婚证”,上面盖着一个陌生城市区政府的钢印。一并排的两

张相片,一张是这庞然大物的,另一张是巧巧。铁证如山。一个月前李表舅领她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馆照相,说是预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证和临时户口给她们办下来。

巧巧从结婚证上抬起头,才晓得“天昏地暗”不是戏里唱的。力气全跑光了,她连撕这个红本本的力气也没有。一下竟没扯烂它,那庞然大物伸过巨大黑色的手,同她争夺起来。她开始撒泼,骂出最脏最野的话,同时把那个红本本窝在胸前,以整个后背抵挡这个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她用身\_体维护着,来完成这个撕毁。

那个把她跟他盖到了一块的大印是非撕毁不可的。男人从背后伸过手来逮紧她两个腕子。他名叫郭大宏。这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红本本上,她不愿看,不愿认得,还是看见了,记住了。于是她恶毒污秽的咒骂是指名道姓的。郭大宏又粗又长的胳膊缠裹着巧巧,她两个腕子要被他攥断了。他并不要拿她怎样,只要那红本本无恙。巧巧满脸糊着眼泪鼻涕、骂脏话骂出的唾沫,身上一件嫌小的细格子衬衫早已被搓揉得沿她身\_体往上褪缩,牛仔裤却在胡乱踢打中往下落,一段空白身-子露在外面。郭大宏承受着巧巧对他祖宗八辈的毒咒,只连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不知是指巧巧的疯狂骂街还是指她对红本本的拼死撕扯。巧巧的谩骂中夹

有揭露,凭什么和你结婚?!不去屙泡尿照照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骡子好看!你以为诓一个女-人来就行了?就能像骡马配种了是不是?!郭大宏一面摁住她的跳脚,一面也有几句答复,我咋知道你不同意?小曹说你早就同意,要不咋寄相片来了?巧巧勾起脚向后踹,很踹不到点子上,两只手又给制伏得死死的,劲也使不舒服,怎么动怎么窝囊。于是嘴里更是千刀万剐地凶狠。骂一阵又出来了学生腔: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搞封建奴隶制啊?还想虐待妇女、强迫婚姻啊?!郭大宏搭上茬说:你不愿意你收啥钱?攒一万块是容易的吗?巧巧心想,妈收的那一千块是由这儿来的。妈一辈子没抓过那么厚一沓钞票,唬得魂都不附体了,直是催巧巧写个收条。巧巧动作慢下来。老实的黄桷坪人,拿人家手短。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块,为她这么舍得。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贯哩。人家花了一万块,自然显着在理,随她撒野,也不同她一般见识。

他见巧巧有些认账了,便哄她一样说,把那本本儿给我吧,撕坏了,赶明给你上户口,也不好办。她明白了,他牲口是牲口,毕竟挣国家的钱,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们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通过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

个城市先不管,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可这也算城市?连黄确坪的镇子都比它繁华十倍。在两个人撕扭不清的过程中,其实双方已完成了不少相互摸底、刺探。比如大宏说亏不了你的,我一月挣一百多还加奖金、夜班费。巧巧就说哪个稀罕,要是我到了深圳,一月就挣得到一千!大宏说,那是婊子去的地方,除了婊子就是骗子!巧巧烈马似的一蹴一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深圳!大宏说,等咱有了钱,我带你去还不成?巧巧嘴里仍在咬牙切齿,哪个要你带?我认都认不到你!她心里却想,哦,一个月一百出头呢。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块呢。她又想,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恐怕还有点;潘富强老婆要敢这么无法无天地闹,十顿揍恐怕都挨了。她的恨却还发不尽,对那假装书生的二流子,她扯直嗓子喊,哪天老子非找到你,你个流氓骗子断子绝孙的龟儿子!

这时门口站了个人,人旁边坐着灰狗。也不知人和狗待在那儿多久了。郭大宏一边对付巧巧,一边说,二宏你滚,有啥好看的!巧巧立刻找到个新的发泄目标,对门口那人和狗说:滚!滚蛋——看什么看?!叫二宏的人一脸很好看的样子。他好意地指着她对大宏说,她肉都露出来了。巧巧疯得一脸都披挂着头发,她说:八辈子丧阴

德,养出这种傻子!郭大宏说,二宏我叫你走嘛,把门给我关上!二宏恋恋不舍,听巧巧声音越来越嘹亮,怒气把垂挂在鼻子、嘴巴上的一缕头发一会儿吹得飘舞一下,八辈子丧德,傻得猪都不拱,狗都不啃,傻得屙牛屎!大宏说,他傻他老老实实地傻,又没惹你。他说着一脚踹在门上,门把傻子二宏和灰狗灰灰关在外面。巧巧两个手腕和小臂给郭大宏的手抓得乌黑,她十个手指全麻了,冰冷冰冷。结婚证落在地上,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已忘了最初让他们扭作一团的道理,却不断有新的道理产生,你再骂我弟弟,我可真揍你啦!他朝我身上看,我就骂他!你骂什么都行,不准骂我妈!不骂你妈我骂哪个?不是你妈造的孽,哪有你们这种现世东西,还拿我来现世!我妈惹着你了吗?她老人家走了都二十年了。你骂得着她吗?我偏要骂!你再骂一句看看!你当我不敢?你试试!我不用试!再张一个嘴,我拿大巴掌拍你!我就张!

门却又开了,傻子二宏指着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衬衫卷到胳肢窝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来长的一段身\_体,上面有两个乳房半圆的底基,下面有个深深的肚脐。巧巧意识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着她干脆一坐,脸枕在胳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巧巧哭了很长时间。

太阳也落尽,风也起了响声。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辈子的别扭都疏通了。屋里全暗了,关闭的门缝溢出厨房暖洋洋的气味。有股荤腥油腻的气味,巧巧认为它很香。巧巧想起黄桷坪哪家漾溢出这样的香气,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动地默望一会儿窗子,窗子外的色泽一层层在深起来。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在厨房说着什么。她起身,推开门,没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浓郁的香味是新鲜的肉加上八角大料酱油烹煮出来的。另一股来自腌腊的肉食。总之这里的香味非常热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驱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神情举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协调地值厨。大宏提着长柄锅铲,二宏双手捧一大捧土豆丝,大宏说,来,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杀鸡使牛刀地挥动锅铲翻动那点东西。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诉巧巧,这儿原先有五个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买卖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编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腾腾中看看哭得红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对大宏说: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认得这个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两个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长补短凑出一份和谐。一个半导体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风采”。这里也有“血染的风采”。在一

