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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失去平衡

你花了几天时间,才恢复到能够自己行走。你刚能做到,依卡就收走了抬你担架的人,去做其他任务,这样你就只能一瘸一拐地跟随,身\_体虚弱,因为少了一只胳膊而显得笨拙了许多。最初那几天,你远远落在大队后面,每晚都要到大家扎营之后几小时才能赶上来。等到你去领取自己的份额,社群食物已经所剩不多。还好现在你不会感到饥饿。营地也没有多少空间可以安放你的铺盖卷儿——尽管他们至少给了一个基本的包裹和若干补给,来替代你失去的逃生包。剩下的位置往往不太好,靠近营地边缘,或者已经到了路面以外,遭受野生动物和无社群者攻击的风险更大。你还是会在那里睡着,因为筋疲力尽。你觉得如果有什么真正的风险,霍亚还会带你逃离;看上去,他轻易就能带你遁地逃出一小段距离。但是,依卡的怒火还是不容易承受,这表现不止一端。

汤基和霍亚跟你一起拖在大队后面。简直就像从前,只不过霍亚是在你们走路时出现,然后渐渐被落在后面,之后又出现在前方某处。多数时候他都以平常姿态出现,但偶尔也会做些怪样,就像有一次,你发现他摆出了跑步姿势。显然,食岩人有时也会觉得无聊。加卡总是跟汤基待在一起,所以你们是一行四人。好吧,其实是五个,勒拿也经常迁延不去,与你同行,他很生气,因为感觉自己的一名病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他完全不认为近期昏迷过的女-人应该被迫步行赶路,更不要说被远远落在后面。你试着劝说他不要跟你粘在一起,不要把凯斯特瑞玛人的愤怒引到他自己身上,但他嗤之以鼻,说假如凯斯特瑞玛人真的想跟全社群唯一接受过正规医学训练的人为敌,他们就不配拥有他本人。这个还真是……好吧,很强大的理由。你闭了嘴。

至少,你的状况还是要比勒拿预料得好很多。主要原因,是你此前并没有真的昏迷,也因为居住在凯斯特瑞玛的七八个月里,你还没有完全失去赶路时的身\_体习惯。真的,旧习惯很容易重新回来:找到一个稳定的步调,哪怕慢点儿,也能逐渐消减掉里程;背包的位置要低,让大部分重量压在-屁-股上,而不是拉扯肩膀;走路时要保持低头,以免让灰尘遮住护目镜。失去那只胳膊,更多的只是令人不快,而不是真正的障碍,至少当你周围有很多人乐意帮忙时。除了让你平衡性变差,以及并不存在的手指和手肘幻痛之外,最难的部分其实是每天早上穿衣服。你掌握蹲地大小便动作的速度快到让自己吃惊,但或许是裹了几天尿片之后,你在这件事情上更有动力了。

所以说你还能坚持,一开始速度缓慢,但步调在一天天加快。所有这一切却都掩盖了一个大问题:你走的路不对。

有天晚上,汤基来坐在你身旁。“你还不能离开,直到我们再往西走出很远距离。”她开门见山地说,“要到临近梅兹沙漠,我觉得。如果你想要走出那么远,就得修复一下跟依卡的关系。”

你瞪着她,但对汤基来说,这已经算是低调了。她等到加卡在铺位上打鼾,勒拿也去了营地厕所才出现。霍亚还在附近,立在营地中间,高调地给你们这一小群人站岗,他的黑色大理石面庞被你们的火堆从下方照亮。但汤基了解他对你的忠诚,在他能理解的那种意义上。

“依卡恨我。”你最终回答,在瞪眼策略没能给汤基造成震慑或者悔恨之后。

她翻了个白眼:“相信我,我懂得仇恨是什么。但依卡现在的情绪却是……恐惧,还有很多抱怨,有些是你应得的。你让她的人陷入了危险。”

“是我救了她的人脱离危险才对吧。”

