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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奈松不孤单

核点一片寂静。

乘坐直运兽到达终点站之后,身处世界另一端的奈松就察觉到了这个。终点站在一座奇特的倾斜建筑里面,这些建筑都环绕着核点正中央的巨大洞-穴-。她大叫救命,喊人来,一直喊,直运兽的门打开,她拖着沙法软瘫的、没有反应的躯体穿过死寂的走廊,然后又穿行在死寂的街道上。沙法块头大,身\_体沉重,所以尽管她试过多种办法,想用魔法减轻拖拽他的负担——结果很糟;魔法本来就不是针对如此微不足道的日常事务,而且她现在也很难集中精神——仅仅走出一个街区左右的距离,然后自己也筋疲力尽地倒下了。

某个可恶的日子,鬼知道是哪一年。

找到了这些册子,空白的。他们制作这种书的材料不是纸。更厚。不容易弯折。质量很好吧,应该,否则早就化成灰了。能把我的话永远留存下去!哈!绝对能撑到我本人发疯以后。

不知道该写什么。艾诺恩会大笑,然后让我写性生活。好吧,那这样:我今天手--yin-了,安把我拖到这地方以来的头一回。其间想过他,但是没能高潮。也许我已经太老?茜因肯定会这样说。她只是生自己的气,因为我还能让她来劲儿。

正在忘记艾诺恩的体味。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海水的咸腥味,但又跟喵呜附近的海有所不同。水质方面的区别?从前的艾诺恩,身上的气味就像那边的海水。每当有风吹起,我就会失去一部分有关他的记忆。

核点。我是多么痛恨这个地方。

核点并非一片废墟,不完全是。就是说,它还没有被毁掉,也不是没有居民。

在开阔的,无边无际的海洋中间,这城市是一片突兀的建筑物,不是很高,无论是跟近期毁灭的尤迈尼斯相比,还是跟早已覆灭的锡尔-阿纳吉斯特相比。但核点独一无二,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当前的文明体系中。核点的建筑都很坚固,使用了不会生锈的金属,以及奇特的聚合物和其他材料,它们能抵挡时常达到飓风强度的咸风,这种气候在星球的这一侧十分常见。这里生长的少数几种植物,分布在那么久之前建成的花园里,都已经不再是那种可爱的,被精心设计,适合温室环境的类型——核点的建设者们曾经钟爱过那种。核点的树木——最早园林树种的杂交野化后代——都是巨大又粗壮的样子,被风扭曲成了富有艺术气息的形状。它们早已冲出规整的苗圃和缸盆,现在蔓延到了压纤路面以上。跟锡尔-阿纳吉斯特建筑风格不同,这里的房舍有很多锐角,用来最小化建筑承受的风力。

但是这座城市的神奇,不止于可见层面。

核点坐落于一座巨大的水下盾形火山顶点,而其中央地带钻入地下的那个洞,前几英里实际上都分布着掏空的居住区、实验室和生产设施。这些地下设施,最初的意图是容纳核点的地质魔法学家和基因工程专家,但在很久以前就被转成了完全不同的用途——因为核点的这个隐藏名称就是沃伦:守护者被造就出来,并且在灾季期间居住的地方。

后面,我们还会详谈这个问题。

但在地面以上的核点,时间是临近傍晚,天空有几朵疏云,底色蓝到惊人。(在这个半球,安宁洲发生的灾季很少会明显影响到气候,或者至少,是在最初数月或数年中间,都没有明显影响。)天气这么好,奈松周围的街上有些行人,看到她哭泣、挣扎,却没有来帮助她。他们大多数人完全不动——因为他们是食岩人,有玫瑰红色大理石的嘴唇,闪亮的云母眼睛,还有硫金质地、透明水晶质地的发髻。他们站在建筑物的台阶上,那里有数万年不曾被人类涉足。他们坐在石头或者金属质地的窗台前,身-下的建筑结构因为长期承受极大重量,已经开始变形。还有一个屈膝席地而坐,两臂搭在膝盖上,背靠一棵树,后来长起的树根都已经把她包裹了起来;她的上臂和头发上覆盖着苔藓。她观察奈松,只有一双眼睛在动,眼里显出某种兴趣。

他们漠然旁观,什么也不做,眼看着这个行动迅捷、吵吵闹闹的人类小孩,在咸涩的海风里哭泣,直到她筋疲力尽,然后这女孩蜷起身\_体坐倒,手指还拉扯着沙法的上衣。

又一天,同一(?)年[1]

