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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奈松,旷野浪游

沙法还有足够的善心,愿意带寻月居的另外八个孩子跟随奈松和他本人一起离开杰基蒂村。他对女首领说,大家是要外出修行,去几英里之外的地方,以免社群被更多的地震活动打扰。奈松刚刚把蓝宝石碑送回空中——声音很大,因为被挤开的空气发出雷鸣一样的巨响;样子也很骇人,因为方尖碑突然就出现在头顶,巨大的深蓝色棱柱飘在空中,距离还那么近——村长几乎是打躬作揖,求之不得地给孩子们准备了逃生包,装满旅行食品和其他补给,好让他们赶紧上路离开。这些并不是长途旅行所需的上品补给。没有罗盘,只有相对较好的靴子,食物都是几个星期就会变质的类型。但毕竟,还是要比空手离开好很多。

社群里还没有人知道乌伯和尼达的死讯。沙法把他们的尸体带进守护者住所,放在各自的床-上,摆出看似正常的姿态。尼达比较好安排,她多少算是保住了全尸,除了脖子后边有伤口;乌伯更惨,他的脑袋完全碎掉了。沙法随后撒了些土盖住血迹。杰基蒂人早晚还是会发现真相,但到那时候,寻月居的孩子们应该已经逃离他们的追杀范围,即便还没真正安全。

杰嘎呢,沙法还是将其留在了奈松击倒他的地方。他的残骸不过是一堆漂亮石头,真就是这样,除非有人特别留心观察某些碎块。

孩子们离开这个长期庇护他们的社群,一路上情绪低落。他们沿着基贼阶梯离开,这里非正式的(粗鲁的)称谓就是这个——社群北端的一系列玄武岩石柱,只有原基人能安全通过的地方。巫迪的原基力稳定性大大提升,超过此前奈松任何一次隐知到的状况,他把一根石柱缓缓推入地下的古老火山,带大家下降到地面。但她还是能看到男孩脸上绝望的表情,这让她觉得特别心痛。

他们结伴西行,但还没有走出一英里,就已经有一两个孩子在默默饮泣。奈松的眼睛一直保持着干燥,尽管她也一样难过,心里时不时会想: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或者,爸爸,我想你。让他们承认这些,真的很残酷,第五季期间,被驱逐到落灰的旷野里,只因为她做出的事。(因为杰嘎的企图,奈松试图告诉自己,但她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把他们留在杰基蒂村,事实上是更加残忍,那里的社群成员迟早会发现真相,然后就会对孩子们下手。

奥金和伊妮根,那对双胞胎,是仅有的,带着几分理解看奈松的人。奈松将蓝宝石碑从天空摘下之后,她俩也是最早出屋的。其他人看到的,主要是沙法跟乌伯对打,灰铁杀死尼达,这两人却目睹了杰嘎试图伤害奈松的情形。他们知道,奈松只是在自卫,像每个人都会做的那样。但与此同时,每个人都记得她杀死埃兹的事。之后有的人原谅了她,就像沙法预言过的,尤其是怕-羞-的,容易受到惊吓的瞅瞅,她私下里跟奈松聊过,说起她对自己祖母做过的事;很早以前,老太太刺伤了她的脸。原基人孩子们很早就会了解悔恨。

但这些,都不等于他们不害怕奈松;而恐惧会斩断孩子们的理性思考能力。毕竟,他们内心都不是杀手……而奈松却是。

(她并不想要这样,跟你本人一样不想。)

现在,这组人站在一个真正的十字路口,这里有一条当地道路,东北——西南方向,跟偏向正西的杰基蒂-泰瓦米斯帝国大道交叉。沙法说,这条帝国大道最终会通往一条要道,这是奈松听说过,旅程中却从未见过的东西。不过,这个路口,却是沙法选择的分手地点,他在这里告诉其他孩子,不能再继续跟他走了。

躲躲是唯一对此表示反对的孩子。“我们不会吃太多的,”她有些绝望地对沙法说,“你……你都不用分吃的给我们。你只要允许我们跟在后面。我们会自己找食物。我知道该怎样做!”