营地中的远处,像是为了证明你的立场一样,你察觉到有人在铿锵作响地移动。那是一名雷纳尼斯士兵,最后的战斗之后,有少数几个被活捉。他们给这女-人戴了枷锁——一副有铰链的木枷套在她脖子周围,板上有洞,可以把她的胳膊锁进去,而且左右分开,枷上还有两根铁链,跟脚镣相连。原始,但有效。勒拿一直在医治俘虏们被磨伤的部位,你听说,他们晚上睡觉时可以摘下镣铐。这已经比凯斯特瑞玛人可能得到的待遇好多了,假如双方处境对换的话。但毕竟,这个样子还是很尴尬。雷纳尼斯人并没有逃跑的可能性。即便没有枷锁,如果中间有人逃离,没有补给,又没有大群同伴保护,他们很快就会成为俎上之肉。枷锁只是在伤害之外,又加上一层侮辱,也是个让人心惊的提醒,让所有人知道,情况完全可能更糟糕。你移开视线。

汤基注意到你在看:“是啊,你救了凯斯特瑞玛,消除了一种危险,然后呢,又让它陷入了同样严重的危机。依卡只想要前一半。”

“第二半我也没有办法避免啊。我能让食岩人杀死所有基贼吗?连她本人也杀掉?如果那些敌人成功了,晶体球里的机械设备同样还是要全部失效!”

“她也知道这些。所以我说这不是仇恨。但是……”汤基叹了口气,就像你的表现实在太蠢。“你看。凯斯特瑞玛以前是——现在也是——一个实验。不是晶体球,而是这里的人民。她一直都知道这里的情势如履薄冰,想要建立一个由流民和基贼组成的社群,但进展还不错。她让老人们理解了,我们需要新成员。让所有人都开始把基贼当人看待。让他们同意住在地下,住在一个古老文明的废墟里,尽管那东西随时可能杀死我们所有人。甚至在那个灰人给他们理由自相残杀时,阻止了他们彼此反目——”

“那个是我阻止的。”你咕哝说。但你还在听。

“你的确帮了忙,”汤基承认,“但是假设只有你一个人呢?你完全清楚,那样肯定不行。凯斯特瑞玛能运转,就是因为依卡。因为大家知道她会拼死维持这个社群。只要帮助凯斯特瑞玛,依卡就会站在你这边。”

路上还要几个星期,甚至可能是几个月,你们才能到达现在空无一人的赤道城市雷纳尼斯。“我知道奈松现在的位置,”你恨恨地说,“等到凯斯特瑞玛人到达雷纳尼斯,她完全有可能去了别处!”

汤基叹了口气:“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了,伊松。”

而奈松很可能已经到了其他地方,甚至是在你醒来之前。你在战栗。这不理智,你明明也知道。但你还是絮絮叨叨地说:“如果现在就出发,或许——或许我还能赶上的,也许霍亚又能确定她的方位,也许还能——”然后你突然住口,因为你听出了自己那颤-抖着的、尖厉的声调,你的母性本能再次生效,尽管生疏,却还是那样犀利,你在申斥自己:别再抱怨。之前你就是在抱怨。于是你吞掉了更多废话,但你还在哆嗦,一点点吧。

汤基摇头,脸上或许是同情,或许只是遗憾地感觉到你现在听起来多么可悲。“好吧,至少你也知道那是个坏主意。但如果你有那么大的决心,那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动手。”她转身背向你。你也没办法真的责怪她,对吧?闯入几乎必然致命的未知世界,陪同一个曾经毁灭多个社群的女-人,还是留在一个至少理论上很快就会有个新家园的社群里?这几乎都不能算是个问题。

但你真的应该学乖一点儿,别再试图预测汤基的行为。她叹气,当你平静了一些,坐回你一直当作椅子的那块石头上。“我很可能可以从物资主管那里争取到一些额外补给。他们已经习惯了我做那种事。但我不确定能让他们给我两人份的食物。”

这感觉很意外,你觉得特别感激,对她的……呃,这个不算忠诚。友情吗?也许吧。也许只是因为你充当她的研究目标太长时间了,她不甘心让你溜走,在她追踪你数十年,跨越大半个安宁洲之后。

但随后你蹙起眉头:“两个人?不是三个吗?”你以为她跟加卡的关系发展得不错。

汤基耸耸肩,然后尴尬地弯腰吞食那一小碗米饭加豆子,社群大灶分发的食物。她咽了一口之后,说:“我倾向于保守地预测未来,你也应该这样做。”

她指的是勒拿,后者看似正在主动跟你结合的过程中。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严格来说你并不诱人,一身灰土,还少了一只胳膊,一半的时候,他都被你气得要死。你还在纳闷儿,生气为什么不是全部时间。他一直都是个怪怪的男孩。

“反正呢,我这儿有件事想让你考虑。”汤基继续说,“你找到奈松的时候,她在干什么?”而你畏缩了一下。因为,可恶啊,汤基又一次命中了你宁愿不谈也不去想的话题。

也因为你记得那个瞬间,当方尖碑之门的力量透过你的身\_体倾泻,当你延展感官,试探这个世界,有一个熟悉的震荡波做出回应。那回声经过了支持和放大,力量来源是某个蓝色的、深邃的,对方尖碑之门的联结拥有奇特抗拒力的东西。方尖碑之门(用某种方式)告诉你,那是蓝宝石碑。

你十岁的女儿却在玩方尖碑,她要做什么?