不再写艾诺恩,也不再提考鲁。从现在开始,那些是禁区。

茜因。我还能感觉到她——不是隐知,是感觉。这里有块方尖碑,我猜是尖晶石碑。当我连果连接到它,就好像能够感知它们有联系的任何事物。紫石英碑在跟随茜因。不知她是否知道。

安提莫尼说,茜因安全返回大陆,正在流向流浪。这是我总感觉自己在流浪的原因吧,我猜?我的世界只剩一个她,她却——×。

这个地方荒谬死了。安尼莫尼是对的吗?她说没有控制半球体,仍然有办法启动方尖碑之门。(缟玛瑙碑。它太强大,不能冒险招惹它,可能引发的魔力定向太快,然后谁来完成第二次轨调整呢?)但那些建造它们的混蛋却把一切都丢进了那个愚蠢的坑里。安告诉了我一部分。伟大工程,屁!但是亲眼看到之后,会感觉更糟。这整个该死的城市就是个犯罪现场。菊巨大,准备好了要把某种东西从那个洞一直输送到大陆。魔力,安尼莫尼说过,他们真的需要那么多????比他妈方尖碑之门还多!

要求提尼莫尼带我去那个洞,今天,她说不行。那洞里到底有什么,啊?洞里有什么。

临近日落,又有一名食岩人出现。这里,在衣装典雅、五颜六色的同类之间,他甚至更加突出,因为灰扑扑的颜色,还有赤luo的胸膛:灰铁。他挺立在奈松面前几分钟,也许是等着她抬头看到自己,但女孩没抬头。过了一会儿,他说:“等到夜深了,海风可能会很冷。”

寂静。她的两只手攥紧沙法的衣服,然后又松开,并不是特别慌乱。她只是累了。从地心以来,她一直都抱着沙法。

又过了一会儿,太阳一寸一寸地挪向地平线,灰铁说:“离这儿两条街的地方,有套可以住的房子。那里存储的食物,应该还可以吃。”

奈松问:“在哪儿?”她声音沙哑。她需要水。她的水壶里还有一些,沙法水壶里也有,但她都没有打开。

灰铁转换姿势,指明方向。奈松抬头看去,看到一条街,特别直,看似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她疲惫地站起来,抓紧沙法的衣服,又开始拖着他行进。

洞里的人是谁,洞里有什么,它通向哪里,我有多大洞!

岩人们今天带来了更好的食物,因为我吃得太少。那么特别,从世界另一边新鲜鲜鲜地运送过来。会把种子晒干,种上它们。记得把我丢向安某人的西红杮刮刮刮起来。

书上的语言,看上去几乎就是桑泽标准语。因为字母相似?原型?有些词我几乎能辨认。有些古老的埃图皮克语,有些拉代克语,还有一点点王朝早期的雷格沃语。真希望希纳什在这里。看到我把臭脚放在这些无比古老的典籍上,他一定会尖叫的。他总是那么容易-撩-。想他。

想所有人,甚至那该死的支点学院(!)成员臭嘴小姐们。茜奈特就能让我吃下饭,你这块会说话的石头。茜奈特是真心在乎我,而不是只关心我能不能拯救这个狗屁不值的世界。茜奈特应该在这里,跟我在一起,如果能让她来陪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她应该忘记我还有在喵呜的生活。找一个她真心想睡的笨蛋。度过无聊的一生。她理应得到那个。

奈松去那座建筑期间,夜幕降临。灰铁移动位置,出现在一座怪异的、不对称的建筑前面,这座房子是楔形的,较高的一端面向风。它倾斜的房顶在背风面,上面长满了茂密的、扭曲的植物。屋顶上有足够的泥土,多到不可能仅靠几个世纪的风吹来。它看上去是有计划的安排,尽管有些长疯了。但在那团混乱中,奈松还是能看出有人开辟出来一块园地。不久以前。这里的植物也在疯长,落下的果实里发出新苗,无人照管的藤蔓到处分杈,但考虑到杂草相对稀少,行列相对整齐,这片菜园荒废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两年。现在,第五季已经快要有两年了。

后来,建筑大门自动打开,在奈松靠近时滑向两侧。然后,在她带着沙法走进去足够远的距离之后,门又马上自动关闭。灰铁也进来了,指向楼上。奈松拖着沙法来到楼梯底端,然后倒在他身旁,全身哆嗦,累到无力思考,也无法继续。