“奈松和我可能会受到追杀。”沙法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奈松知道,这样的表达方式,实际上会让讲述的内容更可怕;他的温和态度会让人轻易看出:沙法真心在乎孩子们。分别如果够残酷,反而会容易些。“我们的行程还会特别遥远,非常危险。你们自己留下来,会更安全。”

“无社群的生活更安全。”巫迪说,然后苦笑。这是奈松听他说过的最为苦涩的一句话。

躲躲已经开始哭。眼泪留下干净到让人吃惊的痕迹,在她已经被飞尘染灰的脸颊上。“我不明白。你以前一直都在照顾我们。你喜欢我们的,沙法,甚至超过乌伯和尼达!你怎么会想要……你怎么能就这样——就这样……”

“住口。”拉瑟尔说。在过去一年里,她长高了一些,像个健康的、有教养的桑泽女孩。尽管随着时间流逝,那份“我姥爷是赤道人”的傲慢已经褪去,但她心烦的时候,默认反应还是盛气凌人。她现在两臂交叉,眼睛不看路,却盯着近处的荒山。“你他爹的有点儿尊严。我们已经被逐出社群,但我们还活着,这才最重要。我们可以在那些山上过夜。”

躲躲瞪了她一眼:“那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会被饿死的,或者就会——”

“我们不会。”是德桑蒂,她一直低头看地面,单脚把薄薄的灰尘归拢成小堆,现在突然抬起头。她眼睛看着沙法,话却是说给躲躲和其他同伴听的。“世上还有我们可以生活的地方。我们只是需要让他们开门,接纳我们。”

她的脸上有一份紧张和决绝。沙法犀利的眼神转向德桑蒂,让人敬佩的是,她没有畏缩。“你是说,要硬闯进去吗?”他问这女孩。

“你就是想让我们这样做,不是吗?既然你这样子赶我们离开,那肯定是允许我们……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她试图耸肩。但又太紧张,做不出这样不在乎的姿态;这让她的身\_体短时间抽搐过,跟中风了似的。“如果你不允许那个,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奈松看着地面。都是她的错,才让其他孩子只能面对这样的选择。寻月居有它的美好之处;在她的小伙伴们中间,奈松体会到了那种乐趣——为自己的本性和能力感到骄傲;周围的人都理解她,能够分享她的快乐。现在,那些原本完满又美好的东西已经死掉了。

最终,你将杀死你爱过的一切。灰铁曾经这样告诉她。她痛恨这说法,但他是对的。

沙法打量那些孩子,很长时间,心事重重。他的手指在抽动,也许回忆起了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个自我,当时那个他,是不可能放任八个年轻的米撒勒在世间游荡的。但那个版本的沙法已经死了。那抽动只是本能。

“是的。”他说,“那的确就是我想让你们做的事,如果你们需要我说出来的话。你们在一个巨大、繁荣的社群里,存活的机会要更大一些,胜过全靠自己。所以,请允许我提个建议。”沙法上前几步,蹲下来直视德桑蒂的眼睛,同时伸手,也按住躲躲的瘦肩膀。他对所有的孩子说话,语调还像之前一样温和又专注:“最开始,只杀死一个人。挑选某个想要伤害你们的人——但只选一个,即便有超过一个人尝试动武。解除其他人的威胁,但要慢慢杀死唯一那个人。让他死得很痛苦。确保你们的目标发出惨叫声。这很重要。如果你们杀死的第一个人没有出声……那就再杀一个。”

孩子们瞪着眼睛回望他。就连拉瑟尔也显得不太自在。但是奈松,她见过沙法杀人。他已经放弃了一些旧习惯,却仍然堪称恐怖大师。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些人分享自己的艺业,那就是这些人的幸运。她希望孩子们能懂。

沙法继续说:“等到杀戮完成,就向在场的其他人表态,说你们的行动只是为了自保。然后提出承担死者的工作,或者保护其他人免遭危险——但他们能听出这是最后通牒。他们必须接受你们加入社群。”他停下,然后用冰白的眼眸盯紧德桑蒂。“如果他们拒绝,你们该怎样做?”

她咽下口水:“杀——杀死所有人。”

沙法再次微笑,这是离开杰基蒂村之后的第一次,他亲昵地从颈后拍拍德桑蒂的头表示认可。

躲躲轻声惊呼,吓得哭不出来了。奥金和伊妮根互相-搂-抱着,脸上只剩下绝望。拉瑟尔绷紧下巴,鼻翼张大。她想要把沙法的话记在心里。德桑蒂也一样,奈松能看出来……但要做到这个,就必然会杀死德桑蒂心里的一些东西。

沙法知道这个。当他站起来,亲-吻德桑蒂的额头时,这动作里面包含了太多伤感,奈松又一次感到心痛。“‘第五季中,万物皆变。’”他说,“活下去。我想要你们全都活下去。”

