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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这里就是白莲教的佛母总坛啊?”

苏荆溪仰起头来,微微发出惊叹。眼前这座其貌不扬的白衣庵,居然隐藏着搅乱两京五省的佛母,观感差异实在有点巨大。

不过现在佛母已经不在了,不知这座小庵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

苏荆溪侧过头,看到吴定缘站在庵门口,脸露迟疑,便打趣道:“要我再借你一次铜钱问卜吗?”吴定缘摇摇头:“不必了。这件事我没的选择,问什么神仙也是一样。”

“你这个想法,只怕连神仙都猜不到。”苏荆溪感叹了一句,“居然要请白莲教来救太子。虽说世事无常,可这变化也太大了。咱们离开金陵时,可绝想不到今日。”

“为了偿还救命之恩,我别无选择。”

吴定缘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句,仿佛怕别人误会似的。苏荆溪笑了笑,并不去说破,至少“别无选择”四字,是他真实的想法。

吴定缘和苏荆溪在济南府城人生地不熟,去都指挥使司救人势比登天。两人商量了一圈之后,吴定缘尴尬地发现,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找白莲教援手。

白莲教在济南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深厚无比,调动的资源也极多。更重要的是,佛母身死大明湖这件事,让他们与两京之谋的幕后黑手彻底决裂。从那一刻开始,白莲教必须另谋生路,吴定缘相信昨叶何这种现实的人,会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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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可虑的,是她恐怕会趁机提出条件。一想到佛母临终前的遗嘱,吴定缘就一阵头疼。可为了把朱瞻基救出来,他也只能迎难而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放松,正要一脚迈进庵中时,忽然“哎呀”一声,大门从内侧被拉开,探出一个比门神面相还凶恶的大脑袋。苏荆溪虽有心理准备,可看到梁兴甫,还是“啊”了一声,朝后退去。吴定缘第一时间挡在她面前,侧脸小声道:“不打紧,他暂时不会动我们。”

果然如他所说,梁兴甫并没有暴起伤人,也没念叨那些要“报恩”的胡话,像傀儡一样僵硬地把门打开,示意两人进去。

看来佛母临终的约束还真管用,只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吴定缘暗自揣度。

他们走过厢房前头,看到厢门微微半开,佛母的尸体正停在里面,被一张麻布覆着,吴玉露虔诚地跪在旁边诵经不止。对白莲教来说,佛母之死绝不能公开,所以注定不会有祭拜之仪。吴定缘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随便找个土坑直接埋掉算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去跟妹妹说两句话,这时无梁殿内转出一个俏丽女子。她看到吴定缘和苏荆溪并肩而立,先是一旺,旋即欣然出迎。

“这不是苏大夫吗?怎么连你都来济南了?”昨叶何亲热地挽起苏荆溪的手臂,好似闺中密友一样。苏荆溪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看了眼吴定缘:“还不是怕他被人害了?人心诡诈,不得不防。”

昨叶何道:“姐姐看得这般紧是对的,男人就好比墙头浮草,一口风便醉倒了,哪里分辨得出麝香狐臭。”

苏荆溪笑道:“你这名字,才是墙头草。昨叶何,昨叶何……不就是生在屋顶瓦隙之间的瓦松吗?”

“咦?这是佛母给我起的,我还觉得挺好听呢,原来还有个典故?”

“我在医书里读到过,这昨叶何也唤作瓦松、厝莲、屋上无根草。入秋乃花,冬前即凋,乃是命薄之物。而且它只生于旧屋破垣之上,长于覆瓦直梁之间,天性寒穆,终究入不得花围。”

“这么说,这草竟是一无是处喽?”

“也不尽然。”苏荆溪和煦一笑,“若取来煎熬内服,可以通经破血、下汗利便;若捣烂外敷,可治恶疮火伤。可见一束植株有用与否,全看它是否放对了位置。”

昨叶何虽听出了几分机锋,可论药理她怎么比得过苏荆溪,一时不知如何回嘴。吴定缘赶紧站到中间道:“咳,说正事。”

昨叶何转过脸来,笑意盈盈:“你从七圣庙匆匆离开,原来是去找苏姐姐了,咱俩的事她都知道了吗?”吴定缘眉头一皱,觉得这问题有坑,索性直接说道:“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去救一个人。”

“谁?”“太子。”

这个回答倒让昨叶何吃惊不小,太子居然也来了济南府城?她媚目一转,视线从吴定缘身上扫到苏荆溪,又扫回来,心中已猜出来几分端倪。

“是靳荣吗?”