沙法的心跳依然强劲,她感觉是的,在她把沙法的胸口当作枕头时。闭上双眼之后,她几乎可以想象是沙法在-搂-抱\_她,而不是相反。这是可悲的安慰,但还是足够让她安然熟睡,没有做梦。

世界的另一端

就在洞-穴-的另一面

第二天早上,奈松把沙法带上楼梯。还好,那套房子就在第二层。楼梯口对面就是。在奈松看来,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很奇怪,用途却又很熟悉。那里有张长椅,尽管它的靠背是在长条一端,而不是背面。那里还有椅子,其中一把连接在某张大大的斜面桌上。也许是画画用的。在附属小房间里的那张床,是最奇怪的了:它是个大而且宽的半球形,整体就是颜色鲜艳的厚垫,既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当奈松小心翼翼躺上去,却发现它能自动收缩,适应她的体形,感觉舒服得难以置信。它也很暖——积极地在她身侧加热,直到昨晚睡在冰冷楼梯间的不适消失。奈松情不自禁被它吸引,探查了一下,发现这张床里面充满了魔法,也把她自己覆盖于魔法之下。银线在她身\_体上面蔓延,驱走她的不适,触碰她的神经,然后修复她身上的瘀青和划伤;还有其他银线抽打床内的微粒,直到摩擦令其生热;又有更多银线在她身上寻找极细小的干皮屑和碎尘埃,然后将其去除。这就像她自己用银线治病或者切割时所做的那样,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完全自动进行。她无法想象,谁能制造出一张可以施放魔法的床。她也想不出原因。她无法猜测,谁能说服那么多银线去做那么棒的事情,但现实就是这么神奇。难怪那些建造方尖碑的人需要那么多银线,如果他们完全依靠魔法,取代了披毯子、洗澡,或者缓缓恢复伤痛这类事情,魔法的确很容易不够用。

奈松发现,沙法已经排泄在他自己身上。她觉得有些尴尬,不得不脱掉他的衣物,用浴室里找来的破布给他擦洗干净,但是如果让他黏着一身秽物,显然更糟糕。他的眼睛再次睁开了,尽管在奈松忙碌期间,他都没有动弹。那双眼白天睁开,晚上闭合,奈松一直在对沙法说话(求他醒来,要求他帮忙,告诉他说自己需要他),他却没有回答。

奈松把他弄到床-上,在他的光-屁-股下面铺了一层布片。她把水壶里的水细细地倒进他嘴里,等水用光了,她就小心地从厨房奇特的水泵里取水。这台泵机没有把手,也没有压杆,但只要把水壶伸到出-水口下面,就会有水-流-出来。她是个谨慎的女孩,所以先用逃生包里的粉末泡了一杯安全茶,检验水中有没有污染物。安全茶粉化开,并且保持着白色云雾状,她自己喝掉这杯茶,又取了更多水给沙法。沙法很痛快地喝了,这很可能意味着他是真的非常口渴。奈松给他喂葡萄干,先用水泡开的那种,他会嚼,能吞咽,尽管动作缓慢,没有太多活力。之前,奈松并没有把沙法照顾得很好。

她会做得更好的,奈松下定决心,然后到外面的菜园里,给两人采摘食物。

茜奈特对我说了时间。六年。都已经过去六年了吗?难怪她那么生气。告诉我找个大洞跳进去别再回来,因为太久没见面。她不想再见到我。真是铁石心肠。跟她说过抱歉了。是我的错,全部都怪我。

我的错。我的月亮。今天转动了备用钥匙。(视线、力线,三乘三再乘三?立方数排列,就像一个漂亮的晶体网格。)这钥匙能打开那道门。但是,带这么多方尖碑去尤迈尼斯非常危险;到处都有守护者。他们抓到我之前,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更好的办法,是用原基人再制作一把钥匙,我能利用谁呢?谁足够强。茜因不够,她接近,但没达到。艾诺恩也不够强。考鲁够强,但我找不到他。他反正还只是个小婴儿,那样不对。婴儿。好多婴儿。站点维护员?站点维护员!

