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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奈松,穿火而行

下面这一切都发生在地下。是我熟悉的空间,我也能转述给你。承受这一切的却是她一个人。我很抱歉。

在泛着珍珠色光泽的运输工具内部,墙壁上都是雅致的纹理,中间镶嵌的像是黄金——奈松不确定这种金属是纯粹用于装饰,还是有某种实用目的。那些座位结实又平整,色彩浅淡柔和,形状有点儿像她在寻月居有时吃到的贝类外壳。座位上还有软到不可思议的小垫子。奈松发觉座位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但是可以左右偏转,或者向后仰。她猜不出这些椅子是用什么做成的。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他们落座之后不久,空气里就有个声音开始讲话。那声音是女性,彬彬有礼,略带些疏远,但又有着某种抚慰性。那语言……完全听不懂,甚至连一丝熟悉感都没有。不过,每个音节的发音跟桑泽标准语都没什么区别,句子的韵律和顺序,也有些地方符合奈松耳朵的预期。她怀疑,第一句话的前半部分是问候语。她觉得另外有个经常重复的词,出现在略有命令感的段落里的,很可能是有缓和作用的请。但其他部分,就完全听不懂了。

那声音只说了很短时间,然后就安静下来。奈松看了看沙法,吃惊地发现他皱起眉头,两眼收紧,集中精神——尽管他的下巴在绷紧,嘴唇也比平时更苍白。银线对他的伤害在加重,这次一定相当难熬。但他还是带着某种几乎是惊奇的表情看着奈松。“我记得这种语言。”他说。

“那些奇怪的句子吗?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这个……”沙法面露难色,“东西,被称为直运兽。提示说,它会从这座城市出发,两分钟后开始向核点穿移,将在六小时后到达。然后还提到关于其他运载工具的事,其他线路,还有返程安排,前方其他不同的……站点吗?我不记得那个词的意思了。然后她祝愿我们旅途愉快。”沙法微微一笑。

“哦。”奈松开心了,坐在她的位置上踢踢腿。六小时就能到达行星对面?但或许她不应该为这个感到意外,毕竟这是建造过方尖碑的人。

现在貌似没什么可做,只要让自己舒服就好。奈松小心翼翼地解下自己的逃生包,把它挂在椅背上。这让她注意到,地板上长着一层苔藓一样的东西。尽管这不可能是天然生长,或者偶然出现的。它们开出的小花组成美丽又规则的图案。她伸长一只脚,察觉它们软软的,像地毯。

沙法更躁动一些,他在这台……直运兽……内部走来走去,时不时触碰车内的金色脉络。他走得很慢,节奏平稳,但即便这样,对他来讲还是非同寻常。所以奈松也有点儿心慌。“我以前见过这个地方。”他咕哝说。

“什么?”奈松其实听清了。她只是很困惑。

“在这台直运兽里,甚至可能就在那个座位上。我以前来过这里,我能感觉到。而且那种语言——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听过,但是。”沙法突然龇出牙齿,手指插进头发里。“熟悉,却没……没……没有背景!没有意义!这次旅程的某个地方不对劲。某个环节有问题,但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

沙法一直都是劫后余生,受过严重损伤,奈松最早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严重受损的模样。他语速更快,词句叠合在一起。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怪异,当他的目光在直运兽内部急转,让奈松怀疑他是否产生了某种幻觉。她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于是伸出手来,拍拍自己身边的贝壳色椅子:“这些椅子很软,在里面睡觉都可以的,沙法。”

这建议很明显,但沙法还是转头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那种诡异的表情缓和了些。“你一直都那么关心我,我的小东西。”这之后,沙法果然就不再躁动,走过来坐下,让奈松长出一口气。

就在他落座时,那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把奈松吓了一跳。它在问问题。沙法蹙起眉头,缓缓翻译:“她——我猜这是直运兽的声音。它现在特别针对我们问话,不是在念公告。”

奈松挪动下-身\_体,突然感觉不自在起来:“它会说话。它是活的吗?”