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忆起这厨房里的温暖、气味、歌声,她那时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听“血染的风采”时被打动了,使她得到假象的归属感。她当时想,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风采”,原来这对兄弟也不知不觉地与她分享同一种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谈却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词越来越昂扬,开始肉麻。巧巧一贯把令她奓起鸡皮疙瘩的歌词曲调看成神圣。她在这时便看看两个男人,涌来莫名的一阵鄙薄与愤慨:他们也配“血染的风采”!这样愤慨过,便又紧随着出来一股莫名的悲天悯人(包括对她自己,尤其对她自己)。眼泪再次流下来。这回才是真哭,真正从一个痛痛的深处涌出哀伤。一个女-人认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认为她从不会认命,心里还有劲头:别想拦我,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巧巧是在许多日子以后来回想这个晚上时,才懂得自己;她那时才懂自己其实跟祖母、母亲、黄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

这样的真实伤心她不想被人看见。她讨厌大宏眼里直瞪瞪的关切,她便又快步走回卧室。十多分钟后,她听见门被轻叩几声,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泪水抹在肩头。大宏把一个汽油桶搬进来,二宏将两个铅桶的水注进去。汽油桶上半段给

截了。巧巧看明白了,这便是她今后的浴池。大宏说,先洗洗吧,饭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说: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声,倒不想哭了。二宏认真至极地将两桶水倾入汽油桶,很快起来一蓬温暖在屋里。大宏像走进别人家那样手脚别扭,他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和一块未开封的新香皂。巧巧想,好哇,全准备齐了呢,她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搁在床沿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以后对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会计较。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唬一跳:怎么同这个人就“以后”起来了呢?

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饱。闷头猛烈地吃,也不理给她夹菜的大宏,自己在碗里公然横竖翻拣,挑出瘦肉。半张猪脸切了一大盘,巧巧翻拣出耳朵和拱嘴,她从小爱吃这两样器官。大宏赶忙把那盛猪脸的盘子换到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松开来瞪着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里冷笑,你们该我的,欠我的,就供着我吃吧。她扒完一碗饭,见大宏的手已张开等在那里,等着接过碗给她再添一碗饭。这时两人眼睛碰在了一块。巧巧心一乱,自己起身盛饭去了。刚才的一眼使她糊涂了,竟有点暗递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饭桌上时,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惩罚谁,自己,

还是大宏。却是二宏受了惩罚似的,说了声:巧巧!声音中有种痛苦。她把碗一搁,起身便走。开前门时大宏问她是不是去厕所。她不吱声,甩上门。刚走几步,一支手电跟了上来。大宏也不吱声,一直跟到厕所门口,然后高擎着手电,使光从厕所墙头越过。巧巧不紧不慢,心里说,爱伺候你就伺候吧。

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该把自己怎样。大宏很知趣,连这屋的门都不进,和二宏搭伙睡那张污糟一团的单人床去了。这个局面一直撑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问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着一盆洗脚水,挽着裤腿,露出洗得粉红的小腿和小臂,对大宏说:你自己床-上有条母狼,等着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别个床-上去挤。大宏并没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话要这样连听带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见巧巧的牛仔裤松松挎在髋上,走一步,金属的皮带钩便“丁零”一声。然后大宏从那口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叶边枕套,两块“喜鹊登枝”枕巾,一条粉红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单。巧巧上来帮他铺床,心里对自己说,人家早张开天罗地网等着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现在她知道陈国栋是没有的,有的就是个姓曹的人贩子)怎么就那么服服帖帖?怎么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还是女

儿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恶棍比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来糟蹋我?九天下来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劳。他没有值得她爱的地方,因为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劳。在事情不可逆转的将来,巧巧记起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会爱一个男人的厚道勤劳,她们只会和有这两种德行的男人去过日子。巧巧在那时会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们一样,她们要这样的男人是因为他们是可以偶然欺负欺负的;爱不起来,拿来开开心、出出气,也未尝不是种满足,甚至还有份怪诞的快乐。

灭了灯后,巧巧感觉到大宏的紧张。她自己却松弛至极。她因这种松弛而满心优越。三十七岁的郭大宏还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戏似的随他乡巴佬进城那样生怕迷路,生怕违反交通规则。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动。最后巧巧把剩的衣服脱-了,他便也跟着脱-了。竟没太多不适,巧巧想。她终于把一只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还不敢拿她快活,战战兢兢几下便完成了。两人谁也不理谁地静静躺着。巧巧有一刹那想问大宏经验过女-人没有,马上又丧失了兴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兴趣来了解她。巧巧虽然毫无功夫,但显然已没了-羞-怯、疼痛。

门那边有轻微动静。大宏知道是二宏在听房,或扒在门缝上往黑洞洞的屋内窥视。什么也看不见,这呆子却可以想当然。巧巧突然蹿起,抓起床边大宏的翻毛皮鞋,对着门砍过去。灰灰暴发一般吠起来。

巧巧发现自己怀孕后,一个字也没对大宏说。她这方面很无知,算不清孕是谁给她怀上的。姓曹的一天一夜折腾了她好几回,她想肚里的多半是个小流氓恶棍了。她为郭大宏不平,付一万块给那舅子,那舅子还在两人眼看要过顺当的日子里插了一脚。早晨起来巧巧对大宏说,这几天胃不舒服,想找个医生看看。大宏说他可以带她去县城的县医院。巧巧见他什么怀疑都没有,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来越圆的脸蛋子上看见了,他却什么也不盘问:吃饭时倒没见你胃不对劲。大宏只说县医院的医生和他有点交情的,他爸他妈都死在那里的。巧巧听这话就锋利地瞟他一眼,嘴里没骂出来:这叫什么猪头猪脑的话?!大宏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上来了脾气。他从来不知巧巧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恼。她说恼就恼,等他意识到她已差不多恼完了,好转来了。他没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吃哄的。他就蹑手蹑脚,并叫二宏也蹑手蹑脚。

巧巧从屋里出来,身上穿了条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胸脯绷得圆圆的。大宏想说:

去做客呀?马上觉得不对。又想说,你真俊,却怎么也讲不出口,因为他明明感到这个俊不是什么好事。怎么个不好,就更讲不清了。最终他咕哝一句:不冷啊?巧巧不屑理他地一笑,她坐在卡车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侧脸来看她。他想她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有种奇异的色彩和光芒。他不知道巧巧在脸上做了些手脚,涂抹了些白的红的,眉眼上上了些黑的。巧巧尽他去看,去领略她,她感觉到他目光有很大的一股劲,就像他抚摸她的手没什么劲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从这一刻,三十七岁的大宏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叫爱情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只读过六年小学的大宏当然不知道这股不可名状的强烈感受是什么。这股凶猛的温热,使他眼里烧烧的,仿佛涌上来的液体是烈酒。

