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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女初长成(下)

这样一个小女-人突然冒出锅炉房雾腾腾的昏暗,粉粉的一条儿。“哪个?!”她问着,在大锅炉后面不见了。

倒问我“哪个”,金鉴想。我是这个兵站的站长。他没有吼回去:“你是哪个?!”多少有些理屈。年轻的站长不是看清了,而是知觉了那一条儿粉色是什么。每个男人在男孩子时期早就在梦里把它温习熟了。不管怎样,是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说没看清也好,你说它撞进我眼里也好,怎么也算不上绝对无辜。

“莫慌,呵?一下下儿,呵?”她小调儿似的乞求从锅炉后面出来。听得见抖衣服、开关塑料袋慌成一片的响。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鉴当然不能走,他背转身-子等。军事重地鬼里鬼气出现个女-人,他当然要问清楚。他到这个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饭厅那张女明星巨大一个脸印成的年历是他唯一看清楚的女-人。偶尔有在兵站吃饭进藏探亲的女-人们,都是臃肿的一大团,羽绒服或棉大衣上一丝女性轮廓都不见的。

真的一个女-人。她左手绾着--湿--发,右手提一个大塑料袋,luo着的脚趿着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颜色像是深红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时是筋疲力尽却又顽韧不衰的样子。女-人有二十多岁,二十一二岁,金鉴判断着,大概还算不难看,他对女性美或丑的

鉴别已不敏锐,招架女-人也没了功夫。原来也没有过多大功夫。这个年轻女-子不太敢看金鉴,垂着毛茸茸的眼帘,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两个酒窝越发地深。她是害怕他的,却也有一点儿兴奋。她认不得他肩上两块红牌是什么军阶,只知道有那两块牌牌是官儿。

金鉴问谁带她到这儿来的。他讲话一向打不开嗓门,但那份不动声色,还有颇重的书卷气给他一种奇特的威严。人们并不是马上看出他其实在模仿着谁,模仿他自己在四年军校生活中心里树起的一个现代化的、冷面而机智的军官形象。这形象是基于外国电影、战争小说,以及军校某几位气质不坏的教员,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象,七拼八凑出来的。他已意识到,这一切在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里纯粹是浪费。

“莫得哪个带我来。”女-子说,“我跟着学放蜂,不晓得咋个就丢了。我们一路的有十多个人呢!”她拿把鲜绿的塑料梳子梳着--湿--淋淋的头发。在一个高中生似的军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断找出事来使她手脚忙碌。不然她经不住他这样微微反感的打量和询问的。

金鉴看见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编织花纹给撑得变了形。“放蜂?”他问。这个来头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让她知道这一点。

“啊,蜂子,采蜜的。”她飞快看金鉴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

话应该这么听:到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窝里放哪家的蜂?花都没有三两朵。”“我搭了车撵他们,不晓得咋个搭到这儿来了。一下下儿天亮了,我就走。”

金鉴觉得这川北人的“一下下儿”挺悦耳。它和他的重庆北郊人的“一下下儿”有着微妙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这里小半辈子也放掉了。这里靠金沙江上游,离青海不远,公路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要到军用地图上找。往前往后都是山,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应运输部队白天的餐饮,偶尔才有受了天气或路况影响而被堵拦下来、不得不在此过夜的车。他告诉她这个季节车很少,雨季来了。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没法走的,你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个麻烦。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车到达此地的,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两只暖瓶去接开水。他瞥见地上有个尼龙旅行包,灰尘蒙蒙,拉链敞开着,里面万紫千红乱七八糟。她窈窕的丰腴,美丽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条儿时就给他看到眼里了。他觉得一点儿恶心和心动。

“咋办呢?”她轻声问,话音里又有微笑又有耍赖,却是知错的。她是以如此微笑和耍赖闯天下所有难关那类女-子。

一般都是不良女-子。金鉴手里的暖瓶盛满了,水溢到地上,起来一大蓬白汽。初夏了,这地方的早晨还是严冬。水烫到他的手

背,他不给她看出他是因为她跑神而挨了烫。他说:“再说吧。我打个电话问问大站,有没有往兰州去的车。”他盖上暖瓶盖子,打算离开。

“我不去兰州!”女-子说。

“你不是说你要去兰州?”金鉴已走过她几步,这时再回过头。突然瞥见她眼里黑洞洞的惊恐,“那你要去哪儿?!去不去兰州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他见她又要给他两个酒窝了,脸上马上挂出个“我不吃这一套”的表情。

这天竟没一辆车,说是两头都有塌方,都过不来。炊事班的就狂欢地叫唤:“猪们都不来喽!看录像带哟!”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便说话、动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来的那个女-人给安排在小客房里,一个白天都在睡觉。没见她的向见了她的打听她的名字、来历。见了她的不多,便天花乱坠地把她说成下凡的电影明星。一整天人的眼睛都长在小客房紧闭的门上,想这女-子够能睡的,一泡小溲都不出来解。

傍晚篮球场干了些,六七个兵跑来跑去地玩篮球,一会儿全停在那里:门开了。出来个略微矮胖的女-子,披了件军大衣,脸睡得呆呆的,眼睛有点肿。六七个兵里的小回子第一个感到沉痛的失望:她和电影明星边都挨不上。她烫过的头发已快要直了,没有什么发式而只添一层

毛糙和枯焦。圆圆的脸是不难看的,充其量只是不难看。小回子是文书,爱读文学杂志,文学故事里的女孩、女-子、姑娘、女-人给他一个非常单薄、飘逸的女性美准则。他对旁边的刘合欢说:“漂亮个鬼啊,那么短个腿。”刘合欢是兵站最老的兵,脸子是最黑。他不理小回子,他认为十九岁的小回子在女性的鉴别上懂得什么?小回子在这个年纪一点都不实惠。而姓潘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好处都是实惠的。刘合欢在她从厕所走回来时对她叫道:“小潘儿!过来玩玩吧!”她被叫得一怔,突兀出来一个笑,像一下认得自己就是老成军官口中叫的“小潘儿”。她那一笑还有一点儿为自己得到“小潘儿”这个名字的受宠若惊,也表示她对给她这名字的人的些许感激。“小潘儿”是个女护士或女秘书,总之是和这群兵这座兵营很搭调的。小潘儿便朝篮球场这儿来了,脸蛋红起来,知道自己在这些兵眼里是个主角,正走向舞台中心。她把两个手插在裤兜里。等她走近,所有兵倒又不来搭理她了,都去玩自己的。球艺马上有了长进,相互间的接触也热闹起来,不是你扦我一腿,就是我踢你一下-屁-股。刘合欢则是最吵闹的。他的黑脸使他一口牙方正而洁白,他就用这口牙笑和骂人。他要让小潘儿知道自己的司务长身份,也让她明白,他可

不像这些年轻兵娃子那么没用,为她起劲了一天,而她走近了他们是看也不敢看她的。她对他们来说太成熟、太丰满,他们吃不消,而他在这方面比较老资格,眼睛找着她眼睛地冲她笑。小潘儿于是看出叫刘合欢的司务长是个一天到晚笑和骂人的人。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砸在了小潘儿肩上,她便球那样一弹,肩上披的军大衣坠落了。里面是件紧身的绿毛衣,兵们一下子看出她的好看来。

刘合欢从她旁边跑过去,去追逃远了的球。捡球的时候,他特地抬起眼,跟小潘儿碰了一下眼神。小潘儿眼中的-羞-涩和风骚,刹那被他捉到了。他对她的实惠的判断显然是相当准确的。他身上是一件米色和深蓝图案的毛衣,露着天蓝的衬衫领子。相当在意打扮的一个男人。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潇洒,从小潘儿身边跑过时又添了层造作的潇洒。然后他转过身,退着往球场走,手把篮球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对小潘儿邀请道:“来一块玩玩嘛!”小潘儿肩膀俏丽地一拧:“我哪会。”她此时将棉大衣抱在臂弯里,宁愿微微挨着冻。她其实一点也不是有意识要邀人看她有凸有凹的身\_体。刘合欢手里拍着球,退退又进进,问她:“你家在成都?”她说:“不是。你咋个晓得我是成都的?”刘合欢说:“我们这儿有过成都的兵娃子,都骂

死这地方了。三年一到全都急着回成都了。”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情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欢代表他们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女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欢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抽出,搁到另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根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后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小回子是头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性的魁力。他有些感激刘合欢:他没话找话同她聊天,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刘合欢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他这方面很老练,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略略

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难以诉说的心事。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摆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跟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小潘儿马上露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刘合欢想,她也会讨男人欢心呢。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南洛阳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顺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刘合欢精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荡。

站在后面的六个兵全看出刘司务长和这小潘儿已调上情了。对于这样的调情,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只好由刘司务长代表他们去调,他们得到些刘司务长剩余的快乐就不枉给刘司务长跑一场龙套了。小回子一直在注意小潘儿身上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凑出一个活泼亦泼辣的女-子。

小回子尤其注意到她那双手,一些小窝儿在两个手背上,他从来没在文学杂志里读到这样一双女性的手,带这样的小窝窝。文学杂志里的作家们肯定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短短的圆乎乎的手,他们但凡描绘女性的手,一律都是“纤细、修长、白皙”的。有一天轮到小回子来给文学杂志写小说,他一定不会忘记这双手。由此他马上就想给文学杂志投稿了,这双舞来舞去的手上,小窝窝使上过县重点高中的小回子心神散乱起来,不再听得见刘合欢继续在代表大家同小潘儿闲扯什么。他没听见刘合欢在问小潘儿叫什么名字。小潘儿说:“你不是叫我小潘吗?”刘合欢笑道:“保密啊?”小潘儿把话岔开去问这地方的气候。刘合欢很快又转回来问她家到底在哪个城市,这趟旅行是不是去兰州。小潘儿又是答非所问,说一路看见核桃树了,没想到这里跟她家乡一样,有好多核桃树。没等刘合欢来得及把话再转过来问有关她家乡,她问兵站是不是能看到电视。刘合欢回答她,这里十回有八回接收不到电视,周围山太高了,连特别无线都白搭。不过兵站有不少录像带,有个新电视剧叫“渴望”,看得一个兵站几夜没人睡觉。连最深沉的站长都魂不守舍了一阵子。小潘儿便问站长是不是肩上扛两块红肩章的。刘合欢说这兵站只有两人肩上扛

牌牌,金鉴和他刘合欢。

六个兵此时都听出刘司务长在趁机自我吹捧,那也是没法子的。认真起来,除了刘司务长和金站长,这个漂亮女-子是没他们任何人的份的。他们都是兵,兵想女-人只能做梦想去。他们都没意识到,逐渐逐渐,这个不难看的胖乎乎女-子,已被他们认定是漂亮的了。他们当然不懂拿什么词去形容小潘儿眼神里那点令他们快乐又令他们不适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尚没有“风骚”这词,即使有,也不会往这小潘儿身上用。小回子走过去,从刘合欢手里拿过球,闷头闷脑一个人去练三步上篮。他的步子很大很懒,人也是没头的样子。偶尔回过脸,见小潘儿正看自己。小回子脸上立刻灼热起来。他是极爱-脸-红的男孩,读文学杂志都动不动-脸-红。人们就说:“小回子脸都红到脚后跟了!”小回子的模样和个性毫不相符。个性秀气得别人都为他受罪,模样却像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一米八三的身高,脸蛋鼓鼓的,一边一块高原红,整个脸像画成丑角的孩子,又搁在个成年汉子身上。小回子特别爱干净,却从来给人泥乎乎的印象,正如他特别爱读书写字,有时还画两幅小画,但他看上去大大的脑袋里一个词都积攒不住。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小回子此刻心里的大动荡。他不停地上篮投球,只是为躲开人们而独自占据一个

观察和体味小潘儿的角度。刚才小潘儿同他眼睛的邂逅,让他感动得心里一阵休克。他愤愤把球砸向篮筐,“”的一声,他想,文学杂志上的女孩、女-子、少-女都是什么!他不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刘合欢率领下靠近小潘儿去了,他只管在心里一遍一遍为一个爱情故事开头。他的感动在他心里形成一串串泉涌般的句子。那感动也使他后脖梗奓起一粒粒鸡皮疙瘩。他觉得他每一个身姿都给小潘儿看到眼里去了。渐渐他已一身大汗,但他仍不愿停下,不愿加入以刘合欢为首的集体献殷勤。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子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阴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打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小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子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当真的哟?”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

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裤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欢的粗鄙,一点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刘合欢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日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不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他操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走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刘合欢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势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来的年轻女-人看的。金鉴单薄的身板挺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阴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给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

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金鉴问:锄什么?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奸-,汉--奸-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金鉴并不提高嗓门,斥问:什么汉--奸-?!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回来的家伙都叫汉--奸-,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奸-是什么东西?金鉴自己也绷不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金鉴说:行了,住嘴。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来。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队列里有个兵插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潮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剃不剃?刘合欢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鉴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嘿,站长

,革命不分先后嘛!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多嘴?!

