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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尔-阿纳吉斯特:五

“豪瓦。”有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我吗?是我。)

我从带刺的窗口转过身来,不再面向那闪烁的花朵。有个女-人,跟婕娃和引导员站在一起,而我不认识她。用眼睛看,她是他们中的一员——皮肤整体是柔和的棕色,眼睛灰色,发色棕黑,卷曲成束,个子高。但她脸型较宽,略有些另类迹象——或者也许,透过数千年记忆的扭曲之后,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样子。她真正的长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对我的隐知盘来说,她跟我们的亲缘关系就像婕娃蓬松的白发一样醒目。她对周围环境施加的压力,是一种翻涌的,重到不可思议的,无法抗拒的强力。这让她无可置疑地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就像从完全相同的生物魔法混合物中熔铸出来的一样。

(你看起来跟她很相像。不。是我想要你跟她相像。这不公平,哪怕是真的;你的确像她,但不只是长相,还有更重要的其他很多方面。抱歉,我会用这样的方式贬低你。)

引导员说话就像他们那类人通常的样子,借助细微的,仅能通过空气传播,几乎无法撼动地面的波形。语言。我知道这名引导员的名字——语言词,斐伦,我还知道她是较为好心的一个,但这条知识仍旧保持着无声和模糊,像很多跟他们有关的其他知识一样。有很长时间,我无法辨识他们之间的个体差异。他们看起来各不相同,但在周边引力环境中,又同样地不存在。我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对他们来说,发质、眼形和独特的体味都有重要意义,就像我意念中扰动地壳的方式一样重要。

我必须尊重他们之间的区别。毕竟,我们才是有缺陷的个体,被剥夺了很多让我们成为人类的特征。这都是必须的,我并不介意自己是现在的模样。我喜欢当一个有用的人。但如果我们更加了解我们的创造者,很多事情都能更容易一些。

于是我凝视这个新来的女-人,这个我们的女-人,并且试图在引导员介绍她的时候用心听。介绍是一种仪式,包括解释名字的发音,以及列举各种关系,包括……家人?职业?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站在别人想让我站的地方,说我应该说的话。引导员告诉新来的女-人,说我是豪瓦,婕娃是婕娃,这是他们对我们使用的名字词。新来的女-人,引导员说她叫克伦莉。那个也不对。她的名字实际上是深刺,穿越土层的甜美爆裂,下层软质硅酸盐,回响;但我会努力记住“克伦莉”,在我不得不用语言说话的时候。

引导员看似很高兴,因为我在适当时机说了“幸会”。我也高兴;介绍通常很难,但我曾经特别努力学好这件事。这之后她开始跟克伦莉说话。等到引导员显然已经没有话跟我说,我移动到婕娃身后,开始给她扎辫子,让她浓密、蓬松的头发更整齐。引导员们看似很喜欢看我们做这样的事,尽管我并不真正理解原因。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我们互相照顾的样子很“可爱”,就像人类一样。我不太确定可爱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我在倾听。

“这就是毫无道理。”斐伦在说,她唉声叹气,“我是说,数字当然不会说谎,但是……”

“如果你想要提出正式抗议的话。”克伦莉开口说。她说话的声音吸引了我,这是人类语言从来没有过的。不像引导员,她的声音有重量,也有质感,层次分明,又富有深度。她说话时会把语言送入地面,像是某种低声共振,这让语言显得更真实。斐伦看似没有察觉克伦莉话的深度远远超过自己(或者她就是不在乎),闻听之后,只是显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克伦莉重复了一遍:“如果你要那样做,我可以要求盖勒特把我移出名单。”

“然后听他号叫吗?邪恶的大地啊,他会叫个没完。他的脾气真是太狂躁了。”斐伦在笑。但不是开心的那种笑。“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想让计划成功,又想让你保持——反正,我觉得你充当备用人选没有问题。但话说回来,我还没看过模拟结果数据。”

“我看了。”克伦莉的语调很郑重,“延迟——失败风险较小,但显然存在。”