五个小时后,大宏的卡车停在县医院门口。巧巧认出这儿离姓曹的领她上长途汽车的地方不远。她对大宏说,去逛逛嘛,过两个钟头来接我。他说他不去逛,没啥逛头,他从来不爱逛。说着便跟在巧巧身后往医院里面走,巧巧又来了邪火,把脸一翻说,跟着我干啥子?我跑得了?脸都给你盖上章了!她指结婚证上的钢印。大宏站住了,垂着两个大手。她把他的陪伴看成看守、押解,是有些伤他心的。他马上说,那好,我就去逛逛。巧巧看他走到走

廊尽头的亮处,那么高那么大,一阵带嫌恶的怜悯上来。她心里冷笑,我现在跑什么,翅膀还没长硬呢。巧巧从来不去想她和大宏的未来,连她在院墙下开了一小块菜地,撒的芜荽籽辣椒籽都已出苗;又在墙下搭出个棚,把床下的焦炭移到那棚里,这一切事情都没让她联想到什么未来。有时她没事可干,收音机也听腻了,就顺着小路往坡下闲逛逛,这都没让她想到她实际上在迎候下班回来的大宏,未来的她将会有无数这种傍晚的迎候。在公路上偶尔看到一辆拉满木材的卡车过去,她会想,该打一个大衣柜和五斗橱,衣服以后就不必放在叠叠摞摞的箱子里了。这所有对于未来的打算,都没提醒巧巧,她已无痕无迹地进入了不单单属于她自己的未来。眼下她腹内萌生的胎儿使她只能恐惧和仇恨未来。

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些人。整个三层楼的医院阴森森的,只有妇产科这一带有些喜气,巧巧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很快上来个搭讪的。巧巧听出那口话里有外地口音,便认真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腹部已有了点丘岭轮廓,却是狠狠收拾打扮过一番的。这地方很难看见穿裙子、丝\_袜的入时女-子。丝\_袜同巧巧的一样只到膝盖下,裙子一-撩-动,腿便显得一节一节的,有了不同肤色似的。她头顶上还趴着个支支棱棱的

蝴蝶结。巧巧当然不知道,她的衣着和自己一样俗不可耐,在日新月异的时尚启蒙中,无救地误入了歧途。她似乎马上也认准,巧巧也是异乡异客,上来几句话都是贬低这地方的,说它的土,说它的不开化,说它才开始普及邓丽君,而对费翔一无所知。还说:这巴掌大的县城一共只有两家百货店,尽是卖大地方五年前就淘汰的时装,而淘汰了的时髦比“土气”本身更土气!她问巧巧来此地多久。巧巧说才半年。她不愿人家想她刚来一个多月就到妇产科。我来了有两年了,我从江西来的,年轻的孕妇告诉巧巧。她已确定巧巧和自己来路相仿,都是不甘心在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里按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继续过活的女-子。巧巧也同时认清这位热情女-子身上有与自己相同的不本分,或许也是自作自受给人当牲口牵来的。年轻的孕妇老资格地问巧巧几个月了,巧巧脸一烫,说还不知道。孕妇马上扳起巧巧的手指说,我帮你算!一眼看见巧巧手指上黄灿灿一个大戒指,一点都不含蓄地表示出眼馋,也忘了替巧巧算日子。她是不能输给巧巧的,便说,我那位也给了我一个,没你这个大,不过式样比你的好。两个年轻女-人暗暗地有了竞赛的劲头,讲着首饰、衣裳、电视机。巧巧是没有电视看的,于是这女对手说到这个电视剧那个电视剧

,她只能装成一清二楚的样子。女-子感叹,唉,到这种地方,只能看看电视剧里头的人过的日子了。巧巧更加确定,她像自己一样,憋着一股巨大的委屈,既然稀里糊涂来了,尽量把日子混下去,能挥霍就好好挥霍,能糟蹋就好好糟蹋,钱也好,时间也好。孕妇的丈夫是做驴皮生意的,四处收购驴皮再卖到一百多里外的阿胶厂。她问起巧巧的丈夫。巧巧讲着讲着,自己都唬一跳:郭大宏从她嘴里出来,便成了个没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挣国家的钱,捞着夜班外快,还有辆专车。当年轻孕妇说到自己基本上和婆婆公公小姑子小叔子过,因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头忙生意,巧巧更是优越了她一头,她不必处理婆媳、姑嫂这类普天下最万恶的关系。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高高大大,脾性随和。江西女-子不想示弱,说她驴肉早吃倒了胃口;阿胶那么贵重的东西,闻了就要吐;怀上孕就想吃兰州的白兰瓜,驴贩子丈夫就上天入地地去替她买。巧巧心里冷笑:我其实没太逞强啊,讲的大致都是实情,你何必非要占我上风?巧巧再一想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份生活是激起别人竞赛心理的。也就是说,她是被人羡慕甚至妒忌的。进一步(或退一步)想,巧巧原不是被彻底作弄了的巧巧;她原来在江西女-子眼里颇幸运,幸

运得值当江西女-子两眼亢奋地争强好胜,非压巧巧一头不可。原来并没有那么不幸,姓曹的人贩子也没那么十恶不赦,大宏也并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经提起,他那些长处都很上台面的;二宏废物是废物,毕竟不像个婆婆那么难缠,对付他可以像对付灰狗灰灰那样彻底漠视。巧巧几乎要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异乡女-子,她给了巧巧一个客观立场,让她看到自己不仅过得去,还有那么点令人眼红的福分。

妇产科医生是个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戴胶皮手套的冰凉手指伸入巧巧身\_体时,巧巧产生了联想:母亲伸手指到母鸡肛门里,去探摸是否有临生的蛋,然后决定是否在下一天赶场时卖掉它。巧巧在回答提问时尽量不流露四川口音。但口音显然十分浓厚,女医生的冷漠中有了狐疑,她说,人工流产得你丈夫来签字,万一出意外家属得负责。巧巧说,哦。她的鄙夷浮现到口罩表层:以后知道了?检查只脱一条裤腿。巧巧说,哦。女医生目光很奇怪,像自言自语又说:脱得倒快!还没听清楚就脱—光了。巧巧给打发出来后,恍然悟到女医生把她当成了哪类女-人。刚才的江西少妇告诉她,那种女-人在广东那边有个叫法的,叫“鸡”。深圳、广州那些沿海地方有,大城市也有,连县城南边的煤矿区也会偶尔来两三个。巧巧想,自己这样的

大概算批发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完成了买卖。那些叫“鸡”的是零售,几小时一份儿的分割开来,再一份儿一份儿卖出去,悟过来这点,巧巧便对那女医生很愤怒。同时又想,愤怒什么,若不是运气,说不定她正在姓曹的手里给他零售哩。小梅、安玲此刻是不是正做着这桩事情也很难讲。这么说我是幸运的?巧巧这才明白,有个正规的妻子名分是值得庆幸的,它能让社会正眼看你,它能使江西少妇那样豪迈地挺着其实也没那么显著的肚子。而一个自由闯荡的年轻女-子是充满疑点的,起码在女医生眼里。想清这一层道理,巧巧便负气起来,我是堂堂正正的养路工郭大宏的妻子,二天我非把他领到你面前,你好好瞪大四眼(女医生戴眼镜)看看!