队伍刹那间静了,各种表情也立刻除净。只有站在第二排队末的刘合欢眼睛仍眯缝着,两弯老辈人似的慈祥微笑。他觉得这位“青腚”站长好笑,一清早的下马威其实是给小潘儿欣赏的。就像所有年轻兵娃子,其实都是在给小潘儿耍把式。大家都知道她就在锅炉房洗衣服,不时还伸出半截身-子往这边瞅一眼,抿嘴笑笑。刘合欢认为所有人都挺可笑,没一个敢像他自己这样大大方方接近她的。这样想,他看着金鉴的两弯笑眼便越发慈祥起来。金鉴嫌恶地回敬他一眼,他在年轻军校毕业生眼里是个一身油气、胸无大志的人,这点刘合欢很清楚,但一点都不觉得冤枉,一点也不恼。像金鉴这样有野心又被窝在这种小兵站让野心在一天天窝囊中磨灭,那才是真的冤透了。年轻站长大军事家的野心使他连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都拿不出像样的姿态,这使刘合欢越发像看着晚辈那样,看清秀单薄的站长继续发虎威。

“都知道站里暂时来了个女客人,”金鉴说,“要格外注意军容风纪,尤其是平常那些脏字满嘴的,好好清理清理口腔……”金鉴满心以为自己在此卖了个俏皮,却没一个人笑。他

看一眼刘合欢,并让兵们留意到他目光在刘司务长那里颇有意味地逗留了一会儿。他说大家要相互监督,争取一个脏字都不说,给这个留宿的女客人留个好印象。刘合欢又拿眼睛对年轻的站长说:站长,又错啦,一个脏字都不说的男人最让女-人没劲啦——一个脏字都不说还算爷们吗?金鉴拒绝和刘合欢沟通,把眼睛转回来,接着训导。他说既然来了女客人;既然公路三五天内通不了,她也就走不了,小回子你负责把浴室门上挂个木牌:一面写“男”一面写“女”,该什么性别是什么性别,都给我看清楚再往里蹿。听清楚没有?二十来张嘴吼道:清楚了。金鉴露出一点过了官痞瘾的舒服。刘合欢马上将这神情牢牢捉住。他叫道:报告站长!金鉴并不看他,全神贯注防备这年岁最大的军人如何拆他的台:“说!”刘合欢笑道:“这是双方面的事,咱是不是请人家女方也来站站队,听听您的指示?”

小潘儿此时正端着一盆洗净、拧成一个个卷子的衣服出来,整个人新鲜粉嫩,轻轻冒一层热气,听刘合欢的话她更像是走起了舞台步子,又是被逼迫的,虽然别过面孔,队伍还是看见了她肩头、胸脯、腰肢的忸怩与兴奋。

金鉴喊一声“立正”,嗓音是军事指挥员惯有的那副破锣嗓音。士兵们想,站长自己也够走样的:向来低调文雅

的态度也丢了。

看来偶尔来个女-人很好,让这心灰意懒、没精打采的日子好混些。刘合欢这样想着,向小潘儿递了个磊落的笑脸。

金鉴说:“听着,这位女客人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战士宿舍。”

刘合欢问:“那军官宿舍呢?”

金鉴顿了一下:“也不行,凡是男同志宿舍,都不行。”

一个兵嘀咕:“怕她探听‘军事秘密’吧?”

“你姐姐来,也不允许进。”金鉴说,“明白没有?!”

——“明白了!”

声音响得把正晾衣服的小潘儿震住了。她抬头看看队伍和队伍前笔挺的金鉴,脖子缩一下,意思是当兵的当官的倒是像模像样的。队伍解散后,兵们拿了扫帚、抹布出来,扫了漫天尘土,再由另一些人把落在窗玻璃上的尘土抹去。

刘合欢边走边拿一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点烟。他似乎突然决定拐向小潘儿这边。他问她昨晚睡得可香,她说香什么香,觉睡颠倒了,白天把觉睡光了。她已和他很熟的样子,嘟起嘴说,你们这里看着倒怪干净,夜里跑来个大耗子,有一尺多长!刘合欢说,有没有看到我们养的猪?猪跟耗子差不多大。这地方猪都有高原反应,长不大,耗子没高原反应,一夜能嗑掉我半麻袋花生,连干辣子都啃,你说它能不长得跟猪崽子似的。小潘儿眼睛往远处瞄一下,姿态出现些-羞-涩,对刘合欢说:别个都在看

你!刘合欢笑道:我有啥看头?看你!小潘儿嘴更嘟了,说:我不要他们看!刘合欢更是笑得一嘴白牙:好好好,不是看你,是看我们俩。小潘儿-脸-红了,刘合欢想,这回是真-羞-了。她光-羞-不风骚时立刻显得年岁小了许多。她说:那你还不快走!他说,咦,有什么好走的,青天大白日,不兴讲几句话?他真的觉得自己和她挺熟,并且是那种有心有意突飞猛进的熟。虽说整个交往也就是篮球场上一段闲扯,再加上看电视剧时的另一段闲扯。后面那一段他大致弄清了她的底细:她从青海那边过来,跟一群放蜂的人回内地,结果她搭错了车。她本来是托亲戚在青海找了份工作,很快发现那工作不适合她。他认为他对她了解得差不多了,二十来岁的女-人,凭了点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天涯海角地瞎逛,总有逛得体无完肤的那天。那天她就会踏实下来找个人。找个像他刘合欢这样的实惠男人。小潘儿往下撸着挽到胳膊肘的毛衣袖口,问他:你们站长多大了?他答多大多大,她说:人不大脾气不小。他说:大材小用了嘛。她听懂了他话里的腔调,斜起眼问他:你是不是也大材小用啦?他笑:我?我是乡巴佬重用。她似信非信,又问他:你们站长也是四川人吧?他嬉皮笑脸:要不要我介绍介绍,你俩认个老乡?她说:要你介绍!他的

嬉笑有点僵了,说:这兵站有十九个四川兵,多几个老乡怕啥?她说:高攀不起!刘合欢感到她说这句话的怨愤是真的。不止怨愤,甚至是悲哀的。多日后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缘于何处。那时他才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为她那样无望的悲哀而心痛。而这一刻他却对她突至的这股悲哀困惑。他想,这以姿色南征北战的小女-人难道要征服乳臭未干、一身鸡骨头的站长?反过来想,就凭你,就想打我们清俊斯文的学生长官的主意?他在这时看见她清澈见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种一文不值的浪漫。少-女的白日梦。原来这实惠的小女-人也有瞬间的不实惠。他感到心里的一点不舒服。其实他心底是清楚的,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金鉴这样对女-人彻底无知的男孩是绝大多数少-女白日梦的诱因。

刘合欢告辞了,她却叫住他,问他有没有针线。他有些得意,她毕竟不是那种长久沉溺在白日梦里的傻女学生,她明白过来了。她眼里有了种轻微的招惹,或说挑逗。她现实起来,明白他对于她是将有无限好处,可以无限倚傍、无限榨取的男人,他的成熟和世故将使他们无论长或短的交往充满实惠。他接受那挑逗:有啊!他其实跑到小回子那里翻出一个针线包来,小回子说他把他抽屉翻乱了。他在大男孩头上撸一把,说:像你这么整

齐没女-人会尿你的;女-人在你这儿不就没啥事做了吗?他问小回子有没有剪刀,小回子说我正给站长写文件呢你捣什么乱,同时他扔了把折叠剪刀给刘合欢,然后瞪大眼珠看刘司务长把天蓝衬衫领口的纽扣剪下来。他当然不会想到诡计多端的刘合欢玩的是什么花招。

刘合欢回到院子里,小潘儿已不在那儿。他犹豫一下,转头跑到那间小客房门口。门虚掩着,他叩两下,小潘儿应了一声,拉开门。他说:你不是要针线?她在犹豫是不是放他进来。她眼睛一垂,放他进去了。他说这屋太暗,天阴的时候跟个山洞似的。她笑笑说:不花钱住店,将就吧。他说:我衬衫上掉了个扣子,装在口袋里几天了。她朝他嘴一撇,把乐意做成不乐意:好嘛,把它拿来我帮你钉嘛。他说:就这件。她看他指着身上的新意未退的天蓝衬衫,狡黠地笑笑。他一点都不为她的猜透而窘,说:我去脱下来?他这个试探相当露骨,并且他认为它将使她和他迈入另一个交往局面。到他这岁数,男女间已不必有那么多过场了。他认定这女-子也一定不需太多过场。她果然叹口气说:算了,就在你身上缝吧。那一声叹息有些唬人,很沉重甚至有些疼痛似的。一个女-人不得不做某个重大牺牲似的。他有点不忍,心里起来一股温热,不是爱情恐怕也离得不远了。她

与他只有半尺距离了,故意凶起嗓门叫他莫乱动,针戳了她可不负责。他说他绝不动,戳着也不动。她给逗得一笑。即便这笑也没减轻她的紧张。他嗅着她身上一股带--湿--意的气味,一种甜丝丝、奶兮兮的面霜或香皂的气味。他才明白从昨天开始兵站空气里的那丝异样气息由哪里来的。来自这具女体。她的呼吸小风般柔软,却掩不住那一点慌乱。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来。他原来也不如自己想象的泰然。他为给她行方便,把头昂起,垂下眼皮见她手指顺着线理到头,然后腕子一旋,在尾端打了个疙瘩。她是个灵巧和快当的女-人,会是个好女-人。他想着便说:你有哥哥吗?只有两个堂哥哥,一个是当空军的。空军危险哟。有啥子危险?他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当他的镇长,娃娃都多大了。他能看到她头顶上一层烫焦的发梢,似乎这都增添了她的女性滋味。滋味是很好的,他身\_体深处冒起一股冲动,却不知究竟冲动着要做什么。他和她暖乎乎、十分软和的体温凑得这么近了,他希望她这时抬头看他一眼。只要她那一眼,只要他能将那一眼挽留住,他便知道这股冲劲该用去做什么。她就不来看他,任他和她之间的压力持续上涨。她一针扎下去,突然雀儿一样“嗽嗽嗽”地笑起来。她说,忘了忘了,好重要个事!