一颗泪珠从德桑蒂的一侧眼睛滑落,然后她才想起眨着眼睛掩饰。她响亮地咽下口水。但随后她点头,从沙法面前退开,跟其他孩子站在一起。现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沙法和奈松在一边,寻月居的孩子们在另一边。他们要走向不同的道路。沙法并没有显出任何不快。他应该有感觉的;奈松察觉到他体-内的银线闪耀着,搏动着,反对他允许孩子们自由行动的抉择。但他没有显露出那份痛苦。当他在做自己认定正确的事,痛苦只会让他更坚决。

他站起来:“而如果这次灾季显现出真正缓解的迹象……那就逃走。尽你们所能分散开来,混迹于其他地方。守护者们并没有死,小家伙们。他们还会回来。而一旦你们做过的事情传扬开去,他们就会来找你们。”

普通的守护者,奈松知道他的所指——那些“没有被污染”的成员,像从前的他一样。自从灾季开始,那些守护者就消失了,至少奈松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个加入社群,或者在路上被人看到。“回来”表明他们应该是都去了某个特定地点。哪里呢?某个地方,是沙法和其他被污染的守护者不会去,或者去不了的。

但重要的是,这个守护者,不管受到多少污染,却在帮助他们。奈松突然感觉到一份不理智的希望。无论怎样,沙法的建议肯定可以确保他们的安全。所以她咽下唾液,补充说:“你们所有人的原基力都很棒。也许你们挑选的社群……也许他们会……”

她住了口,不确信自己想说什么。也许他们会喜欢你们,这是奈松现在的想法,但看上去真的很蠢。或者,也许你们可以有用,但世界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社群也只会雇用支点学院的原基人很短时间——至少沙法是这样告诉她的,做完必要的工作,然后马上离开。即便是靠近岩浆热点和地质断层线的社群,也不想要原基人长期居住,不管他们多么需要这些人的帮助。

但是,奈松还没想出到底该怎样措辞,巫迪就已经狠狠瞪着她说:“闭嘴。”

奈松眨眨眼:“你说什么?”

瞅瞅在嘘巫迪,想让他别再说下去,但男孩无视了她的阻止。“你闭嘴,我恨你这个坏东西。尼达以前还给我唱歌呢。”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开始抽泣。瞅瞅看上去很困惑,但其他人有的围着他,轻声安慰他,抚-摩他。

拉瑟尔目睹这一切,最后一次带着不满看了奈松一眼,继而对沙法说:“那么,我们就要上路了。谢谢你,守护者,为了……为了值得感谢的那些事。”

她转身,开始引领那群人离开。德桑蒂低头行走,没有回头看。伊妮根停留片刻,在两组人之间呆立,然后她瞥了一眼奈松,小声说:“对不起。”她也离开,快步赶上其他人。

等到其他孩子完全离开了视野,沙法一只手搭在奈松肩上,带她离开,沿着皇家大道向西。

静默中走了几英里之后,她说:“你还是觉得杀死他们更好吗?”

“是的。”他扫了她一眼,“而且事实如此,你跟我一样清楚。”

奈松咬紧牙关:“我知道。”所以才要终止这个。终止一切。

“你脑子里已经想好了目的地。”沙法说。这不是疑问。

“是的。我……沙法,我必须去世界的另一面。”这感觉就像在说我需要去外星球,但是因为,她实际上要做的事情也同样虚无缥缈,所以她决定了,不为这种看似荒谬的表达感到-羞-愧。

但让他意外的是,沙法并没有笑,而是侧着头问:“你要去核点?”

“什么?”

“一座城市,它就在世界的另一面。你要去那里吗?”

她咽下口水,咬咬嘴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奈松不知道该怎样说,相反她打起了手势,两手捧成杯状,手指摆动,发射出想象中的波纹,互相冲撞干涉。“那些方尖碑……会拉扯那个地方。那就是它们最初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如果我到达那里,我觉得自己就有可能做到,呃,扯回它们?我在其他地方都不能这样做,因为……”她解释不清。力量线、视线、数学关系;她所需要的全部知识都在她脑子里,却不能通过口头传达。有些知识是蓝宝石碑的馈赠,有些是她妈妈传授的,理论的应用方法,还有些,就是以观察验证理论,然后再用本能统一起来。“我不知道那边哪座城市是对的。如果能更靠近一些,到处看看,也许我就能——”

“世界的另一面,只有核点啊,小东西。”

“那里……什么?”