你十岁的女儿玩过方尖碑之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回想那一瞬间接触的感觉。熟悉的震荡——那时感应到的原基力,是你早在她出生之前一直在抑-制,从她两岁就开始训练的,现在却变得犀利了很多,强大了很多。你当时并没有试图把蓝宝石碑从奈松的掌握下夺走,但方尖碑之门在这样做,遵照它们久已离世的建造者留下的指令,那命令序列早就被写入缟玛瑙碑层叠的网络里。但奈松还是保住了蓝宝石碑。她居然真的抵挡了方尖碑之门。

在如此漫长黑暗的一年里,你的小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能发展出如此强大的技能?

“你并不清楚她的处境。”汤基继续说,这让你眨巴着眼睛摆脱可怕的冥想,集中精神听她说话。“你也不知道她跟什么样的人住在一起。你说过她在南极区,是不是靠近东海岸的某个地方?那里应该还没有受到第五季的严重影响。那么你要怎样做呢?把她从一个安全的社群强行带走,那里本来有足够的食物,还能看到天空,然后你却把她劫回北方,到一个位于地裂边缘的社群吗?这里地震不断,下一次毒气喷发就可能害死所有人。”她严厉地看着你。“你是真心想帮助她呢,还是只想把她带回自己身边?这两个目标并不是一回事。”

“杰嘎杀死了小仔。”你打断汤基。这话并不会让你自己心痛,除非你在讲话的同时,还去想它的内容。除非你记起儿子的气味,他的小笑脸,还有他身\_体缩在毯子下面的模样。除非你想到考伦达姆——你用愤怒去压制两股伤痛和负疚。“我必须让她离开那个男人。他杀死了我的儿子!”

“但他还没有杀死你的女儿。他已经有……多少,二十个月的时间?还是二十一个月?这肯定意味着什么。”汤基发现勒拿穿过人群,向你这边返回,于是叹了口气。“我想说的就是,其实你还是需要考虑一些事情。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在说这些话。她是另一个能使用方尖碑的人,而我甚至都不能去研究她。”汤基丧气地哼哼。“我恨这次可恶的第五季。它让现在的我变得如此现实。”

你吃惊到哑然失笑,但笑声很虚弱。汤基提出的质疑当然没有错,有些问题让你无言以对。那天晚上,你很长时间都在考虑那些问题,随后几天也一样。

雷纳尼斯的位置接近西海岸,就在梅兹沙漠的另一端。要到达那里,凯斯特瑞玛人必须穿过梅兹沙漠,因为绕过沙漠的话,就将大大延长旅程时间——本来只要几个月,绕行却要好几年。但当前,你们穿过南中纬地区的行程还比较快,这里道路易行,你们也没有遭遇过大批盗贼和野生动物袭击。猎人们一直都有不少收获,来补充社群的物资储备,包括比以前稍多一些的猎物。这不奇怪,因为他们不再需要跟大批食肉昆虫竞争。收获算不上充足——小小的鼹鼠和鸟类并不足以让千人以上的社群支撑太久。但还是聊胜于无。

当你开始察觉地貌变化,表明沙漠接近时——枯朽的林木渐渐稀疏,地面起伏减少,岩层中的储水区渐渐远离——你决定,到了最终尝试跟依卡谈话的时间了。

但现在,你们进入了一片石林:这里到处是高高的、边缘锋利的黑色石柱,奇形怪状地向天空伸展,环绕在人群周围,你们渐渐深入石林内部。世上很少有这种区域存在。多数都会被地震击碎,或者(在支点学院存在期间)由当地社群出资,聘请支点学院的黑衫客将其铲平。要知道,没有社群会住在石林里,也没有任何管理良好的社群允许它们在附近存在。除了石林天然容易倒塌,砸坏周围的东西之外,其中还往往布满潮--湿--的洞-穴-和其他易于积水的地貌,特别适合危险的动植物繁衍。还有危险人物。