刘合欢想,

你用这个法子来缓解压力。有一点点扫兴,似乎好不容易筑上去的某个实体,塌散下来。他问什么重要事情给忘了。她四处看看,问他有没有稻草。他懂不了她,说他有近十年没见过稻草了。她把两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她从门后的扫帚上折下一根帚穗,又拉起自己毛衣下摆将它细细擦拭几下,说:没稻草这个也差不多要得。她将笤帚穗儿递到他嘴边,说:咬着。他说你别作弄我,这是啥意思?她说这你都不懂?在你身上动针线,你就要含一根稻草。他问为什么?她嘟起嘴唇,眼睛斜着他,样子风骚到了极点却也孩子气到了极点。她说:你家有没有老人?他说:没老人哪来的我?那你回去问问他们,为啥子我要你咬根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别个丢了东西,丢了钱啊啥子,赖你偷的。钱?我在这里什么权没有就有财权,什么钱不经我同意,谁都别想动。他想,她是个明白女-人,明白女-人会懂得这个权比站长那两声“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比他那点看上去又调兵又遣将的权力好得太多了。她一定听懂了他,开始动心了,沉默地满脑子打算。他嘴一张,将那根不干不净的笤帚穗衔在齿尖。他要她感到他的顺从,他对她这个迷信小游戏的配合是因为他以后在小事上会由她做主。他同时

认为自己可笑,怎么会闪现“以后”这样隆重的词。针线悠悠地走着,她像不经意地问:军人都没有女朋友吗?他也像不经意地说:金鉴在军校时有一个,后来他分配到这山沟来,恐怕吹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吹了?哪个大城市的女孩跟他到这来?要是你,你也不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来?!你愿意嫁到这来?我去给你跟站长扯个皮条怎么样?再说我拿针扎你啦?扎!咱动一动是孙子!讨厌!她把它说成“讨——厌”,标标准准的撒娇,打情骂俏了。

这时刘合欢坐在床沿上,小潘儿站着,微向他弓着身。她脸颊粉红柔细,向他埋了下来。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动。她只是把嘴凑到他下巴下咬断了线头。他笑着说:唬我一身汗!唬什么?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语。她说:明天又剪掉个扣子叫我来缝嘛。他说:我什么时候剪扣子啦?两人都动了些-羞-恼。斗嘴时她的泼辣真是好看,胸脯挺得高高的,脸往下压,压出了个小小的双下巴。你没剪?刚才拽下的线头都是齐刷刷的,以为你能把我哄得到。她做出恶毒的一个冷笑,他做出皮很厚的样子。女-人识破男人的主动追求,男人没什么太挂不住脸的。他已明白她对于这类非正面的调情、以斗嘴为幌子的调情非常适应并在行至极。这无疑是个村姑了。刘合欢想,九

年里生活欠他的快乐这一刻全补给了他。他同时还想,他喜欢上了这个小小村姑。刘合欢是那种不相信爱情的人。只要有如此浓厚的喜欢,他便想同这个女-子走着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绸子样的脸,绸子一样在他下巴上一擦而过的脸蛋。

当然不是小回子纸上画出的那个脸蛋。小回子午饭时见小潘儿正教炊事班几个人做霉豆,煮了的黄豆一颗颗胖胖的铺在几个大竹匾上,蒸汽里她不自禁地眯上眼,嘴巴嘬圆,“忽忽”地朝豆子上吹气。她的手动作起来有种奇怪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狠,并且极其迅速。小回子后来回想到此刻时,他惊异自己的观察力之敏感和精确。那是看上去绵软实际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们往往行动在意识和思维前面。蒸汽在一线太阳里使小潘儿的脸虚幻起来,一些散落的头发在她脸的两侧舞动,小回子像给这美景噎住一样半张着嘴。后来他想起那天并没出过太阳,天一直阴得汪水。而他始终感到一束阳光跳跃在她略带焦黄的麦芒似的头发上。他对她那样瞠目时她恰好直起腰,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她在讲解如何沤那些豆子,豆子长毛长到何等程度为最理想。她有副麻利也厉害的口舌,可以想象她不饶人时那口舌会多帮忙。小回子也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脸又红到了脚后跟。因此他

只得赶紧转身走掉,如同不善争执的人冒出一句极冒犯的话,不敢等对方回击就立刻离开。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样端着饭盆回到宿舍,不知咸淡地吃着吃着,拾起桌上的笔,在一张写废的“关于增设检修汽车设备”的报告上涂画起来。他小心描下那圆得极完美的面颊,再突兀地出来一个下巴儿,就是小潘儿了。小回子认为她已美过了任何电视剧的女主角,眼那么明净,腮那么无疵,鼻子像猪娃那样翻翘出圆圆的两只鼻孔。还有那一帘刘海儿,两穗鬓发,那狠狠的、果断的、灵巧至极的一双小手,上面笑一般漾动着一串小涡旋;那最先导引他探测她美丽的会笑的娇憨无比的手。小回子觉得她可爱到了罪过的程度。罪过的可爱使小回子心里和身\_体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膨胀。他不愿此时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只要孤独。他甚至不需再见到小潘儿,看见她只能是受罪。而他却总是去找罪受,四处去搜她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笑声或话音。他不知觉地循着搜到的声音去了,远远地看见她,帮谁在乒乓桌上缝被子,或同谁在扯些不关紧的闲话。小回子绝不凑近去,小回子从他读的那些小说里学会享受这样的受罪。第三天他接到金鉴的命令,让他把公路修通后第一个车队到达兵站的时间写到黑板上,并要用彩色笔画一幅“欢迎”或“慰问

”之类的玩意儿贴到大门口。金站长在这方面还很学生腔的。不像前面的站长从来不掩饰兵站和汽车部队的主雇关系,也就是对立关系,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悦的姿态。金鉴却认为“欢迎”“慰问”之类的攻心术能改变兵站和汽车兵们几十年冲突的传统。年轻的站长想把这个荒野地方的兵站变成军校校园的一隅,使它文明,并建设一种不实际的精神环境。连小回子都认为站长以这些来满足自己壮志未酬的年轻野心,颇为书生意气。但他非常尊重金鉴。除了他的中学班主任,他从来没真正服气过谁。小回子却很服气温文尔雅、又冷峻庄重的金站长。他同情这年轻的指挥官被荒谬地安置在如此一个位置上。因此无论站长有任何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驳也没有地执行。至少年轻的站长在他的意图被服从、执行和实现时,得到刹那壮志已酬的满足。因此每当刘合欢和站长作对,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经验和资格来暗暗取笑站长的一腔学生式热忱,一些学生情调的工作设想,小回子便仇恨刘合欢。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对刘司务长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颜以及当官的身份公开展示他接近小潘儿的优势。他可以把小潘儿一夜间变成他的恋人,小回子和其他兵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小回子认为刘合欢正抓紧时

间在干这事。在两个有资格做小潘儿恋人的军官里,小回子宁愿金站长占据那位置。小回子甚至为金鉴暗中祝愿,他能在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儿这样充满生命的可爱女性。他希望站长快些下手,把刘合欢那种素来谈女-人谈得满嘴油荤的浊物取而代之。

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写和画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晾豆的竹匾边沿蹦跳,时而飞快地从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边去伸头缩颈地吃。野桃树的花在雨季里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时节了。这是个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篮球场上打发时间,一些人在电视室打牌。这时他突然看见小潘儿从锅炉房里出来,两手端个脸盆,头发闪烁着肥皂泡沫。她的脸给头发遮住,只见一截圆润粉白的脖子。她用一个军用茶缸舀了盆里的水,再从头顶浇下去。浇得颇吃力,有时也浇得不准,水显然进到了她的衣领里,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头发,似乎想找个人帮忙。

大家却在远处又蹿又蹦地卖弄无论高明还是低劣的球艺给她看。她一扭头,见是玻璃窗内大瞪着眼的红脸蛋大个子男孩。她歪着的脸朝他冒出一个笑,叫:小回子,帮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烧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旁边。他心里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绰号。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你那双手,花爪子一样,去洗洗

嘛。她把一块粉红椭圆的香皂递给他,指尖在他手心轻轻一刮。柔软粉红的指甲在小回子心里痒痒痛痛地一刮。她弓着身等他洗净手上五颜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弓着的身-子更加曲线、女性,腰和圆圆的-臀-出现那样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觉得它已被画在了他知觉里。

他巨大的孩子气的手伸过去。他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大手翘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她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是不是陕西人。他说,是。她说听刘司务长说你是这兵站的大艺术家。小回子没言声,她脸便转向他,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能写又能画?小回子笑笑。他笑时嘴唇往里一窝,-羞-极了。她说你们这个兵站的人个个都那么好。小回子仍不响,心想,或许你来了把他们变好了,不然平常这样的星期天,人们多半会闲得相互找碴子斗嘴,开肮脏的玩笑。汽车兵从内地捎来很无耻的流行色情笑话到这里,起初小回子听不懂,还要追问,刘司务长便会比手画脚地给他启蒙。这是这儿的男人们唯一的欲望发散方式。他想对她说,这是个被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而你的来到使这个星期日异常美好。

小回子当然什么也没说。她说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车离开了,这辈子她不会忘记一座山窝里有这么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问:你去哪里?她似乎没准备他这提问,顿了半晌才说:回

内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匀细、温柔地冲在她头顶,又顺她头发流回盆里。她的衬衫领子翻向里侧,使她整个脖子和小半块脊梁都露了出来。那脊背上有着柔嫩的浅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轻的皮肤和一层匀净的脂肪。小回子看着这些心里受罪极了。

不必去触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触上去的感觉。小潘儿一手握了把鲜绿的塑料梳子,一手将头发理着,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谈天,谈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个儿时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线上的女工。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她问小回子,你去过深圳吗?小回子说,没有。然后他忽然补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儿拧了两把头发,手灵巧而狠地在额前一绾,面颊紧绷绷的,连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她说,你不想去深圳?他摇摇头。她说,电视上看到莫得?跟外国似的。小回子有些愧怍地笑笑,愧怍自己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合。她拿起一块毛巾擦着头发、脖子、耳朵,手的动作狠而迅猛。脸蛋发出异常的光泽,像刚刚长好的伤疤上的光亮新肉。他看出那是块军用白毛巾,新的,刘司务长的权力包括成箱的崭新毛巾,各种食品罐头,各种脱水菜、香肠腊肉,各种干果,谁都不怀疑司务长偶尔拿他手里的货物去同过路的汽车兵交易。内地的

时髦到达刘司务长这里最多晚半年。

刘司务长口头上对此地骂骂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个。如果再有个小潘儿这样的女-子给他钓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这里便是刘司务长的乐土了。他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却眼看着刘合欢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儿,并向兵们炫耀和夸大他的征战成就。这时他听她仍在说着深圳,那条做绢花的流水线。她双\_臂举向头顶,狠狠揉擦头发时,胸脯颤动得很剧烈。小回子马上躲开它,想刘合欢背地里就拿这个来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讲得有形有色、活灵活现,似乎是看见过毫无遮掩的它们,形状、温度、尺寸都给他亲手掂量过似的。小回子想到刘合欢把两只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夹一根烟,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窝里的兵们“美言”小潘儿时,他就恨不得把这油条一枪毙了。刘合欢讲着讲着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捺在某个兵的身\_体中段上,喊着:支这么高个帐-篷——这货思想太肮脏!小回子看着小潘儿妩媚地垂着眼帘,扯下梳子上的断发,右手食指飞快地将它绾成个球。他想,刚洗过头发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妩媚的时刻。这似乎也是哪个小说家的发现,小回子喜欢这桩发现。

下午小潘儿来到站长的寝室门口。她明天要搭车走了

,她想跟他说声“谢谢”。万一站长挽留她再住两天,她会马上答应下来,让站长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但她明白站长绝不可能挽留她。二十来个战士一同向站长恳求,站长也不一定会留她。只有刘合欢昨晚在篮球场上,当着一大伙兵的面对她大声说,再多住几天嘛,我们这些兵娃子都舍不得你走!兵中间有人叫唤:刘司务长顶舍不得你走!刘合欢一点不觉被揭露的窘迫,大声说:你咋说这么对?我第一个舍不得小潘儿走!又有一个兵说:小潘儿你快走吧,不然我们刘司务长要爱上你了!刘合欢嘻天哈地地说:我早就爱上了,你没看出来?另一个兵说:小潘儿那你还不留下做我们刘嫂子!所有人都仗着人多壮胆,把很实质的话借玩笑嚷了出来。当时她又-羞-又笑地转身便走,说:我以为你们多文明,原来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时便有人说:小潘儿嫂打击面太大了,我们金站长从来没惹过你吧?