不行。他们已经受够了苦难。还是使用支点学院的元老们更好。

或者还是站点维护员。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呢?这样会把洞堵上的。还是到那边,但……干掉尤迈尼斯。干掉支点学院。干掉好多守护者。

别老缠着我,女-人。去找艾诺恩吧,或者干点别的。没人跟你-上-床的时候,你总是那样狂躁。我明天就要跳到那个洞里去。

新的生活习惯渐渐养成。

奈松每天上午照顾沙法,然后下午出门,探索城市,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现在不必再给沙法洗澡,也不用清理他的排泄物;让人震惊的是,那张床还能自动做这些。于是奈松就可以花时间跟他聊天儿,要求他醒来,告诉他,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去做。

灰铁又一次消失。奈松不在乎。

但其他食岩人会定期出现,或者至少,奈松能感觉到他们存在时带来的影响。她现在睡在长椅上,有天早上醒来,发现有条毯子盖在自己身上。只是一条简单的灰毯子,但很暖和,而且她觉得感激。当她从肉肠里挑出脂肪,想要开始制作脂烛时——她逃生包里的蜡烛剩的不多了——她发现有个食岩人站在楼梯口,手指弯曲,像在招呼她。当她跟上那人,他停在一块有奇怪符号的板子前面。食岩人指向其中一个符号。奈松碰了它一下,它马上亮起银线,发出金色光芒,并发出银线探察奈松的皮肤。食岩人用奈松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然后消失,但当她回到套房,发现里面变暖了,而且头顶有柔和的白灯被点亮,如果再碰墙上的方块,灯就会熄灭。

有天下午,她回到套房,发现一个食岩人蹲在一堆东西旁边,应该是来自某个社群的物资库:几个粗麻袋,装满根茎类蔬菜、蘑菇和水果干;一大块亮白的圆形奶酪块,几皮袋的肉饼,还有小袋的大米和豆类,以及——特别宝贵的——一小罐盐。奈松靠近那堆东西时,食岩人消失了,所以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谢它。她不得不吹掉上面的灰,然后才把它们收起来。

奈松之前就发现,这套房子跟外面的菜园一样,肯定是直到最近都有人居住。另外一个人生活的残迹到处都是:衣柜里有对她来讲太肥大的裤子,旁边还有男人的内\_衣。(有一天,这些突然被适合奈松的衣物取代。另外某个食岩人做的?还是这房子的魔法力量比她想的更复杂?)有一间房子里堆了好多书,其中的很多都来自核点当地——她已经开始能认出那种怪异、整洁、不太自然的核点物品风格。但也有少数几本看似平常,有开裂的皮革封面,纸页上还有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和手写墨迹。其中有些书使用了她无法读懂的语言。某种沿海方言。

但有一本,是用核点材料做成,空白页满是手写字迹,用了桑泽标准语。奈松打开这一本,坐下来,开始读。

去了

那个洞

不要啊

不要这样埋了我

求你不要,茜因,我爱你,我很抱歉,保护我,你守护我,我守护你,世上再没有强大如你的人,我真希望你在这里,求你不要。

核点是一座停滞不前的城市。

奈松开始失去时间观念。食岩人有时会向她讲话,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懂得她的语言,而她也没有听过足够多他们的语言,仍然不足以理解。她有时会观察食岩人,惊奇地发现其中一些在完成各种任务。她观察一名孔雀石绿色的女性站在被风吹动的树木中间,迟钝地发觉她在把一根树枝举起,并且偏向一侧,以便让它长成特定的样子。所有这些树木,它们看上去都像是被海风雕琢的,但又显得过分夸张,弯曲和伸展的方式过于富有艺术气息,看来就是这样被塑形的。这活儿一定要花好多年。

而且在城市边缘,靠近水边像车轴一样伸出-水面的一根柱子旁边——这些不是泊位,就是直接伸出-水面的金属棍子,看上去毫无道理——也有另外一名食岩人整天站着,单手举起。奈松有天经过时,碰巧看到那个食岩人身\_体一闪,然后有水花出现,接着,他高举的手就揪住了一条大鱼的尾巴,那鱼在挣扎,身长跟那个食岩人相当。他的大理石肌肤上沾了一层水。奈松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于是坐下来观察。过了一会儿,一只海洋哺乳动物——奈松在书里看过这类东西,就是长的像鱼,却用肺呼吸的动物——缓缓爬上城市边缘的海岸。它有一身灰皮肤,身\_体肥壮如桶;口部有尖牙,但牙齿不大。当它爬出-水面时,奈松发现它已经很老,而且那种挪动方式让她察觉到:这只动物已经瞎了。它的额头还有旧的伤痕;曾有某种东西严重伤害过它的头。这动物碰了下食岩人,后者当然是不动的,然后它就开始吃食岩人手里的鱼,撕下大块的肉,吞下去,直到食岩人放开鱼尾。吃完之后,动物发出复杂又尖厉的叫声,就像……在聊天儿,还是在笑?然后它再次滑入水中游走了。