“对那些建造这个地方的人来说,活物跟死物之间的区别恐怕没有那么明显。但是——”沙法犹豫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断断续续对着空气说了几句奇怪的话。那女声再次回答,重复了奈松之前听过的某些内容。她不确定有些词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但音节还是刚才那些。“它说,我们正在接近……穿越点。它问我们是不是想要……体验一下?”他摇摇头,有些烦躁。“就是看一些东西啦。在我们的语言里找到适当的表述很难,听懂还容易一点儿。”

奈松激动到略微发抖。她把两脚收到椅子上,不理智地担心伤害到这个有生命物体的内脏。她想问些什么,又没把握该怎样说。“看一下,会受伤吗?”她的本意是想问:会不会让直运兽受伤?但是心里又会禁不住想,会不会害我们受伤?

沙法还没来得及翻译奈松的问题,那个声音就再次响起。“不会。”它说。

奈松跳了起来,纯粹是因为惊吓,她的原基力也在悸动,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让伊松吼她了。“你刚刚说过不会吗?”她冲动地问,一面环顾直运兽的内壁。也许刚刚只是巧合。

“生物魔法冗余存储空间让我得以——”那个声音又滑回了古代语言,但奈松确定刚刚并不是幻觉,她听到了桑泽标准语,尽管那些词的发言有点儿怪。“处理中。”那声音最后说。语调倒是让人放松,但像是来自墙里,奈松无处可看,就会感觉不安。她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说话人的脸。这机器没有嘴巴,也没有喉咙,到底是怎么说话的?她想象载具外面的纤毛互相摩擦,像昆虫的腿一样发声,然后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声音继续:“翻译结果——”说了些什么。“语义偏差。”这听起来像是桑泽标准语,但是奈松不懂它们是什么意思。那声音又继续说了几句,还是无法理解。

奈松看看沙法,他也警觉地皱眉。“我该怎样回答它之前的问题呢?”奈松小声说,“我怎么让它知道,我想看到它之前说过的东西啊?”

回应马上出现了,尽管奈松并没想直接向直运兽发问,他们前方空空的墙壁突然变暗,出现若干黑点,就像墙面突然撒上了脏泥巴。这些黑点迅速扩大,融合,直到半边墙完全变黑。就像他们眼下在透过一扇窗,看到城市内核,在直运兽外面,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然后光芒出现在这扇窗的底端——奈松发现,它还真是一扇窗。不知怎么,整个直运兽的前端都变透明了。那些光源都是方形块,就跟从地面下来的阶梯旁边类似,它们顺次点亮,向前深入黑暗中。借助它们的光亮,奈松能够看到在他们周围的拱起。然后是一条新隧道,这条较小,仅能容纳直运兽。隧道弯转,穿过粗糙得令人吃惊的石壁——考虑到方尖碑建造者如此钟爱无缝的平滑接面,这状况还真是意外。直运兽沿着这条隧道继续行进,尽管没有那么快。是用它的纤毛推动吗?还是用奈松不理解的其他方式?她发觉自己一边感到着迷,一边又隐隐觉得无聊,假如那种情绪还有可能的话。看起来,速度这么慢的东西,应该不可能在六小时以内带他们到达世界的另一头。如果这段时间都只是这副样子,沿着平整的白色轨道前进,穿过岩石中的黑暗隧道,除了沙法心不在焉地不停唠叨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转移注意力,这旅程一定会感觉更加漫长。

然后,转弯的隧道开始变直,前方,奈松第一次看到那个洞。

那洞并不大,却有一种立刻让人心旌摇动的特质。它坐落在一座拱顶洞-穴-的中央,周围有照明板环绕,灯板被安在地面上。直运兽接近的同时,这些灯从白色变成红色,奈松断定这又是某种警告。洞下是慑人的黑暗。她本能地开始隐知,试图判定其规模,但她做不到。洞-穴-周长很容易得知。直径仅有二十英尺左右。完美的圆形。但那深度……她蹙起眉头,坐稳了伸展身\_体,集中精神。蓝宝石碑敲击她的意念边缘,邀请她使用其中的力量,但奈松抵抗住了诱惑;这个地方有太多东西能对银线做出反应,对魔法敏感,有些方式是她不理解的。而且,反正她是个原基人。隐知一个洞-穴-的深度,本应轻而易举……这个洞却不断、不断向深处延伸,超出了她的感知范围。