乘车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种骄傲。她是个正正规规的妻子,有个很拿她当回事的丈夫。这辆开动起来浑身乱响的破旧卡车是她巧巧的专车哩。巧巧眼前的风景也好山好水起来。大宏感到巧巧沉默的快活,快活中有类似扬眉吐气的动弹不安。他想她怎么和去时换了个人?他频频扭脸来看她,她居然对他笑了一下。这是大宏一个月零八天里看见巧巧的第一个笑容。原来她不光一双手上有肉窝,脸上的酒窝让他心都要化了。

巧巧腹内的秘密却再难秘密下去,她知道三个月后就会有

形状出来。无论如何是有一关要过的。黑暗得早了,大宏二宏收工也早了些。她在太阳落山前煮了锅骨头汤,揉了团面,只等两个男人一回来就往骨头汤里揪面片。巧巧心灵手巧,很快就从大宏那儿学了做面食,很快做得强他十倍了。两个月里,她把大宏摸得很透,想让大宏百分之百服帖很简单,先是一顿可口的饭,同时给三两个顶好的脸色给他瞧,眼神酒窝用点功夫,等他那直瞪瞪的目光稀软如水了,突然跟他翻脸。闹电视机那场闹,巧巧就这么干的。在床-上甜甜地给了一回,抽身便流起泪来,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大宏问她哪里又不妥了?她说她迟早是要给活活憋死的,迟早要闷得去撞墙的,白天听老鸽叫,晚上听你这头骡子打呼噜。大宏可怜巴巴地看她抓起什么摔什么。枕头、被子、衣服、鞋子,眨眼间她的脾气刮风沙一样刮翻了屋里的秩序和美观,像是忘记了这二者都是以她的标准建设的。大宏开始还想拉一拉,马上发现她劲头越来越大,越发地手舞足蹈,他连下手都无处下手,刚挨近臂上就出来几道血轨。大宏懂得她的憋闷,二十来岁,憋在离人烟一百多里的四堵墙里。他便满地捡她砸出来的东西,好让她再砸一回。她哭着叫道:谁让你捡?!他答:不捡你拿什么砸。她便跺跺脚:我要砸那个座钟,大宏马上

双手捧给她。巧巧当然不会砸砸得坏的东西,于是也就闹到顶了。二宏在一重门外也是哭腔:巧巧,哥,哥,巧巧地叫着。本来闹得差不多了,听傻子二宏这一叫,她把脚盆连水带盆朝闩紧的门甩过去。大宏不顾她抓咬,上来抱\_紧她。大宏说,别唬着我兄弟。大宏说她要什么都行就别那样唬二宏。她说她要一台电视机,二十英寸,彩色的。大宏告诉她他们原是有一台十四英寸牡丹牌,四百块卖出去凑足那一万块。巧巧说,你以为骗个老婆容易?你跟姓曹的结清了,我俩的账什么时候结?巧巧给他两个月限期,买台电视机给她,彩色的、二十英寸。大宏说:你叫我上哪弄三四千块?去偷去抢啊?巧巧说:就去偷去抢啊——你不是活人都敢买,活人都买得起吗?!那次闹得很成功,大宏把烟戒了,把存的七个麝香、两块狐皮、五双公路局发的翻毛皮鞋都拿去托人卖了。还答应巧巧,再跟熟人张张口试试,看能借到个什么数。

这晚巧巧等兄弟俩把一个大锅吃空,她便叫二宏去担水。大宏说还是他开车用汽油桶去拉,巧巧说,那我去担!她知道大宏不会舍得她去。二宏荡悠着两个铅桶走后,巧巧往大宏身上一歪,说他长到三十大几还没长醒,她和他亲热老跟做贼似的。大宏说,干啥你躲着他嘛。巧巧说,我就躲着他!大宏说,

他懂啥他是个傻子。巧巧说,哼,他就这一处不傻!然后她就把头枕到大宏腿上,把大宏为二宏的辩白堵了回去。巧巧就那么仰着脸说,看惯了你也不丑。马上又说,丑我也爱。大宏的大黑脸竟泛出红色,幸福得战战兢兢。她手心在他一星期的胡楂儿上擦来擦去,说,我有了。大宏没听懂她有了什么,她只好说:我怀上了。大宏还直着眼,好大一会儿才龇出长长的牙笑了。巧巧认为那是从二宏脸上活剥下来的一个笑,傻得可怕。她避开这笑,冷淡地说,我不想要它。大宏又一愣,问她不想要什么。巧巧一下子翻了脸: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的?!我要做人工流产!大宏结巴起来:为,为啥?巧巧说,你不知道为啥?你要真不知道,就别问了!我跟你商量,是要你到医院签字画押,不然我那天就解决了,气都不跟你吭一声。大宏还是结巴,到,到底为啥?

巧巧把自己的身-子从大宏怀-里断然抽回,站起身,居高临下对大宏说,为啥子你慢慢去想,反正我不要它!她厌恶地指着下腹。大宏明白她又打算不讲道理了。他也站起身,这样地理优势就变了。他说:我想要。他的话不狠,但那深深的诚恳让巧巧感到压力。她冷笑一声:你想要你去怀,你去生啊。大宏又说:我想要!巧巧说:好嘛,再去找那个八辈子丧德的人贩子,再找他

买个女-人来给你生。大宏哑在那里。巧巧看他手里渐渐攥起了什么。攥起了个大耳光,随时会朝她脸扇过来。但他不会的。两个月处下来,她知道有时他给那一个大耳光憋得要疯了,也不会朝她来。他会去踢狗、捶墙,甚至捶自己脑袋,把那一巴掌的劲挥发掉,但他不会冲她来。要真来一巴掌也好了,巧巧便终于有强硬的道理离开他。巧巧对自己心底那个愿望有时知觉,有时无知,那就是她迟早还是要离开这里。尽管她买了只猪崽、四只兔子喂了起来,菜园子越开越大,种上了大白菜和萝卜,准备腌起来过冬,她竟还是秘密地向往脱离这儿的一天。在大错铸成的将来,巧巧忆起此刻的自己,会诧异地想,那时的日子已眼看着过得旺起来了,已温馨起来了啊。将来的巧巧会清清楚楚地看着这时的巧巧,心想,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真是牛一样的忠厚,马一样的勤劳。