在得到吴定缘肯定的回答后,昨叶何蹙起眉头,一时陷入沉思。

也不怪她迟疑,现在局势太过复杂,曾经的盟友变成了死敌,曾经的猎物却上门来要求合作。这其中的错综关系,即使是她也有些拿不准。

思付再三,昨叶何忽然展颜笑了起来:“铁公子不必这么生分。只要你一句话,教内信众自然无不遵从。”

吴定缘明白,这是对方开出的条件。若他以铁之子的身份接任白莲掌教,信众的力量便尽可以使用一可这恰恰是他最不想做的事。

“那件事……容我先考虑考虑。”

昨叶何道:“不是我借此要挟。我信众在大明湖畔胆气新丧,若没一个脊梁人物站出来挑头,怕是这顶帐子撑不起来。”

吴定缘还要劝说,苏荆溪却轻轻拦住他,上前道:“靳荣这个人,与你们白莲教关系如何?”昨叶何愤愤道:“靳荣这个人,一直是我教大敌。自从他担任了山东都指挥使,清剿一直极卖力气。佛母当初决心与那位贵人合作,多少也是想减缓靳荣带来的压力。”

“可一旦贵人跟你们决裂,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打压。所以你们白莲教的依仗又在哪里?”苏荆溪的声音很和缓,可却让昨叶何脸色微微有变化。“你们白莲教若要活下去,此时就该有一个决断了。若还是首鼠两端,只怕两边都不讨好。”

苏荆溪说得委婉,可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如果昨叶何作壁上观,那么无论太子与那位贵人谁获得最后胜利,白莲教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对他们来说,没有选择或要挟的余裕,倒向太子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昨叶何习惯性地在裙兜里掏摸一下,却发现里面已没吃的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吴定缘:“铁公子,这也是你的意愿?”

她“铁”字咬得非常清晰,吴定缘面色一窘:“救人要紧,其他容后再说。”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屈身一拜:“铁公子为了圣教存续能放下私怨,顾全大局。我等信众上下,谨遵掌教法旨!”

吴定缘闻言一僵,他本以为这女人已被逼到墙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势反将了自己一军。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只好拧着眉头,强行岔开话题:“说正事。太子进了山东都司的衙门,至今未归,你们能打听到他的下的都是中午大明湖的事。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鸣凭空炸起,如同旱地里。

梁兴甫双臂撑住门板,靠着腰腹之力狠狠向前推动。他脖颈处有青筋绽起,只听轴枢处发出吱呀声,竟把两扇沉重的大门生生给推开了。

吴定缘第一个闪身冲入,然后是梁兴甫,那三十个白莲信众也蜂拥而人。他们对南大营内部结构事先都做了一定了解,毫无迟疑,直奔牢房方向而去。

吴定缘和梁兴甫冲在最前,一旦看到前方走廊上有人阻碍,无论是亲兵还是文吏,都是直接打翻,继续向前,后头的信众们会做后续处理。中途有几个反应快的亲兵,想要退回厢房里,却被信众们敲开窗棂猛撒石灰,然后将水囊丢进去。逼着他们要么出来决战,要么在里面活活呛死。

袭击者如一把庖丁的尖刃,以无厚入有间,悄无声息地刺入牡牛的腹心。

吴定缘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梁兴甫这个变态在自家阵营的话,那实在是一柄极好用的重锤。短短的这一段路,已经有将近二十人倒在他脚下。任何抵抗,在他面前都持续不了两个呼吸,战斗效率实在可怕。

看来济南卫的兵马确实调空了,留下的人手十分薄弱。他们这对犀利的双箭头,很快便杀到了衣甲库前,按照简图,只要再顺边廊向右拐一个弯,便是牢房的入口了。这时一阵浓郁的香气飘入吴定缘的鼻子,他眉头一皱,这附近没有伙房,哪里来的菜香?他迈步朝前走了一步,突然注意到,在边廊右侧的廊柱下正蹲着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敞着短褂子,赤裸着半个上身,肩上披条油乎乎的汗巾,活脱脱两个伙夫扮相。他们正围着一个小提灶,嘴里不住吸溜。