而直运兽的轨道径直冲到洞-穴-旁边,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吧?目标是到达核点。尽管如此,奈松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一阵子,几乎接近惊惶失措。“沙法!”后者马上伸过手来。奈松紧紧握住他的手,并不担心他会痛。沙法的力量一直都用在保护她的方面,从未给她带来过任何威胁,现在,奈松正好需要那份强大带来的安全感。

“我以前做过这种事。”他说,但听起来不是那么确定,“最终也活着撑过去了。”

但你现在不记得详情,奈松心想。她感觉到一种特殊的恐惧,不知该称作什么。

(通常,这叫作“不祥的预感”。)

然后,边缘就到了,直运兽向前倾。奈松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但奇怪的是,当时并没有下坠的感觉。直运兽也没有加速;事实上,它的动作暂停了一下;有一瞬间,奈松瞥见那东西的几根纤毛在视野边缘闪成模糊的影子。然后不知怎么一来,就把直运兽的方向从向前调整成了向下。这次变化之后,还有另外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因而奈松和沙法并没有从椅子里向前摔出。奈松发觉,她的后背和-臀-\_部还像刚才一样紧紧压在椅子上,尽管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直运兽内部那种微弱的嗡嗡声——之前都特别轻柔,只能隐约听到的,现在突然变得更加响亮。不可见的机械设备加速震动,毋庸置疑是在进入加速模式。直运兽完成下转动作之后,视野又变成了一团黑,但这次奈松知道。这只是深坑中巨口一样的黑暗。前方再也没有其他事物,只有一直向下,向下。

“发射。”直运兽内部的声音说。

奈松惊叫一声,更加用力地握紧沙法的手,身\_体被载具的运动紧紧压在椅背上。但是,她感受到的冲力,其实远远低于应该感觉到的水准;因为她的每种官能都在告诉她,现在的行进速度奇快,要比飞驰的马还要快很多,很多。

冲入黑暗。

一开始,是绝对的黑暗,尽管在它们沿隧道疾行的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途经一圈灯光。速度继续加快;过了一会儿,灯光环出现的频率太快,已经是一闪而过。经过三次光环,奈松才能分辨出她看到和隐知的东西,然后仅有一次,她在途经时看清了灯圈的样子:是窗子。隧道墙壁上有窗,而且被灯光照亮。地下深处这里有生活空间,至少在前几英里有。然后灯圈消失,有段时间,隧道中只剩黑暗。

奈松稍稍提前一点儿隐知到了即将来临的变化,随后,隧道就突然变亮。他们可以看到一种新的、微红的光芒,在隧道岩壁上不时亮起。啊,是了;他们深入地底足够多了,有些岩石已经融化,并且放出鲜红光芒。这种新光源把直运兽内部染成血红色,让它墙面上的金丝装饰像是着了火。前景一开始没有明显的区别,只是有红色,出现在灰棕黑色背景里。他们已经进入地幔,奈松的疑惧,终于在惊奇中渐渐退去。

“这是软流圈[1]。”奈松咕哝说。沙法皱眉看着她,但是说出眼前区域的名称之后,她的恐惧明显减轻了。名字还是有力量的。她咬住下唇,随后终于放开沙法的手,站起来接近前方视窗。靠近了更容易察觉,她所见到的只是某种假象——小小的钻石形色块,在直运兽的内壁上闪现出来,像脂粉一样的小颗粒,组成马赛克式的移动图像。这是怎么做到的?她完全猜不出。

她着迷地抬手去触摸。直运兽的内壁并不热,尽管她知道现在位置的温度,应该是一瞬间就能烧伤人的皮肤。当她碰到前窗图像时,手指周围微微泛起些波纹,像水面的微波。她把整个手放在棕红色块上,禁不住微笑。仅仅几英尺外,直运兽表面,就是燃烧的地下岩层。她正在触摸燃烧的大地,仅隔那么短的距离。她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还把脸颊靠在那块平板上。在这里,奇特的文明遗迹中,她真的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也许比她之前的任何原基人都更加贴近。大地就是她,两相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奈松回头看沙法,看到他在微笑,尽管眼角还有剧痛带来的皱纹。这副样子,跟他平时的微笑不同。“怎么了?”奈松问。