巧巧说:去啊,再去伙同姓曹的拐卖个女-人来,放心,我屁都不放一个就让位给她。她看大宏手里的大耳光在不断增加马力。她在心里呼唤:快打吧,打了我就能恨你——我不离开你是我还没真正恨过你。他就是不动。他说:巧巧,你看我跟二宏是真心待你的,你咋能这样?这一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指控使巧巧几乎狞笑了。她就带着这脸狞笑转身去忙锅台上那一

摊,筷子给她扔在锅沿上叮当直响。她有心把腰扭得得意,对灰灰说:看着我干啥子?等着我喂你?茅房的屎还没胀饱?再瞟大宏一眼,见他已是没劲的样子了。显然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懂得她的暗示。大宏说,是不是,你还是想……他没想妥怎样说,既能说穿事情的本质又不说得太撕破脸。他想说,你还没死心塌地跟我过,你只是在这里跟我们混,混到机会来了,就飞。他觉得这些话一说出口,不仅巧巧再也混不下去,他自己也难再维持这番稀薄的家庭气氛。巧巧倏然抬头,看着他,已懂了他窝回肚里的话。她又给灰灰一脚:吃屎的东西!她目光就在灰灰身上说,实话跟你说,姓曹的不是个东西。她想,看你这头骡子什么时候才听得明白。她又等一会儿,摇摇头又去刷锅。刷得“唰唰唰”,抓心抓肝地响。她对着锅里的脏水说,不要别个屙了屎,你来吃。她端起脏水,噔噔噔走出门,哗地泼老远。回来一手提锅,一手撑着门框,给大宏看,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没什么受不住的,没什么启不了齿的;她的难以启齿,是为他好,是怕他受不住。她脸颊上两团火,眼睛里也是两团火。她这副略带恶毒的泼辣模样其实使她非常动人。

大宏受不住了,他把眼睛垂下来,嘴唇哆哆嗦嗦地,终于出来一句话:我知道。巧巧有点始料不

及,声音虚了些,问他知道什么。他到处移动着视线,一个屋子没一个地方可以容他栖下目光,他无地自容的目光。他说他咋会不知道?姓曹的那种畜生,什么东西经他手他不糟蹋糟蹋。巧巧咬牙切齿:晓得糟蹋过的,你要来做啥子?还要肚里的这个,你晓得他姓郭姓曹?大宏不言语了,无目的地掀掀这个、翻翻那个,抽屉拉开又关上,终于在那个装锈钉子残合页的鞋盒里找出半盒烟。他的烟已戒干净了,因而在点着它之后发现完全没胃口,又弯腰在地上熄了它。然后他抬起头来说,是我的。三个字吃得那么准,巧巧哼哼一声笑,可怜似的,挖苦似的,嫌弃到了极点似的。

大宏坐回到板凳上,胳膊支在高高耸起的两个巨大的膝盖上,又说,娃是我的。巧巧说,要生下个跟那龟儿一模一样的,你还嘴硬不硬?她在围裙上擦干了手。粉红的一双手上,两串粉红的肉窝。大宏看着她一双会笑的手,心想,爱这个女-人爱成这样,真是受罪啊。他又去看她肉乎乎的一双脚,紫红色半高跟皮鞋是两个星期前给她买的,穿得极不爱惜,这时就踩在鞋跟上当拖鞋。大宏说:那我也要。

巧巧一下子傻了。过一会儿,她觉得一股冲动,想狠狠咬他一口,看他是不是木头是不是连痛都不晓得。他看着巧巧肉乎乎的这双脚说,巧巧,是你生的,

就是我的,我就要。巧巧整个地锋利起来,嗓音刀刃一样:我不要!你要我生,我生下来就掐死他!我不掐死他我不是人日的!连她自己都感觉这个叫巧巧的年轻女-人可怕起来了,一股狠劲憋得她模样都变了。她从来没有过这股狠劲,从来没有这股从牙根到指尖直到根根头发根根汗毛的狠劲。不知是撕碎什么,还是咬碎什么才能给这股狠劲找到出路。不然她一定会疯,说不定正在疯。大宏恰在这时来看巧巧。他被巧巧的样子震住了。他显然看见了她体-内正在蕴积的疯,他说,巧巧,你咋了?

大宏这轻轻一句话仿佛破了个魔咒,巧巧哆嗦一下,泪水淌了下来。泪水很快淌了满脸。但巧巧半点悲伤的神色都没有。她的声音变得很低,从她圆润丰美的腔膛深处出来一串又一串不堪入耳的话。大宏感到那个大耳掴子一次又一次被他铁疙瘩般的肌肉运送到掌心,滚热滚热,就是发射不出去。大宏从来没扇过任何人耳掴子。他从小在身高和体力上的优势反而使他腼腆、谦让,舍得吃亏。他只为两个傻兄弟跟人发过几回狠,却也只是扎个要揍人的架势。光那一手抄起二十来斤一块石头的架势,就够警告人们他的不好惹了。他看着巧巧口舌翻动着,骂得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他觉得非下手不可了。这时已听见二宏吸着鼻涕在唱“血染的

风采”,担水回来了。大宏上前一把抱起巧巧就往里屋走,任她踢打翻滚。他把她扔在床-上,她却马上反弹而起,劈头盖脑在大宏身上落下一阵拳头。大宏虽没揍过人,却也没如此被揍过。他长臂一挥,巧巧持续延绵妙语连珠的咒骂戛然而止。大宏再一看,一线暗红的血从她鼻孔-流-出来。她像是终于等来了这一记,“妈”的一声号啕起来。号啕很快转为泣不成声,这才是个远离家园、流落异乡的孤零女孩的哭泣。大宏万万没想到她在受到那一掌时会脱口叫出一声“妈”,那个千里之外,不知她下落的母亲。大宏给她这一叫心里顿时酸胀起来。才二十岁的一个女儿家,才离开家就落到你大宏这种人手里。不管她心里怎么委屈,她还是煞有介事地充当起一个小管家婆来了。替他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几大捆劳保手套拆出线来,给他织线衣线裤,再把它们染成绛红、海蓝;饭桌上总是有荤有素,有鲜有腌。每件事她都是牢牢骚骚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里做得有模有样。大宏这样想着,过去抱-住她。她也不挣扭,嘴里也歇下来。他浑身摸,摸出一个脏口罩,替她拭去鼻子、嘴唇上的血。大宏心里有那么多疼爱,他什么都依了她。你不想要,咱就不要吧。