小提灶其实是随军携带的竖铁筒,里头覆有一圈隔热陶片。此时筒顶架起一个敞口鼓腹坛子,下头烧着精炭,香味正是从坛口飘出来的。

这个位置正好卡在通往牢房的路上,绕不过去。吴定缘耽搁不得,便一晃铁尺,凶神恶煞一样冲了过去。他快冲到近前了,那两个伙夫才发现不妙,咂着嘴起身想逃,不留神“咣当”一声将提灶踢翻,坛子登时摔碎了一地。吴定缘这才注意到,原来坛子里是油汪汪的把子肉,一块块都拿蒲草绳捆着,绳隙里浸满了酱色的肥油。他可没有品尝的心情,迈开长腿跃过这一摊油腻,朝着牢房冲去。后面的梁兴甫和白莲信众会料理那两个厨子的。

南大营的牢狱并不大,吴定缘跑了十几步,便跑到了尽头最大的那一间牢房。他停下脚步,在向栅栏内张望的同时

紧皱起眉头,准备好迎接又一次头疼侵袭。

可是意料中的头疼居然没有出现,因为牢房里空无一人

吴定缘愣了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一遍,牢房里铺着稻草,墙壁上留着指痕,墙角的尿桶里散发着腥臊气味,唯独没有犯人。他的双眼扫过那一层稻草,发现边缘露出一圈污黑痕迹一这说明稻草刚刚移动过。

吴定缘脸色一沉,在这个节骨眼被转移,可不是好兆头。他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回头跑出牢房。只见那两个伙夫被梁兴甫按在地上,正要动手灭口。

“等一下!”吴定缘吼道,梁兴甫的手停住了。

“太子不在牢里,问问他们!”

在牢狱旁边开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送人上路的断头饭。而把子肉油水这么丰足,只有太子这么贵重的身份才有资格享用。

梁兴甫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像掐两只鸡一样,把两个人轻松地捏起来:“说,这顿饭是给谁吃的?”两个伙夫面无人色,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俩是专门伺候都指挥使的厨子,下午接到靳荣的命令,精心整治了一坛把子肉,要送给牢里的犯人吃。要知道,把子肉这东西需要慢火熬炖,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一点时辰,那犯人才吃了一口,便被靳荣的亲随带走了,剩下满满一坛子肉,便宜了这俩厨子大快朵颐。

吴定缘问犯人被带去哪里了,俩厨子战战兢兢摇头,只说朝北边去了,许是进了校场。

一丝不安,爬上吴定缘的心头。

这个计划到底还是太仓促了,没有准备后手。现在太子失踪,势必要花大量时间搜查。这时间一拖延,后头的变数就更多了。

一时间,干头万绪涌人吴定缘的脑中,可他一咬牙将念头悉数斩断。现在间不容发,哪里还容他细细去琢磨。事到如今,只能凭感觉行事了。吴定缘瞥了一眼天色,低吼道:“快!去北辕门!”

就在这批人动身离开南边的同时,苏荆溪再度登上了位于大明湖北畔的汇波楼。只是这一次陪着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昨叶何。

汇波楼高耸的城墙之上,可以俯瞰整个大明湖乃至济南城的情形。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城区上空绽放出了一十八朵黑云,如同在一张设色绢本的《清明上河图》上滴落了一十八点墨汁。从爆炸效果来看,虎硫药改通号药的配伍很成功,烈度不大,烟火却浓重得很,生生营造出一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接下来,咱们就等着看吴定缘和梁兴甫的手段吧。”

昨叶何趴在栏杆上,从顺袋里掏出一把新剥莲子,咯吱咯吱嚼了起来。苏荆溪好奇道:“莲子味甘,能除烦止渴、养心安神,不过你连莲心都吃,不嫌苦吗?”

昨叶何笑着再次抛进嘴里一粒:“莲子外似甘甜,内心实苦。佛母说我教之所以以白莲为名,寓意正在于此。”

“外似甘甜,内心实苦……”苏荆溪回味着这两句话,“可这跟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昨叶何道:“庙里那些香烛泥胎,能济得什么事?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是苦的,无非是求个心安哄骗自己高兴罢了。你说这白莲教,可不就是个莲子嘛。”

这坦白的发言令苏荆溪颇为惊讶:“这都是佛母教你的?”

“是啊,她经常说,世间这一个个人,都是一粒粒莲心,都苦在心里。有生皆苦,就算是她也一样,哪有什么解脱,哪有什么彻悟。”昨叶何往嘴里一粒一粒地扔着莲子,手速越来越快。苏荆溪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其实……你可以直接哭出来。”抛莲子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昨叶何笑道:“我干吗要哭?”