“好吧,你说到关键了。即便是较小的风险,我们也无法接受,如果能有办法消除的话。我觉得,他们的紧张程度一定超过了公开表态,竟然愿意把你牵扯进来——”突然,斐伦显出尴尬的表情。“啊……抱歉。我无意冒犯。”

克伦莉面露微笑。我和婕娃都能看出,这只是表面功夫,不是真心的表情。“我不介意。”

斐伦松了一口气:“那好吧,我将回到观察岗,让你们三个互相了解一下。等你们完事,敲门就好。”

之后,引导员斐伦离开了房间。这是好事,因为当引导员不在场时,我们能更放松地谈话。门关闭,我移动到婕娃对面(她实际上是淡蓝变彩盐味道的破裂晶体球,消逝的回声)。她微微点头,因为我准确地猜想到,她应该有重要的事情打算告诉我。我们任何时候都处在监视之下,一定程度的表面伪装是必须的。

婕娃用她的嘴巴说:“斐伦引导员告诉我,他们正在修改我们的各项设定。”而她的其他部分,通过空气扰动和银线紧张拔弹,却在告诉我,特鲁瓦被搬到了荆棘丛。

“这么晚了,还要调整吗?”我扫了一眼那个跟我们同类的女-人克伦莉,看她是否跟上了全部谈话。她看上去太像他们的人,所有那些表面肤色和颀长的骨骼,让她的头部比我们俩更高。“你跟这个计划有什么关系吗?”我问她,同时也在对婕娃关于特鲁瓦的消息做出反应。不。

我说“不”并不表示否认,而只是阐明事实。我们仍能察觉到特鲁瓦熟悉的岩浆热点翻涌与岩层抬升,沉陷区的摩擦,但……有些东西的确有所不同。他不再位于近处,至少不在我们的地震信息感知区以内。而且他的翻涌声和摩擦声都变得近乎沉寂。

“退役”,引导员们更愿意用这个词,当我们中的一员被移出团队时。他们曾单独询问过每一个人,要我们描述这类变化发生时的感触,因为这是对我们网络的一种干扰。出于一份默契,我们每个人都会谈起失落感——一种迷失,一份怅惘,力量被明显削弱的感觉。同样出于默契,我们没有提及其他,反正那是引导员的语言无法描述的。我们真正经历的是一种割裂感,遍及全身的刺痛,还有那份破败的抗拒之网,来自古老的,前锡尔-阿纳吉斯特时期的能量线,我们在探索地层时,偶尔会遇到,那网络已经生锈消损,那份朽坏和被浪费的潜能同样痛切。大致是这样的感觉。

谁下的命令?我想知道。

婕娃变成了一条缓慢发展的断层线,发出强烈的,带有挫败感和混乱感的节奏信号。盖勒特引导员。其他引导员因为这件事也很生气,有人向上面打了报告,这就是他们派克伦莉来的原因。我们要同心协力,才能控制住缟玛瑙组件和月亮石。他们担心我们的稳定性。

我厌烦地回答说:也许,他们应该提前想到这些,然后再——

“我的确跟这个计划有点儿关系。是的。”克伦莉打断了我,尽管在语言层面看,对话并没有中断或被干扰。跟地语相比,人的语言相当迟钝。“我拥有某些高端感知能力,是这样,还有些跟你们接近的能力。”然后她补充说,我是来教你们的。

她跟我们一样,可以轻松自如地在引导员语言和我们的语言——地语之间切换。她在交谈中的特色是光彩夺目的重金属,流星之铁烧灼为晶体的磁力线,这之下还有更加复杂的层次,一切都那样棱角分明,又强大有力,以至于我和婕娃都被惊到了,不约而同地吸气。

但,她在说什么?教我们?我们不需要有人教。我们被浇塑成形时,就已经知晓了所需的一切,其他的,也在生命最初的几个星期内,从谐调者同伴那里习得。如果我们没能学会,现在已经被丢进荆棘丛了。

