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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交换·钗头凤 ——雨送黄昏花易落

楔子 浮生若梦

【一】以终老

很多年后,他站在小院那丛移植来的酸枣树旁,看着树杈上已经模糊的刻字,恍惚间又回到那段年少时光,仿佛跌入时间的罅隙里。

在他的眼前,影影绰绰都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她眼角的泪,她唇角的笑。

他轻轻地抚摸着酸枣树的树杈,如同隔着岁月,触碰着她,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就这样,那个小小的男孩,和那个小小的女孩。

一辈子,都不曾分离。

而这一切,终于归了流年。刹那芳华,匆匆而去,谁也留不住。

他唇角的笑最终凝固,悲从中来,一刀一刀地刻下十个字,覆盖住了原来的字迹,凌乱模糊。

一刀,一刀,如同刻在他的心上,锥心刺骨——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仿佛被这十个字烫伤了双目,缓缓闭上了双眼。

天空似乎落了雨。

不是泪。

【二】魏家坪

魏家坪的清晨,像一枚沾满了露珠的青果,凉凉的,软软的,满是家乡的气息,母亲的味道。

当第一缕阳光招着温暖的手,欢跃过尘封的窗户,微笑着吻向我的脸,我从长长的梦中醒来,张开双眸的那一刻,他安睡在我的身边,浓黑若墨的发,长而密的睫毛,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的小时候那样。

同样的老屋子,同样的床。

那时,他年纪尚小,喜欢侧着身-子睡觉,黑色的小脑袋埋在枕头上,婴儿一样;长长的睫毛像熟睡的天鹅一样栖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

我缓缓闭上眼睛。

就好像,这十多年,我们从未离开过魏家坪。

就好像,北小武随时会趿拉着他的破拖鞋英俊潇洒地翻过我们家的矮墙,喊一句,凉生,姜生,俩猪,上学啦。

就好像,片刻间,院里的压水井就会吱吱嘎嘎地响起,在母亲粗糙的手里,仿佛她还健在,辛苦劳作的一天将由此开始。而她的小女儿将会像云雀一样飞到她的身前,喊一声,妈妈,我来!虽然,水桶最终一定会落到她哥哥手里……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出现,它们只能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而唯一的幸福便是,他在我的身边。

是的,他在。

不知是幸福,还是难过,眼泪止不住地从我的眼里缓缓地流下来。

我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双手轻轻握成拳横在胸口,像婴儿睡梦中的姿态。人们说,会用婴儿睡姿的人,都是缺少安全感的,会贪恋更多的安心和温暖。

【三】一辈子

那是一种我预料不及的亲密——仿佛是一个绵密而悲悯的吻,我眼角的泪水被一点点的温热给-舔-舐掉了。

我尖叫着,慌乱地睁开眼睛——他醒了,脸就在我眼前,不足十厘米的距离,俊美如玉的容颜,令人不安的温热气息。他俯身,专注而心疼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这是我没有想过的吻,就在这一刻发生在我和他之间。顷刻间,我只感觉心里好像有几百几千只小鹿在乱撞。我避开他的眼神,不知道做何言语。

我竭力平稳了自己的呼吸,脑袋里一片浆糊,尴尬地起身,却依然不知所措,我说,我、我,没想到这、这么快……

他先是一愣,然后明白了我的话,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戏谑和暧昧,又夹杂着淡淡的无奈。这种神情,是我第一次从他的眼里发现,它让我心动却也让我惶惑。

他用极其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指了指端坐在我们中间的冬菇。

冬菇也很无辜地看着我,用小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猫爪子,冲我“喵呜——”地叫了一声,大概是以抗议的口气告诉我,你眼泪的味道差极了!

我发现自己居然误会了他,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觉得面子里子都丢光了,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晴天来个霹雳,劈死我算完;或者给我个老鼠洞,让我把自己活埋掉,了断此生。

而他依然只是笑,那种笑很温暖,如同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花,不觉间就会铺天盖地。

大概是怕我尴尬,他没继续取笑我。

他下床洗漱后,从井里给我打来了一盆水。

我正在床-上扯冬菇的尾巴,咒骂着,臭冬菇!让你-舔-我的眼泪,-舔-我的脸啊!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啊?你这臭猫!

他冲我笑了笑,在水盆里兑好热水,又将牙刷和口杯递给我。

我尴尬地笑笑,接过杯子。刷牙的时候,我将冬菇夹在小腿中间,不让它动弹,以示惩罚。大约过了三分钟,他从正间里走出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哎。

嗯?我含了一口水,回头望着他。

他像是在讨论严谨的学术问题一般,一本正经地问,你……希望刚才是我?

