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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临近终点

那座维护站的守军看似真的相信可以一战,当你和其他凯斯特瑞玛人出现在漫天飞灰的原野里。你觉得,你和同伴们看起来的确像是个稍大一点儿的匪帮,考虑到你们个个灰头土脸,衣服被酸雨腐蚀,而且瘦如骷髅。依卡甚至都没有时间派丹尼尔上前尝试说服,对方就已经开始发射十字弩。他们准头奇差,这个对你们有利;但是平均率站在他们那边,这个对你们不利。三名凯斯特瑞玛人已经中箭倒地,然后你才明白,依卡完全不懂得利用聚力螺旋充当护盾——之后你又想到,自己现在同样无法这样做,除非付出惨重代价。于是你向麦克西瑟大喊,他用切割钻石一样的精准程度完成了你预期中的操作,把袭来的弩箭击碎成飞雪一样的木屑,跟你在特雷诺的最后一天做过的很相像。

现在的他,还是不如当时的你技艺高超。聚力螺旋的一部分仍然在他周围,他只是把前侧扩展并且变形,在凯斯特瑞玛人和维护站的火山岩大门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好在他面前没有站人(在你大声喊叫,让所有人闪开之后)。然后,他用最后一点儿重定向的力量击碎大门,冷冻了弩手,这才让聚力螺旋消散。事后,凯斯特瑞玛的壮工们冲进去解决问题时,你走上前去,发现麦克西瑟瘫在车架上,气喘吁吁。

“好笨啊你。”你说,握起他的一只手,拉向自己的身\_体,因为你没有办法用双手抚-摩。透过几层衣服,你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发冷。“至少应该把刚才的聚力螺旋定位在十英尺之外。”

他哼哼一声,两眼缓缓闭合。他现在耐力奇差,但原因可能只是饥饿状态下不适合使用原基力。“一直都用不到这么高级的招式,只要把人冻死就行了,好几年都这样。”然后他瞪着你。“你,刚刚都不屑于出手吗?”

你干笑了一下:“因为我觉得你可靠呗。”然后你拂掉车架上的一片冰凌,以便让自己能够有地方坐下来,等待战斗结束。

等到战斗结束了,你拍拍麦克西瑟——他已经睡着了——然后起身去找依卡。她就在大门以内,跟埃斯尼和其他几名壮工在一起,所有人都在惊奇地看那片小小的畜栏。里面有只山羊,正淡定地看着周围的人,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干草。离开特雷诺以来,你还没见过山羊。

但事有缓急。“确保他们不要杀死这里的医生,或者医生们。”你对依卡和埃斯尼说,“他们很可能跟维护员躲在一起。勒拿不会懂得怎样照顾维护员;这事需要特殊技能。”你停顿了一下。“假如你们还想坚持原计划。”

依卡点头,看了一眼埃斯尼,后者点头,又向另一个女-人使眼色,那人跑进站点深处。“医生会不会杀死维护员?”埃斯尼问,“出于人道原因那种?”

你忍住了没说:人道,那是给人的待遇。那种思维方式应该丢弃了,尽管你现在想起来,还是有那么多怨气。“很小。可以隔着门告诉他们,你们不会杀死任何主动投降的人,假如你们觉得这样有用的话。”埃斯尼派了另外一名传令兵处理这件事。

“我当然还坚持原计划。”依卡说。她在揉脸,面颊上出现了几条灰线。灰线下面其实也是灰,只不过跟皮肤融合更多。你已经开始忘记她本来的肤色,也看不出她现在有没有抹眼影。“我是说,现在,我们多数原基人都能有意识地处置地震,甚至连孩子们都能做到,但是……”她抬头看天。“好吧,附近有那个东西。”你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但实际上,你已经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你一直都在努力避免看到它。每个人都一样。