这是间收拾得整齐至极,已失去舒适的房间。比其他兵的屋更朴素,没有色彩艳丽的枕巾,没有贴在墙上的电影电视画报,素洁得令人起敬亦令人生怜。令她这样喜爱建设和修饰生活环境的女-子生怜。屋角那张床也是太单薄整齐而没了温暖。再就是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两个书架摆满书和字典。书搁不下,又由四个军用罐头的

木箱侧竖起来,再叠摞,充当第三个书架。听兵们说金站长时常托汽车兵替他从内地买书来。书架对面搁着两张沙发,看得出是就地取材自制的,木工颇业余,沙发看去很公事公办,若有两个人坐上去,只能是谈公事。所有情趣都在写字台上。玻璃板下压了几张国画山水的贺年卡,两个相框里有些男男女女,竹笔筒里除了插笔,还插了两根黑白斑纹的野鸡尾翎,很长的,人踏在地板上的震动便使它们得意扬扬地晃动起来。她唬它们那样探出脚猛一跺,它们竟大摇大摆,如古戏中的少年统帅,却只有精神,而无形骸。她想年仅二十三岁的站长大约也这么玩过,或时常这么玩,把他在人前隐藏的调皮、活泼在这里泄露,以它们触发。

挨着写字台,是个立式衣架,挂了一件军服和一顶军帽。沿军服领有一圈浅浅的油渍。男人啊。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在那油渍的领上抚摸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似乎这可以证实,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长,男人得十十足足。有声音倏然从身后传来,她忙缩回手,扭脸,金鉴已站在门口。她像头次在锅炉房见他那样,-羞-怯成了股轻微疼痛。女-人总是对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怀着痴心妄想。从第一眼见到这高中生似的年轻军官,她便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是熬煎她

内心的,是不甜的、苛刻的,时时跳到局外来挑剔她的姿态、她的笑,或不笑,它总是嫌她那笑太热络,同时嫌那不笑太呆板。她没有一个表情不给它挑剔,没一副模样让它认为是还说得过去的,还算美丽的。她从来没体会过如此深的自卑。

她像个乖女孩那样规规矩矩对他笑笑,说,想来跟你说一声,明天我搭车走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他也微笑一下,说:哪里有什么照顾。听说倒是你帮了我们一大堆忙,帮炊事班做了好多事。两人都客套到了顶点,她感到空气中的氧气更进一步地欠缺了。金鉴倒了杯茶,端给她。她想他这是何必,她一分钟也不会多待。便受宠若惊地去接,动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们就那么手挨手地僵了一瞬。然后,她低下头吹着水面上的茶叶。茶的气味一点也不青不绿了,是陈旧枯黄的味道。等她抬起头,发现金鉴正从她脸上抽回目光。就像她从他军衣上抽回手。她眼睛里有八岁那样的胆怯。你是川北哪里的,他总得找话。说了你也不晓得。小地方。你是重庆人吧?离重庆还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她没料到他会那样笑。金鉴的笑忧郁得令人心动。人们一眼能看出他是个内敛忧郁的人,可直到他笑人们才能证实他的忧郁果真如此天然。他问她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

,笑一下,未置可否。现在的乡村肯定都变了,我有好久没回家了,上军校时回过一次。我们县城边上的乡村都变了。她听他跟自己讲着。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话。她不知道一个内向的男人偶尔会在一个女性——往往是不相干的女性那里变得很感慨。她便也说起自己。她一下子活泼起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说她们那儿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辍学。为什么不上学呢?不上学做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显出操心和轻微的愤怒,现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过几年,简直不敢设想,中国乡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辍学了?嗯。上到初中?上到小学五年级。五年级?!嗯。和我一样的女孩那阵都不上学了。不上学你们年纪轻轻做什么?有时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帮着砍树。砍树?嗯,砍了树打大衣橱、五斗柜,送到县城去卖。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林子都承包给个人了。那也是偷!国家是不准私人乱伐森林的!全国的很多山区森林都遭到破坏,破坏面积快到整个森林覆盖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恶果是什么?是土地沙化,土质流失,洪水,气候恶变!生态环境恶变!你们不想想你们的下一代?!九亿农民在断自己子孙的活路!

她看着

这个高中生一样的年轻军官一点文弱都没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对面,消瘦的脸上有了种仇视和轻蔑。他的一只手在空中划上划下,她没想到自己会把他惹成这样,把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惹得这样暴戾。他手停在了离她面孔两尺的地方:这也是恶性循环,跟自然生态的恶性循环差不多——你们先是拒绝受教育,选择无知,无知使你们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长远的利益中包括你们受教育的权益,包括你们进步、文明的物质条件,你们把这些权益和条件毁掉了,走向进一步的无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无法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没有教育越是会做出偷伐山林这样无知愚蠢的行为!他形状标致的唇间喷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她畏缩起来,不知怎样才能替自己挽回一个已在他眼中变得愚昧的形象。她觉得他随便讲讲就比报纸上的文章还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认真地把什么“生态平衡”之类的事作为日常思考,作为个人忧虑的人。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谴责使她顿时感到:不行了,她对他五体投地了。

他见她蠢里蠢气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她只是把一张脸端出个很好的角度,轻轻点着头。他一下子没劲了,她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可爱女孩,他对她吼什么?他把她吼得那样惧怕,把她贬低得那样彻底,她都轻轻点着头:

对愚昧无知点头,对半文盲也点头,她全盘接受他指责的罪过。他有点不忍起来,拎起暖瓶替她杯子里添了些开水。她却放下杯子,说不打搅了,站长。金鉴突然想到那撞进他视觉的粉粉一个luo体。更是一层愧意上来。嘴一张,出来一句:以后还会来这里放蜂吗?他恼自己在这时还去戳穿她的谎言做什么。从兵那里听来她的全然不同的来头:有说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说是相对象的。她扭过脸,身-子和脸成了个很好看的矛盾。后来金鉴对这个不寻常的女-子的浅淡记忆中,她的这个身姿是唯一清晰的记忆符号。她突然说:我扯了谎,我不是来放蜂的。她一个肩斜抵门框,有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金鉴说,我知道。她一狠心说: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给人拐卖出来,拐卖给一个牲口一样的男人。金鉴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恰看见两颗泪珠骨碌碌从她澄清澄清的眼里滚出。他镇定地看着她两颗泪变成了四颗、六颗……她咬了会儿下唇,下唇发着青白抖颤起来:不是一个牲口,是,是两个牲口。两个牲口样的男人。金鉴看着这丰圆的小女-人,社会的堕落和黑暗滋养了她愚蠢的美丽;她这份美丽和愚蠢完美的结合是专门供奉给那堕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满面泪水:我是虎口逃生的。金鉴不再看得下去,回身从脸盆架上取了他自己

的洗脸毛巾,递给她。除此,他没有别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对这陌生的年轻军官倾吐。或许刚才他的激昂、他的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书呆子式的胸怀,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悯人情绪,使她瓦解了。抑或她心里那太非分的爱慕只是种纯粹的折磨,不如对他讲出实情,让她自己根绝完全无望的对他的恋想。现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践得所剩无几的一条很贱的性命,他可以有的只能是充满嫌恶的怜悯。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更大地拉开,足够大的距离让她的心死得踏踏实实。好了,看你还敢痴心妄想。她不知她泪汪汪的样子如何地楚楚动人。金鉴冷若冰霜的脸柔和下来,低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还拿眼睛追究着她,要她细细讲出始末。她用毛巾捂着面孔,缓缓摇着头。无从说起了,什么都太晚了。金鉴又以更抚慰、更不平的语调说,报上偶尔读到拐卖妇女儿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会有这么恶劣的事。她还是沉默地摇着头。他又说: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们军人有责任保护你这样的受害者。学生腔来了,她却给这孩子气的正义弄得心里更是一阵温热,更是一阵暴雨般的泪。她却一直缓缓摇着头。他深吐一口气,高一个音调说:假如你觉得,和我们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码养养伤散散

心;你要愿意的话,就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了解过,大家都很欢迎你。他正义的化身似的,不带明显感情这样说了。她不再摇头了,从他的毛巾上抽出红红的一张脸。在最没希望的时候和地位,升起爱的希望,这有多么悲惨。

两人都没防备,一个人已到了跟前。刘合欢急刹住脚步,疑惑地看看泪人儿和据说不近女色的站长。他夸张地做了个给他俩造成极大不方便的抱歉脸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态。小潘儿却飞快地转身走去,手里拿着金鉴的毛巾都没来得及丢手。

刘合欢的笑鬼里鬼气,他盯着金鉴,意思是你也不那么君子嘛。金鉴压抑住反感,刘合欢那副“正撞上好戏看”的表情很让他讨厌。兵们说刘司务长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要给兵站娶个司务长太太。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鉴做对手的,他怎会去做他的对手,除了饮食男女,这人还有什么心胸?就是饮食男女,他也从来玩不出高品位来。金鉴这样想着,微皱了眉问刘合欢明天的伙食可安排好了,堵在两头的汽车部队已积压下很多的人数,免不了要开十来餐饭的。刘合欢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长你别往正事上打岔,刚刚那出戏你对我还没个说法呢!他掏了根香烟,万宝路,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清脆地一弹,喷出一火舌来。他从香烟的烟雾后看着小鬼头站长,要他

明白我刘某来琢磨你这么个小鬼头,可太不难了。他嘴里应付着金鉴的每一项提问和指示,说你放心站长,别说十顿饭,我一天三十顿饭也开过。忽然转了话锋说: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哪?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没大事的;女-人要在一个男人面前掉泪,事就大了。

金鉴正拿了军帽要走。他不想把小潘儿的秘密讲给任何人听。他心里由这不幸女-子引发的不幸感,引发的沉重,刘合欢这种土头土脑的花花公子是无法理解的。看看这个兵油条,自这兵站来了位年轻女-人,他一天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衣,皮鞋擦得比食堂的不锈钢高压锅还光彩照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确实使整个兵站都有些失常的兴奋,可刘司务长这样拿出全部家珍来打扮,采取明火执仗的攻势,也实在太不浪漫。其他几个兵还知道远远地弹几首吉他曲,唱两支灰心伤感的流行歌,弹的唱的都拙劣,比起刘合欢的拙劣,还是雅出十倍去了。在军校时听过很粗的话,是讲边远地区当兵的性体验的: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样说小潘儿很恶劣,她比貂蝉差远了,毕竟还是看得顺眼的,不是随便闯入雄性世界的雌性动物,而金鉴对她突然有了层亲密,是因为他知道了她所受的伤害。刘合欢醋意地笑着,像有撮合金鉴和小潘的意思:小潘儿这样的女-人真

不错,一看就知道能干活肯吃苦,也能生会养,多实惠。你我这种人,她这样的最理想。我说站长,就别在你那些书里找“颜如玉”了。金鉴觉得这人真粗俗得无救,冷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刘合欢说:我怎么啦?我这人就是实在,不去想军校里那些目中无人的大小姐。他戳痛了金鉴,他知道金鉴在军校有过一个女朋友,是某个重要首长的女儿。首长为了自己女儿好,便把不够格做他女婿的、小城镇出来的高才生一笔批发到这老荒山来了,随后金鉴的女友很快便成了“前女友”。金鉴尚未愈合的伤给刘合欢这一刀捅过来,脸变得疼痛而凶狠,脖子也粗了。他指着刘合欢大声说:告诉你,我可不会跟你为个女-人摆擂台!不过你他妈的要欺负她,我要看着不管,我是你孙子。我欺负她?!你他妈的不是有油水就捞,有便宜就占,能动手动脚就动的?老子警告你,你少打她主意,少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刘合欢一脸嬉笑收住了,他从沙发上一蹿身,蹲在了上面。金鉴你他奶奶的犯什么病?我稀罕在她身上动手脚?!我欺负她?她找上门来请我欺负我还考虑考虑!你少给老子提虚劲,谁没看出来你一天三回往人家门口串!我不能串怎么着?我是中尉司务长,我明天打结婚报告,后天娶了她,你把我咋着?!我一有权力二有自

由!