大道径直穿过这片石林,这安排简直狗屁不通。意思是说,没有任何脑子正常的人,会在这种地方修建大道。如果有方镇行政长官提议把人民缴纳的税款用来在这种盗匪横行的地方修路,那位长官下次选举一定会被换掉……或者当天晚上就被推翻。这是你的第一个线索,知道这个地方不对劲。第二个线索,是这片石林里没有多少植被。第五季发展到现在,任何地方的植被都不会太多,但这里看似从来就没有过繁茂的植物。这意味着石林是近期才出现的——近到没有时间让风雨侵蚀石块,给植物生长创造条件。近到第五季来临之前都不存在。

第三条线索,是你自己的隐知盘告诉你的。多数石林都是石灰岩,经过数亿年的侵蚀形成。这片却是黑曜岩——一种脆硬的火成岩。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向内弯转,甚至还有些没有断开的拱形跨越路面。靠近了反而看不清,但你可以隐知到整体格局:这一整片石林就是岩浆喷射而成的花朵,只是在涌出的中途凝固了。周围发生地质喷发,大路的线条却一点儿都没有被扭曲。这活儿干得漂亮,真的。

你找到依卡时,她正跟另外一名社群成员争执。她在距离石林大约一百英尺的地方叫队伍停住,人们躁动不安,一脸困惑,不清楚这次是暂时停留,还是该安营扎寨,因为天色也比较晚了。另外的那个社群成员,你终于认了出来,她是凯斯特瑞玛的壮工埃斯尼,该职阶的首领。你靠近过去停住,她不安地看了你一眼,但当你摘下护目镜和面罩,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她之前没有认出你,因为你在空衣袖里塞-了些破旧衣衫来保暖。她的反应让你欣慰,知道并非整个凯斯特瑞玛都对你反感。埃斯尼还活着,因为攻击过程中最凶险的战斗(雷纳尼斯的士兵们试图在观景台的壮工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在你将食岩人锁入晶体柱的时候就结束了。

但依卡没有转身,尽管她很容易就能隐知到你。她在说话,你认为是针对埃斯尼,尽管对你同样有效。“我现在真的不想再听到更多人跟我争吵。”

“那样很好啊。”你说,“因为我完全清楚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住,而且我同意,这是个好主意。”你的嗓门儿有点儿偏大。你还向埃斯尼使眼色,让她知道你想跟依卡摊牌,或许埃斯尼并不想旁观这种事。但是,一个统领全社群战士的女-人,可没那么容易被吓走,于是你也没有完全感觉意外,当埃斯尼显出一副特别感兴趣的模样,两臂交叉,准备好了留下来看戏。

依卡转身面向你,动作很慢,那神情里有厌烦,也有难以置信。“能得到你的批准,还真是很棒呢。”但这语调里没有一丝高兴,“并不因为我真的在意你怎样想。”

你咬紧牙关。“你隐知到了,对吧?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学院培养的四戒持有者才能做到的,只不过我也知道,有些野生原基人也可能拥有惊人的技能。”你指的是她。这算是一根橄榄枝,或者就叫拍马屁。

她没上当。“我们会在入夜之前尽可能深入,然后在那里面扎营。”依卡向着石林方向点头。“这片范围太大,一天是无法通过的。也许我可以绕行,但那里有某种东西……”依卡的双眼微微有些失神,然后她皱眉,转头看别处,表情痛苦,因为向你展示了自己的弱点。她敏感到足以察觉某种东西,但并不清楚自己隐知到的具体是什么。

你才是花费过多年时间,学习怎样用原基力解读地下岩层的人,所以你补充了细节。“那个方向有个树叶遮盖的陷阱,阱底有尖桩。”你说,一面朝着石林一侧的枯草坡方向点头,“更远处还有一片捕兽夹。我分辨不出具体数量,但可以隐知到好多机械张力,来自细线和绳索。而如果我们从另一侧绕行的话,那里还有部分凿削过的石柱,以及一些布设在石林边缘的巨石,很容易从高处滚落下来。而且我还可以隐知到若干洞-穴-,处在有利的战略位置,都在外侧石柱上。藏在那些地方的人,只要有把十字弩,甚至只是有副普通弓箭,就可以给我们造成巨大伤亡。”

依卡叹气。“是啊。所以,穿行实际上是最好的办法。”她看了一眼埃斯尼,后者显然一定是主张绕行的。埃斯尼也叹了口气,然后耸耸肩,表示刚刚的争吵认输。

你面对依卡:“不管是谁制造了这片石林,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都有在几秒钟之内精确冷冻全社群一半成员的能力,动手之前可察觉的迹象也会很少。如果我们决心穿行,就必须设置一个轮流守夜、承担杂务的班次表——我刚才说的‘我们’,是指拥有精准控制能力的原基人。今天晚上,你需要让我们保持清醒。”

她微微眯起双眼:“为什么?”

