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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温润的茶汤顺着咽喉滑下去,朱瞻基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长长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浊气。

四周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缕缥缈的幽香从鎏金博山炉飘出,在空旷的殿中划出一道云流龙行的烟迹,先缭绕于铜鹤与平磨螺钿屏风之间,又留连于几重罗毂纱帘之上,俨然如仙家景致。置身其间,很容易让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烦恼。

可朱瞻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南京皇城分为两重结构,外为皇城,是百官衙署,内为紫禁宫城,为天子平居燕处之地。此时太子正置身于宫城之内的长乐殿,有禁军环伺,可谓固若金汤。可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却依然像草蜱虫死死咬在心尖,无论如何都撕扯不开。

朱卜花不在这里,他将太子安顿在长乐殿之后,便匆匆离开。襄城伯和三保太监暂时昏迷不醒,六部高官生死不明,他作为镇守太监的副手,要做的事情山积海量,没法一直陪在太子身边。

朱卜花临走前,说请太子在殿中宽心养神。其实朱瞻基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当务之急,根本不是坐在长乐殿中安抚心意,而是迅速召见幸存诸臣,把局势稳定下来。朱卜花一个蒙古裔的内臣,很多事情根本做不得,必须得太子亲自出面才行。

但这件事,做起来比说起来要难得多。

原先朱瞻基也曾观摩过祖父和父亲处理政事,也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登基,该如何挥斥方遒。可到了自己亲手执掌,才发现真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

该是救援为先,还是缉贼为主?该交由南京哪一个衙署负责?这些衙署要恢复运转,该超擢副职还是从候缺的官员里递补?是临时护印还是颁给正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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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别说还有军队调度、黎庶安抚、国库支应、城防安排等一系列繁剧事务,光想一想,就让朱瞻基头快炸了。最麻烦的是,京城一应开支,皆要仰赖江南漕运。南京一乱,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布政使司必受波及,若南北漕运因此中断,那就会是整个大明帝国的大麻烦。

即便是他撒出去追查真凶的于谦、吴定缘,也不是那么令人放心。两个人身份虽无嫌疑,能力高低却无定论,案子能追查到哪一步很难讲。

朱瞻基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又啜了一口茶,只觉舌苔无比苦涩。经筵老师整天讲帝王为政之道,临到他真正开始履行监国之职,才发现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一段也用不上,真正操心的都是琐碎至极的庶务。皇帝,可真是不好当啊。

他越想越觉得胸口越发烦闷。殿中的一切事物都看着不顺眼,那金柱,那藻井,那枋头,恍若一道道牢笼,把他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艰于呼吸。朱瞻基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看似堂皇的深邃宫殿,他更愿意陪祖父去北方那开阔的草原,更想游历观看世间的变化无穷。从前被东宫师傅读史书时,朱瞻基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前朝那些在皇城呆一辈子的皇帝,他们难道不会腻吗?

“父皇,我该怎么做才好……”朱瞻基在榻上喃喃。

洪熙皇帝的毕生夙愿,就是从苦寒之地迁回南京,这件事他交给了自己儿子来完成,这是何等信任。结果还没进南京城,朱瞻基就陷入这么一个烂摊子,父亲会怎么看?

他实在憋闷透不过气来,索性站起身来,决定出去溜达一下。反正整个皇城都在禁军控制之下,应该没有安全问题。

宦官和侍女们都留在外殿檐下,他们知道太子刚刚经历了什么,都敛声屏气,唯恐哪声呼吸不对,惹来祸患。朱瞻基一走到殿口,便有两个小宦官惊慌地跑过来,恳请太子回榻上休息安神。他们想伸手过来拉扯袍边,可反而拽出更多褶皱。

朱瞻基瞪了他们一眼。南京的宦官果然蠢笨,连最简单的侍衣都不会。

当然,也不怪他们。自从永乐北迁之后,宫城里无人居住,只保留了直殿监一个衙门负责定期打扫。这两位不过是直殿监的小小奉御,根本没伺候过贵人,哪能跟大伴相比。

一想到已然粉身碎骨的大伴,朱瞻基心头又是一沉。从他记事时起,大伴便随侍左右,比起父皇母后都要亲近些,可惜两人之间最后一次对话,朱瞻基还是在跟他怄气。懊恼与痛惜两种情绪,悄然流泻而出。太子忽然想到旁边还有人看着,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软弱,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泪水憋了回去。