“你自己都没觉察吗?刚才一提佛母,你嚼得便格外激烈。”苏荆溪的声音愈加柔和。

“什么呀,我只是嘴馋而已。”

“人心有疾,必现外症,久自成癖。有的人心绪壅滞,便会不停啃指甲;有的人神志紧绷,便会抖腿不止。你一刻不断要吃东西,只怕也是一种心疾早种。容我猜猜,你先前可曾挨过饿?”

一听苏荆溪这话,昨叶何“扑味”一声大笑起来:“姐姐好眼光。挨饿,我岂止是挨过饿啊,我是从饿浮堆里爬出来的,连人肉都吃过呢。”她说得轻描淡写,苏荆溪却心头一撞,感觉被那笑容中暗藏的锋利刚伤。

昨叶何捏着一粒莲子,端详片刻,抛入嘴里,白森森的贝齿几下将它切得粉碎。

“我是哪里人氏,爹娘是谁,早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年家乡奇荒,死了好多人。爹妈大概是疼我的,把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我,然后都饿死了。我好饿啊,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跑,锅底的灰、地里的土、槐树的叶子和皮,连蝗虫蚂蚁都吃。都吃光了,可还是饿,怎么办?那就吃人呗。开始他们只是吃死人,后来连活人都吃。我一个皮包骨的小姑娘,就被他们盯上了。临下锅,我觉得也好,以后不用挨饿了,没想到佛母正好路过,顺手把我给救了,从此养在坛里。”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苏荆溪有些尴尬。昨叶何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打那以后,我只要得空了,就想吃东西。我老是害怕,万一下一刻挨饿了,可怎么办?我不想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所以就拼命吃,尽量把自己塞得饱一点。这大概也是一种心疾吧?只要我吃得足够饱,就永远不会回到当年,永不必再体验那种记忆一姐姐这回你明白了吗?”

苏荆溪怔了一阵,方才叹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昨叶何摆摆手,她望向大明湖畔那块濯足石,目光莹莹:“人死如灯灭,佛母这一走,就算彻底没了,说什么极乐净土、转世轮回,其实都是骗人的。人一死,去哪儿也找不到了,就剩下一尊佛像、几个蒲团。所以我没什么可哭的,只想吃点莲子,好好尝尝佛母说的这世间诸苦。”

昨叶何忽然笑了:“苏姐姐你可真怪,不知不觉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哎,你这么爱打探别人的事啊?”“我是医师,习惯使然。”

“姐姐这么会说话,难怪那一班男人被你耍得团团转,都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什么?”苏荆溪微微眯起眼睛。

昨叶何毫不畏怯地直视过去:“太子北上,是为了夺权;于谦北上,是为了尽忠;铁公子北上,是为了救家人;我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姐姐北上的缘由。无利不起早,姐姐如此尽心竭力,只怕是别有所图吧?”

“那是当然。”

苏荆溪大大方方承认了,倒让昨叶何不知该怎么追问。

苏荆溪仰起头,远望着夜空徐徐散开的烟火:“你说得很对。那一班笨男人大概觉得,女人跟着男人,是再自然不过的,甚至傲慢到没认真想过,我为何要跟随他们北上,从来没想过,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目的。”苏荆溪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缓缓从唇间吐出一口气,对昨叶何露出一个微笑,“刚才听了你的往事,不太公平,我也说一个自己的吧。同为女子,也许你能听得懂。”

也不待昨叶何表示,苏荆溪便自顾自讲起她与锦湖的往事。这段故事,与她在淮安讲给吴定缘听的并无二致,只是细节更多:她与锦湖如何相识,两人如何钻研药方,如何外出采药,锦湖远嫁京城前后的情绪变化,以及她得知锦湖在永乐二十二年遇害后决心复仇的挣扎……

“所以你问我是否别有目的,有的。所有参与杀害锦湖的人,都要死。可他们个个身居高位,我费尽心机,才算侥幸杀死朱卜花。其他的人,我只有护送太子抵达京城,借他之手,才有复仇的可能。锦湖还在黑暗中等着我,我不能辜负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自己。”