“因为攻击开始的时候,如果我们中间有人睡着了的话,”你很确信一定会有攻击,“我们会做出本能反应。”

依卡面色凝重。她不是普通的野生原基人,但她的野生属性足够让她知道:如果有某种原因让她在睡梦里运用原基力做出本能反应的话,会造成何种后果。敌对攻击者没能杀死的自己人,她很可能会杀光,而且完全是意外。“可恶。”有一会儿,她看着别处,你担心她是否不相信你的话,但是看起来,她只是在思考。“好吧。那我们就分批值班。让那些不用值班的基贼去干活儿,噢,给几周前找到的野豆剥皮吧。或者就是修补壮工们搬东西用的背带。因为明天我们都要被装进车里搬运,等我们太困乏,完全没力气自己走路的时候。”

“没错,还有——”你犹豫了一下。时机未到。你不能向这女-人承认自己的弱点,现在还不行。但是。“我不能值班。”

依卡的眼睛马上严厉地收窄。埃斯尼怀疑地看了你一眼,就像在说,可是你看上去挺精神的。你迅速补充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哪些事。之前在凯斯特瑞玛-下城做过那些事情之后……我变了。”

这甚至不是谎言。你没有真的考虑这件事,就已经把手伸向自己缺失的那只胳膊,你那只手摆弄着外套衣袖。没有人能看到断肢,但你自己突然特别明显地感觉到了它的不存在。事实证明,霍亚并不欣赏安提莫尼在埃勒巴斯特身上留下齿印的做法。你身上的伤口平滑、圆润,几乎像是被打磨过。可恶的完美主义者。

依卡的眼光循着你不自觉的手,表情微变。“嗯。是啊,我猜你也应该是有些变化。”她下巴绷紧,“但是看起来,你的隐知能力完全没问题啊。”

“是的。我可以帮忙担任警戒。我只是不应该……做任何事情。”

依卡摇摇头,但还是说:“行吧。那你就站今晚的最后一班岗。”

那是最不吸引人的班次——天最冷,现在晚上的气温已经开始下降到零度以下。多数人宁愿缩在温暖的寝具里睡觉。这也是所有班次里最危险的,任何足够清醒的袭击者都会选择这种时候攻击大队敌人,寄希望于守方昏昏欲睡,反应迟钝。你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表示惩罚呢,还是代表信任。你试探性地问:“那么我能不能至少得到一件武器呢?”你离开特雷诺之后几个月,就再也没有携带过武器,那时候你把短刀给了别人,换来玫瑰水,以防皮肤皴裂。

“不行。”

可恶啊。你开始要做两臂交叉的动作,然后才想起自己做不到,因为空袖子只是抽动了几下,然后你选择了摆出很臭的表情。(依卡和埃斯尼也都做出凶悍表情。)“那么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办,很大声地喊吗?你讨厌我,就真的要让整个社群跟着冒险?”

依卡翻了个大白眼。“你真是可恶啊。”这完全就是你想说的话,所以你也蹙起眉头。“难以置信。你认为我因为晶体球的事情在生气,是吗?”

你情不自禁地看看埃斯尼。她瞪着依卡,就像在说,什么,你没有吗?刚才这句话,还真是瞬间说服了你们两个人。

依卡瞪着眼睛,然后挠挠脸颊,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埃斯尼,走开啦……可恶,去做点壮工该做的事。伊茜——跟我来。到这边。可恶,跟我走走。”她用力招手,很绝望的样子。你太迷惘,顾不上生气;她转身走开,你随后跟上。埃斯尼耸耸肩,去了别处。