两人就这么抱着。巧巧透过睫毛上挂的泪珠去看大宏。大宏真的没那么丑,

再说丑不丑作为个男人不碍太大的事。巧巧想,说不定可以照张合影寄回去给爸妈。门外传来二宏孩子般的声音——孩子生怕父母瞒着他相互加害或亲密到完全遗忘了他排斥了他的程度。二宏轻声叫道:哥,巧巧。两人这回都像没听见。巧巧在想头一封家信怎样起头,是寄一百还是两百块钱回去。大宏正伏在她身上,现在这种动作总算做顺了,劲也不瞎使了。巧巧想,这事也没那么受罪的。她身\_体乖巧地跟随上来,遥远地有了一丝快意。自她发现自己怀孕,她一直躲开这桩事情。她心情好些时叫它“办公”,黄桷坪人就叫它“办公”。她这么多个晚上一连在面孔上挂着“不办公”的表情。大宏对她其他表情懵懂,而“不办公”一眼就看懂的。这天晚上,她把整个身\_体都开放给了他。她心里有些好笑,大宏渐渐地有了些武艺哩,把她在一个床-上摆弄到这头,摆弄到那头。

二宏那边安静下来了。收音机吱吱叫,显然旋钮停在了两个波段之间。平时巧巧最烦这吱吱声音,骂二宏:傻驴一个收音机也听不来。这晚她随它去,骂已经骂过了瘾,也没劲了。大宏-呻-吟一声,巨大一颗头颅倒塌下来,--湿--漉漉的濡透了汗,贴着她面颊。一些汗珠落在她额上、鼻梁上,从热到冷,她感到轻微的恶心。这么爱出汗,一生都脱离不了出汗的这

么个男人,让巧巧轻蔑。她想起他一系列出汗的模样:在公路上抡镐时出汗,给厕所出粪时出汗,办公时出汗,吃饭时出汗。巧巧觉得怀孕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明确经受妊娠反应。似乎是大宏稠浊的汗引发的一阵强烈的恶心。她驮着大宏的分量,那分量在坠落、垮塌,像垮在她身上一堆刚脱出的土坯。那分量渐渐发出长而深的鼾声。巧巧试着从那分量下挣扎出来,却几番失败。这屋真黑暗啊,巧巧想着,比黄桷坪的黑暗还黑。这样的黑暗里她忘了她还能盼望什么。一台电视机,彩色的,二十英寸。跟镇上李表舅那台一模一样。一台电视机?巧巧昏昏地想着,就是它把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告诉给黄桷坪的。就是它把穿短裙子、穿游泳衣、穿不知什么玩意儿或什么玩意儿也不穿的那个世界搬到黄桷坪的。慧慧指着那台电视说,深圳的人就这样。慧慧那样有见识,并那样为自己的见识而对黄确坪傲慢。尽管她肺上烂出大洞来,一天咳出几口血来,她半点都不抱怨深圳。一点不错,活不长了的慧慧就常常指着电视机上的黄头发、绿眼睛的男人女-人说“人家外国”。从此小梅、安玲、巧巧就受了勾引,聚在一块别的不谈只谈深圳。外国是去不了的,深圳是外国伸进来的一只脚。巧巧想,那就赶紧买台电视机吧,让外国、让深圳伸一只

脚到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来。

窗子上有些响动。巧巧猛一抬眼,见二宏一张脸在玻璃上挤成扁扁一摊。都给这傻东西看了去,大宏把她横过去竖过来,都给他看了去。这傻东西看了也是白看,今生今世他是找不来女-人给他照葫芦画瓢地比画的。巧巧突然想,是不是傻东西每回都这样看大宏和她“办公”?看她赤身luo体?搭猪圈的土坯余下些在院里,窗帘是她撕了块破被面做的,只遮下半截,傻东西当然是站在叠摞的土坯上把眼光伸进来的。屋里这么黑,他不会看清什么,而傻东西可以想得很齐全。贴死在玻璃上的那一团五官多么丑陋啊,远超过屋檐下那张腌猪脸。巧巧想,这张在玻璃上挤得稀烂的脸要是给车辆碾一碾多好,就像那只偷跑出去,在公路上给碾成一摊糟粕的兔儿。兔儿该和傻东西调个位置。巧巧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恶毒,她感到大宏心里最深的那层感情只有二宏的份。死在兰州的傻兄弟使大宏拿这活着的傻兄弟来还一份情分似的。巧巧刚来的第一天就发现这对兄弟默契得神秘,谐和得古怪;大宏在听傻东西冒出种种傻气时,表现出深切的袒护和娇纵。巧巧恨兄弟俩那种心领神会,它似乎是种秘密的情感勾结,谁也别想离间,谁也别想插进去。

二宏的傻脸慢慢从玻璃上揭下去,消失了。一股呕吐直拱巧巧喉口

。她使劲掀掉身上烂睡如泥的大宏,挣扎到床边,大吼一声呕吐起来。大宏一点都不受打扰,鼾声的音调都没变。巧巧做了人工流产后给父母去了封信,寄了张与大宏的合影和五百块钱,黄桷坪出来的女孩,还没有谁头回就往家寄这数目的。合影是在县城照相馆请人拍的,两人站在卡车旁边,挡住一大片朽烂的锈迹。信上说这是大宏和巧巧的专车,除此外,还有部专用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还有大房和大院,五身新衣和三双皮鞋,一个城市户口(尚在重重困难的办理过程中),当然还有二十英寸彩电,除了最后这一项,其他都不是纯谎言。她还说她连班都不用上,大宏挣的钱都归她。这也不是假的,她手里有大宏的一切,他的一只旧罗马表,是他的老养路工父亲一生唯一的贵重物品;还有大宏的一个存折,虽然上面没多大数额。巧巧想象母亲挨家挨户把汇款单和相片以及信给人们看,当然潘富强最终也会看到的。想到潘富强,她一阵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还是害怕他看到那张相片。在他看,巧巧是不是“风采”,他会不会想,原来自视不凡的巧巧不过也就这点志向:草草嫁人,安居乐业。

手术两周后,巧巧仍包着头,整日在被窝里孵着。偶尔下床,腿上套着两条线裤,完全是正规的“月母子”。黄桷坪的女-人

们都这样,大产小产都要理所当然孵一个月被窝,让男人们明白他们对她们的愧疚。巧巧连解手都不出门,就在卧室的花尿盆解决一切,然后留给大宏回来倒。有时大宏回来忙晚饭忙洗衣,就把这差事交给二宏。渐渐地,这就正式成了二宏的差事,每天一下班,就马上到巧巧床边来端那个鲜艳大红的尿盆。巧巧心里一点都没有过意不去,这傻东西别以为扒在窗上看是白看的。几天连着下雨,大宏回来得很晚,回来就像个过河泥菩萨。他说今年雨水咋这么大,小塌方有四五回了。他见巧巧空白着一张脸,对他的解释毫不领情,连反应也没有。他只好枯燥地自说自话一会儿,无非再补些歉意或慰问,就到厨房做饭去了。现在晚饭成了夜饭,巧巧牢骚地想着。她靠着三个枕头织一条线围脖,秋深了。厨房里哥俩一搭一档地忙着炊事。大宏和傻东西照常有说有笑。她对大宏控诉过二宏扒窗的事,大宏并不很恼,只叫她做个大些的窗帘。她问那已经给傻畜生看到眼里的怎么算,大宏半天才说,看了的就算了呗,你要我怎么办?把他眼抠出来?巧巧说,一点不错,我就是要你把他眼睛抠出来!大宏说,就可怜他是个傻子吧,心里对你可好了。巧巧尖厉地说:我多稀罕!傻得屙牛屎的畜生!大宏叹口闷气:不是给你倒尿盆吗?巧巧说