“锦湖姑娘  真是好生令人羡慕啊。我若得一知己如此,死也无憾了。”昨叶何被这故事震撼得不轻,手中捏着莲子竟都忘了往嘴里扔。

“还是你能明白。”苏荆溪微微一笑,“锦湖这一世,只与我交好;我这一世,也只与她亲近。若非为她复仇,我早不愿在这世上独活。佛母说有生皆苦,我其实是极赞同的”

她面上在笑,可昨叶何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感到一股冷意。不是冰冷,不是阴冷,而是一种哀伤到极致的沉郁决绝。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苏荆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面。手指轻轻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阵子的调子,口中喃喃。昨叶何不知这是晏几道的词,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却与此情此境极是贴切。她不由得也低声跟着苏荆溪念起来:"……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最后一个字念完时,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楼顶。苏荆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气,修长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叶何的脸庞。昨叶何吓了一跳,浑身一阵僵直。不料苏荆溪只是搭住她的手,把那一枚莲子拈过去,放入嘴中,一嚼之下,果然是苦意盎然。

汇波楼上一时沉寂下来。过了好一阵,昨叶何才幽幽叹道:“我说朱卜花为何死得那么蹊跷,原来不是太子或铁公子厉害,竟是姐姐的手笔。”

南京一战,昨叶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为何会离奇落水身亡。到今日昨叶何才知道,原来朱卜花从面生疽病开始,便堕入了苏荆溪的布局。

没想到,在宏大的两京之谋运转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复仇计划在悄然进行。而这个小小的复仇计划,却令那个大图谋缺损一角,以致天翻地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懊恼到呕血吧?”昨叶何现在立场不同了,感叹的语气也有了变化。

“等一下…”苏荆溪的瞳孔陡然收缩,她一把抓住昨叶何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后面一句。”

“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

苏荆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朱卜花的主子?”

昨叶何笑道:“哦,这事姐姐可能不知。朱卜花老是爱念叨,说什么主君恩重,须臾不敢忘。不过他说的主君,可不是洪熙皇帝。”

“那会是谁?”

“自然是永乐皇帝。”昨叶何道,“等到永乐皇帝一死,他还效忠的君,就只有一个。”

“是谁?”

苏荆溪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模模糊糊发现己方有一个致命绯漏。她和吴定缘光顾着算计靳荣,却忘了问白莲教这一切的幕后操控者是谁。也许他们是下意识觉得,先救出太子,再问这些不迟。

可此时苏荆溪才发现,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将对这次计划造成极大的影响。

昨叶何道:“其实也不难猜。你想想,这大明天下,还有哪个闹着要当皇帝?”

“汉王?汉王朱高煦?”

“不错。”

这区区三个字,在苏荆溪的脑海中激起千层巨浪,无数线头勾连成一张罗网。她快步趴到城墙边缘,极力把身子探出去,努力朝着山东都司方向望去。可那边距离实在太远,只能勉强看到灯火闪动。

“快,我们得想个办法!”苏荆溪夺路要冲下汇波楼。

昨叶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如果这一切真是汉王朱高煦在幕后主使,那我们都算错了,算错了,吴定缘他们,只怕会有大麻烦……”

苏荆溪的话没头没脑,可又带着微微的颤音,似是要被惶恐压垮。仿佛为了回应她似的,府馆街方向,突然比刚才亮了许多,似有无数灯笼同时举起,如繁星糜集。

在如今的大明,汉王朱高煦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

他是朱棣的次子、洪熙皇帝朱高炽的同胞亲弟弟。和性格宽和的大哥相比,朱高煦脾气暴躁,生性凶悍,但他在军事方面格外有天分,这一点强过他兄长甚多。如果不出意外,朱高炽会继承朱棣的燕王之位,而朱高煦估计会以燕藩边将的身份终老一生。

靖难之役,天地翻覆,太多人的命运为之改变。燕王朱棣起兵南征,他把长子朱高炽留在北平镇守,却把朱高煦带在身边,独领一军。

朱高煦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尽显名将本色。白沟河之战,他亲率精骑杀人敌阵,斩杀都督瞿能,令处于劣势的燕军顺势反攻;东昌之战,他带队断后,把朱棣救出了险境。浦子口一战,朱棣与南军相持不下,又是朱高煦及时赶到,奠定了胜局。

对于这个屡屡扭转局势的儿子,朱棣感到十分欣慰,多次予以夸赞。靖难之后,朱棣登基为帝,甚至考虑过改立储君。当时朝廷大部分官员极力反对,此事方才作罢,仍由朱高炽留居东宫。朱高煦则被封为汉王。