两个人发现彼此长期来的瞧不上、相互暗暗作对方的梗,此刻在一个小潘儿身上暴发出来。此刻刘合欢已站在金鉴对面,金鉴略带恶心地看着他脸上冒一层油,手指上的进口烟抖了他一地的烟灰。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像两只马上要斗起来的红冠子公鸡。金鉴说,别把烟灰往我地上撒!刘合欢将烟往地上一扔,脚上去一蹍,说:金鉴,要是你也想闹闹恋爱,明说一声,我不是不能让给你,就别装正人君子,装保护神!金鉴一根手指伸出来,指点着刘合欢,指点半天没出来一句话,脸上是“跟你这种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苦痛笑纹。刘合欢乘胜追击:这都好商量——我为人大方,也是有公论。一个妞儿,你至于跟我别扭吗?我让给你就是了!金鉴嗓音压低说:再说,我揍死你!行,拉出去比画去,让咱这些兵蛋子看看咱知书达理的站长为个女-人也会揍人。走啊,怕影响不好啦?刘合欢你别来劲,四年军校我也不是白混的,揍你我还能揍出个漂亮的来!你不揍你是闺女养的!走,咱们上操场上去,也好让大伙让那姑娘有个看头!金鉴却突然泄了气似的,轻声而恶狠狠地说:你这流氓。

刘合欢笑起来,重新抽出根烟来点:刚才她跑来告诉你,我怎么流氓她了?哭得那个样!我跟你赌咒,我碰她一手指头我是闺女

养的!那你是还没来得及。这话说得对路,确实没来得及。你是打算要去碰的喽?怎么了?你碰得我碰不得?刘合欢你狗日的听好了,这样的女孩子我永远不会去占她便宜,永远不可能去欺负她!她已经给人欺负得遍体鳞伤了!你什么意思——遍体鳞伤?金鉴在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阴郁地看着地板上那个烟头。他认为自己没有叛卖她的权力。他说:反正她是个遭遇很坎坷的女-人,被人欺骗、欺负,真的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我们做军人的,不应该加重对她的伤害。她都跟你说什么了?金鉴没有直接回答,感动于某种神圣和高尚。刘合欢闷抽了半支烟,刚才金鉴那番十分学生腔的话不再让他觉得滑稽了。他说:我怎么会欺负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呢?说老实话,我是挺喜欢她的。他想,自己怎么也学生腔起来了?他见金鉴已出了门,他穷凶极恶地抽了两口烟,蔫蔫地起身走去。

下午,小潘儿一个人在菜地里拔菠菜。她帮忙总帮得很到点子上,从来都能发现别人忙不过来的活。这里晚上霜大,菠菜全给打得扁扁的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烂了。从她后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个葫芦,一个漂亮完整、饱满圆熟的葫芦。刘合欢心里这样形容着,一面慢慢走上坡。他要来看看明天的十来餐饭怎么搭配干鲜荤素,计划耗用多少鲜菜。当

然,他是听炊事班说小潘儿去菜地了。她听见脚步声,从肩头甩过一个微笑给他,但显然是刚刚从很深的心事浮上来。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里抠着,随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进大竹筐。刘合欢走到她跟前,她顺他的脚看上去,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阴沉一目了然。他原以为自己同她是顶近的,却让金鉴知道了她的什么隐衷。她却装作看不懂这副脸色:你们说这地方的土不出东西,看看这菠菜长得!叶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里有霜还长这么肥呢!他还站着不动,跟栽在那里似的。她继续装作没看见他的异样,说:杵在那儿,也不晓得帮个忙!他说:到底咋回事?她说:啥子咋回事?谁欺负你了?没得哪个欺负我。那你在金鉴那儿哭什么?!他凶起来,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权,有这权跟她摆大丈夫架势。没说啥子——金站长要留我在这儿多住几天。就为这个哭?她不言语了,下手更狠更快。他想,她大致是他的了,起码眼下是他的,金鉴倒做了那么大个人情,她倒也相当买这份人情。女-人贱就贱在这里,从来不知哪头炕是真热。她站起身,见他怨艾寒心地看着她,她忙笑一下说:你不高兴——我要在这多住几天你不高兴?她说着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脸上的碎发。泥在她圆滚滚的脖子上留了道擦痕。刘合欢没好气地说:

别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着衣领,将泥迹擦去。

太阳在密集的松针中毛糙起来。他想,他是不是对这个女-子真动了情,真要同她从长计议?顺着衣领往下溜了一眼,他看到那两个坡度。他知道这个时候是想不清任何事的。绝不能说我喜欢你、爱你之类的蠢话,说了以后也很可能不算数的。她知道他刚才看见了什么,却没有收回它们的意思。她只看着他肩章上的两颗星,阳光这时集在两颗星上。他说,先把菜放在这儿,回头来拿。她不问“去哪儿”就拍拍手上的泥,跟他往松林里走去。松林的绿色越来越深,变成黑的了。果真有一片雪,颜色发灰。她的高-跟-鞋踩上去,那雪竟很脆。他问她冷不冷,她说有点冷。他脱下军衣给她穿上,她像孩子那样看着他一颗颗替她系着纽扣。然后,她发现自己已在他宽宽的怀-里。他埋下脸,她感到他不像他表面上那样老练。吻还是直通通的,纯洁的,土里土气的。吻在十分钟之后才渐渐摸索出路数,开始幽深。吻在二十分钟之后才不纯洁起来,它移向她下巴、脖子。她的胸前被掀开越来越大一块luo露。他却在她全部交出自己时停下来。两人都没一句话。他想他可千万别昏头,别说出“我喜欢你”,说了事情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一点点明白金鉴指的“欺负”是什么。她身上

有被“欺负”的痕迹,她从一开始就有这类疑点。金鉴的话只不过使疑点不再是疑点:她是个有过某种暧昧来历的女-人。在男人方面,她似乎见过大世面。可究竟是怎样一种欺骗和欺负烙在这女-人身上了呢?一些流窜到城市的乡村姑娘,自找着去给人欺骗和欺负,靠这类欺骗和欺负养活,以此去浪迹天涯。她是不是属于那类女-子呢?这想法使刘合欢恐惧了,他轻轻掩好她的衣领,心里恼她一点反抗也没有,即使是假装的半推半就,也会让他心里舒服些。

这一夜刘合欢一直坐在被子里抽烟。三点时他披上棉大衣起来了。一夜他似乎已想清楚,他不想知道小潘儿的究竟。她负载着什么样的伤害,那伤是否活该,他都不想追究。他已想通了,为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好女-人素质,为她的好看和实惠,他就糊涂一回吧。他是真心喜欢上她了。学生腔的金鉴大概管这叫爱情。

他来到小客房门口,敲了几下,里面她带着痰音问:哪个?他说:开开门。好大一会儿没响动。他又说:是我。脚步不大情愿地移近,门开了,他挤开门和她,走进去。两人的装束一模一样,都是在内\_衣上裹了件军大衣。月光很白,被白布窗帘滤过还是白的。她要去拉灯绳,他捺住她说,不要开灯,她嗅出他从内脏到表皮被烟熏得极透。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事关

重大了。她说才几点你就跑这来,回头人家说闲话。他说:怕金鉴不高兴?她说你们军人就不晓得在哪个地方了。他听出她的叹息和冷笑。后来刘合欢回想起来,才悟到她此刻绝境中的心情。他后来想,若他那时知道她的绝境,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会有什么转机呢?他会放弃中尉军衔,同她去流亡、亡命、铤而走险?他有那么玩命爱她吗?一切都是后来,在失却了那类极端机缘后,在永远赎不回她那妙不可言的圆圆脸蛋儿圆圆身\_体后,他才有瞬间的五脏俱焚。其实后来他想到许多可行措施,国家正经历最热闹的变革,各种可能、机缘都会有,有人在最忙乱的边境城市,比如深圳、珠海、海南反而安安全全隐藏起来,开始新生,抹杀无论怎样的个人历史。有人混出了国境。可以混入印度,或混入缅甸。上天入地,只要他实实在在拥着她的肉-体,她的勤劳、青春、善于建设善于持家善于点燃他欲望又善于平息这欲望的肉-体。而此一刻的刘合欢刚刚做了决定,对她不去看透,不加细究。

她与他对面坐着,渐渐能看清对方的脸部轮廓。她问他想不想知道她的真实来历。他说,是你昨天告诉金鉴的那些?她摇摇头,说金鉴只了解了一小部分。他沉默着。她说:你是不是想和我好?他慢慢点点头。她伸过手,他的手迎上来。两张床

之间的桌上,两只手经过一番逾越,颇吃力地交握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咋回事。他不要听她亲口告诉他,她的一段不可启齿的故事。她沦落过,卖过-yin-,或许她会告诉他她如何身不由己,如何不明不白已落在歹人手里。他说:拉倒,你是咋回事就咋回事吧。我只要你现在,以后。他说:小潘儿。他又说:小潘儿你啊!他把他方头方脑的脑袋垂下来,垂在了他和她的手上。她腾出一只手,摸着他浓密的头发,又摸着他的耳朵,刺麻麻的鬓角。后来他回想她的这一段无词的抚摸,才意识到真话如何一阵阵涌动,她张口即会将它呕吐出来。

她把他拉起来,拉到自己跟前。他在白白的月色中看见她眼睛好明亮。她把他的手指搁在自己衬衫纽扣上。他想她误会他了,他并没这个打算。他的打算是来宣布他对她产生了长远的打算。他的手指不动,喃喃地说:往后有的是时间。她便自己动手了,动作仍是她一贯的狠和快,不,更狠更快。一会儿便是一团温暖,光润坦然的一团温暖了。他紧紧-搂-着她,说:我不是这意思。她的手已又狠又快地上来,解起他的纽扣来。他说,我真不是这意思。他又说:金鉴不准我欺负你!他今天差点跟我打一架。他心想,自己怎么这会儿也这样不实惠起来了?学做金鉴?他还在说:金鉴是个有良心的人

,我今天才知道。他想,我怎么越来越跑题了?她不容分说,扯住他,两条结实圆润的臂把他箍得铁紧。他突然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他心里一阵疾痛——她是听见金鉴的名字而流泪的;她心里有的是那个还欠一大截成长的男孩。这疾痛使他不愿再扮出金鉴式的神圣和高尚。他狠狠地动作起来,女-人贱啊,专门去让那些表面上爱护尊重她们,实际上永远对她们居高临下的男人占据她们的心灵。有朝一日,他会把那占据彻底挤出去。她的泪为金鉴流,她的人却拿在了他手里。让她为那份毫无指望的痴心流泪去吧。金鉴,你也只配这点眼泪。