那道地裂。

梅兹沙漠的这一边,天空根本就不存在。在更远的南方,地裂喷吐出来的火山灰有时间升入大气上空,略微变稀薄一些,形成两年来你已经习惯看到的那种波状云层。而此处则不然。你在这里抬头看,甚至在看到天空之前,视线就已经被一座缓缓翻涌的黑红色巨墙吸引,这道墙占据了北方整个的地平线。如果这是火山,你看到的东西可以被称为烟柱,但地裂并不是单独一个火山口。它相当于一千座火山连接成线,不间断的地火出口和混沌之源,从安宁洲的一侧海岸延伸到另一侧海岸。汤基一直在努力带动所有人使用正确的专业名词:火柱连缀体,就是一座巨大的,由飞灰、火焰和雷电组成的风暴之墙。但你一直都在听人使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名词,很简单,就叫火墙。你感觉这名字会流传开。事实上你还怀疑,如果一两个世代之后,还有人类存活,要给这次第五季命名的话,很可能会称之为火墙季。

你能听到那声音,细微但无处不在。大地深处的隆隆声。低沉,持续不断的哀号,一直冲击你的中耳。地裂不是一次简单的地震。它是依旧持续进行中的、两个大陆板块在新断层之间的动态冲击。最终断裂之后的余震,在今后几年内都不会停息。你的隐知盘现在已经混乱了好几天,警告你要么准备应对,要么逃走,躁动不安,总是感觉需要做点什么,来应对地质活动的威胁。你明知不该莽撞,而这正是问题所在:凯斯特瑞玛的每一名原基人,都能隐知到同样的内容。也都在承受着采取对策的冲动。除非他们碰巧是拥有学院精准程度的高戒位原基人,还能先控制其他高戒位人士,再启动一座旧文明遗迹组成的网络,做点什么就会杀死他们。

所以依卡现在开始接受事实,你带着石化的臂膀醒来时就已经确信的那件事:要在雷纳尼斯活下去,凯斯特瑞玛人将会需要站点维护员。社群必须照料他们。而等到这些站点维护员死亡,凯斯特瑞玛还必须找到办法取代他们。现在还没有人讨论那一步。事有缓急。

过了一会儿,依卡叹气,扫了一眼那座建筑的入口:“听起来,战斗好像已经结束了。”

“听起来是这样。”你说。寂静在拉长。她下巴上有块肌肉在绷紧。你补充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瞥了你一眼。“你不必勉强。”你跟她讲过自己第一次看到站点维护员时的情形。她听出了你语调里那份依然浓烈的恐惧。

但你不会退缩。埃勒巴斯特已经给你指明出路,而你也不再回避他遗留给你的职责。你会转过维护员的头,让依卡看到脑后的伤疤,解释损害发生的过程。你会需要让她明白,绳椅能够降低褥疮风险。因为,假如她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就需要确切地了解她本人——以及凯斯特瑞玛社群——必须付出何种代价。

你会做到这些——让她亲眼看到这一切,迫使自己再次面对它,因为这才是有关原基人的全部真相。安宁洲惧怕你们这类人,的确事出有因。它本来也应该有足够的理由敬畏你们,然而它却选择了做出这种事。依卡需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甚于任何其他人。

她下巴绷紧,但点头同意。埃斯尼看着你们两个,有些好奇,随后她就耸耸肩,转身望向别处,你和依卡走进维护站设施内部,亦步亦趋。

站点储藏室是满的,你猜,这可能是社群物资的备用储存仓之一。甚至连失去社群、饥肠辘辘的凯斯特瑞玛人,都没有办法把这么多东西吃完,其中还包含一些每个人都越来越渴望的美食,例如鲜红色和金黄色的水果,还有罐装蔬菜。依卡阻止了大家临时摆设宴席的冲动——你们还要让这些储备支持长久,大地才知道具体会有多长时间——但这并不妨碍整个社群大部分人都像过节一样开心,并且吃饱了肚子-上-床睡觉,这已经是几个月没有过的奢侈。

依卡在通往站点维护员房间的门口安排了几名卫兵站岗——“除了咱俩,别人都不必来看这种破事”。她宣告,从这句话你看出,她并不想让社群里的任何哑炮产生某些想法——同样严加防卫的还有储存仓。她派了三个人守着那只山羊。有个创新者职阶的女孩在农业社群长大,她今晚的任务是设法从那牲畜身上挤奶;她做到了。那个怀孕妇女,她在沙漠里失去了一名家人,现在喝到了第一口奶。这可能没有意义。饥饿并不适合孕妇,她自己也说,孩子已经几天没动过了。也许她现在失去孩子,反而是最好的,因为勒拿有足够的抗生素和除菌设备可用,至少可以救母亲一命。但是,你还是看见她接过别人递过来的那一小罐奶,尽管脸色难看,不喜欢那味道,还是全部喝完。她绷紧下巴,面容严峻。还有一线生机,这才是最重要的。