你们两个默默地在营地里穿行了一段。每个人看似都很警觉,知道石林代表着风险,于是这次成了你见过的较为忙碌的歇息时间。有些壮工在车辆之间挪动货物,确保物资装在轮子更加坚固的车上,这些车子的载重量也确保较轻。紧急情况下,便于推车遁走。猎人们在把营地周围的枯树苗和断枝削尖成棍棒。等到社群最终扎营时,这些将被布设在营地周围,以便把攻击者限制在杀伤区域。其他壮工在抓紧机会小睡,知道夜晚降临时,他们或者巡逻,或者就要被安置在营地外围睡觉。利用壮工,守护所有的一切,《石经》上说的。那些不愿意充当肉盾的壮工,要么可以想办法培养其他技能,加入另外的职阶,要么就去投奔其他社群。

你们走过一条草草挖成的路边厕沟,你皱起鼻子,那儿已经有六七个人就位,还有些较年轻的抗灾者站在附近,承担着给他们的成果覆土的倒霉工作。不同寻常的是,现场还有条短短的队伍,有更多人准备排队蹲坑。那么多人需要排便,倒也不是什么意外。在这片阴森的石林阴影下,所有人都很紧张。没人想在天黑以后,裤子脱掉的时候碰到什么变故。

你在想,自己或许也应该在坑边排个队,然后依卡突然打断了你的神游:“那么,你现在喜欢我们吗?”

“什么?”

她向整个营地示意,社群里的人们:“你现在已经跟凯斯特瑞玛人共处了将近一年。交到什么朋友了吗?”

你就是,你这样想,在来得及阻止自己之前。“没有。”你说。

她看了你一会儿,你负疚地想着,她是否希望过你提到她。然后她叹气。“还没开始跟勒拿滚床单吗?这种事就是各有所好,我觉得,但是繁育者们说,你俩之间有各种亲昵迹象。我嘛,需要男人的时候,就选个话少的。找女-人的风险更小些。她们懂得怎样能不破坏情调。”依卡开始伸展腰肢,努力消除背部不适,表情很夸张的样子。你利用这个时间控制自己脸上的惊吓和尴尬。显然,繁育者们目前还是不够繁忙。

“没有。”你说。

“到现在还没有?”

你叹气:“还……没有。”

“你等什么呢?前边的路并不会变得更安全。”

你瞪着她:“我觉得,你是完全不关心这些事吧?”

“我的确不关心。但是抓住这个把柄修理你,会帮我表明立场。”依卡在带你走向车辆,一开始你是这样想的。然后你们绕过车辆,你吃惊到身\_体变僵。这里坐着吃东西的,是七名雷纳尼斯战俘。

就算是坐着,他们也跟凯斯特瑞玛人不一样——所有雷纳尼斯人都是纯种桑泽人,或者接近到看不出明显区别。甚至在那种血统里边,也是一般以上的块头,有着蓬松的灰吹发,或者侧面剃光的长辫、短辫,都能让种族特征更加明显。他们的枷锁暂时被放在了一边——尽管把每一名战俘跟同伴连在一起的铁链还在——附近还有几名壮工看守。

你感觉意外,他们居然已经开饭,因为你们还没有真正扎营过夜。守卫的壮工们也在吃,这倒是合情合理;他们即将面临一个漫长的夜晚。你和依卡靠近时,雷纳尼斯人都抬头看,这让你中途停步,因为你认出了其中一名战俘。丹尼尔,那个雷纳尼斯军队的将军。她健康,肢体完整,只是脖子和手腕上有枷锁留下的红印。你上次近距离看到她时,她正招呼一名上身赤luo的守护者来杀死你。

她也认出了你,嘴巴挤平,那线条显得听天由命,又略带嘲讽。然后,她很郑重地向你点头,再低下头,继续吃饭。

让你意外的是,依卡蹲在了丹尼尔身边:“那么,饭菜怎么样?”

丹尼尔耸耸肩,还在吃:“比饿死了强。”

“挺好的。”对面另一名战俘说。他耸耸肩,因为另一个同伴在瞪他。“是啊,本来就挺好。”

“他们只是想让我们有力气拉他们的车子而已。”那个瞪眼的男人说。

“是啊,”依卡打断他们说,“这话完全准确。凯斯特瑞玛的壮工们可以得到社群食物份额和一张床——当我们有床位可分的时候,前提是他们给社群做贡献。你们从雷纳尼斯那里能得到什么?”