噗——我一口水全喷在他脸上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带牙膏沫的水,很镇定,说,看样子不是。你就别虐冬菇了。一只猫,不容易。

洗漱完毕,我走出院子的时候,突然发现,魏家坪的天空蓝得那么动人。

院子虽已荒败,杂草丛生却也绿意勃勃,绕上墙壁的青藤虽然柔弱,却也坚韧,碧绿中开出了洁白的花儿,微小而顽强。

风儿轻轻吹过,微损的院门吱吱嘎嘎唱着荒凉而悠长的童谣;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袅袅而上与云朵为伴;小孩的啼哭声、母亲追在身后喂饭的呼唤声,声声亲切……这些触手可及的温暖,虽然伴以荒凉,但却那么生动清晰。

我转身,他就在我身后,白色的衬衫在晨风中微微鼓起,让他如立云端,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冲我微微一笑,说,该吃饭了。

灶台上,三只碗安静地放在上面。两只大碗,是我和他的;一只小碗,是冬菇的。

冬菇蹲在自己的饭碗前,整个身-子是圆的,它一边挑剔地吃着,一边不怀好意地瞭望着我们的碗,眼神暧昧而哀怨。

他说,昨夜回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先吃点面吧。

说完,他端着两只碗,转身走向院子里。

我的鼻子微微一酸。水煮面是我执着了一生的回忆,它让我放弃过唾手可得的幸福,和一个对我用情至深的男子,甚至让我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这该是多大的蛊惑,多大的魔力!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快步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衣角,有些怯怯地,小声说,我想吃一辈子。

他没回头,但我知道,他的眉目间一定绽开了一朵欢悦的花,明媚而动人。他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水煮面,轻声说,那我就做一辈子。

一辈子。

嗯。

一辈子。

仿佛回到了夜奔魏家坪的前夜,灯火辉煌的城市里,面对着众叛亲离,在暴怒的外祖父面前,他将我紧紧护在身后,表情决绝,语气坚定: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四】一双人

我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背上。风轻轻吹过,掠过他的衣衫,我的长发。我想起了曾看过的一句话:千与千寻千般苦,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说的就是这般吧。

他回头,轻轻地扶住我的肩膀,安静地看着我,微笑,说,都过去了,不是吗?会好起来的,我答应你!

说完,他似乎犹豫了再三,终于伸出双手试图回抱安抚我,而在那一刻,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多年不见的邻居李婶,一手拿着一棵大葱,一手拎着她的小孙子,嬉笑着走进门,说,啊呀,昨晚我就跟你叔说,老姜家里有人,你叔非说进贼了,原来是你们兄妹回来了!是来祭拜爹娘吧?哎哟,瞧你哥这俊模样,老大人了,啥时候带媳妇回来啊?那样你们爹妈泉下也就瞑目了……

说着,她嚼了一口大葱,就回头招呼身后的乡亲们,跟招呼进自家门似的,说,快进来吧,是老姜家的闺女、儿子回来了。

顿时,小院里涌进了一群人,老老少少,望着我和他,眼笑眉开,口口声声称赞着,老姜家俩兄妹好人物哟……

我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冬菇警惕地蹲在我的身后;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终于,缓缓地垂了下去……

1 敌人冷静的时候,你需要比敌人更冷静。

雪白的墙壁,黑色的座椅,他冷着脸,静得像一座沉寂着的火山。厚重的沉香木桌前堆起的是一堆没来得及处理的文件,一个尚摸不着东南西北风向的金丝眼镜男正拿着一份合同等他签字。

我恨恨地瞪着他,双拳紧握,嘴巴紧紧抿着。

我和他,剑拔弩张,仿佛一场暴风雨,一触即发!

女秘书靠在一旁直喘气,一副弱不禁风状,就差倚门吐血了,嘴巴哆嗦着说,院、院长,我拦、拦、拦不住姜小姐。

这时,柯小柔忽然闪进来,幽灵似的,一把将女秘书推开,捻着兰花指冷笑,陆院长,陆总,别说你的一个女秘书了,这会儿子你就是有一个女秘书加强连,姜生她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遇到怪兽她就变奥特曼了!

柯小柔的话音刚落,陆文隽脸色就变得更加阴沉,金丝眼镜男似乎感觉到了身后嗖嗖的凉气——我冷冷的目光早已将他的后背戳出了几个窟窿,恨恨地投向了端坐在他身后的陆文隽身上。

我苍白的脸色,充满恨意的目光,还有我身边那个一直捻着兰花指在扭捏作态的柯小柔,陆文隽看到这些,大概已经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所有伪善下隐藏的残酷的真相!

所以,他无需再用往日春风一样的眼神掩饰自己,无需故作姿态,他冷着脸,摆摆手,对女秘书和眼镜男说,你们出去!

眼镜男和女秘书虽看不懂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得出我们结怨之深,唯恐血溅三尺溅到自己身上,当下就闪了。

柯小柔转脸,满眼幽怨地看着陆文隽,冷哼,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陆文隽挑了挑眉,冲柯小柔不冷不热地说,你,也给我出去。

柯小柔原本还想争辩一二,但大概知道陆文隽一贯狠辣的作风,虽不情愿但还是躲出门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瞪我一眼,兰花指狠戳我脑门,说,你,可别再勾引他!否则,我跟你没完!

说完,他翘着手指理了理笔挺修身的西装,扭着-屁-股就晃出门去了,临了,还不忘回头将门给小心关上了。

勾引他?