按照规矩,朱高煦封王之后,应该立刻就藩。可他的藩国远在云南,朱高煦对此十分不满,又自恃功高,便撒起无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京城。朱棣对这个儿子怀有愧疚,居然破例准许追随左右。

汉王的勃勃野心,就在这一次次宠爱与容忍中升腾而起,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到了永乐十三年,朱棣将其藩国改在青州,他仍不愿意去,还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为私府护卫。这一次,汉王的举动真正触怒了朱棣,诛杀了他身边几个亲信,然后将其徙封到了山东乐安州。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于北征半路,太子朱高炽即位。当时京城疯传汉王意欲谋反,窥伺大宝,可一直没有实据。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愿申饬这个顽劣的弟弟,只好采取怀柔手段加大赏赐,还把他的长子封为世子,其他儿子为郡王,仍旧让他住在乐安州。

乐安州在济南的东北方向,大概两百里远近,地瘠人寡,又远离漕河。大家都觉得,就算是真龙,在这么一个浅水坑里也折腾不出大水花,这位藩王应该彻底死心了吧?时至今日,整个天下一包括皇帝一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位偏居一隅的汉王,也忘记了他从不掩饰的盎然野心。

谁能想到,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蛰伏藩王,居然抓住时机,掀起了横跨两京的巨大风浪。一条潜龙挣扎着从水坑腾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统绪最脆弱的七寸之处。

先前太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两个羽翼未丰的年轻藩王,没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叔父。应对两者的难度,截然不同。

就在苏荆溪惊觉误算之时,吴定缘和梁兴甫已亲身体验到了这种“不同”。

他们刚刚冲进北边的大校场,骤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宽阔校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数百名军人。这些人个个头戴绛色笠盔,身披鸳鸯战袄,腿扎行滕,不像准备上阵打仗,更像是马上要长途行军的架势。

虽然人数众多,可这些大兵站得整整齐齐,一点声音也无,整个校场竞好似空无一人。吴定缘一踏进来,几百顶笠盔同时朝这边转动。

“不是说……济南卫都调走了吗?”吴定缘完全糊涂了,这么多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梁兴甫伸直手臂,朝校场正南边的大纛一指。吴定缘定睛一看,只见那一面“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大纛两侧,插满了长长的蟠条旗:有“青州护卫张…’充州左护卫樊”“登州卫赵”“平山卫董”“莱州卫胡”“胶州千户所冯”等旗号,足有一二十面。其中以青州的旗帜最为渲赫。

吴定缘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些旗号囊括了大半个山东境内的卫所,而校场上的这些人,看服色几乎全是诸卫所的百户、总旗、小旗等中、下级卫官。这里有几百人,意味着此时山东指挥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队,就在附近。至于被火药爆炸调走的济南卫,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罢了。

这么一支大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济南,别说白莲教,就连济南府都被蒙在鼓里。吴定缘意识到,靳荣派济南卫去大明湖畔弹压,根本不是太子吸引过去的,他早有预谋,只是为了掩盖大军调动。

吴定缘的视线顺着大纛旁边飘去,只见高高的旗台上,正站着十几个人。正中那身材顾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靳荣,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看袍色级别还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大概是不愿造反的指挥同知或执事吧?至于身后那一排,应该是附逆的卫指挥使和千户。

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吴定缘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没错!

太子没有被捆缚,可他整个人垂着头,一副引颈待戮的麻木神情。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

一滴汗水从吴定缘的额头缓缓沁出,顺着鼻梁滑落。

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之前吴定缘还能凭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与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场是一片开阔地,几百员叛将环伺。别说去旗台救太子,他们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比登天。

吴定缘正飞快地想着破解之法,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他悚然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梁兴甫大步冲了出去

只是一念之瞬,那山峦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

病佛敌最可怕的一点是,在发疯时仍拥有犀利的眼光与冷静的判断力。像这种蛮象中箭似的疯魔状态,看似鲁莽,却是这时最好的选择,趁敌势未整,先发制人。

只见他挥动粗壮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卫官打倒在地。军人们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条路来。

在人群之中,这头巨象爆发出了极其狂暴的力量。那些武勇汉子上去一批,被打飞一批,再上一批,又被干倒一片,简直比野草还屡弱。明明人数悬殊,军将们却被他一个人打出了众不敌寡的窘境。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一合之将,骨裂与惨呼声此起彼伏。