依卡还在站点沐浴室安排了管理员。他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卫兵,但又必须存在,因为凯斯特瑞玛有很多成员都来自落后的中纬度小社群,不懂得室内管道怎样使用。此外,还有些人干站在热水喷头下面,待了一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一面哭,一面任由飞灰和沙漠里的砂石从自己酸蚀干涩的皮肤上被冲洗下来。现在,只要超过十分钟,管理员就会把这样的人轻轻推开,让他们坐在房间边缘的凳子上继续哭个够,让其他人也能有机会洗澡。

你冲过澡,没啥感觉,就是干净了些。当你占据了维护站餐厅一角——这里的家具全部都已经搬开,为了让几百人当天晚上能睡在没有飞灰的地方——你坐在自己的铺盖卷儿上,靠着火山岩砌成的墙,任思绪游移。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身后石头里面隐藏的那座大山。你没有叫他出来,因为凯斯特瑞玛的其他人都有些惧怕霍亚。他是周围仅剩的食岩人,而社群成员们记得,食岩人并不是中立的、无害的势力。但你的确伸手向后,用仅有的那只手轻拍墙面。那座大山微微移动,你感觉到一点儿东西——一次坚硬的挤靠——在你的腰间。消息收到,并且得到了回应。这么一点儿私密接触就让你感觉那么好,真是让人吃惊。

你需要再次产生情感,你觉得,当你看到十几个小小的生活画面在你面前展开。两个女-人在争执,谁要吃掉他们社群口粮里的最后一片水果干。两个男人,就在她们身后,正在轻声耳语,其中一个递过来一块小小的软海绵给同伴——就是赤道人洗手之后喜欢用来擦拭的那种。在命运容许的范围内,每个人都喜欢他们生活中的小小奢侈。特梅尔,那个现在教社群里原基人小孩的人,现在被一堆孩子覆盖着,躺在他的寝具上呼呼大睡。有个男孩蜷起身\_体趴在他的肚子上;同时,贲蒂穿了袜子的一只脚丫架在他的脖子上。房间对面,汤基跟加卡站在一起,或者说,加卡正在牵着她的手,试图哄她跳某种慢节奏的舞蹈,而汤基只是站着不动,努力保持着持续翻白眼、绝不露笑脸的样子。

你不确定依卡在哪里。也许今晚她会睡在外面的棚屋或者帐-篷里,你了解她,但你希望这次,她能容许自己的某位情人跟她一起。她有一个过夜的轮值表,全是年轻男女,其中有些会跟其他性伴一起分享某个时段,也有些单独陪她;这些人看似并不在乎依卡偶尔利用他们排解压力。依卡现在就需要这个。凯斯特瑞玛人需要照顾好他们的女首领。

凯斯特瑞玛人需要,你也需要。你刚刚想到这个,勒拿就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坐在你身旁。

“不得不给了切萨一个了断。”他轻声说。你知道,切萨是被雷纳尼斯人射中的三名壮工之一——讽刺的是,她本来也是个雷纳尼斯人,跟丹尼尔一起投靠过来的。“另外两个很可能会挺过去,但是弩箭射穿了切萨的肠子。本来她会死得很慢很痛苦。但这里有足够的止痛药。”他叹气,揉揉眼睛。“你已经看过……呃……绳椅里面那个……另类了?”

你点头,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勒拿不是特别喜欢亲热的一个人,你发现这点之后松了一口气,但他有时候,的确也需要一点儿表示情感的姿态。提醒他并非独自一人,世界并非毫无希望。为此你说:“假如我们成功封闭那条地裂,你们可能就不需要站点维护员了。”你并不确定事实一定如此,但你希望是这样。

他紧紧握住你的手。那感觉很神奇,当你意识到他从不主动跟你接触。他总是等你主动,然后他会回应你的姿态,有时激烈,有时平淡,完全取决于你的态度如何。他尊重你的边界划分,因为你总是立场坚定,戒备森严。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强的洞察力——但话说回来,你本应该猜到的。多年之前,仅仅是靠表面观察,他就得知了你的原基人身份。你断定,艾诺恩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就像听到了你的想法一样,勒拿随后望着你,眼神很是焦虑。“我一直在想,某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为好。”他说,“或者说,你很可能是故意不去察觉那件事的,我最好也不要挑明。”