沙法突然止步,扯下背包。奈松也照做,把这个当成休息的信号。他们正好在一座小山的背风面,小山只是一段古老时期的岩浆固化,跟杰基蒂村地下的石脉相连。这里到处是天然阶梯,被风雨从黑曜石表面侵蚀出来,尽管几英寸以下的岩石就过于坚硬,不适合农耕,甚至连树木都难以生长。有些天性坚韧、根系较浅的树木立在阶梯高处,但多数都在灰土下慢慢死亡。奈松和沙法可以看清很远距离外的潜在威胁。

奈松取出些他们可以分享的食物,沙法在附近一片被风吹平的尘埃里,用手指画了些什么。奈松伸长脖子,看到他在地上画了两个圆圈。在其中一个圈里,他画出了安宁洲的大致轮廓,那是奈松在童园课本里见熟了的——只不过这次,他把安宁洲画成两块,赤道附近有一条分隔线。是的,那条地裂,它已经变成一道边界,甚至比数千英里的海岸线更难跨越。

但在另一个圈子里——奈松现在知道,应该也是这颗星球的表面,沙法留了大片空白,只点了一个小点,正好位于赤道上方,中央径线略微向东一些。他没有画出一座岛屿或者一片大陆来容纳它。只有一个小点。

“曾经,这片空白世界有过更多城市。”沙法解释说,“千万年来,几个不同的文明都曾在海面或海底建城。但这些没能存在太长时间。现在剩下的只有核点。”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远隔重洋:“我们怎么能到达那里呢?”

“假如——”他顿住了。看到沙法脸上那副恍惚的模样,让奈松腹部绞结。这次他面露难色,闭上双眼,就像仅仅是尝试接触从前的自我,都已经给他增加了很多痛苦。

“你不记得了吗?”

他叹气:“我只记得自己以前知道。”

奈松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她咬着下唇说:“灰铁或许知道。”

沙法的下巴上,有单独一块肌肉微微抽动,转瞬即逝:“的确,他可能知道。”

灰铁,早在沙法收拾其他守护者的尸体时就消失了,他可能就在附近哪一块石头里窃听。他现在还没跳出来告诉他们该怎样做,这个能说明任何问题吗?也许他们并不需要他。“那么,支点南极分院怎样?他们以前没有文字记录之类的东西吗?”奈松想起自己见过支点分院的图书馆,在她和沙法还有乌伯跟分院首领们坐下来,喝杯茶,然后把他们全部杀掉之前。那座图书馆是个又高又怪的建筑,从地板到房顶,全都是整架的书。奈松喜欢书,她妈妈从前老是爱炫耀,每隔几个月就买一本书,有时候,奈松也能捡漏看一看,如果杰嘎认定那些书适合小孩——而且她记得自己瞪圆了眼睛肃然起敬,因为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书。其中一些书,肯定会有某种线索,关于……很古老的城市,普通人从未听说过,只有守护者们才知道该怎样到达。唔。嗯……

“不太可能。”沙法说,确定了奈松的担心,“而且到现在,支点分院很可能已经被另一座社群吞并,或者甚至被无社群的匪帮占领。毕竟,它的农田里还到处是可吃的庄稼,房舍也可以供人居住。回到那里,会是个错误。”

奈松咬着下唇:“也许……找条小船?”她对大船小船都一无所知。

“不行,小东西。那么远的旅程,小船根本不够用。”

他脸色凝重地呆立,有了这个警示信号,奈松试图做好准备迎接打击。这将是沙法抛弃她的地方,她痛切地、惊恐地确信这一点。这时候,他将质问奈松到底想干什么——然后就会拒绝参与。他为什么要参与呢?就连奈松自己也知道,她想要达成的,是个极其可怕的目标。

“那么我猜想,”沙法说,“你是打算得到方尖碑之门的控制权。”

奈松惊叹一声。沙法知道方尖碑之门是什么?而奈松自己,是当天早上才从灰铁那里听说的呢!但话说回来,这个世界的各种知识,它所有奇特的运作机制,还有千万年的机密,都在沙法体-内几近完好地保存着。永久丢失的,只是跟旧时的他本人相关的内容……也就是说,那个前往核点的路线,是从前的沙法需要知道的事情,它特别重要。这意味着什么?“啊,对了。那就是我要去核点的原因。”

面对她的惊异,沙法微微撇嘴:“寻找一个能够激活方尖碑之门的原基人,就是我们最初的目标啊,奈松,在我们创立寻月居的时候。”

“什么?为什么?”