那个食岩人身\_体闪动,面向奈松。奈松觉得好奇,站起来,想走过去跟他对话。但她刚站起来,那人就消失了。

奈松因为这件事明白:这里也有某种生活,在这些人之间发生着。这不是她熟知的那种生活,也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但毕竟也是一种生活。这让她感觉到安慰,在没有沙法告诉她一切都好,没有危险的日子。这个,还有那份寂静,让她有时间哀悼。奈松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还需要这个。

我决定了。

这世界没救了。一切都是错。有些东西就是坏透了腔,根本无可挽回。你只能把那些全毁掉,扫除废墟,重新开始。安提莫尼同意。其他岩人有些赞同。有些不然。

让他们滚。他们谋杀了我的人生,为了让我成为他们的武器,所以我就会成为那件武器。选择由我。戒律也由我。我们会在尤迈尼斯动手。戒律是刻在石头上,不容更改的。

我今天又问过茜因的下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个。但安提莫尼一直都在留意。(为我吗?)茜奈特目前住在南中纬地区的某个破烂社群,我忘记名字了,她在扮演童园老师。扮演幸福的小哑炮。结了婚,有俩孩子。有何感想?不确定那女儿怎样,但那男孩已经在吸引海蓝石碑。

神奇啊。难怪支点学院要让你跟我生育后代。而我们也的确生出了一个漂亮小孩,尽管有那么多波折,不是吗?我的小儿子。

我不会让他们找到你的儿子,茜因。我不会让他们抢走他,烧坏他的头脑,把他困在绳椅里面。我也不会让他们找到你的女儿,如果她是我们中的一员,甚至,如果她是潜在的守护者。

等我完事了,世上将不再有支点学院。其后发生的不会是好事,但是它对所有人同样糟糕,无论贫富,赤道人还是无社群者,桑泽人还是极地人,现在他们都会体会到痛苦。每一次第五季都特别针对我们。我们面对的末日永无终止。他们本应该选择另外一种不平等。我们本来可以同享安全和舒适,一起成为幸存者,但他们不想要那样。现在,没有人可以再得到安全。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意识到世界必须改变。

然后我将封闭它,把月亮放回原位。(这件事应该不会让我石化,我是说第一次轨道调整。除非我低估了局势……应该不会。)反正这他妈已经是我唯一擅长的事了。

那之后……一切就将取决于你,茜因。让一切变好吧。我知道自己曾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我说过这世界不可能变好,但我错了。我正打算砸碎它,因为那时的我搞错了。可以重新开始,当时的你是对的,改变它。让它变得好起来,为了你现在剩下的孩子们。请创造一个考伦达姆能够幸福生活的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让我们这样的人,你,我还有艾诺恩,还有我们的宝贝儿子,我们漂亮的小男孩,都可以不被残害。

安提莫尼说,我或许还有机会见证那个世界。我猜这个只能走着瞧了。可恶。我在拖延时间啊。她在等我呢。今天就要返回尤迈尼斯。

为了你,艾诺恩。为了你,考鲁。为了你,茵因。

夜里,奈松能看到月亮。

这景象很可怕,她第一次夜间往外看,发现街道和树木上面有一层怪异的苍白色光芒,然后抬头,就看见天上有好大一个白色圆盘。在她看来,那东西太大了——比太阳还大,比星星大太多,后面还拖着一道暗淡的尾光,她不知道那是月亮在空间巡行,表面结的冰现在被气化的结果。它本身的白,才是真正的意外。奈松对月亮所知甚少——只有沙法跟她说过的那些。那是一颗卫星,沙法曾说,大地父亲走丢的孩子,一个能够反射太阳光的东西。考虑到这个,她以为月亮应该是金黄色。猜错的那么离谱,让她有些烦躁。

让她更烦躁的,是那东西上面有个洞,几乎就在它的正中央:一块巨大又深邃的黑暗处,像眼睛中央的瞳孔。现在还看不了太清楚,但奈松觉得,如果她盯着那个洞足够长的时间,应该能透过洞孔,看到月亮背后的星星。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应该的。不管许多年前发生了什么,最终导致月亮遗失,肯定是造成多重影响的惊天剧变。既然大地承受了碎裂季,那么月亮上留下伤疤的事实,感觉也是自然而然。奈松用一根拇指揉-搓自己的手背,当年被母亲打断骨头的地方,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但,当她站在屋顶菜园,盯着月亮看了足够长的时间,就开始觉得它美丽了。它是一颗冰白色的眼眸,而奈松完全没有理由仇恨这样的眼睛。它还像银色魔力线,当它在蜗牛壳一样的空间里涌动,盘旋。这让她想起沙法——想起他仍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守护她——而这让她感觉不再那样孤单。