小回子从汽车兵排长手里接过一大纸箱邮件,他就地蹲下来分拣。总是金鉴的信最多。刚过完四年大学生活的人当然是继续以写信来过校园生活。小回子羡慕站长有那么多可以拿笔来交谈的朋友。有些信在长途颠簸,各层邮递机构的盘弄中破损了,露出信笺和照片。小回子很好奇,想看看可有女-人给站长寄相片。但他只是好奇而已,他知道站长有个曾经恋爱了一大场的女-人。现在他们仍是频繁地通信。他认得出她的字迹,他从金鉴看见这字迹时的神色断定那是她的字迹。他认为他们分了手还有那么多可写可谈的,正说明他们的文明和现代,说明他们的不俗。男女间除了刘合欢叼着烟架着

二郎腿胡说八道的那种关系,还有别的感情出路、感情空间。小回子为年轻的站长这样的失恋——这尚未终止、可能将延续终生的一场失恋深深感动并酸楚。站长缄默的失恋使失恋比恋爱更美好,起码在小回子心目中。他宁可仿效金鉴这样情深意长、宁静凄美的失恋,也不会选择刘合欢那样哄哄闹闹的热恋。从这几天的观察小回子断定,刘合欢已闹开热恋了。对象自然是小潘儿。他甚至观察到小潘儿其实是更中意(或只中意)金鉴的。哪个女-人会不中意金鉴:分寸、教养、智慧。女-人尤其会爱有这些才干和美德又不得志的人,如金鉴。小回子昨天下午见小潘儿正帮炊事班锯木柴,忽然飘起毛毛雨,她丢下锯便跑去收衣服。小回子认识那是金鉴的一套军装。她若不细心地暗中注视着金鉴,绝不会观察到站长早晨洗了衣服。小回子想,美丽的小潘儿若能使郁郁寡欢的站长欢乐起来多好!她会给他很大欢乐的,正如她给了小回子,给了全站二十来个男人那么多欢乐。偏偏是刘合欢这种人得了逞。星期天晚上玩卡拉OK,大家央小潘儿来一段,她扭捏,找一百个借口,刘合欢像是有控制她的权威似的,眉一皱,下巴一扬,对她说:叫你唱就唱呗。小回子在那个当口上把刘合欢恨了个透。小回子想,没准金鉴在心里是挺爱小潘儿

的。见她拿着卡拉OK的麦克风,身-子一歪一歪地唱起来,金鉴笑了一下。小回子认为那一笑可不一般,当然他不知它不一般在哪里。他就那样抿嘴一笑,转身走了,生怕有更多的流露似的。小回子认为他的猜测若没错,站长在他心目中就更有地位了。一个默默热恋、默默失恋的男人,多么诗意,多么勇武,是多么男子汉的一个军人,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有希望成为金鉴那样真正的男子汉的,他对小潘儿也是默默地欣赏,默默为她的每一分可爱、每一分美好而在心里默默吃苦。她极偶尔的莞尔一笑,几乎是敷衍他的,他都为此一阵心伤。她不曾亦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伤害,他却感到那隐隐的一丝伤害;她腰肢的一个扭-动,她曲线毕露的身材的一个起伏,她与其他人不相干的一句搭讪,都让那丝伤害细细作痛。小回子认为他在看站长抿嘴微笑、转身离开的刹那捕捉到十分相似的细细疼痛。为此,他感到骄傲:为自己同站长能有如此高尚的同病相怜,为站长和自己同承一份中世纪古典骑士般以牺牲为形式的恋情。

那边三四个兵在挨个让小潘儿替他们剃头。不知谈到了什么,几个人都前伏后仰地笑。小潘儿给了那坐不老实的兵一小巴掌。小潘儿才来六天,把这里变得一个家一样。站长把她挽留下来,多住几天,她便十分当

家做主地做这做那,一分钟也不闲的。没人猜透站长把她留下来的用意,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基本上已属于刘司务长了。

信和邮件分拣得差不多了。金鉴刚送走最后的汽车连,腰上还扎着皮带,挎着手枪。他小跑着过来,问有没有他的信。小回子把八封信递给他,他高兴了,在小回子额上弹了一指头。小回子看着一丝不苟的年轻中尉,心想,这种地方也用得着你这么正规,全副武装。他明白他这样提着一份精神是为了不使自己垮下去,不使自己屈从现实真的就变成个“军事车马大店”的“掌柜”。历任站长都垮成了“掌柜”,而金鉴不会垮,起码小回子这样想。又上来几个兵取走了信。这时小回子在纸箱下面发现一张纸——一纸告示。他一眼看见上面的照片。等他神志再聚拢时,小回子发现自己坐在了地上。照片上的女-子和小潘长得一模一样。那就是小潘儿的照片,小回子只得对自己承认了。这是张通缉令,通缉一个叫潘巧巧的杀人凶手。通缉令中的这个女-子是凶残的,一手结果了两条男人的性命。小回子浑身发冷,冷了片刻才决定抬头去看那活泼可爱的小潘儿,那两只一动就显出肉涡的手,怎么可能抄起一把特大号菜刀,噼里啪啦就把两个大男人给结果掉了?!一定弄错了,一定是谁嫁祸于她的。看看这些个词句:罪

犯手段残忍,使两名道班养路工当即身亡……畏罪潜逃……小回子这时见小潘儿拿一把刷子,蘸了粉,正帮一个勾着脖子的兵刷着颈后的碎发。同一只手在八个月前抄起刀,向两条粗壮的脖子砍去。小回子的体温在持续下降。金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说:这封信不是我的。他又说: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小回子忙把“通缉令”翻个面。他眼直直地瞪着金鉴,忘了站长刚才提问了什么。是不是母亲又病了?没、没有。那你脸色怎么回事,不舒服?舒、舒服。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是、是好好的。唉回子,有病别瞒着,我这儿不吃“带病坚守岗位”那一套。不准瞒着,听见没有?!听见了。听见什么了?有病不准瞒着。金鉴又疑惑地看他一会儿,才慢慢走开。

小回子不想瞒着,这么大的事,作为一个军人,瞒着是要有后果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想好怎样“不瞒”。这事来得荒诞、突然、毫无道理,比噩梦更噩梦。通缉令是从大站转来的。就是说大站已通知整条公路沿线的所有兵站戒严,堵死了小潘儿无论进或退的路。她逃不了了。这个小兵站以它得天独厚的偏远,成了她最后的自由世界。自由与否,自由还有多长的持续,全在于小回子何时把这张通缉令翻过来,贴上墙。他想象除了这个兵站的全部兵站、旅店、

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定全都贴满了小潘儿甜甜的小脸。许许多多的人正看着她一汪清水的眼睛,对别人或对自己说: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小丫头心这么狠、手这么毒!别看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儿,杀人不眨眼哪!可得赶紧逮住她,不定她又要杀谁呢!小回子慢慢将那通缉令翻过来,使劲瞪着上面的四寸照片。然后他再去看活生生的小潘儿。他催促自己恨她。一个杀人凶手,除了恨她还配得到什么?小回子就是恨不起来,牙关咬得再紧也没用,可他明白,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不恨是错误的,不恨便也是犯罪了。十九岁的小回子第一次离罪恶如此近。

小回子在恍惚中一晃就是三天。夜里他的睡眠变得十分散乱,时常一身大汗地惊醒。有时他似乎是被“呜呜”的警笛声惊醒的,有时他似乎感到一个人影在悄悄接近他,手持一把特大号菜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杀手时而酷似小潘儿,时而半点相仿也没有。她是来灭口的,小回子是这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小回子不敢再去看小潘儿。她似乎也有了某种预感似的:在汽车兵一批批来到食堂进餐时,她不是在菜地里忙,就是在柴场上忙,避免了和消息灵通的汽车兵们照面。又是周末了,刘合欢在晚上看录像时炫耀地说,星期天他和小潘儿要搭车去逛县城,县城里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

馆和一家陕西羊肉泡馍馆。兵们开玩笑说刘司务长办订婚大席,谁不去谁不给面子——都去都去!小回子见小潘儿恼了刘合欢一眼,旋即起身出了娱乐室。刘合欢还在那里得意忘形,说大席是请不了大伙了,因为汽车兵只腾得出两个空座,不过进口香烟可以请几根。随即便掏出一盒新“万宝路”,往空中一撒,会抽烟不会抽烟的都扑上去打成一团。小回子看着人们在这随时要破灭的快活中,感到自己跟生了大病那样浑身虚软。他叫住与兵们拿隐晦的脏话快活打趣的刘合欢。他说,司务长,我想跟你谈谈。

刘合欢把小回子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小回子很少来这里。刘合欢请木工打的一套组合柜漆得贼亮,使小回子不由得不去想这个活得油光水滑的司务长小小受贿,或小小贪污,也就免不了小小喝些兵血。靠窗放着一张双人床,铺着厚厚的弹簧垫,上面罩着浅黄色缎子床罩,亮晃晃的还绣着花,翻滚着荷叶边。这里一切齐备,只差往里填个女-人了。他被司务长安置在一张带布套的椅子上。他咽了几大口冷而沉重的唾沫,一再地开不了口。刘合欢问他是不是家里有困难,需要借钱寄回去。他没听懂似的“嗯”了一声。司务长说:借公款现在得金鉴批条子,新站长嘛,上任三把火,这是头一把。小回子还是没听懂他似的。

若在平时,刘合欢拿这种话说金鉴,他会认为这是居心不良的挑拨。而这一刻小回子心情不一样,他对刘合欢所有的憎恶都暂时缓解甚至化解了。他心里为这个苦苦在山窝窝里消耗了九年生命的司务长感到难受。这个老兵痞是因为九年的与世隔绝而痞得令人憎恶,是孤单、空虚得失去了浪漫、理想和格调。九年他错过多少机会去和女-人正正经经地恋爱、相处,那些失却的机会使他满口女-人,生吞活剥的满口女-人。小回子此刻似乎完全谅解了刘司务长,他所有的恶劣习气都情有可原,因为他刚刚要变得美好一点,因小潘儿的出现而获得了这个良性变化的机缘,却有一场致命的挫折已等在他面前。等在小回子的军装口袋里。

小回子的手伸进口袋,摸着那张通缉令。那张纸给他反复打开,合拢,拿进拿出,已起皱并有要掉渣的意思。无数次,他跟在近来变得意气风发的司务长后面,手就捻在这张纸上,捻得紧一阵松一阵,捻得一手心的冷汗,似乎要掏出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暗算司务长的匕首或手枪。就像现在,只要他那只冷汗淋漓的手一拔出来,眼前这位刚开始在恋爱和男女脏事中懂得一点区别的男人就会立刻毙命。刘合欢说: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这么大个子,就从来没听你放过一个痛快屁!小回子发觉自己的手已拔

了出来,再一次是空的,雪亮的日光灯在一道道溢满汗水的手纹里晶晶闪光。刘合欢哭笑不得:你要有什么想不开的,我负责开导,我的开导水平不高,咱们可以找站长,坐在这儿发呆解决屁问题?!

小回子看着自己粗大的手,说:司务长,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就一句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是要把我急疯还是咋着?司务长,你是不是和小潘儿谈上对象了?刘合欢一愣,平时的厚颜笑容又出来了。干啥?我不能搞对象?不是!那你啥意思?我想问,你是不是真对她有感情了。有咋着?没有又咋着?没有,就好。

刘合欢唬一跳。小回子的失常相当严重。他脸上的兵痞相渐渐地消失,问小回子:你啥意思?!你对她有感情了,别人都看得出来,我也能看出来。那就算有吧。深不深?就算不浅吧。打算和她结婚吗?那还得看——我说,你跟我搞什么迷魂阵?!我二十八岁,中尉军官,结婚不是顶他妈正常的事?