:那都是抬举他!最后大宏答应教训他一下,揍他两巴掌或踢他两脚。一天大宏不执行这教训,巧巧就给他一天空白脸色看。

这样熬大宏熬了十多天,傻东西名分下欠的那两拳或两脚仍是在欠下去。这天大宏晚上十点多才回来,雨衣一路滴水滴到巧巧床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叫巧巧数,看够不够买电视机了。巧巧空白的脸便立刻有了内容。她飞快地把手指在舌尖上蘸着,捻动一张张钞票。然后她跳下床,打开抽屉的锁,又把钞票数一回,夹进存折,把抽屉重重一关,锁上。大宏见她穿着那条粉红内裤跑到屋外,摘下一条五花腊肉,又去菜园子掐下几棵蒜苗。她吩咐二宏把腊肉上的厚厚一层黑烟灰洗下来,又打发大宏去拣米里的稗子和沙粒。哥俩看她活泼利索,笑出了一模一样傻得可怕的笑。这笑此刻也不败巧巧的兴,她一边兴冲冲地抱怨锅台的脏,一边喜洋洋地骂着男人能管什么家?男人还不把个家管成猪圈?她手脚口舌一块麻利着,连二宏直瞅她粉红内裤下luo出的粉红小腿,她都慷慨地给他去瞅了。二宏眼里的巧巧是刚揭开蒸笼的白面馒头,暄暄的,热腾腾的,带股发甜的气味。巧巧这些天在被窝里孵出鲜嫩圆润的一个几乎崭新的巧巧,原本的丰满此时便是饱熟了。肌肤灌足浆汁而略略透明,是一层透明的

粉红。大宏凑着灯光仔细拣米,听巧巧和二宏异口同声哼唱“血染的风采”。两人起码唱出五个调门。大宏头一次见巧巧对二宏笑一下,虽是嫌他嗓子太左而皱眉的一笑,但大宏觉得二宏和自己被饶过了。一会儿巧巧摆出三个菜来,还烫了一瓶高粱酒。三人这顿晚饭吃得暖洋洋的。

以后巧巧回想起这顿晚餐时,连它的气味、温度都记得很逼真。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能忆起那碧绿的蒜苗、那烈酒的气味。

二宏这餐饭吃得出奇地安静,偶尔一两句愚蠢的多嘴,巧巧也没白他眼。大宏却是紧张的,似乎这样的融洽不知将要他付什么样的代价。他还紧张巧巧会问钱的来路。她却一字不问,只说电视机该放在什么位置,厨房还是她和大宏的卧室。大宏被她弄得直是满心感慨——她原来可以给我们多少快乐啊。巧巧说到了遥远的黄桷坪,说到镇上的电视机前总有争执不休的男孩女孩,男孩要看足球,女孩要看电视剧。大宏此时充满做牛做马的渴望,只要巧巧一直这样比画着两只带肉窝的手,永远滔滔不绝。

饭吃罢时,雨下得开锅一样。大宏二宏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紫红脸,额上的头发汗--湿----了,汗顺着太阳-穴-淌到两腮。巧巧竟忘了每次看见这两张汗--湿--的脸心里必出现的话:吃饭出汗,干活白干。她自己也喝了两盅酒,变得什么都

好商量的样子。大宏说他得去看看路况,叫巧巧把锅碗留给二宏洗,早些去睡。巧巧把自己碗里的肥肉倒给灰灰,便趿着鞋回自己房了。酒意刚刚好,最是令人舒服的时候。她躺躺又起来,打开抽屉,把钱又点数一回。二宏在无缘无故地训斥灰灰,巧巧竟没像平日那样烦恼。她把抽屉锁好,钥匙藏到褥子下,这才上来瞌睡。

巧巧睡得快沉到底时大宏回来了。他直接就上到她身上。她懒得去管他,接着睡自己的觉。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彻底扔给了他。但不时出现的几丝疼痛使她的睡眠开始断裂。她口齿不清地抱怨一句:你是狗啊,怎么咬起来了?过会儿她口齿清楚了些,又骂:我又不是炉子,你乱捅啥子?!终于结了尾,她狠狠抽出身转向墙卧着。疼痛却不退去,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醉意弄碎了。巧巧恼火起来,伸手一拉灯绳。灰白的日光灯下,她身边并没有大宏。巧巧看看自己,当内\_衣穿的旧衬衫被撕开了怀襟,两个纽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处火灼一样,一些被咬噬的红痕。粉红内裤落在地上,竟有浅淡的血流在床单上。她尚在小月子中,大宏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她叫了两声大宏,空寂中她的叫声起着轻微的回音。她再次检查自己遍体的伤,渐渐感觉到那具身\_体,那一系列动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

扯直嗓子长啸起来。她直接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里。她嗓子一直这样,扯成一根弦,喊出黄桷坪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毒的语言。刀剁了几下,感觉却不对,二宏并没躺在那里。巧巧浑身发冷,喊破的嗓子冒着血腥。她提着刀把屋子、院子搜了个遍,灰灰唬坏了,跟了她一阵,又突然意识到该离她远些,便蹿入猪圈。猪和狗就那么毛骨悚然地瞪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着,一只鞋陷在了泥里。傻畜生对她如此畜生了一番,她感到手里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齿和指甲,痉挛地发着狠劲,成了她身-躯、肢体的延伸。

雨停了,空气尖溜溜地冷。巧巧提着菜刀站在泥水里。那股冷使她骨头酸胀起来。她就那么两脚泥水地回到床-上,死去般冷冷地僵直地躺着,握着菜刀的右手压在腿下。她已一滴泪也没了。

天色灰白时大宏回来了,带着一股野外凛冽的风。这里的深秋是黄桷坪的隆冬。甚于巧巧经历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样子把大宏唬坏了。她一双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只母兔的。她就拿那样的一双眼看着他,实际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入了这双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摊黑暗的焦距。实际上他被这双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射着。她脸色是破晓的银灰。他问她,她不答。再问,她便闭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