“尤迈尼斯的那些领导者家族相信,原基人曾经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他说,“他们认为,自己的责任之一,就是确保你们这类人永远不要重掌大权。他们害怕你们会成为暴虐的统治者,一有机会,就会报复这世上的普通人,回敬你们承受过的暴行。我一直觉得,他们这些担心全无道理——但是呢。”他向奈松示意,后者站在那里,身\_体沐浴着地火的光芒。“看看你,小东西。即便你是他们担心的那种怪物……也是光彩照人的一个。”

奈松真是太爱他了。

这就是她放弃权力假象,回去坐到他身旁的原因。但等到靠近之后,她察觉到沙法正在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你的头一定特别痛。”

沙法的微笑淡去:“我忍得住。”

奈松很担心,两只手搭在沙法肩上。数十个夜晚缓解对方痛苦的经历,让这个动作显得很自然——但这次,当她把银线输入沙法体-内,对方细胞之间白热的线条并没有消失。事实上,它们变得更亮,刺眼到让沙法身\_体绷紧,避开她,站起来,重新开始踱步。他的脸上强颜欢笑,但奈松可以看出:这一回,微笑催生的内啡肽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为什么那些线条会变亮?奈松试图理解这个,拿自己体-内的状况来做参照。她体-内的银线没有任何异状,还在沿着平日那种清晰的轨迹流转。她用察知银线的视觉看沙法——然后,才为时已晚地发现令人震惊的事实。

这台直运兽就是由银线组成,而且不是什么纤弱线条。它周身被银线环绕,也在放射银光。她看到的,是一大波这种物质,成带状环绕在她自己和沙法周围,从直运兽的鼻端开始,绕到后面环绕住他们。奈松突然明白:就是这层魔力之壳,将热量隔绝在外,抵住外部高压,并将直运兽内部的受力方向偏转,使得重力指向地板,而不是朝向地心。周围的墙仅仅是个框架,其结构中的某种特色适合银线流通,相互连接,结成网络。那些金色纤毛的用处,就是让直运兽前部的能量保持稳定——至少奈松是这样猜想的,因为她也不完全懂得这种魔法机械发挥作用的机制。它就是太复杂了。就像在方尖碑内部飞驰的感觉。像是身\_体在随风行走。她之前从未想过,银线还有如此神奇的妙用。

但是,在直运兽奇迹般的墙壁外面还有某种东西。直运兽外面,另有一种神秘力量。

一开始,奈松不清楚她感觉到的是什么。更多的光吗?不对。她理解的方式完全偏了。

那还是银线,实质上跟她身\_体细胞之间的那种没有什么不同。那是单独一根银线——但规模极为巨大,在旋转的软质热岩跟高压滚水之间回环卷曲。单独一根银线……却比他们迄今经过的整条隧道更长。她找不到这条线的两端。其宽度足以容纳整个直运兽,还绰绰有余。但除此之外,它跟奈松自己体-内的银线一样清晰明朗。本质一样,只是……极大。

然后奈松突然明白了过来,她真的明白了,如此突然,破坏性如此巨大的感悟,让她两眼蓦然瞪大,被惊得踉跄后退,撞到另一张椅子,几乎摔倒,这才抓住另一只椅背让自己站定。沙法发出低沉的、沮丧的声音,转过身,像是要对她的警觉做出反应——但他体-内的银线突然爆亮,气势惊人,令他躬身向下,两手抱头,大声-呻-吟。沙法承受着太多痛苦,已经无法执行守护职责,也无法将对她的关切付诸行动,因为他体-内银线的亮度已经增强到跟外面岩浆里的巨大银线相当。

魔法,灰铁这样称呼银线。原基力之下的那种物质,产生于生物体-内,或其残骸中。大地父亲内层深处的这根银线,在他如山般巨大的身\_体碎片之间延展,一如连缀于有生命、有呼吸的生物细胞之间。而这种现象的原因就是:行星本来就是有生命、会呼吸的东西;她现在本能地确信这一点。所有那些声称大地父亲有生命的故事,原来都是真的。

但如果地幔就是大地父亲的身\_体,他的银线为什么正在变亮呢?