沙法抬眼看看天空。太阳刚刚开始西沉。天黑到无法继续赶路之前,他们或许还能再走一小时。但他看的是蓝宝石碑,它还没有明显挪动位置,仍在杰基蒂村上空。沙法心不在焉地揉揉后脑,透过浓云遥望那块方尖碑的轮廓,然后,像是对自己点了点头。

“我和尼达,还有乌伯,”他说,“大概是在十年前,我们都……收到指令……向南旅行,找到彼此。我们被要求寻找和训练所有具备潜力,可能连接到方尖碑的原基人。要知道,这不是守护者通常会做的事,因为要鼓励一名原基人培养方尖碑相关的能力,只能有一个目的。但这是大地的意愿。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在那段时期,我没有那样……爱寻根究底。”沙法的嘴角短时间弯起,懊悔地苦笑。“现在,我有了一些猜想。”

奈松蹙起眉头:“你猜想到什么?”

“对人类的命运,大地有它自己的计划——”

沙法突然全身紧绷,蹲着的身\_体开始摇晃。奈松迅速抓住他,以免他摔倒,而他本能地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了奈松的肩膀。他的胳膊揽得很紧,但奈松没有反对。沙法显然需要她的存在带来的安慰。大地对他的愤怒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也许因为他正在泄露大地的秘密,这跟那炽烈的、狠辣狂舞的银线一样显而易见,它们正沿着沙法体-内的每一根神经乱窜,在他的每颗细胞之间扭-动。

“别说话。”奈松说,她感觉喉咙发紧,“什么都别再说。要是它会这样伤害你的话——”

“它并不能主宰我。”沙法只能在喘息之间快速说出这句话,“它没能夺走我的心。我或许的确……呃……把自己拴进了它的狗洞里,但它无法给我系上狗绳。”

“我知道。”奈松咬着嘴唇说。沙法重重地靠在她肩上,这让她的膝盖撑着地面的位置痛得有点儿厉害。但她不在乎。“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全部说出来。我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

她已经有了全部的线索,奈松觉得。尼达曾经说过,在谈及奈松连接方尖碑的能力时:这是我们在支点学院特别警惕的事情。奈松当时没听懂,但在感受到方尖碑之门的强大威力之后,现在她能猜到,为什么大地父亲会想让她死,如果她不再受沙法(通过沙法,间接受到大地本身的)控制。

奈松咬着嘴唇。沙法会理解吗?她并不确定,如果沙法决定离开,自己能否承受——或者更糟,如果他转而跟自己作对,又将如何?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灰铁说,月亮正在回来的路上。”

有一会儿,沙法的方向完全寂静无声。这份惊诧极为沉重:“月亮。”

“它是真的。”奈松不假思索地说。但实际上,她完全不知道这是真的,对吧?其实她只听过灰铁的一面之词。她甚至不确定所谓月亮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是大地父亲失散已久的孩子,故事里这样讲。但不知为何,她知道灰铁讲的这部分内容属实。她并没有清晰地隐知到它,天空中也没有明显的银线聚集,但她相信月亮存在,就像她相信世界的另一面存在一样,尽管她本人并没有亲眼见过,也像她知道山脉如何形成,就像她确信大地父亲真实,活着,并且是个敌人。有些事实,就是重要到无法否认。

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沙法直接说:“哦,我知道月亮是真的。”也许他的痛苦消退了一些;现在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当他眼看着雾蒙蒙、时隐时现的日轮,阳光没有强大到足以穿透地面附近的云层。“那个,我还记得。”

“你——真记得?那么你也相信灰铁?”

“我相信的是你,小东西。因为原基人会感知到月亮的引力,当它足够接近的时候。你对它的感知力,就像隐知地震的能力一样自然而然。但此外,我还亲眼见过它。”然后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了好多,紧盯奈松。“那么,到底为什么,那个食岩人要告诉你月亮的事呢?”

奈松深吸一口气,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真的只想住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她说,“住在一个好地方,要……跟你一起。我不会在意工作,做事,当一个好的社群成员。也许,我可以当一个讲经人。”奈松感觉到自己下颌绷紧。“但我无法那样做,到哪里都不行。除非我愿意隐藏本性。我喜欢原基力,沙法,在我无须隐藏它的时候。我并不认为拥有它,作为一名……一名基……基贼——”奈松不得不停下来,红了脸,摆脱说出这种脏话的-羞-耻感,但现在,就是适合用那个脏话。“我并不觉得作为这样一个人,就等于我很坏,很奇怪,或者说邪恶——”