小回子对刘合欢不再是有一点同情,而是充满了同情。他想到母亲病重,司务长一句废话没有就预支了他半年的津贴和高原补助费给他。总之,司务长一点一滴的好处,对他、对别人,这一瞬突然在他心里汇集起来,放大,抵消了这兵油条的种种劣迹。原来他真的要和小潘儿建立个家,原来貌似油条的他内心也

是一泓纯情。一个狠心,小回子的手插进口袋,怕这手再次变卦而不给它半秒的迟疑。小回子把那叠得只有三四寸见方的纸掷在司务长公务成堆的大办公桌上。

刘合欢将它展开,目光触到那相片时立刻反弹起来,来找小回子的眼睛。小回子平稳地看着他。现在是两个人在共承一份责任了,好多了。刘合欢吃力地读着一个个字,像是错了天大一笔账,他要一笔笔地查找,看错出在了哪里。一面看着,他伸手去上衣口袋掏烟。他忘了刚才那盒烟散出给兵们皆大欢喜去了。小回子见窗台上有大半根烟卷,便伸手抓过来,递给刘合欢。他意识到小回子的存在,小回子给予安慰同时又寻求安慰的目光使他突然觉得这大个子男孩的陌生,抑或是超乎寻常的亲近。他点燃烟卷。他忘了这是和香皂存放在一块,染了香皂气味,当时被他抽了一口就掐灭的那根烟。

刘合欢问小回子:你告诉站长了吗?小回子摇摇头。你还告诉了谁?小回子还是摇头。就你一人知道?点头。知道多久了?星期三汽车兵把邮件捎来的时候。你他妈可真沉得住气!你当时就该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刘合欢发了一瞬的脾气,脾气却很快又熄了。他根本没有力气持续愤怒。小回子品呷着他方才吐了半截的话:“我也不至于……”不至于怎样?山盟海誓?卿卿我我?

当众夸了口要请“订婚大席”?刘合欢又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瞒?!瞒了今天,还能瞒过明天?!小回子嗫嚅:我不相信。我咋能相信?司务长,你和她处了快十天了,你觉着她会杀人?!

刘合欢看着一米八四的大娃娃眼里汪起了泪水。他想,这事公安系统会出那么大误差,冤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孩的来历缺乏头绪,或头绪极其混乱。他什么都猜测过却没猜到她背了多么大一笔血债。那两只稚气的、又常-搔-得男人心痒的小手,竟涂满过血。两个男人死在了她手里,她那女性得不能再女性的美丽躯壳里,怎么就寄生了一个凶狠残暴的杀手?他这个当了九年兵的人,对于那样壮阔的流血场面,竟远远比这小女-人缺乏见识和气魄。上星期天金鉴独自溜进林子深处去过枪瘾,打了一头獐子回来。背到兵站它尚未咽气,瞪着两只美人儿似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越来越频繁地垂下。小潘儿用自己的头巾擦着它腹上的血。她跪在它身边,它的伤痛是她的,那垂死的目光从人和畜一样美丽的眼睛里一同发射出来。血使他瘫软,和伤了的幼獐一样微微抖颤。刘合欢此时想,这竟是女凶手的一出戏。

小回子说:司务长,我先走了,你看怎么处理,要我帮什么忙,招呼一声。这时所有的灯光暗淡下去,是发电机出

故障的预告。刘合欢从抽屉里拿出蜡烛,动作迟缓如老人。他将蜡烛一支一支点上,渐渐地,十多根蜡烛遍布整个空间。小回子在门口回头,见这间俗不可耐的房间完全变了,浪漫抑或肃穆,成了辉煌的洞房抑或灵堂。他想司务长的良宵和末日更迭起来,司务长对小潘儿的感情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多了,比他向众人炫示的,要美好多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司务长已开始祭他和小潘儿这短短的十天,连司务长自己都不明白,他已在送她。顽劣人物如刘合欢,也有这熊熊燃烧的悲壮情愫,小回子断定司务长自己绝对不懂这一屋子如心如脉的烛火的寓意。懂,他也绝不会认账。

刘合欢不知坐了多久,抬起头,见小潘儿已站在他面前。她在蜡焰中显得姣美、浓烈,也显得叵测、诡异。她说看到他屋里点那么多根蜡烛,她可不可以讨两根。他说那当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扎没启封的蜡烛,搁在那张通缉令上。他看着她在烛光中不停地变幻。她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啥子?她嫣然一笑。这一笑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这一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帮她一路逃到了这里。他说你好看啊。她说你今晚有点奇怪。哪里奇怪?我也不晓得,反正不太对头——点这么多蜡烛,闹火灾呀?你不喜欢玩火?我小时候喜欢,我妈说玩火要尿床。那你现

在喜欢玩什么?我哪有时间玩。玩男人?你喝酒啦?说些醉话!到这里来之前,你在哪里?做什么?她看着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但还抱最后那点绝望的希望。你今晚就是古怪。你告诉我呀——能告诉金鉴,不能告诉我?金鉴转脸把你那些事全告诉我了。他用起军队惯用的离间、诈审。看看,她要招了。她垂下眼皮,又突然抬起,看他有没有金鉴那样年轻易感的恻隐之心。金站长对我说,你被人拐卖到西北。话搁在那里,等她自己去拾。我是被一道手二道手拐骗到那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然后呢?然后他们把我剥得一丝不挂,绑在床-上,一绑三七二十一天。她讲的跟他听来的所有拐卖妇女的故事一模一样。后来呢?我还能怎样?一个女-人,没有钱,也不认得一个人。你就做了那人的女-人?那我也认了,到了这一步,女-人不认还能咋样?后来就跟他死了心好好过了?她不再说话,眼睛很黑很黑,瞎掉了似的。后来呢?她阴惨地一笑:想想嘛,你花大钱买的女-人,不虐待她,不把她糟蹋个稀烂,划不划得来?他们天天打你?饿你饭?像待女奴隶?打算什么?饿饭算什么?她的故事又成了无数被拐骗的妇女的一份拷贝,他这样听着,想着,心里已为这小女-人开脱-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一个弱女-子忍到了再也不能

忍的一刻,举起了屠刀。她认为她的夸张并不大,谎也没撒太远。她没去讲那个晚上她打开那大纸箱,看见泡在血里的二十英寸大彩电时,那无法解释的心情。是复杂纷乱得令她发疯的心情。她干巴巴地讲着她所经历的一切劫难,她意识不到她讲的已不全是实话,尤其是讲到她小产后两个畜生男人浴着她的血轮番地受用她,受用到她奄奄一息。她不认为这印象有多大误差,它就是她心里存留的对整桩事情的唯一印象。后来呢?她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来?她其实没吱声,只是看看他。她不去讲她怎样打开抽屉的锁,发现没有一分钱了。钱变成了那个彩电。它不是她的心愿吗?她当然不会告诉刘合欢,她掀翻了整个的家,把两个男人置的新的家当全翻个底朝天。居然从傻畜生瘟一般臭的褥垫下翻出两张借条,是他哥哥写的,写道:今借到二宏三仟圆;今借到二宏二仟圆。从日期上看,一笔钱是借了来买她;第二笔钱是借了买电视机。因此她也好电视机也好,都是有傻畜生份的。整场搜索只得到八十元钱。她一早搭车到县城,去当那个金戒指。唯一一家首饰店的店员说,这是假的呀。倒是那块老罗马表值些钱。她靠那百十块钱就那样混一天是一天地混。是个好看的女-人,总不至于混不下去。无数的卡车司机,无数的旅店经理

,无数无数的各行各业的男人,都是给日子给她混的。

八个月就糊里糊涂混过来了,混到这个兵站,居然混成了众星捧月,她险些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忘干净了。险些认为一切都可以勾销,一切都能重来。直到这一刻,她还没有彻底放弃那极虚幻缥缈的“重来”。刘合欢把那张通缉令推到她面前,她看着看着,好像在看别人的事。去自首吧,你是个受害者,是牺牲品,说不定会得到宽大处理的。她摇摇头。你不去也没有办法,你还能逃多远?我不是想逃,我意思是,他们不会宽大我的。现在可以找律师,帮你辩护……我不相信哪个能帮我,一向就是以命抵命。刘合欢想世上真有这样惨的事,这样年轻好看的一个女孩,这样一身罪孽。人家在她身上造够了孽,她以造孽的方式回报。

烛光飘飘忽忽,他站起来,要送客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到死那天都会想着这个地方,这儿的人个个待我这样好。你待我这么好,从来没人待我这么好。刘合欢看着她,想着这张美丽年轻的小圆脸哪天会从这世界永远消失。他心里一阵极度的不适,不知酸文人们所说的心碎可就是如此感受。她又四下望一眼,说,这么多蜡烛真好看,我从来没看过一下子点这么多蜡烛。我也不会忘记的——你为我点过这么多蜡烛。她突然“噗”地一下,

吹灭一支火苗,竟挑衅似的、孩子气地扭头看他一眼,笑一下。然后她又接着去吹第二根、第三根……吹到剩最后一根了,她说:这一根是我,你来吹吧。刘合欢心里越来越不适。一定就是心碎了。她多么可能成为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她勤劳能干……他突然开口说:你还是逃吧。我想法把你往边境上送。我认识很多开车的。她不吱声,想象这计划的可行性。我给你一些钱,碰到闯不过的关,塞-点钱说不定能行得通,这年头。就算这张通缉令根本没到达这个兵站,你来、你走,跟谁都没有关系,谁都不必担责任。真活下来了,想法来个信,告诉我一声。她泪流得一大片黏--湿--。她知道这条逃亡的路是刀山火海,活出去的希望只有一线。她无知无识,即便活了出去,又靠什么去生存。还是靠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男人吗?那可是异国的了。他也流下了泪,他明白她活着出去的希望多么细小。

刘合欢没有把通缉令交给金鉴。他一天都在忙着和大站的同乡联络车辆,又去联络地方货运的熟人。紧张和疲劳使他到了晚上已一点嗓音也没了。篮球场奇怪地空寂,完全不像个星期日的傍晚。十一天来因小潘儿的到来而生发的快乐沉暗下去。刘合欢不知道这地方固有的心灰意懒的气氛突然的恢复,是否是人们的一种心照不宣。也不排除一

种可能性: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了小潘儿的真相,却又不忍将它做真相来接受,做真相来告诉别人。小潘儿傍晚时把借来的杂志一本本挨门挨户地送还,还有一大摞叠得平整、经她手钉了纽扣,做过缝补的衣服,她一一送到每个门口,仍是嘴不饶人地叫这个“大侄子”、那个“大外甥”。

太阳落山前,她拿了一个塑料包,往松林里去。她跟炊事班说她去捡些蘑菇回来。进了松林不久,她看到一个人靠树干坐着,膝上架着个本子,在写着什么。她叫他:小回子!他蓦地抬起头,第一个直觉竟是“快逃”。他见她正将双\_臂翻向脑后,将头发拢作一把,嘴里叼着两根发卡。她以衔着发卡的口齿对他笑着,他一时想象不出可曾见过比这更真切更温暖的笑。她问:你在写啥子吗?他觉得她穿着紧绷绷的水绿色毛衣在深绿的松树浓荫里怎么会那么迷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可爱的凶手和逃犯以及死囚?!他并没听见她问他什么,就这么似惊似愕地看着她。她的故事刘司务长已全告诉了他。他没想到曾经最厌恶的刘司务长一夜间成了他的知己,无话不谈的哥们儿。他和刘合欢是由于对这个小女-人的同情和不平而突然盟结了一种情谊。这时她又问:你在写书吗?没……写书。那写什么?军区报纸要的稿子。写的什么呢?瞎写。一根发卡从她齿