不。哦,不。

“沙法。”奈松小声地叫唤。沙法只能发出-呻-吟声;他已经瘫成了单膝跪地姿势,浅而急促地喘息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奈松想要赶到他身旁,安慰他,帮助他,她却站在原地,她呼吸过快,因为越来越慌,因为她突然知道了即将会发生什么。但她想要否认这份预感。“沙法,求——求你,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那片铁块,你管它叫核石的那个,沙法——”她声音颤-抖,喘不上气。恐惧几乎锁闭了她的喉咙。不。不。以前她还不懂,现在懂了,却还是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它。“沙法,它到底是哪里来的?你脑子里叫作核石的东西到底来自哪里?”

直运兽的声音再次开口,还是最初表示问候的那种语言,然后她继续,那份冷漠又愉悦的腔调,渗透着一份恶意的快感。“这种奇景,只有在——”某些内容。“路线。本直运兽——”某些内容。“的心脏,照明光线来自——”某些内容。“敬请欣赏。”

沙法没有回答,但是奈松现在能隐知到她自己问题的答案了。她已经能够感知到它,而她体-内纤弱的银线也在对此发出回声——但这回声很弱,来自她的银线,那银线由她自己的身\_体产生。而沙法体-内的银线,像其他所有守护者一样,来自位于他们隐知盘内部的核石。她已经研究这块石头有一段时间,趁沙法睡着,又需要她魔力的时候,她尽可能深入地研究过。它是铁质,但又跟她隐知到过的任何铁器不同。密度大到反常。能量充沛到反常,尽管那些能量的一部分是导引过来的,来自……某处。活力也强到反常。

而等到整个直运兽右侧全部淡去,让乘客有机会看到难得一见的奇景——整个星球的心脏。这时候,它已经在奈松意念里闪耀多时:一颗银色的地下太阳,亮到让她必须眯起眼睛,重到只要感知一下,就让她的隐知盘剧痛,魔力强大得让蓝宝石碑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这是大地的核心,也是核石的来源地,在她面前的,就是一颗行星的本体,吞没了整个视野,在他们疾速接近的过程中,还在不断变大,扩展。

它看起来并不像石头,奈松在慌忙中隐约想到。也许只是因为融化的金属在颤动,直运兽周围的魔力也在抖动,但奈松的确感觉到:在自己试图集中注意力的同时,面前的巨物似乎闪烁不定。它有一部分感觉是固定的;当他们更加靠近,奈松可以看到光亮的球面上有若干不同于周围的小点点,相对而言极小——然后她才意识到这些是方尖碑。几十根,全都插在这颗星球的心脏,就像针垫上插入的钢针。但这些都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奈松自己也微不足道。在这样的巨物面前微不足道。

带他一起来,是个错误。灰铁曾经这样说,针对沙法。

恐慌暂缓。奈松跑向沙法身边,他已经倒地,抽搐不止。他没有尖叫,尽管嘴巴张开,冰白色的眼眸瞪大,当奈松死命拉扯,让他变成躺卧时,发现他的四肢全部僵直。一只胡乱挥舞的胳膊打在奈松的锁骨上,令她向后坐倒,一时间疼痛难忍,但奈松几乎不予理会,马上又爬回沙法身旁。她两只手死命抓住他那只胳膊,想阻止他,因为沙法正在把手伸向自己的头,两手成爪,指尖突出,狠挠自己的头皮和面部——“沙法,不要!”奈松大叫。但是沙法听不到她。

然后,直运兽内部变成一片昏黑。

它还在移动,尽管速度减缓。他们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地核上的半固态物质,直运兽的路线从它表面滑过——因为,当然啦,那些建造方尖碑的人,当然会出于好玩儿穿透地核,并且以此为荣。奈松能感觉到那道银线的强大威力,周围都是那颗热浪翻涌的太阳。但在她身后,墙上的窗突然变暗。直运兽外面有某种东西,正在向那层魔力之壳施压。