“哼,某种荣耀吧,或许是。”那个瞪眼的人眼神变得更凶了。

“你闭嘴,福德。”丹尼尔说。

“这些混血杂种自以为——”

丹尼尔放下她那碗食物。那个瞪眼汉马上闭了嘴,身\_体紧绷,眼神有点儿乱。过了一会儿,丹尼尔端起碗来继续吃。她的表情始终没变。你发觉自己在怀疑她养过小孩。

依卡单肘支膝,下巴放在那只拳头上,观察了一会儿福德。她对丹尼尔说:“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处置那家伙呢?”

福德马上皱紧眉头:“你说什么?”

丹尼尔耸耸肩。她的碗已经空了,但还是用一根手指抹了下碗边,扫起最后一点儿汤汁:“现在,已经轮不到我做主了。”

“看起来不太聪明。”依卡嘟起嘴唇,打量那个男人。“样子倒是不难看,但是就培养后代来说,脑子比相貌难得。”

丹尼尔默然。与此同时,福德先看她,再看依卡,再回来看她,表情越来越难以置信。然后,丹尼尔重重叹了口气,抬起视线,也看着福德:“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已经不再是他的司令官。从来也没想过要当那种角色。我是被征召入伍的。现在,我他爹的才不在乎。”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样。”福德说。他的声音过于响亮,慌乱中提高了声调。“我可是为你战斗过的。”

“然后失败了。”丹尼尔摇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适应环境。忘掉你在雷纳尼斯听过的所有谬论吧,什么桑泽血统、杂交贱种之类;那只是宣传手段,目的是让社群团结。现在情况变了。‘绝望之时,不得拘泥陈规。’”

“你他妈的少给我引用《石经》!”

“她引用《石经》,是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开窍。”另一个人激动地说——那个喜欢食物味道的人。“他们给我们吃的,让我们干活儿。这是个测试,你这坨愚蠢的屎。就是为了知道,我们愿不愿意在这个社群赢得一席之地!”

“这个社群?”福德向营地做了一圈手势。他的狂笑在石崖表面激起回声。人们纷纷回头张望,想知道这大喊大叫是否出了什么事。“你听到自己说的话了吗?这些人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他们应该找个地方就地坚守,也许重建某个我们在来路上铲平的社群。相反——”

依卡行动起来,看似随意,但没能骗过你。其实每个人都能看出苗头不对,包括福德,但他太固执,不肯承认现实。依卡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拂掉两肩上的飞灰,跨过圈子,然后一只手放在福德头顶。他试图甩开,一面向她吼:“别他妈的碰——”

然后他戛然而止,两眼变得混浊。依卡对他做了那件事——之前她对卡特做过的,在凯斯特瑞玛-下城,当人们开始失去理智,要变成杀害所有原基人的暴徒时。因为这次你料到这件事即将发生,你更能看清她是怎样放出那种奇特的冲击波。这绝对是魔法,某种操纵奇特银色细线的手法,就是那种在人体基质中间飞舞闪烁的东西。依卡的冲击波斩断了那种银钱的一个结聚点,就在福德脑子的根部,略高于隐知盘的位置。从物质层面上讲,一切都还是完整的,但在魔法意义上,她等于是砍掉了这个人的头。

那人向后瘫倒,依卡挪到一旁,让他倒地,尸体松软,就像失去了骨骼。

另一名雷纳尼斯女-人惊叫着向后退开,她的锁链叮当作响。守卫们面面相觑,不舒服,但也不觉得意外。依卡对卡特做过的事情,之后传遍了整个社群。一个之前没有开口说话的雷纳尼斯男人,用海岸区的克里奥尔语迅速骂了一句;这个不是埃图皮克语,所以你没听懂,但他的恐惧显而易见。丹尼尔只是叹了口气。

依卡也叹了口气,看着那个死掉的男人。然后她目视丹尼尔:“我很抱歉。”

丹尼尔勉强笑笑:“我们努力过了。之前你自己也说过,他不是很聪明。”

依卡点头。出于某种原因,她抬眼看了你一会儿。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要从这件事里面学到什么教训。“打开锁链。”她说。你困惑了一瞬间,然后才想到,这是给卫兵们的命令。他们中的一个走过去,跟另一名同伴谈话,然后他们开始在一串钥匙里寻找。依卡看似对自己的行为深恶痛绝,沉痛地说:“今天谁是补给主管?麦姆西?告诉他和其他抗灾者来收拾一下这个。”她朝福德的身\_体甩了一下头。