“惜薪司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他忽然发话。

两个小奉御楞了一下,不明白太子怎么提出这么一个突兀的要求。朱瞻基没有解释,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要求。他们不敢忤逆,只好在前头引路。

惜薪司是内务二十四衙门之一,负责宫中所用柴炭的采购、积储。不过对于宫人们来说,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用处:洪武皇帝有过祖训,严禁宫人在宫内烧香禳告。倘若宦官或宫女有亲人去世,碍于规矩,只能跑到惜薪司的官署旁偷偷摆一块牌位。

惜薪司日日都要焚柴烧炭,牌位摆在附近,就当是降香拜祭了。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宫人祭祀之地,他们私下里会把“惜薪司”称为“奉忠庙”,因为忠孝难以两全。

朱瞻基有一次跟大伴聊天,才得知宫里还有这么个规矩。大伴还感叹说:“内臣无儿无女,死后就是一抷黄土。咱家也没什么念想,只要能有几个小宦官惦记,给我在奉忠庙里摆块牌位,享几缕青烟,就算是福缘至厚喽。”

朱瞻基突然决定去南京惜薪司,是打算先帮大伴遂了这个心愿,不负相陪一场。

这是祖父永乐皇帝教他的窍门:如果一个人面临纷乱局势,一时难以措手,不妨先从做完一桩小事开始。一个个麻烦由小及大,逐一解开,你不知不觉便进入状态了。古人临事钓鱼,临战弈棋,都是这个道理。

宫城的惜薪司就在西华门内,毗邻内运河,柴薪精炭这种大宗货物可以直接运入禁库之里。朱瞻基出了长乐殿,蹬蹬蹬蹬一路朝西走去,两个小奉御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引路,后头还跟着一串宫女与护卫。这一支奇怪的队伍穿行于空旷的宫殿之间,给宫城增添了几许诡异的生气。

不一会儿功夫,他们便走到了西华门。在紧贴城门左边的高墙内侧,有几间直脊无廊的排房。门阶与窗格上满覆尘土,朱色的墙面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看上去斑驳不堪。宫城久无人住,柴炭用度极少,惜薪司这里自然也是门庭冷完他推门出去,笨拙地往马背上爬去。吴定缘握着那枚如意,无奈地喊道:“喂,我可还没答应呢!”可于谦跟没听见似的,一抖缰绳,摇晃着身体迅速跑远。远远地,他学着吴定缘的样子,伸直右臂,猛然紧握右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尽头。

吴定缘一时有些气结。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吗,怎么也耍起浑来了?他见唤不回来,只好将那如意系在腕子上,无奈地走回到屋舍里间。

里间的苏荆溪虽然被捆在木椅之上,可脖颈却极力挺直,似乎一直在努力倾听外间谈话。她看到吴定缘进来,双眼毫无惧意,反而一直盯着他举动。那锐利的眼神,让他想起夫子庙附近那头怎么都喂不熟的小野猫。

吴定缘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在檀方桌上搁着一张白宣,墨汁还未干透,想来是刚刚搁笔。写的是晏几道的《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笔迹纤细瘦劲,颇得柳体精髓。不过吴定缘只熟公文文书,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粗暴地把宣纸一扯,把那管上好湖笔捏起来。

苏荆溪作为一位坐馆医师,用的都是湖笔、徽墨、歙砚等上乘好物,就连开方子的纸也是特制的苏州洒金笺。可惜这些风雅之物,如今却沦落到酷吏手里成了刑名俗器。

吴定缘拽来一张矮桌,在苏荆溪对面坐定,先研开一滩墨汁,然后把那张写满雅词的宣纸翻了个面,边缘用手掌捋平。然后他伸手将那块破垫布从她口中取出来,还没等开口询问,苏荆溪抢先脱口而出:

“你们,不是朱卜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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