慢慢地,在沙法无声地承受着痛苦,在她膝头挣扎的同时,奈松转身,面对大地之心。

而在此地,在它本身的心脏里,邪恶的大地终于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当大地发声,它并不使用人的语言。它使用的这种媒介你早已知晓,但奈松直到这个瞬间才学到。她隐知到了对方的意思,通过耳朵里的骨骼听到了那种震动,身\_体战栗,将那份感悟排出,感觉它们从她眼睛里引出泪水。那就像是同时吸入了能量、感受和情绪。很痛。记得吗:大地想要杀死她。

但也请记住:奈松同样想要杀死大地。

于是它说,通过将会在南半球某处引发海啸的一系列微震说:你好,渺小的敌人。

(你意识到,这只是大致的意思。只是她稚嫩的头脑能够承受的部分。)

而就在沙法呼吸困难、浑身抽搐的同时,奈松抱-住他被痛苦折磨的身-躯,瞪着墙的方向,那锈色的黑暗。她不再恐惧;狂怒让她变得强硬如钢铁。她真的是你亲生的女儿。太像了。

“你放开他。”奈松怒吼,“你马上放开他。”

星球的核心是金属质地,达到了熔化温度,但又被高压挤成固态。它还有一定程度的变形能力。暗红的表面开始泛起波纹,在奈松的视野里改换模样。上面显出某种东西,她一时无法解读。某种图样,很熟悉。啊,是一张脸。只是有点儿接近人类,两只眼,一张嘴,恍惚有鼻子的阴影——然后有极短的一瞬间,那双眼的形状变得特别清晰。嘴唇的线条和细节也明朗起来,眼睛下方出现一颗黑痣,那颗痣可以张开。

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只是一张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就在奈松注视这张脸的同时,幽暗的恐惧渐渐挤走了她的怒火,她又看到另外一张脸……然后又是另一张,接着,有很多张脸同时出现,填满视野。每张脸都被推开,新的脸孔在它下面浮现。几十张脸。几百张脸。这一个干瘪疲惫,下一个像是哭肿了,另外那张咧着大嘴,无声地号叫,像沙法。有些脸孔乞求地看着她,嘴型对应着某些话语,即便她能听到,怕也无法理解。

然后所有面孔都在荡漾,被更强大的存在物影响。他是我的。没有声音。当大地发声,它并不使用人的语言。但还是能够被理解。

奈松双唇紧闭,深入沙法体-内的银线丛中,不管不顾地斩断了尽可能多的触角,全都在核石周围。这招儿并没有起到通常的作用,平时她用银线施行手术还是有效的。沙法体-内的银线几乎马上就自我修复了。与此同时,搏动得更加有力。每次沙法都会周身战栗。奈松在伤害他。她在帮倒忙。

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了。她用自己的银线包裹沙法的核石,开始施行几个月前沙法没有允许的手术。即便这样会缩短他的寿命,至少在有生之年,他不会再继续受苦。

但是又一波冷笑传来,让直运兽整体发颤,一波耀眼的银光掠过沙法的身\_体,将奈松纤弱的细线全部挤开。手术失败。核石还像从前一样,坚如磐石安放在隐知盘深处,还在扮演它的寄生怪物角色。

摇头,环顾周围寻找对策,但没有看到任何有帮助的东西。奈松一时被锈色表面不断变幻的面孔转移了注意力。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在大地的心脏中翻涌呢?