每个人都定住了。但是没有人反对。猎人们一直在找猎物和野果,但凯斯特瑞玛有很多人都需要额外的蛋白质来源,而且沙漠已经近在咫尺。这种事早晚会发生。

静默了片刻之后,你来到依卡身边。“你确定要这样做?”你轻声问。一名守卫走过去,要打开丹尼尔的脚镣。丹尼尔,那个曾经想要杀死凯斯特瑞玛所有生物的人。那个曾经要杀死你的人。

“我有什么不确定的?”依卡耸耸肩。她的声音响亮到足以让战俘们听到。“雷纳尼斯人攻击之后,我们一直都缺少壮工。现在我们有六个新成员。”

“这些新成员可能会在背后插我们一刀,或者只是插你一刀,只要有机会!”

“是的,但前提是我没有看到他们逼近,并且先把他们干掉。但他们如果那样做,就太愚蠢了,我杀掉最愚蠢的那个,是有原因的。”你感觉,依卡并不是在恐吓那些雷纳尼斯人。她只是在陈述事实。“看,这就是我一直想要跟你说的事,伊茜: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朋友和敌人。而是那些有可能帮助你的人,和那些有可能妨碍你的人。如果把他们都杀死,你能得到什么?”

“安全。”

“得到安全的方式有很多种。是的,现在,我今天晚上被干掉的概率的确增加了一些。但社群整体的安全性也提升了呀。而整个社群的实力越强大,我们所有人活着到达雷纳尼斯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她耸耸肩,然后环顾整个石林。“不管是谁建造了这个,他都是我们的同类,而且技艺高超。我们会需要这样的人才。”

“什么,现在你又要吸引……”你摇头,难以相信,“狂暴贼寇里边的野生原基人?”

但随后你就闭了嘴。因为曾经一度,你爱上过一个狂野海盗中的野生原基人。

依卡看着你想起艾诺恩,又一次痛悼他。然后,她相当温和地说:“我玩的这场游戏时间更长,而不是活到明天就好啊,伊茜。或许你也应该试试这样做,换换口味嘛。”

你看着别处,感到一份怪异的警觉。设想比明天更久远的未来,是一份你很少有机会尝试的奢侈:“我不是首领。我只是个基贼。”

依卡侧头,带着一份调笑认可你的变化。你不像她,很少用这个词。她说这个词的时候带着自豪。你说的时候,会感觉受到冒犯。

“好吧,我两者都是。”依卡说,“是首领,也是基贼。我选择成为两者,还有更多。”她走过你身旁,头也不回地对你说了一番话,就像那些话毫无意义。“你使用那些方尖碑的时候,其实没有想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吧?你想的是摧毁你的敌人。你想的是求生——但也仅止于此。这是我对你一直以来都那么生气的原因,伊茜。你在我的社群已经好多个月,却一直都‘只是个基贼’。”

她随后走远,大声招呼所有人,说休息时间结束。你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伸着懒腰,抱怨着的人群里,然后你扫了一眼丹尼尔,她已经站起来,正在揉-搓一侧手腕。那女-人看你的时候,刻意保持着平静的表情。

“她死,你们也死。”你说。如果依卡不愿照顾好自己,你会尽你所能保护她。

丹尼尔短暂地嘘出一口气,貌似感觉有趣。“那是事实,不管你是否是在威胁我。看起来,其他人根本不会给我机会。”她怀疑地瞥了你一眼,尽管处境变迁,她那份桑泽式的傲慢却丝毫没变。“你真的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对吧?”

地火啊,恶锈啊。你走开去,如果因为你消除所有威胁的做法,就已经让依卡藐视你的话,那她肯定不会喜欢你动手杀死让自己厌烦的人,原因只是为了斗气。

帝国纪元2562年:西海岸发生九级地震,震中位于巴嘎方镇某地。同时代的讲经人记述说,那场地震“将地面化为液体”。(诗意的表述吗?)有一个小渔村安然无恙度过灾厄。其中一名村民的记载说:“有个杂种基贼解决了地震,然后我们解决了他。”支点学院收到的报告(经允许在此引用)称:事后造访此地的皇家原基人记述说,海岸附近的地下储油点,本来可能因为地震而溢出,但村里那名没有注册过的基贼阻止了这件事。溢油本来可能污染水体和海滩,必将危害到海岸上下很多英里的范围。

——迪巴尔斯的创新者耶特,研究项目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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