她再次打断自己,把思路从那里移走,因为那些肯定会回到“但是你的确做过很多坏事”的结论上去。

不自觉地,奈松龇起牙齿,握紧双拳。“那样不对,沙法。人们认定我坏、奇怪或者邪恶的想法都不对,他们逼迫我变坏……”她摇头,寻找合适的表达。“我只想做个普通人!但我不是,然后……然后每个人,很多人,他们都恨我因为我不是普通人。你是唯一不仇恨我的人,只因为……只因为我是自己本来的样子。这样都是不对的。”

“是,的确不对。”沙法挪动身\_体,倚着自己的背包坐下,看似疲惫。“但是,小东西,你这样说,就好像人们很容易就能克制自己的恐惧一样。”

他并没有明说,但奈松自己突然就想到了:杰嘎就做不到。

奈松突然激动起来,情绪激烈到她只能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努力去考虑飞灰,还有她的耳朵现在有多冷。她肚子里现在很空,只有刚刚吃过的几颗枣子,但还是感觉恶心,想吐。

沙法一反常态地没有过来安慰她。他只是在观察奈松,表情很疲倦,但除此以外,样子难以捉摸。

“我知道他们做不到。”是的。说出来会感觉好点。奈松的肚子并没有安静下来,但她不再感觉马上会干呕。“我知道他们,哑炮们,不会停止恐惧。如果连我爸爸都不能……”

良心不安。她迫使自己去想别的,抹掉刚才那句话的结尾。“他们只会永远继续恐惧,而我们也只能永远这样生活,而这一切完全不对。应该有个……解决的办法。这种事情,就不该没完没了。”

“但,你是打算强行解决问题吗,小东西?”沙法问,语调很轻。奈松意识到,他已经猜到答案。沙法对她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她本人,这是奈松爱他的原因。“还是终结这一切?”

她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这样会缓解恶心,还有那份奈松难以名状的,在她体-内渐渐涌起的躁动和紧张。“我不知道该怎样解决它。”

但这并不是全部事实,而沙法对谎言很敏感,就像猎食者能够敏锐地嗅到血腥味一样。他的眼睛收窄。“如果真的知道该怎样做,你又是否愿意解决问题呢?”

然后,有段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年多以来,奈松一直不允许自己回忆或考虑的那段时间,她想起了自己在特雷诺的最后一天。

回家时。看到父亲站在房子中间,沉重地喘息。当时奈松奇怪他到底怎么了。奇怪他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像她的父亲,那个瞬间——他的眼睛瞪得太大,嘴巴过于松弛,肩膀佝偻的样子看似很痛苦。然后,奈松记得自己低头看。

低头然后瞪视,瞪视然后想着那是什么?然后再瞪视再想是个球吗?就像童园里孩子们午饭后踢来踢去的那种,只不过那些球是皮革缝制的而父亲脚下的那东西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棕色,棕色而且有紫红的污迹遍及表面,松软,像皮球,漏掉了一半的气但是不对,那不是球,等等那是一只眼睛吗?也许是的但它肿那么大闭那么紧就像颗特别肥硕的咖啡豆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球因为它穿着她小弟的衣服包括奈松今天早上给他穿的那条裤子,当时杰嘎正在忙着给她们准备在童园吃的午餐盒。小仔不想穿那条裤子因为他还小,喜欢胡闹,所以奈松给他跳了扭-屁-股舞,他笑得那么夸张,那么响亮!他的笑是奈松最最喜欢的,等到扭-屁-股舞跳完,小仔就允许姐姐给他穿上了裤子以示感谢。这意味着地板上那个难以辨认的,放气的皮球一样的东西就是小仔那是小仔他就是小仔——

“不,”奈松激动地说,“我不会解决问题的。就算我知道该怎么解决。”

奈松已经停止踱步。她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攥成拳,压在自己嘴上。她现在的每句话都是从自己的拳头边喷出来,她觉得要被这些话噎到了,它们不断地从她的喉咙里涌上来,她捂紧自己的肚子,那里面全是这种可怕的东西,她必须用某种方式说出来,要不然就会被它们从内部扯烂。这些东西已经扭曲了她的嗓音,让它变成颤-抖的号叫,时而尖厉,时而更低沉,因为她竭尽全力,也只能止住持续的尖叫而已。“我不愿意解决它,沙法。我不愿意。抱歉,我不想要修补这局面,我只想杀死所有痛恨我的人——”

她觉得腰腹部太沉重,无法站立。奈松蹲下来,然后双膝跪地。她想要呕吐,相反,却在自己张开的两手间,向地面喷吐愤激的语言。“消——消——消失!我想让一切都消失,沙法!我想要让它燃烧,我想要让它烧光,死亡,消失,消失,什么都不——不——不剩下,再没有仇恨,再没有杀戮,只剩空虚,该死的空虚,永远都空无一物——”