欠我的都要还。大地回答,透过一波接一波的热浪和极大的压力。奈松龇起牙齿,挣扎着对抗它的藐视带来的高压。不管是偷走的,还是借走的,都必须归还。

而奈松不由自主地理解了这番话,在这里,身处大地怀抱之中,它的全部用意都回荡在奈松的骨骼里。那银线——魔法——同样来自生命。那些制造方尖碑的人想要利用魔法,而且他们成功了;哦,还真是相当成功。他们用这些魔力去建造超乎想象的东西。但其后,他们又想得到更多魔力,远不止他们自己的生命,还有地壳表面亿万年来生物的存续和死亡积累的魔力。然后他们发现了地表之下隐藏着多么丰沛的魔力,只等他们来掠取……

他们从未想到,如此巨量的魔力,如此多的生命力,一定意味着某种……自觉意识。毕竟,大地并不用人的语言交流——而且,奈松意识到,或许在经历了太多世事,早已失去童真之后,方尖碑的建造者们已经不再懂得尊重其他形式的生命。这种缺陷,实际上跟那些管理支点学院的人、贼寇们,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在他们本应该察觉生命体存在的场合,他们看到的只有新的掠夺对象。在本应该提出请求,或者不予打扰的情境下,他们选择了强夺。

对某些罪行而言,没有真正适合的惩罚——只有以牙还牙。所以,对应每一丝从地下掠走的生命力,大地就会吸取一百万人的残骸到自己的心脏地带。毕竟,尸体都是在土壤中腐朽——而土壤坐落在地壳上,地壳最终又会被大地表面之下隐藏的烈火吞没,岩层会通过地幔,不断更替……在属于大地自身的空间里,大地吞噬一切。在它看来,这绝对公平——它冷漠,带着一份愤怒,这怒火仍会从地下传达至地表,让星球表面开裂,导致一次又一次的第五季来临。这都是理所应当。大地并不是这种恶性循环的始作俑者,它没有偷走月亮,它没有凿入任何人的皮肤下面,偷走仍然活着的肌肉作为战利品和工具,它也没有密谋奴役人类,让他们陷入无尽的噩梦中。它并没有挑起这场战争,但他绝对一定要报。仇。雪。恨。

是啊。奈松难道不理解这个吗?她两只手握紧沙法的上衣,仇恨在心里激荡,身\_体在发抖。她难道不能理解对方的立场?

因为这世界,也从她身上夺走了太多。她曾有过一个弟弟。还有个父亲,还有个母亲,她也理解母亲,但又希望自己不理解。还有一个家,种种梦想。安宁洲的人早就夺走了她的童年,还有得到任何真正未来的希望,因为这个,她很愤怒,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一切必须结束,以及我要亲手结束它——

——所以说,难道她本人不是跟大地一样,怀着同样的怒火吗?

她就是。

大地吞了她,她就是。

沙法安静下来,躺在她腿上。她一侧腿下面是--湿--的;沙法小便失禁过。他的眼睛还是张开的,呼吸又浅又急。他紧绷的肌肉仍在时不时抽搐。任何人都会崩溃,如果折磨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人的理智有时会去向他方,以此承受不可承受之伤。奈松实际上只有十岁,将来或许有百年寿数,但她已经看够了世间邪恶,懂得上述道理。她的沙法,已经走了。而且可能永远,永远,不会回来。

直运兽继续快速前进。

视野再次变得明亮,它已经驶离核心。内部照明恢复了它们宜人的光彩。奈松的手指现在微微弯曲,埋在沙法的衣服里。她回头,望着那地核缓缓流转,直到侧面墙上的不明材料再次变得模糊。前方视窗保留得更久一些,但最终也开始变暗。他们已经进入另一条隧道,这条要比第一条更宽,有坚实的黑墙,用某种方法将地心和地幔的热力隔绝在后面。现在,奈松感觉到直运兽再次向上转弯,离开地心。返回地表,但这次,会在行星的另一端。

奈松轻声低语,对自己说,因为沙法已经失去意识。“这一切必须结束。我要亲手结束它。”她闭上眼睛,睫毛粘在了一起,--湿--漉漉的。“我发誓。”

她不知道自己向谁许下了这个承诺。实际上,这都不重要。

不久以后,直运兽到达核点。


【注释】

[1] ?软流圈,地质学术语,是指地壳岩石圈以下的圈层,通常在地下80公里~200公里之间,最深可达700公里。位于地幔上部。地震波的波速在这里明显下降;因而也被称作低速带。据推测,这里的温度高于1300℃,已接近岩石的熔点,岩层以半黏性状态缓慢流动,故称软流圈。——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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