汹涌的浪头一次又一次拍击着巨礁,每一次都徒劳粉碎。而这座巨礁在承受海浪的同时,居然还缓缓朝着海中移动,几乎要碾出一条血肉通路来,朝前推动了十几丈距离。整个大校场被他这么一搅,变成了一个被捅的马蜂窝。昏暗的灯笼无法照亮全局,近处的被打得苦不堪言,远处的却还不明就里,只能凭直觉往里边拥来。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一个人都试图搞清楚状况,一时间叫喊、怒骂、呻吟汇聚成了巨大的嗡嗡声。

吴定缘只怔了片刻,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转身示意身后那三十个白莲信众快退,然后一搪铁尺,猫腰钻入人群。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梁兴甫身上,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他一个人足够了,犯不着让信众们送死。至于靠近旗台之后,怎么从靳荣和十几个亲兵手里救下太子,车到了山前再说不迟。

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吴定缘抛开所有的犹豫,发挥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他心无旁鹫地朝着前方那座高高的旗台前进,时而低头侧走,钻过人潮一瞬间显露的间隙;时而轻握铁尺,把几个投来狐疑目光的卫官敲晕。他甚至还从地上捡起了一顶笠盔,往头上一扣,更不容易被人觉察。

于是,在那头狂象践踏着兵锋的同时,这条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渗入军阵深处。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

吴定缘距离旗台越来越近。他已可以看到整个台基的夯土层面,可以看到有粗大的木制支架交错其上。视线稍微再抬高一点,支架前方搭着一道宽斜梯,向上一直延伸至旗台的平顶。

截止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吴定缘握紧了铁尺,手心微微有些潮湿。他已经有了盘算,等一下左脚先踏上斜梯,然后用力蹬一下,争取在双脚两次交替之内跃上平台。

不能直接去救太子,那会被十几个守卫乱刀砍死,吴定缘的目标,是靳荣。

擒贼先擒王,吴定缘没读过杜工部的诗,可道理都是相通的。只有挟持住靳荣,才有可能把太子弄出来。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吴定缘的左足迈上了斜梯,腿肚子的肌肉急速收缩,身子微微朝右边倾斜。下一个瞬间,他左足用力一踏,整个人迅速上移了三尺,随即右足前伸,准确踏到了向上四阶的位置。与此同时,左腿毫不停滞地向上摆动,再一次上跃四阶,整个人一下子跃到了平台上方,景象一览无余。

此时靳荣正朝梁兴甫闹事的方向看去,眉头紧皱,独眼里全是迷惑。在他身后,几名小卫官正在拖动同知和金事的尸体,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几道血迹。在更远处,十几名亲兵紧张地按住刀柄,如临大敌。至于太子,则背靠着“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的大纛,萎靡不振。

吴定缘的视线扫过太子面孔的一瞬间,他的记忆仿佛被吹开了一层尘土,原来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站在昏暗的牢房门口,负手望着牢里缩成一团的惊恐母子。在跃动的火光照映下,那张狰行的面孔不断有着细微变化,一会儿是朱棣,一会儿是朱瞻基。

在这么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吴定缘却豁然明悟:于谦说过,朱瞻基与朱棣御影极为相似。他一见到太子会头疼,惧怕的并非太子,而是那一夜的永乐皇帝!

与明悟同时出现的,还有那熟悉的疼痛感。吴定缘此时正跃在半空,突觉头疼欲裂,右脚一下踩空。所幸他反应迅捷,急忙伸出双手死死扒住旗台边缘,才算没跌下台去。

可这么一顿,也丧失了突然性,把自己暴露在靳荣面前。靳荣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古怪:一个身穿灰麻短褂,头上却戴着笠盔的怪家伙,居然想要趁乱爬上旗台。他独眼一转,看了眼远处仍在旋涡中搏杀的梁兴甫,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靳荣慢慢踱步到平台边缘,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吴定缘。吴定缘双臂猛然运力,想一把勒住他脖颈,一起拖下台去。

可惜他不知道,眼前这位都指挥使当年可是屡获先登之功,那是靠实实的血肉厮杀换来的。

吴定缘一动,靳荣也动了。他双手一展,正好扣住对方双臂的关节处,十指一捏,疼得吴定缘忍不住叫了一声。靳荣不为所动,就这么硬生生捏着吴定缘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拎起到平台上。

任何一个人,被这么捏住关节往台上提,都会极为痛苦。靳荣将吴定缘摔在地上时,他已疼得青筋绽起,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靳荣飞起一脚,踢飞那一顶笠盔,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袭击者到底是准。他未及端详,大纛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你?”