沙法的手,坚定又强壮的手,把她拉起来。她在沙法的掌控下挣扎,试图打他。这并非恶意,也不是恐惧。她从来都不想要伤害他。奈松只是需要用某种方式发泄,否则她就会疯掉。她第一次理解了她的父亲,当她尖叫,踢打,掌击,撕咬,拉扯自己的衣物和头发,试图用额头去撞他的头。很快,沙法把她的身\_体扭转,一只大粗胳膊箍住她,把她的胳膊夹紧在身旁,让她在盛怒中无法伤害他,也不会伤到自己。

这就是杰嘎当时的感觉,她的一部分意念遥远、淡然,以空中方尖碑的形式旁观着这样想。这就是他内心产生的情绪,当他意识到妈妈在撒谎,我在撒谎,小仔也在撒谎。这就是让他把我从马车上推下去的原因。这就是他今天早上手握尖刀来到寻月居的原因。

这个。这个就是她内心里的杰嘎,那样挣扎、喊叫、悲泣。在这段完全崩溃状态下的狂怒中,她感觉前所未有地接近父亲。

沙法抱着她,直到她筋疲力尽。最后她瘫倒了,浑身哆嗦,喘息着,低声-呻-吟,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

等到奈松显然不会再次发疯,沙法改换姿势,盘腿坐下,把奈松抱在自己膝头。她蜷缩着靠在沙法肩上,就像另一个孩子曾经做过的那样,很多年前,很多英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当沙法告诉那女孩,要为了他通过一场测试,这样她才能活下去。但奈松早就已经通过了她的测试;即便是从前的沙法也会认可她的能力。在她全部的怒火中,奈松的原基力没有发生过丝毫波动,而且她完全没有去寻找银线。

“嘘。”沙法安抚她。他一直都在这样做,尽管现在还添加了抚-摩她的后背,以及用拇指为她抹去偶尔溢出的眼泪。“安静,可怜的小东西。我真是狠心啊,今天早上居然还——”

他叹气:“安静吧,我的小东西。只要放松,休息。”

奈松的精力完全耗尽,体-内只剩下哀恸和怒火,像火山泥流一样涌过她全身,火热的浊流冲走了一切。哀恸、怒火,还是最后一份可贵的、完整的情感。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沙法。”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你是唯一的原因让我能、能不去。但是……但是我……”沙法亲-吻她的额头:“尽管去创造你要的结局,我的奈松。”

“我不想。”她不得不咽下口水。“我想要你——继续活着!”

他轻声笑。“你还是个孩子啊,尽管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这话刺伤人心,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确。她无法两全其美,既要沙法活着,又要整个世界的仇恨终结。她必须选择两种结局中的一个。

但随后,沙法又坚定地说:“创造你要的结局。”

奈松身\_体后仰,以便看着他。他又在笑,眼神清朗。“什么?”

沙法拥抱\_她,动作很轻柔。“你给了我赎罪的机会,奈松。你就是所有那些我本来应该深爱和保护的孩子,甚至应该保护他们不受我自己的伤害。如果那样能让你心里安静……”他亲-吻奈松的额头,“我会一直做你的守护者,直到整个世界烧成一片火海,我的小东西。”

这是一段承诺,也是一份安抚。奈松终于摆脱-了恶心的感觉。在沙法的臂膀里,安全,又被完全接受,她终于睡着了,梦里有个强光闪耀、熔岩奔流的世界,但也用它特别的方式得到了安宁。

“灰铁。”第二天一早,她这样召唤。

灰铁闪现在他们面前,站在大路中间,两臂交叉,脸上是一副隐约感觉有趣的表情。

“去往核点的最近途径并不遥远,相对而言。”当奈松向他询问沙法欠缺的那部分知识时,他这样回答,“大约一个月的行程。当然……”灰铁让这句话的音量越来越小,相当烦人。之前,他曾提议亲自带奈松和沙法前往世界的另一头,这显然是食岩人能够做到的事。这将为他们省掉很多艰险,但他们也将不得不把自己托付到灰铁手上,在他带他们穿透大地,用他们同类那种奇特又可怕的方式旅行时。

“不了,谢谢你。”奈松又说了一次。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问沙法的意见,尽管他就靠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她不需要问沙法,显然,灰铁只对她本人感兴趣。对他来说,忘记带上沙法,或者中途把沙法丢掉,都是小事一桩。“但是,能否麻烦你告诉我们,我们该怎样到达这个必须要去的地方呢?沙法不记得了。”