时间久了,奈松发现她可以利用方尖碑来感觉到月亮。蓝宝石碑在世界另一头,但这边的海洋上空,也有其他方尖碑飞在空中,受到她的召唤后渐渐靠近,而她一直在试探和驯服每一块。这些方尖碑帮助她感觉到(不是隐知)月亮很快就将到达距离最近的位置。如果她任由月亮经过,它就会飞走,并开始迅速缩小,直至从天空中消失。或者她可以打开方尖碑之门,拖动月亮,然后改变一切。终结残忍的现实,让一切在寂灭中得到抚慰。这个选择让她感觉豁然开朗……除了一点。

一天深夜,当奈松坐看天上的白色圆盘时,她大声问:“是故意的,对吧?事先你是成心不告诉我沙法的遭遇。这样你就可以除掉他。”

那座一直在附近逡巡的大山微微移动,来到她身旁的位置:“我的确试过警告你。”

奈松转身看他。看到女孩脸上的表情,对方轻轻一笑,貌似自嘲,但听到她后面的话,笑声就止住了。“如果他死了,我会恨你,超过恨这个世界。”

这是一场互相伤害的战争,她渐渐明白过来,也知道自己必然会输。在他们到达核点以来的几星期(?)或几个月(?)的时间里,沙法的状况明显恶化。他的皮肤渐渐显出丑陋的灰白色,头发变得脆弱又暗淡无光。正常人不会躺那里不能动,能眨眼却不会思考,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起色。那天早上,奈松不得不剪短他的头发。床能自动清除头发里面的污垢,但它还是会变油腻,最近还总是打结——而且前一天,一定是有些头发缠在了他的胳膊上,阻断了血液流通,当时奈松正在吃力地帮他翻身,没有察觉这件事。(奈松总是给他盖一条毯子,尽管床可以保暖,毯子并无必要。但她不想见到沙法赤身luo体,毫无尊严。)这天早上,她终于发现了问题,但那只胳膊已经变得特别苍白,还有些发灰。她解开了缠绕的头发,揉捏那里的肌肉,指望能让那儿恢复血色,但情况看似并不乐观。如果他的胳膊真出了什么问题,奈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能会这样渐渐失去他,尽管缓慢,却无可挽回。沙法会一点点死去,因为第五季来临时她才将近九岁,现在也才接近十一岁,而且在童园里,并没有人教过她怎样护理残疾人。

“如果他活着,”灰铁用他毫无色彩的声调回答,“他再也不会有一刻能摆脱痛苦。”他停顿,灰眼睛死盯着奈松的脸,而奈松听到他的话,吓得浑身战栗,满心只想拒绝,心里却越来越害怕灰铁是对的。

奈松站起来:“我需——需要知道该怎样把他治好。”

“你做不到。”

她两只手紧握成拳。感觉像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她运用部分精神探入周围岩层中。也就是核点之下的盾形火山内部……当她用原基力“抓取”它,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它是被某种东西固定住的。这让奈松一时有些走神,不得不把感应模式切换到银线——然后就发现了粗大的、光芒闪耀的几根魔法柱,被揳入火山根部,将其牢牢固定在原处。它还是活火山,但有了这些柱子的存在,它永远都不会喷发。它像基底岩石一样稳定,尽管火山中心的大洞可以直达地心。

奈松把这件事丢开,当成无关紧要,终于说出这些天身处食岩人之城,她心里一直在掂量的那番话。“如果……如果我把他变成食岩人,他就可以活下去,而且不会有任何病痛。对吗?”灰铁没回答。在不断延长的寂静里,奈松咬咬嘴唇。“所以你必须告诉我,该怎样才能……把他变成你这样。我打赌,如果我运用方尖碑之门,一定可以做到。我用那个可以做到任何事。只不过……”

只不过,方尖碑之门根本不适合用来做小事。正如奈松感知到、隐知到,实际也确信的那样,方尖碑之门可以让她临时变成无所不能,她也知道,她不能用它只转变一个人。如果她把沙法变成食岩人……这个星球的所有人,都会发生同样的变化。每个社群,每个无社群匪帮,每个饥饿的流浪者:之后将有一万座停滞不前的城市,而不是仅有一座。整个世界都将变成核点的模样。

但这个真有那么可怕吗?如果每个人都是食岩人,就再也没有原基人和哑炮之分。不再有孩子面临死亡,不再有父亲谋杀他们。第五季会来了又走,却完全无关紧要。再没有人会饿死。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像核点一样平静……那不也是一件善事吗?