间落到满地厚厚的松针里。她叫他:你眼好,帮我来找嘛!小回子只得走过去,其实他不情愿挨近她,那段使她更美好的距离他情愿它持续在那里。

发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她说她去拾蘑菇,问他想不想一同走走。小回子犹豫着,她下巴一偏:走嘛,二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哟。她借这玩笑口气,道出了那个最惨烈的真实。人一生有许多生离死别的,只是适时没多少人意识到此一别便是永远。而这个正值风华的女-子却知道现在与她相交错的人或事,都是永远的错过,一别便是永远。小回子替她五脏绞痛。他听她讲着她小时候的心愿,种种可怜的向往:要买一辆凤凰牌的女式自行车,骑着去县城中学,一路上被学生们叫着“潘老师早”。她要把车座拔得高高的,车把放得低低的,那样骑车的姿势特别出风头。全县城有两三个那样骑车的女孩,都是人人叫得出姓名的名流。小回子仍是听不完整她的讲述,他试图以她的心境她的知觉来体味此时此刻:她看着松林外影影绰绰的砖房,这是她短短一生最后一个歇脚点,这是个让她宁静,让她萌生巨大的遗憾,萌生巨大的希望的一个地方。因为她明白了二十多个男人可以远远地爱她,他们抚摸她而不触碰她,就像在她来到前,他们抚摸那张女明星的相片而实质上与她千山万水地相隔。

他们可以永远和她这样相处下去,在含有她呼吸的空气中……小回子在她不断向坡下的兵站注目时,感到他正以她的眼睛在看、在感受它。他觉得她一定明白自己在这十一天里是如何被狂热而沉默地关爱过。

她总是在叽叽咕咕地讲着笑着。她说:金站长上回把我骂了一顿,我跟他说我们村的娃儿都不上学了,晚上帮大人上山砍树,打家具去卖钱。她笑着说:你们站长好正儿八经哟!小回子说:他借给我好多书看。说完他想自己这一句是多么文不对题。她说:我要再活一回的话,就晓得要读书了。读书,考大学,然后到哪个单位去工作。她侧转脸看小回子一眼,似乎巴望这开坏的一个头不如马上就结束在此,以使另一次头可以重开。小回子想,自己猜得多么准,她是心里恋着金鉴的。可惜她不能称金鉴的心、按金鉴的理想去重开个头了。想到此,小回子险些掉出泪来。她一边清脆地谈着笑着,一边蹲下或弓下-身\_体,采下茸乎乎肥嘟嘟的一颗颗浅棕色松菇。她做出这样无忧虑的样儿是为了他好。不,是为她自己好。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

晚上九点,小潘儿从自己的一件衬衫上拆下一颗白色透明的纽扣,钉在金鉴的衬衫上。那里少了一颗纽扣。然后她仔细地将衬衫折叠,

折得如刚从百货商店买回的一样。她两只手平抚着衬衫前襟,像抚着它那一面一颗心在得体地、有分寸地跳动。她那样待了很久,知道这是她为这男性集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金鉴会在她消失后的多久,才能发现这颗从她身上移植的纽扣?它将替她陪他多久?它将替她聆听或抚摸那颗心脏的跳动多久?她失神地站起,脚步绵绵的,向金鉴的房间走去。门关着,里面有人在低声却狂暴地争执着。她当然是不该听的。她敲两下门,即便敲得那样胆怯也觉得十分不合时宜。争执马上停止了,金鉴说:请进。屋内是金鉴和刘合欢,坐在实实足足的一屋子烟里。两人迅速看她一眼,又迅速不再看她了,阴沉的目光等在半空中,当然是在等她出去两副目光才能重新着陆。她将衬衫放在金鉴枕头上,连一声招呼都不敢打便退了出去。她一转身,就感觉两个男人的眼睛一同朝她的脊背发射过来。她替他们掩紧门。里面还是沉闷。当然要等她走远。

她走远了。金鉴说:这件事追查下来,你我都得负责!无论她是不是在自卫情形下杀人,她现在是重大在逃犯,你不要这么法盲!我一点不法盲,我知道法律不追究不知情者。知情者是我刘合欢,要负责找我负责,要铐铐我!我现在已经知情了。我他妈瞎了眼把这事来跟你讲——我以为你会以常

识、良心、同情弱者的人之常情,而不是以这套教条——什么法治观念来处理这件事。天塌下来我扛着,行不行?问起来我就说是我放她走的,跟金站长没关系行了吧?!金鉴沉吟片刻,说:不行。我必须通知大站。就算你救我一命,就算你卖我个大面子……犯法的事找谁的面子都没法卖。金鉴,你看看刚才这小丫头,她能是个天生的杀人犯?她还不是忍到了不能再忍的时候,给糟蹋得快成渣儿的时候才不得不反抗的,你那心是块肉的还是块柴火疙瘩?我真他妈后悔来告诉你真话。

金鉴沉思起来,随刘合欢发泄。他可以谅解刘合欢。他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能杀人,必有情有可原之处,但所有的情理应交到法庭上去讲。他做不了刘合欢那样的江湖豪侠,做不到如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同情她。她毕竟杀了两个人,杀两个人不能说是失手之举。他见刘合欢静下来,所有的指控词语辗转用了十来通,本来他肚里就没什么正经词。他说他可以依刘合欢这一回,他怎样放她生他将不再过问。刘合欢感到意外,一口烟抽得不均,呛得哭天抹泪。他不知自己是否在假借这副模样流真心的泪。他说:谢谢你金鉴。用不着谢,以后再碰上个女-人,迟些再昏头。

刘合欢走出来,见小回子站在宿舍门口刷牙。这牙一定刷了不短时间了,嘴

里的牙膏泡沫由热变冷,渐渐干涸,看见充军一般走来的刘合欢,他咕咚一下咽下了嘴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牙膏沫儿。刘合欢拍了一下他的肩,用听上去就十分疼痛的嘶哑嗓音说:都说好了。这时他突然看见几乎每一个宿舍的门口都站着几个刷牙的兵。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小潘儿的真实身份,通过杂七杂八的各种途径。刘合欢心里冷笑:矫矫不群的金鉴是唯一蒙在鼓里时间最长的人。每个兵脸上都是小回子式的痛心和焦虑,全都那样看着刘合欢,似乎起死回生的重任就那样托给了他。他们见刘合欢那样拍了两记小回子的肩,说了一句“都说好了”,便一齐瘫软木讷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刘司务长敦实的背影消失在那间小客房门内,才慢慢走回宿舍。这一夜,熄灯号未响,每个窗都早早沉入了黑暗。兵们相约在早晨五点起床,送小潘儿上路。是上一条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去不归的路。他们知道刘司务长毕竟是有办法的人,买通了一个伐木场的司机,将小潘儿载往云南,那儿也安排了接应,一程一程地,直到将她送出边境。兵们想,凭什么让这么可爱又受尽凌辱的女-子伏法?他们当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边,而法律不一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他们默然祝愿这美丽不幸的女-子远走高飞。他们带着极深的祝愿进入了极浅的睡眠。

合欢替小潘儿打点了行李,行李比来时多了五倍:一大包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棉衣、大衣、棉被,他把各种各样的天险人险都替她想到了。他和她不再有话讲,诀别早已开始,此刻已近尾声,任何话头都不敢去扯,扯开了会无法收拢。凌晨一点,一切都打点妥了,刘合欢起身告辞,说明天以后就是漫漫长路,还是再安安稳稳睡几个小时吧。她送他到门口,他转身对她苦涩地笑一笑,她满眼是泪,就是不掉。他说:明早见。她点点头。他又说:卡车五点半到,一到就出发。她又点点头。他还说:可能都会起来送你,他们全装作不知道,你也就当它是正常送别。她再点点头。

清晨四点,一辆吉普机敏地驶进站,停在篮球场上。小回子被金鉴唤醒。他做梦似的看着金鉴的眼睛在黑暗中威严而冷酷。他说:派你去送她一下。他一下明白站长要他去送谁。站长背叛了刘合欢,也背叛了他小回子。站长辜负了二十来个疼爱袒护她的兵。他一边磨磨蹭蹭地穿衣服,一边迅速地想,怎样通知刘司务长。只有刘司务长有可能扳回局面。他突然仇恨金鉴,这个书生长官竟这么阴毒!金鉴看着电子表,厉声道:怎么回事?!现在是军事行动!他想,完了,完了,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了。

等小回子随金鉴走到吉普旁边,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一边一个捉住小潘儿的胳膊,正穿过停车场,朝篮球场走来。她谁也不看,眼神无力地走在她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小回子看见她两手已铐在一副小巧的手铐里。

车开出兵站大门,两个警卫班的兵束手无策地呆望着,连持枪礼都忘了行。开出大门一百多米时,小回子从后窗看见一个人影冲出来,身上只穿件白色背心。他认出那是刘合欢。

刘合欢当然不会真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在囚车后面穷追不舍,直追到奄奄一息。他猛地刹住脚。那是双赤脚。吉普在他视野里小得成了只爬虫了,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追上正往自己寝室走去的金鉴,一拳挥过去。金鉴耳朵聋了一瞬,尚待反应,又一拳从正面过来了。这时他看见了只穿着短裤背心、赤手空拳的刘合欢。他鼻子一胀,知道血开了闸一样奔流而出。你这个伪君子!你记着金鉴,是你送她去死的!金鉴想辩白,是她从拒绝受教育,因而变得愚昧、虚荣、轻信,是她的无知送她去任人宰割,送她去被人害,最终害人,最终送她去死的。但他这时不能与这被色欲弄得发了狂的男人理论,这男人决不会像他金鉴,为所有孩子自动或被动的失学而痛心。他不能指望刘合欢这样自己也蔑视教育,自己也愚昧无知的人同意他的见解。这时他听刘合欢透过牛喘和抽泣问他:是你自己的姐妹呢?

如果她们受了人欺骗、拐卖,受了糟蹋,成了牺牲品,你他妈的也这么对待她们?!金鉴看看四周渐渐围上来的兵们,他们像围猎一头受伤的狼那样慢慢合拢包围圈。他掏出手帕,擦去面孔上的血,说:放心,我不会有这样的姐妹;我要有姐姐或妹妹,饿死也会要上学的。

要下雪前,天总是暖得可疑。金鉴升任大站副站长的希望第二次破灭。他一人到松林里散步,散心,背着半自动步枪,明知不想击毙什么,只想听几声炸响。

刘合欢半个月前休假回乡了,据说是去相亲。他从小潘儿走后没搭理过金鉴。

据说小潘儿的死刑是一星期前判下来的,枪决是在接下去的那个黎明执行的。

他见松林里坐着个人,小回子。小回子总在晚饭后到林子里来写点什么,画点什么。他看见一只摊开的水彩盒。夕阳把林子深处那块永远不化的残雪照得发红,镶在深墨绿的林间,十足是人画的。浅粉色的残雪上有一行足迹,每一步鞋跟都在雪面上捅了个深深的小窟窿。是小潘儿初夏时留下的足迹,那活泼和婀娜,竟化石一样存留了下来。

小回子回头向他一笑,似乎那双稚气多情的眼里有泪。但谁知道,也许他自己眼里也有泪。

(完)

批注:

青腚 : 喻站长的年轻,连-屁-股上的胎儿青记都还未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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