“这开场白真够特别啊。”

他微露笑容,然后叹气,低头看你们握在一起的手,笑容消失。时间一点点过去,你心里越来越紧张,因为这太不像平常的他。不过,终于,他叹了口气:“你上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你戛然而止。

可恶。

可恶啊。

在你静默时,勒拿叹息,头向后倚靠在墙上。

你在自己脑子里寻找借口。饥饿。身\_体极度疲乏。你四十四岁了——你自己估计的。已经记不起现在是几月份。怀孕的希望,其实比凯斯特瑞玛人活着走出沙漠还渺茫。但是……你这辈子月经一直都很明显,也很准时,只有在三次生育前停止过。三次都很明显。这也正是支点学院指定你繁育后代的原因。基本过得去的原基力,加上中纬度居民的宽大-臀-\_部。

你早知道。勒拿是对的。在某种程度上,你早有察觉。然后自己选择了不去觉察,因为——

勒拿在你身边静坐半晌,看着你慢慢消化刚才这番话,他的手软软地搭在你的手心。他很轻柔地说:“我这样猜对吗:你在核点的那件事,必须赶在特定时间以内完成?”

他的语调太正式。你叹息,闭上双眼:“是。”

“很快吗?”

之前霍亚告诉过你,近地点——就是月亮最靠近的时间——就在几天以后。那之后,月亮就会远离你们的星球,逐渐加速,像被弹弓弹射一样返回遥远的星空里,或者它之前所在的任何地方。如果你不赶紧抓到它,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你说。你觉得累。你觉得……很受伤。“很快。”

这也是你俩没有讨论过的事,考虑到你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应该讨论过的。这件事你们一直都不需要讨论,因为根本就无话可说。勒拿现在说:“使用所有方尖碑,只一次,就让你的胳膊发生了那种变化。”

你多此一举地看看断臂。“是啊。”你知道他开始这段对话的用意是什么,于是你决定跳到末尾,“最早要求我结束这场灾季的,本来就是你。”

他叹息:“我当时很愤怒。”

“但并没有说错话。”

他的手在你手上,略微抖动了一下:“如果我要求你不去做这件事呢?”

你并没有笑。如果你笑了,也一定是苦笑,而他并不应该面对那个。相反,你叹了口气,换成躺下的姿势,推他,直到他也躺下。他比你略矮一点儿,所以你是两人中的“大勺子”。这当然会让你的脸对着他灰白的头发,但他也去冲过澡,所以你不介意。他闻起来味道不错。很健康。

“你不会提那样的要求。”你对着他的头皮说。

“但是如果我提了呢?”这话很疲惫,毫无热忱。他并不是认真的。

你亲-吻他颈后:“我会说‘好吧’,然后一家三口过小日子,我们守在一起,直到因为尘肺病一块儿死掉。”

勒拿再次握住你的手。这次不是你主动,但也并没有惹你反感。“答应我。”他说。

他没有等到你回答,就睡着了。

四天后,你们到达雷纳尼斯。

好消息是,你们不再受到落灰的袭扰。地裂过于靠近,而火墙正忙于把较轻的颗粒物向上输送;你们再也不用担心那个。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刮起的大风,带着引火之物——火山砾,很小块的火山喷发物,没有小到能被人类吸入,但下坠时仍在燃烧。丹尼尔说,雷纳尼斯人称之为“坠火”,大多数情况下无害,但你们应该在货车停放区的关键位置额外安排更多水罐,以防有火星引起暗火。

然而比坠火更夸张的,却是城市天空中飞舞的电光,因为距离火墙太近。创新者们为此特别兴奋。汤基说,可靠的闪电有很多用途。(如果说话的不是汤基,肯定会被你当疯子看的。)不过没有闪电击中地面——只有较高的建筑会遭殃,城中以前的居民都已经给它们安装过避雷针。这也是无害的。你们只需要适应就好。