灰铁的脸一直都仰着,朝向月亮的方向,即便是在眼睛观察奈松时,现在渐渐转回来朝向她。看他这样慢慢动,一直都会让人毛骨悚然。“你知道长生不死的感觉吗?”

奈松眨眨眼,愣住了,她本以为要发生一场争执。“什么?”

月光把灰铁变成了对比特别鲜明的黑影,部分躯体泛白,部分乌黑如墨,衬托在幽暗的菜园背景里。

“我刚才问你,”他说,声音几乎是欢快的,“你是否了解长生不死的感觉。就像我,就像你的沙法。关于他的年龄,你有没有一点点概念?你是否在意这件事?”

“我——”她本想说自己有的,却顿住了。不。这件事她从来没考虑过。“我——我还没有——”

“据我估计,”灰铁继续说,“守护者通常能活三四千年。你能想象那么长的寿命吗?想想过去两年。你从第五季开始之后的生活。想象你再熬过一年。你可以做到的,不是吗?在核点这里,每天都是度日如年,至少你的同类会这样跟我说。现在把这三年接在一起,想象把它们延长一千倍。”他在这句话里添加的强调语气非常犀利,强调得极为精准。奈松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但同样不由自主地……她也在思考。她感觉好老,奈松,在不满十一岁这个厌世的年龄。自从她回家看到小弟死在地板上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现在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几乎不再是奈松。有时候她会大吃一惊,想到自己还叫奈松这个名字。再过三年,她自己还会有多少不同?十年呢?二十年呢?

灰铁等待片刻,直到察觉奈松脸上的表情变化——也许是她在听自己说话的证据。然后他说:“但我有理由相信,你的沙法要比大多数守护者都更老很多,很多。他不完全是第一代;那些都早就已经死掉了。无法承受那一切。但他还是很早期的一员。你看,关键线索就是语言,总是可以靠这个甄别他们。他们总是难以忘记那些早期语言,甚至在忘记自己最初的姓名之后。”

奈松想起,沙法的确能听懂穿越地心的交通工具使用的语言。那感觉很奇怪,想象沙法出生在那种语言仍在被使用的年代。这样算来,他应该已经……奈松甚至无法想象。旧桑泽据说已经经历过七次第五季,如果算上当前这次,就有八次了。接近三千年。月亮返回又离开的周期,比那个还要长很多,而沙法甚至记得它上次回来,所以……是的。他的确非常非常老。奈松皱眉。

“很少看到他们这些守护者能支撑那么久。”灰铁继续说。他的声音很淡然,像在闲聊;就像谈起奈松在杰基蒂村的老邻居们一样。“你看,核石对他们的伤害极重。他们会变得疲乏,然后就疏于戒备,之后,大地开始污染他们,侵蚀他们的意志。一旦这个过程开始,他们通常就支撑不了多久了。大地利用他们,或者就是他们的守护者同僚利用他们,直到他们不再有利用价值,于是就被一方或者另一方杀死。沙法能比别人多活这么久,证明了他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或者是证明了另外某种东西。跟你说啊,其他人死掉的原因,是因为失去了普通人感到幸福的必要条件。奈松,你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感觉。眼看着你了解和在意的一切死去。眼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不得不再找一个新的容身之处——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想象一下,永远都不敢接近其他人。永远都没有朋友,因为你比他们活得更久。你感到过孤独吗,小奈松?”

奈松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愤怒。“是的。”她承认。回答之前,她根本就没想到否认。

“想象一下永久孤独的生活。”奈松发现,灰铁的唇边带着极细微的笑意。他一直都是这样。“想象永远都生活在核点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跟你聊天儿——而我大多数时候也懒得理你。你觉得那感觉会怎样,奈松?”