靳荣侧头看向太子,语气里满是好奇:“原来是殿下的熟人?”

朱瞻基站在大蒸之下,整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那个躺倒在地的家伙,不正是“蔑篙子”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苏大夫居然找到了他,然后他跑来救我吗?

原本已如死灰的心境,悄然又恢复了一点温度。

“末将本以为,以殿下的品性,应该不会有什么忠臣呢。”靳荣口气里充满嘲讽,他拎起吴定缘的一条腿,朝这边拖着过来,“看来我错了。秦桧还有仨朋友呢,何况殿下。“

靳荣抬起靴子,踏在了吴定缘的胸口,缓缓蹑动。

“殿下你这些忠臣,和您一样蠢。这么几个人,居然敢当着整个山东都司的面闯进校场救人,真是有勇无谋。”

朱瞻基一怔,“这么几个人”?难道除了吴定缘,还有其他人?靳荣很享受这个让敌人绝望的时刻,他侧过身,让朱瞻基走到旗台旁边,朝台下的混乱看去。

朱瞻基看到的混乱,已接近尾声。一个硕大的身影,正逐渐被人潮淹没。这些卫官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度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慢慢打得有章法了。有人攻腿,有人袭背,还有人取来叉刀围网,去限制那尊杀神的动作。一层层的渔网罩下来,数十把二股叉捅过去,梁兴甫战力再凶悍,也开始露出败象。

“那个……难道是病佛敌?”朱瞻基有点不敢相信。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吴定缘,可惜后者躺倒在地,被靳荣踏中胸口,根本没办法回答。

靳荣见梁兴甫那边镇压得差不多了,一捋长髯:“时辰不早了,殿下你抓紧上路吧。这几位忠臣,索性一并祭了旗,路上也方便伺候着您。”

朱瞻基却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他盯着吴定缘,浑身都在剧烈哆嗦着。因为蔑篱子虽然被按得死死的,可右拳却勉强抬了起来,冲着自己用力一握。久违的震颤,“嗡”的一声在朱瞻基心中炸裂开来。太子耳边陡然响起了他们在那尊小香炉前立下的誓言:“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

赤红色的激情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将绝望的心霾驱散一空。朱家那执拗的性情,在朱瞻基的血液里猛然沸腾起来。他缓缓直起身子,捏紧拳头,瞪向靳荣。

靳荣鄙夷地看着这位将死的太子,都到了这种绝境,摆出这种姿态来做什么?难道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殿下注定不是真龙,还是早早认命的好。”

“我偏不认!”

一声怒吼,从朱瞻基的喉咙里滚出来。靳荣捋着胡髯,像是在看一只困兽在徒劳嘶鸣。可就在这时,他的独眼莫名地跳动了一下。在以往的战场上,每一次他的左眼跳,都意味着有极大的危险临近。

可这是自家都司的大校场啊,还能有什么危险?靳荣缓缓看向远方,那个硕壮的汉子已被密密匝匝的渔网覆盖,再看近旁,这个意图袭击的瘦高家伙被死死按在地上。

他又转向太子,一个身无寸铁的纨绔废物,更不值一提

那么危险到底从何而来?

靳荣的独眼突然又是一跳,在短短一屡,他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画面:太子把左手伸进自己的怀襟,似乎摸到了右边肩头之上。他脸颊猛一抽搐,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疼痛,然后他的左手重新抽出来,攥紧拳头,朝自己砸来。那里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他要做这么一个多余的动作?靳荣一时有些恍神,以致没来得及抬手去防。其实不挡也无所谓,一看那拳头来势软绵绵的,就知道不会有太大威力,砸了又有什么用?

这一连串疑惑,像飞马一样在靳荣脑子里闪过,直到太子的拳头砸到了他的左眼一同时也是唯一的一只眼睛之上。

靳荣感受到的,不是被拳头击中的钝疼,而是一种被锐器刺中的尖痛。这不应该啊,不对,怎么会是这种痛?他蓦然想起,左眼在丧失光明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那只拳头蜷起的中指与食指之间,夹着一枚黝黑的长钉。不,不是钉子,那是一枚箭镞,长三寸六分,用于小稍弓的箭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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