雷纳尼斯不是你期望中的样子,不全是。哦,它是个巨大的城市:全城都是赤道风格,仍然可用的水电,经过过滤的井水仍能正常供应,高大的黑曜石城墙上刻满了城市敌人痛苦遭遇的画面。这里的建筑没有尤迈尼斯那样美丽壮观,但话说回来,尤迈尼斯本来就是赤道城市中的佼佼者,而雷纳尼斯却是同类中的末流。“才不过五十万人口。”你记得曾听某人这样嘲笑过,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是两辈子之前,你本人也是出生在一座不起眼的北中纬小村庄,对你心里残留的达玛亚来说,雷纳尼斯还是相当惊人的一座城。

你们只有不到一千人,却要占据一座曾容纳数十万人的城市。依卡下令,让所有人都接管一座小院落,必须靠近城市中的某块绿地。(城里共有十六块。)前居民很方便地给城中的所有建筑贴过标签,根据它们的结构强度划分过等级,因为地裂事件发生时,这座城也并不是毫发无伤。划有绿色“X”标记的,是确认安全的房屋。黄色“X”表示有损伤,有倒塌的可能性,尤其是城市再次遭遇强震的情况下。标红的建筑损毁相当明显,因而属于危房,但你看出,它们也曾有人居住,可能是那些为了避免被驱逐,愿意住任何房子的人吧。对凯斯特瑞玛人来说,绿房子就已经足够,所以每家人都能挑选到自己的套房,带全部家具,结构坚实,并且有正常供水和供暖。

周围有几群野鸡跑来跑去,还有更多山羊,它们实际上还在自行繁衍。不过,绿地中的庄稼已经全都死了,因为几个月无人灌溉,也无人照管——就是从你杀死雷纳尼斯人,到凯斯特瑞玛人到达的这段时间。尽管如此,种子库里面有很多蒲公英,还有其他生命力顽强,光照要求不高的作物,包括芋头之类的赤道区主食。与此同时,城市里的食品库里存储了大量干粮、奶酪、肥腻的辣肠,还有谷物、水果、油中浸泡的绿叶蔬菜和草药,等等等等。有些要比其他库存更新鲜一些,它们是由掠夺军抢夺回来的。所有这些加起来,就算凯斯特瑞玛人每天大摆宴席,十年都吃不完。

这些都好到让人吃惊。但也有几个问题。

首先就是,雷纳尼斯的水处理系统要比任何人能预料的都复杂。它目前自动运行,也并未崩溃;但如果停机,就没有人懂得如何重启那些设备。依卡给创新者们布置任务,让他们搞懂这件事,或者就要在系统出现故障时给出替代方案。汤基非常厌烦。“我在第七大学受了六年严格训练,难道就是为了清除废水里的屎吗?”抱怨归抱怨,她已经开始着手完成这项任务。

第二个难题,是凯斯特瑞玛人不可能在全部城墙布设岗哨。城市就是太大,你们人数太少。暂时,你们是有保护的,因为没有人会到北方来,假如有选择的话。但是,如果有旨在征服的势力出现,社群能够用来对抗的,也只有城墙。

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方案。即便是原基人,在军事意义上能做到的事情也很有限,尤其是在此地,地裂的近处,使用原基力非常危险。丹尼尔的部队曾经是雷纳尼斯的过剩人口,现在都成了煮水虫的饵食,在东南方中纬度地区养活了大批虫子——其实你也不想让它们出现在这里,帮你们对付闯入者。依卡命令繁育者们打起精神,要用灾后重建期的节奏增加人口,但即便是召集了整个社群全部健康的成年人参与进来,凯斯特瑞玛还是不可能在未来几代人的生涯里拥有足够的人口。别无选择,现在至少要守住社群居住的部分城区,做到你们能做到的最佳程度。

“如果有一支新的军队出现,”你有一次听到依卡自言自语,“我们就直接请他们进城,每人分一套房子。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

第三个难题——也是最大的问题,虽然没太多道理,但存在感极强——是这样:凯斯特瑞玛人必须住在被征服者的尸体中间。

那些雕像到处都是。有的站在公寓厨房里,正在洗碗。有的躺在床-上,而床已经被他们石化之后的重量压塌或者压碎。有的正走上岗楼阶梯,去接替上面站岗的雕像。有的坐在公共食堂里喝茶,而茶水早就干成了渣。他们有一份诡异的美,有烟水晶质地的头发,平滑的碧玉肌肤,碧玺、绿松石、石榴石或者黄水晶质地的衣服。他们的表情有的是微笑,有的在翻白眼,或者打哈欠,一脸厌烦——因为转变他们身\_体的,来自方尖碑之门的力量起效很快,死亡并无痛苦。他们甚至没时间感到害怕。