灰铁的灰眼睛转向沙法。沙法报之以微笑,一副很有迷惑性的淡然表情。就连他体-内的银线也平静下来,只为等待这一刻。也许大地父亲同样不喜欢灰铁。

“那地方被称为站点。”过了一会儿,灰铁解释说,“它很古老。你会称之为死去文明的遗迹,尽管这一座还是完整的,嵌套在另一层不完整的遗迹里面。很久以前,人们使用站点,或者说,是里面存放的交通工具,来进行长途旅行,那要比步行快很多。但现时代,只有我们食岩人和守护者们,还记得站点依然存在。”他的笑容,自他出现以来就没变过,还是冷淡又充满嘲讽。不知为何,讥笑的对象似乎是沙法。

“我们都要为力量付出代价。”沙法说。他的声音冷静又油滑,就像他平时考虑干坏事的时候那样。

“的确。”灰铁停顿的时间刚好长出一拍。“要使用这种运输方式,也需要付出一份代价。”

“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奈松犯愁地说。

“幸运的是,世上还有其他付出代价的方式。”灰铁突然换了个角度站着,脸侧向空中。奈松循着他的方向转身,看到——哦。蓝宝石碑,它在一夜之间靠近了许多,现在处于他们和杰基蒂村之间。

“那个站点,”灰铁继续说,“来自第五季开始出现之前的年代。那个建造方尖碑的时代。那个文明遗留下来的所有人造物品,都能识别同样的能量来源。”

“你是说……”奈松深吸一口气,“那种银线。”

“你是这样称呼它的吗?好有诗意哦。”

奈松不自在地耸耸肩:“我不知道还能怎样称呼它。”

“哦,这世界变化真大。”奈松皱眉,但灰铁并没有解释他这句不知所云的感慨。“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直到你们到达老头儿噘嘴丘。你知道那个在什么地方吗?”

奈松还记得很久以前,曾在一幅南极区地图上看到这样的地名,当时觉得这名字好逗。她扫了一眼沙法,后者点头说:“我们能找到。”

“那么,我就在那里跟你们碰头吧。遗迹就在荒草森林的正中央,内圈里面。要在黎明刚过的时候进入噘嘴丘。前往中央的路上不要耽搁;你绝对不想在入夜之后留在那片森林里。”然后灰铁停顿了一下,换成新的姿势,这次绝对是深思状。他的脸侧向一旁,手指扶在面颊上。“我本来以为,会是你的妈妈。”

沙法身\_体静住,奈松也很吃惊,感觉体-内先是涌过一道怒火,然后是一阵寒意。慢慢地,一面体味着复杂的情感变化,她开口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以为,她会是来做这件事的人,仅此而已。”灰铁没有耸肩,但他声调中的某些物质表现出了满不在乎,“我威胁过她的社群。她的朋友们,那些她当前在意的人。我以为他们会背叛她,然后这个选择看起来就会更加诱人。”

她当前在意的那些人:“她不在特雷诺了吗?”

“不。她已经加入了另外一个社群。”

“而他们……没有背叛她?”

“没有。好意外。”灰铁的眼睛滑转过来,面对奈松的视线。“她现在已经知道你的位置。方尖碑之门告诉了她。但她并不会赶来,至少暂时不会。她首先要把自己的朋友们安顿好。”

奈松咬紧牙关:“反正我也已经不在杰基蒂村。而且她很快会失去那道门,然后就再也不会找到我啦。”

灰铁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这个动作太慢,太多人类的流畅细节,所以不可能是人类的动作。尽管他的震惊貌似由衷。奈松讨厌他这种慢动作,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没有任何事情能长久啊,真是的。”他说。

“这又是什么意思?”

“只表示我一直低估了你,小奈松。”奈松马上就开始讨厌这个称谓。他又一次切换成深思状,这次动作很快,让奈松长出一口气。“我觉得,以后还是别再犯这个错误。”

说完这句话,他消失了。奈松向沙法皱眉,后者摇头。他们背上行囊,继续西行。

帝国纪元2400年:赤道东区(检查该地区抑震网络当年是否过于薄弱,因为……),社群不详。古老的当地歌谣记述,有个护士制止了突然的火山喷发和火成碎屑流溢,办法是将其冰冻。她的一名病人扑到她面前,替她挡住了一支弩箭,让她免受暴民伤害。暴民放她离开,她随后销声匿迹。

——迪巴尔斯的创新者耶特,研究项目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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