“很糟糕。”她说。现在声音细小。

“是啊。所以我的理论是这样:我相信,你的沙法活下来的原因,就是爱上他管辖的人们。你,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的人,抚慰了他的孤独。他的确是真心爱你;这一点你无须怀疑。”奈松吃力地咽下口水,抑-制住那份隐痛。“但他也需要你。是你让他感到幸福。你保持了他的人性,如果没有你们,时间早已把他变得面目全非。”

然后灰铁再次动起来。奈松终于想到,他的动作之所以不像人类,就是因为匀速又稳定。人类完成大动作的速度较快,做精细调整的速度偏慢。灰铁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频率。看他的动作,就像看一座雕像缓缓融化。但随后,他两臂伸开摆定姿势,像在说,看看我。

“我现在已经四万岁了。”灰铁说,“误差可能也就几千年吧。”

奈松瞪着他。这番话就像是直运兽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几乎能听懂,但又不是真的能懂。不真实。

但是,那么长的寿命,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你打开那道门的同时,自己就会死。”灰铁说,然后给了奈松一点儿时间,消化自己讲完的内容。“如果不是当场死掉,之后也会死的。相隔几十年,或者几分钟,其实没什么区别。不管你做什么,沙法最终还是要失去你。他会失去让他保持人性,让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抗大地,不被吞噬的那种东西。他也不会再找到新的对象来爱——因为这里没有。而且他也无法返回安宁洲,除非愿意再次冒险经过地底旅行线。所以,无论他是用了某种办法复原,还是你把他变成我的同类,他都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孤独的生活,永无宁日地渴盼着再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慢慢地,灰铁的两臂下垂到体侧。“你完全不懂那是怎样的折磨。”

然后,很突然,很吓人,他就站到了奈松的正对面。没有变模糊,没有事先警告,只是一闪,他就出现在了那里,略微弯腰向前,让自己的脸杵到奈松面前,近到足以让她感觉到空气被挤压的微风,还有食岩人身上的泥土气息,她甚至能看出,对方的眼睛实际上是分层的,由不同色调的灰色渐次叠合。

“但、是、我、懂。”他吼叫。

奈松踉跄后退,惊叫出声。但转瞬之间,灰铁又恢复成了原来的站姿,身\_体挺直,胳膊垂在身旁,嘴角挂着微笑。

“所以请认真考虑。”灰铁说。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平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想问题的时候不要总带着小孩子那份自私,小奈松。也要问问自己:就算我能帮你救治那个控制欲过强的虐待狂废物,目前被你当成养父对待的人,我又为什么要那样做?就算是我的敌人,都不应该得到那么悲惨的下场。没有人该当那样。”

奈松的身\_体还在发抖。她勇敢地,口齿不清地说:“沙——沙法自己或许想活下去呢。”

“或许他想。但他应该活吗?有没有任何人,应该永远活着?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奈松感觉到无尽岁月的重压,她生命中不曾体验到的那种东西,隐约有些-羞-愧,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听完灰铁的故事之后,她不可能还像从前一样,对这个家伙只有反感。她不安地避开视线。“我……很抱歉。”

“我也一样。”片刻的寂静。在此期间,奈松缓缓打起精神。等到她再次注目于对方,灰铁的笑容已经消失。

“一旦你打开方尖碑之门,我就再也无法阻止你。”他说,“之前我的确在操纵你,没错,但说到底,决定权还是你的。不过,还请考虑清楚。奈松,我会一直活着,直到大地死亡。这就是它对我们的惩罚: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命运相连。大地既不会原谅那些背后捅刀的人……也不会忘记把刀子交到我们手里的人。”

奈松听到“我们”这个词,眨眨眼有点儿纳闷儿。但她随后就没有深究,只顾难过,因为没有办法治好沙法。直到现在,她内心仍怀有一份不理智的希望,以为灰铁是成年人,一定会知晓所有答案,包括某种治疗方法。现在她知道,自己的希望只是在犯傻。太幼稚。她的确就是个孩子,而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成年人,也会赤luo着,重伤着,完全无助地死亡,甚至不能好好说再见。

这一切都太难承受。她无力地下蹲,一只手抱-住两膝,另一只手揽到头顶,以免让灰铁看到自己在哭,尽管他肯定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灰铁的反应是一声轻笑。让人吃惊的是,这听起来并不残忍。

“你让我们任何一个怪物继续活着,都完全没有意义。”他说,“苟活是一种残忍。结束吧,让我们这些坏掉的怪胎不要在世间继续受难,奈松。这大地,沙法,我,你……让我们全都终结。”

然后他消失了,留下奈松一个人,待在惨白的、巨大的月亮之下。


【注释】

[1] ?变体文字的作者精神渐渐错乱,记述中的拼写、标点和语法错误越来越多,译文也尽可能体现这一特点。——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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