我确保自己皱了眉。“你怎么可能跟我们一样是谐调者呢?”这是一句谎言,说给我们的观察者们看的,他们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以为我们也是一样。她不像我们这样苍白,身材不矮,样子也不怪异,但我们从感觉到的她的地质信号,就已经知道她是我们的一员。我不能不相信,她就是我们的同类。我没有能力拒斥无可争议的事实。

克伦莉微笑,带着一份冷嘲,表示她知道我在说谎。“我不完全像你们,但很接近。你们是最终完成的艺术品,而我就是模型。”地热中的魔力线和震荡,加入了更多含义。原型。我们实验的一个控件,更早时期被制造出来,以便探索如何制作我们。她只有一个关键的特征,而不像我们有很多个。她拥有我们被精心设计出来的隐知盘。这足以帮助我们完成任务吗?她对在大地中的存在满怀自信,表示可以。她继续用引导员的语言说:“我并不是第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只是第一个存活了下来。”

我们都在空中伸出一只手,来驱除邪恶的大地。但我允许自己显出怀疑,就像我不太明白,不太确定我们是否敢于相信她。我看出引导员们如何在她周围放松下来。斐伦是为人较好的一个,但即便是她,也从来都不会忘记我们是什么。但她在克伦莉面前会忘记。也许所有人类都以为,克伦莉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有人告诉他们其他结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被当成人类对待,其实却并非人类?然后还有这个事实,他们留下她,单独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被他们当作随时可能走火的武器……但他们相信她。

“你跟多少个组件实现了谐调?”我大声问,就像这事很重要。这也是个挑战。

“只有一块。”克伦莉说。但她还在微笑。“缟玛瑙。”

噢。噢,那块真的很重要。婕娃和我愕然对视,深为震惊,然后才再次面对她。

“而我来这里的原因,”克伦莉继续说,突然坚持仅用人的语言来传达这份重要情报,这反而凸显了消息的重要性。“就是因为命令已经下达。所有组件均已经达到最大存储量,准备好了开始供能周期。核点和发射点都将在二十八天后开始运行。我们终于要启动地府引擎。”

(数万年以后,人们已经多次忘记何谓“引擎”,称碎片为“方尖碑”。当然主宰我们生活的这件东西将有一个新的名称,方尖碑之门,后来的这个名字更有诗意,带有一点儿古怪的原始气息。我更喜欢后来这个。)

在当前,我和婕娃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克伦莉在我们囚室的震荡中投下又一次强烈冲击:

这意味着我将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让你们看清自己的实质。

婕娃蹙起眉头。我设法做到毫无反应,因为引导员们会监视我们的身\_体和表情,但当时还是很险。我也非常困惑,而且特别紧张。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我还完全不知道,这就是末日的开始。

因为我们这些谐调者并不是原基人,你看。原基力是在世界经历剧变之后,我们之间的个体差异加剧的结果。你们是更浅层,更专门,也更自然的粹取结果,而我们的特异之处极端不自然。你们中间只有极少数,像埃勒巴斯特那样的人,才有机会接近我们的强大和多才多艺,但这是因为我们是人工制造的结果,目的明确,而且完全是人工制造,就跟你们称作方尖碑的组件们一样。我们也是那台巨大机器的组件——只是基因工程学、生物魔法、地质魔法和其他你们时代所不了解的学科协作得到的成就而已。我们的存在,就是我们所属世界的光荣,就像雕像、权杖和其他贵重物品一样。

我们当时并不反感这个,因为我们的观点和经历,也都是细心构建过的。我们并不理解,克伦莉想要带给我们的那种东西,其实就是人性。此刻的我们并不懂得,别人为什么禁止我们拥有这种自我认知……但后来我们会懂。

然后我们就会知道,人不能被当作财产。因为我们两者都是,这种局面就不应存在,我们心里会形成一种新的概念,尽管我们从来听过这个词,因为引导员们甚至不允许在我们面前提到它。革命。

好吧,反正我们也不怎么会用到词语。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这是开始。而你,伊松,将会见证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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