拾起,拍打几下,替她盖上。巧巧有了声音,巧巧是另一个声音。她说让她死了吧。大宏听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说了一切,说傻畜生如何了她,如何畜生到极点。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开怀襟,给他看已不再鲜红——已略略发紫的咬伤。她说,你是头猪啊?猪也晓得护自己的猪婆!你婆娘给人祸害成这个样子,你就给他祸害是不是?大宏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也出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嗓门。巧巧一时诧住了,心想这是谁的嗓门?分明是那傻畜生的嗓门。刹那间她似乎什么都清楚了: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他实际上买了她来,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难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给了他那么大个亏吃;他先吃下一场亏是为在此时来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刚才说。她还听出更恶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给姓曹的狠狠嫖一场,二宏平日傻里傻气对你的好呢?他在我筹那一万块钱时凑进来的三千呢?你能给姓曹的没日没夜的舒服,白白送上去给他舒服,我兄弟傻疼你一场你就不能给他舒服舒服?巧巧认为她这才把大宏那句话彻底听懂。难怪大宏不止一次告诉她,那三千块是二宏的全部积蓄。难怪她为大宏织的线衣线裤,不多久就上了二宏身上,哥俩真够哥俩的,什么都不分彼此。这三

个月的生活一页页在她脑子中翻过去。哥俩背着她的交头接耳,当她面的会心会意,一切秘密的勾结原来就在于此。

巧巧的揭露、指控、咒骂终于把她最后一点嗓音耗尽。大宏始终坐在床沿,不再出声。他甚至不否认巧巧的推断。后来巧巧想,假如他在她推断哥俩的下流勾当时蹦起来,给她一巴掌,大声来一句:你再说浑话我揍死你!如果有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许不会发生。但大宏不吭气,巧巧推理完成了,一套丑恶罪过的逻辑完整了,他仍把头搁在满是泥污的手上。然后他站起来,仍拿脊梁对着她说:你要咋说就咋说吧。要是你非要法办二宏,我替他去蹲监。我爹我妈死时都不闭眼,我答应过他们,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说完他连看都没看巧巧一眼,拾起地上的胶皮雨衣就走了出去。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从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全串通一气,把巧巧化整为零,一人分走一份。谁都在她身上捞到好处,就是她自己成了好处提取后的垃圾。爹疼妈爱的巧巧,最初也只不过是这些人手里一块糕饼,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给他们咀嚼、咂巴着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消化后的排泄。

一天的昏睡,巧巧被卡车声惊醒,内外都是夜色了。不久外面屋里亮了灯

,两兄弟说笑的声音跟任何一个收工归来的夜晚一模一样。屁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巧巧这样想着。她已确信自己的推理百分之百地正确,大宏是有心把她让给那傻畜生的。不然好好的怎么想起去看路况?那么深的夜即使有塌方也怪不到谁的。塌方堵了车电话铃会响。他随口诌个借口,让傻畜生得手罢了。巧巧又想起那张挤压在玻璃上的脸,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说不定那些个夜晚里有几次,巧巧睡得熟透时,拱动在她身上的不是大宏。她拼命从混沌一片的记忆里寻摸异感,越寻摸越觉得异感的存在:二宏给她的一个个傻笑原不傻,原是占足便宜后在表示领情。怪不得她怎样差使他、怎样调遣他,他都巴结得比灰灰更狗里狗气。

兄弟俩在商量什么。商量什么呢?巧巧听了一会儿,听不清。兄弟俩一直在递着眼色、窃窃私语,原来在算计她,细细地分享她,一点都不把她浪费。他们当然有得商量,这份艳福往后再如何分享下去。巧巧想起两天前收到的安玲的相片,安玲戴着墨镜穿着短裤成了个真正的深圳女工。相片是妈从安玲妈那里借来的,要巧巧看完再寄回去。听说小梅也嫁了人,也嫁得像巧巧一样“好”。三人中只有塌鼻子扁脸的安玲真的上了流水线,实现了一天挣十四小时工钱的梦想。巧巧已躺得筋疲力尽,她想翻

翻身,硌到一件硬器。菜刀在她身-子下已焐暖了。这是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很多的刀。巧巧刚到这里就发现,所有厨具都像大宏一样大得可怖,大得蠢气。她起身,穿上件毛衣。事后她会奇怪:那个时刻怎么还怕受凉,还晓得套件毛衣。又扯过一条长裤,将两脚踢进裤腿。事后她也觉得不可思议,那种关头还顾及-羞-耻,还不愿只穿条粉红内裤冲出去。她没有理会两眼一抹黑的晕眩和随即灌入她四肢的虚软,事后她一样诧异非常,当时怎么撑得动身\_体迈得出步子。她把提刀的手背在身后,迈着如往常的轻快步伐走进厨房。屋内陈设正在变动中,所有家具都被挪了位。大宏正搬着一个木箱,就是盛被褥那个大的。若没有他那样的身高和臂力是不可能搬动它的。他抬眼,看巧巧翠绿毛衣浅灰长裤,脸是苍白的脸,却没了那股恶狠狠了。他并没预期她的出现,双眉一提,几乎喜出望外。这神情顿时让巧巧认出他来了,怪不得她一见到他就觉得他眼熟。延河旅社的第一夜,她在走廊上碰见的那个猿人般的大汉。原来全在这儿等着我呢,巧巧想。原来他那时就相中了她的轻信,她的无知无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她背在身后的菜刀从一侧切入她自己的视野,随后她整个视野成了一片红色的混沌。二宏此时从门外进来,怀-里抱着一

个大纸箱,他的傻脸不得不高高仰着,以使下巴与手之间的空间足以盛下纸箱。他怪样地扫过架在纸箱上的下巴,看见了巧巧,像头次那样欢叫起来:巧巧!巧巧!叫得如揭短,如冒犯,如寻开心。他的视线被大纸箱阻隔,一时看不见正在巨大血泊里抽搐的大宏,他只觉得在他眼里一向洁白如雪的巧巧脸更白了,不是人的白法。他觉得巧巧今天的面孔有些古怪。当然他脑子里是没有“狰狞”这形容词的。他蹚着他哥哥的血从巧巧面前走过去,继续欢叫着:巧巧!巧巧咱买了电视……他感到冷飕飕一片东西截断了他的欢乐。他转过正汩泊流血的脖子,看着这个给了他三个月美妙温暖的女-子。他看着这女-子奇怪地高大起来,他与这远方来的美丽女-子之间的空间关系变得非常非常奇怪——二宏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同地平线平行,而这女-子正垂直于地平线。然后这女-子退出了二宏越来越小的视野,没有了。再有就是蓝幽幽的夜色给阵阵的风刮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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