第一天,所有人都躲着那些雕像走。尽可能坐在他们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做其他任何事都会让人感觉……不尊重。但是。凯斯特瑞玛人撑过了一场由这些人发动的战争,然后又熬过了因为那场战争成为难民的日子。如果让负疚感盖过事实,也是对凯斯特瑞玛死者们的不尊重。于是过了一两天之后,人们就开始简单地……接受这些雕像的存在。事实上,也没有其他选择。

不过,这件事还是有些让你担心。

有天深夜,你不知不觉就在到处游荡。离你的住处不远有一座标着黄色“X”的建筑,它很漂亮,墙面上覆盖着藤蔓和花草浮雕,有些地方,还有开始剥落的金箔闪亮。你经过时,金箔被光线照到,略略闪光,由于反射角度的关系,让整座建筑显出一种被绿植覆盖的错觉,那些植物鲜活,并且轻轻摇曳。这座建筑要比雷纳尼斯城里的大多数建筑更古老。你喜欢它,尽管说不清楚为什么。你去了房顶,发现里面的房间很平常,沿途也同样有些雕像。这边有道门没有锁,虚掩着;也许在地震发生时,有人正在房顶上。当然,你确定过上面已经安装了避雷针,然后才跨过那道门。这是城中较高的建筑,尽管它也只有六七层。(只有,茜奈特在冷笑。只有?达玛亚在困惑。是的,只有,你凶巴巴地对两人说,让她们全都闭嘴。)屋顶不只有避雷针,还有一座空空的水塔,所以,只要你不倚靠在任何金属表面,不在避雷针附近徘徊的话,你很可能就不会死。很可能。

而在这里,面向北方地裂处腾起的火墙,像是在那里被制造出来一样,像是从建筑的花草装饰刚成形就在现场一样,霍亚在等待着你。

“这里的雕像,数量并没有该有的那么多。”你停在他身旁说。

你情不自禁望向霍亚凝视的方向。从这里看,你还是无法看到地裂本身。看上去,城外好像有一片死去的雨林,还有一系列山峦,挡在城市和那条怪物之间。不过,那火墙也已经足够可怕。

也许,有些现实存在的恐惧,要比其他恐惧更容易面对一些,但你还记得对这些人使用方尖碑之门的事,将他们身\_体细胞里的魔法扭曲,将他们体-内极微细的颗粒由碳转化为硅。丹尼尔曾跟你讲过,雷纳尼斯如何人满为患——以至于为了生存,它必须派出军队四处征伐。而现在,城市里却没有挤满雕像。有迹象表明,此前曾有过更多:有些雕像看上去正在专心交谈,谈话的对象却已经不见;摆放六套餐具的桌前,只有两人在场。在其中一座较大的绿标房子里面,有个雕像赤luo着躺在床-上,嘴巴张开,阳-具永久性地直竖,-臀-\_部摆出向上直刺的姿态,两手的位置正好可以抓住某人的双-腿。但他独自一人。有人搞了个品味奇差的恶作剧。

“我的同类,会抓住一切进食机会。”霍亚说。

是啊。这正是你一直担心他会给出的回答。

“看起来,它们真是相当饥饿啊?这里以前有很多人的。大多数肯定是都消失了。”

“我们也会存储过剩资源备用的,伊松。”

你用仅剩的那只手揉脸,努力却没能成功地不去想象某处的巨型食岩人橱柜,现在塞-满了颜色鲜艳的石像。“邪恶的大地啊。那你还费劲跟着我干吗?我又不是——像他们那么容易吃到。”

“我们同类中的弱者还需要增强自身实力。我不需要。”霍亚的声调里有很轻微的变化。但你现在已经相当了解他;那是轻蔑。他是个高傲的家伙(他自己甚至也承认)。“他们天资较差,孱弱,比畜生好不了太多。我们在早年间特别孤单,一开始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些饥饿的,就是我们早期摸索的结果。”

你有动摇,因为你并不真正想知道……但你已经有几年没当过懦夫了。于是你让自己坚强起来,转向他,然后说:“你现在正在制造另一个新的食岩人,对吧?原料就是——我自己。如果这对你来说不是食物,那么,它就是……繁衍喽。”可怕的繁衍过程,如果它要依赖于一个活人痛苦的死亡过程。而其中包含的,也一定不只是把活人石化而已。你想起了驿站边的克库萨,还有杰嘎,以及你在凯斯特瑞玛下城杀死的那个女-人。你想到自己如何击中她,用魔法碾碎了她。只因为她让你重温了小仔的惨死,这本来算不上罪行。但埃勒巴斯特的最终结局不同,跟你对那女-人做出的事情不一样。她变成了一团闪亮的、鲜艳的宝石。而埃勒巴斯特变成了一坨丑陋的棕色石块——那坨棕色石块却制作精良,手艺精准,非常小心,而那个女-人在表面的华丽之下,其实只是乱糟糟的一团。

霍亚默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这本身也是一种回答。然后你终于想起,关于安提莫尼,在你关闭方尖碑之门以后,仍没有坠入魔法耗尽后的昏睡中的那一会儿。在她身边,另有一名食岩人,白得怪异,又熟悉到让人心惊。哦,邪恶的大地,你并不想知道,但是——“安提莫尼用那些——”两小堆黄色石块。“用埃勒巴斯特。当作原料去——去,哦,可恶,去制作出另外一名食岩人。而且她还做成了跟生前的他相像的样子。”你又一次开始痛恨安提莫尼。

“他自己选择相貌。我们都是的。”

这让你螺旋上升的怒火失去了上涨势头。你腹部抽紧,这次是另外一种感觉,不是反感。“那个——这么说来——”你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那么,那个就是他本人?埃勒巴斯特,他现在……他现在是……”你无法迫使自己说出那个词。

瞬间移动,霍亚面对你,一脸同情,但也有警告的意味。“魔法网络并不是每次都能完美成形,伊松。”他说,语调很轻柔,“即便在成功时,也总是会有……数据损失。”

你完全没概念,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你已经在全身哆嗦。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你的音量提高:“霍亚,如果那是埃勒巴斯特,如果我能跟他谈话——”

“不行。”

“这他妈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必须由他来选择,最开始。”这里语调更严厉。是责备啊,你畏缩。“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在开始阶段都很脆弱,就像所有幼年时期的生物一样。要花几个世纪的时间,才能让我们的个性渐渐……冷却。即便是最轻微的压力——例如你,要求他来适应你的需求,而不是他自己的需求——都可能会损害他个性的最终形态。”

你退后一步,这让你很意外,因为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从霍亚脸上读出了什么。然后你泄了气。埃勒巴斯特还活着,但也跟死了一样。食岩人埃勒巴斯特,跟你认识的那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之间,可有一丝共同之处吗?现在他已经变了那么多,前面这个问题还有没有意义?“那么,我是又一次失去了他。”你喃喃地说。

看上去,霍亚一开始没有动弹,然后你身\_体侧面感觉到一阵短暂的风,突然就有一只坚硬的手,触碰你柔软的手背。“他会永生不死。”霍亚说,他空洞的声调已经尽可能温柔,“只要大地还存在,他的一部分个性就将永存。你才是那个仍然面临危险,可能会彻底失去一切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如果你选择放弃我们开始的这件事,我会理解的。”

你仰头看,然后,大概只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你觉得自己能理解他。他知道你怀孕了。也许他知道的比你自己还早,尽管你猜不出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你心里暗藏的,关于埃勒巴斯特的奢望……而且他现在说的是……你并非独自一人。你并非一无所有。你有霍亚,还有依卡、汤基,或许还有加卡,朋友们,他们了解你身为基贼的所有怪癖,却依然能够接受你。你还拥有勒拿——少言寡语,有点儿闹人,无所顾忌的勒拿,他不会放弃,不许你找借口,也不会假装爱情能够抵挡痛苦。他是你又一个孩子的父亲,这孩子很可能也会很美。之前你所有的孩子都是。美丽,而且强大。你闭上双眼,抵抗那份遗憾。

但这样一来,你就听到了城市里的各种声音,你吃惊地发觉……风中传来欢笑声,响亮到足以从地面传上来,很可能是公共篝火旁的声音。这提醒了你,你还拥有凯斯特瑞玛,如果你愿意接纳它。这个荒谬的社群,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却至今没有解体,你曾为它战斗,而它不管有多么不情愿,也曾为你而战。这让你的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

“不,”你说,“我会做完需要我做的事。”

霍亚打量你:“你很确信。”

你当然确信。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这个世界仍然破碎,而你还是有能力修补它;这是埃勒巴斯特和勒拿两人给你的任务。凯斯特瑞玛的存在,让你有更多的理由做到这件事,而不是更少。而且,你也到了不能再当懦夫的时候,该出发去找奈松了。即便她可能会恨你。即便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母亲……你都已经竭尽所能。

也许这就意味着,你选择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幸存机会最大的那个——而放弃了另一个。但这并不新鲜,有史以来已经有那么多个母亲做过同样的选择:牺牲当下,换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如果这次的牺牲比大多数情况下更艰难……那也可以。就这样。毕竟,这也是做母亲的应有之义,而且,你他妈还是十戒高手呢。你会确保成功。

“那么,你还在等什么?”你问。

“只是在等你。”霍亚回答。

“对。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近地点时间在两天以后。我可以用一天时间带你到达核点。”

“好吧。”你深吸一口气,“我还需要跟一些人告别。”

霍亚带着完全淡定的表情说:“我可以带其他人同去。”

哦。

你想要这样,不是吗?面对末日时不必孤身一人。有沉默而坚定的勒拿在你身后。汤基如果错过见证核点的机会,一定会气到发疯,假如你丢下她不带的话。要是带了汤基不带加卡,后者也会很生气。丹尼尔想要记述这个世界的重大变迁,原因是赤道区讲经人的某种怪癖。

但是依卡——

“不要。”你清醒过来,叹了口气,“我又在自私了。凯斯特瑞玛需要依卡。而且,他们都已经饱受折磨。”

霍亚只是看着你,他怎么就能传达那么复杂的感情呢,明明只有一张石头脸?尽管那种感情是赤luoluo的怀疑,嘲讽你那份自虐和纠结。你还是大笑——只一声,而且声音干涩。有段日子没笑了。

“我觉得,”霍亚缓缓说,“如果你爱某些人,就无法拒绝他们也爱你。”

这句话,真的有太多层次了。好吧,算了。行吧。这件事不只跟你一个人有关,一直都是。灾季来临,万物皆变——而且你终于有几分疲惫,受够了那份孤独的、满腹仇恨的女性人设。你想要为奈松准备一个家,但也许她并不是你唯一关心的人。也许就算是你,也不应该试图独自改变全世界。

“那么,我们就去问问他们。”你说,“然后,我们就去找回我的小丫头。”

收件人:迪巴尔斯的创新者耶特

发件人:迪巴尔斯的创新者艾尔玛

我奉命通知你,给你的资金支持已经被中止。你必须选择最便宜的交通方式,马上返回大学。

因为我了解你,我的老朋友,请允许我补充下列内容。你相信逻辑。你认为,在确定无疑的事实面前,就连我们那帮尊贵的同事都不会受到偏见和政治影响。而这个,正是你以后永远都无法走近基金和赞助委员会一英里范围内的原因,不管你获得多少个大师认证。

我们的基金来自旧桑泽帝国。来自那些大家族,其历史如此古老,有些藏书甚至比所有大学更早——而他们却不允许我们碰那些书籍。耶特,你以为这些家庭是怎么支撑那么久的?旧桑泽帝国是怎么存续那么久的?那绝对不是因为《石经》。

你不可能走到那些人面前,让他们赞助你的研究,然后结果是基贼们变成了英雄!这事就是不能做。他们会晕倒的,而等到他们醒来,就会派人把你杀掉。他们会毁灭你,就像以前消除其他危及自身生活和传统地位的因素一样。是的,我知道你以为自己没有做这件事,但你就是在这样做。

如果上面这些话还不够说服你,下面有个事实,逻辑清晰到让你都不会误解了:守护者们已经开始询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但这是我跟委员会多数人一样投票的原因,即便这意味着你从此开始痛恨我。我想让你活着啊,我的老朋友,而不是死在某个小巷里,被一支玻钢剑刺穿心脏。我很抱歉。

祝回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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