我冷笑,只觉得-羞-愤到难以自控。

前段日子,陆文隽利用我的信任,将我和凉生、天佑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给我造成的那些惨重的伤痛,留下的无法抹去的伤痕,也让我已哭到了冷静,冷静到了麻木,麻木之后变得清醒,清醒之后,我幡然醒悟——要保住凉生,保住自己,只能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

陆文隽眉毛轻挑,抬眼看了看我,怎么,柯小柔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吧?

他轻松的语气让我始料未及,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致命伤害,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得如同吟风弄月。

我苦笑,在内心暗骂,却也知道,自己来这里,不是为了自己一争长短——争不起,也夺不来。我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敌人冷静的时候,你需要比敌人更冷静。

我走到他的桌前,端坐在他面前,想要谈判一般。

他微微愕然,故作镇定地看了我一下,眼神中有些不明所以,似乎我的镇定和冷静出乎了他的想象,在他看来,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之后,我本该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了你和凉生的关系……

我说,你这么费尽心思对付凉生,不就是怕他,怕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夺走你的继承权。为了财产,你就这么伤害他,甚至来伤害我!你到底有多无耻、多卑鄙啊?!

陆文隽依然看着我,面无表情,说,卑鄙?无耻?那又怎样?

我吸了吸鼻子,说,你父亲犯的错误,是上辈人的恩怨,他毫不知情。难道他就愿意和你是一个父亲吗?他就愿意你的母亲抑郁而终吗?对于他压根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却要让他为此付出代价,你觉得公平吗?你收手吧!

陆文隽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说,如果我不呢?

我激动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说,如果你还要继续加害他的话,那么我就报警!我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报警?陆文隽冷笑,告我什么?你又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你当派出所是你家后花园吗?

我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摘掉了自己如同春风一样温文尔雅的假面,变得这般可怕。

他带给我的永生不愿意提及的屈辱,如今却不得不提及。我努力地克制,不让自己痛哭流涕,我说,我没有你加害凉生,给他服用慢性药物让他昏迷不醒的证据,你是医生,你是院长,整个医院都是你的!你反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只手遮天!你……强暴过我的这个事实,足可以让你坐牢的!

强暴?陆文隽冷笑了一下,眼睛里突然多了一丝暧昧的温度,他起身,一把捉住我的手腕,说,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强暴了你?谁能证明不是你勾引了我?

莫大的-羞-辱感升腾而起,我唇色苍白,浑身哆嗦起来,我说,陆文隽,你禽兽不如!

陆文隽冷笑,一把将我推到墙上,整个人欺了过来,在我耳边呵气,炙热如火,他说,禽兽不如?我是不是该将这看做是你对我们一夜春宵的褒扬?怎么,你今天莫不是特意来帮我重温旧梦的?还是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你滚!我整个人歇斯底里起来,想要挣脱开他的钳制。我将脑袋扭向一边,闭着眼睛不肯看他可憎的脸。

我的声音刚落,只见柯小柔化身一团黑影,娇嗔着、飘荡着冲了进来,他张开樱桃嘴,露出小银牙,一口咬住了陆文隽的手腕哭闹不止,一边哭闹还一边口齿不清地喊,我就知道你被姜生这狐狸精迷了眼,我就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在一起不干好事!

我躲在角落里,拢住衣衫,泪眼蒙眬,却又被柯小柔“舞台剧”般寻死觅活的表演折磨得不知到底该做什么表情。

玛丽的邻居,我才是最痛苦的受害者,柯小柔怎么总寻死觅活地跟我抢镜头啊。就好像一个人正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却被人用鸡毛狠挠脚心,挠脚心,挠脚心!此情此景此种感觉,我只能说,真他玛丽的邻居,玛丽的邻居,玛丽的邻居啊!

柯小柔一见我泪眼蒙眬地傻望着他,就直接放开陆文隽冲着我来了,他说,姜生,你这个狐狸精,老娘我跟你拼了……

晴天霹雳!

他说,他居然说,他说的是——“老娘”!

他的话音未落,陆文隽忍着自己被他咬出的伤口,一把将他拉开,直接扔出了门外。柯小柔可是百战不挠,虽死犹荣,他又重新啼哭着冲了进来。

直到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他脑袋的时候,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唯一没有愣住的,就是桌前的陆文隽。他依旧俊美如同雕塑的外表,阴冷凌厉的眼神,他手中的枪,像速效止疼剂似的,让柯小柔不再寻死觅活,小白兔状乖乖地退出了门外。

2 我一定被柯小柔这朵奇男子搞得精神分裂了。

我躲在墙角,骇然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陆文隽收起了枪,随手搁置在抽屉里。他看了看蹲在墙角的我,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没说话,将领带松了松,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对付柯小柔这朵奇葩,果然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

我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

陆文隽看着我,说,你觉得像在看笑话,是吧?

我也冷笑,世界上不止他会冷笑,我瞄了眼他放枪的抽屉,说,现在,我跟你做个交换——你放过凉生,我就放过你!

陆文隽不解地看着我,说,哦?交换?你又有我什么把柄了?

我冷笑,一字一顿,说,私藏枪支也是犯罪,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报警!

陆文隽突然笑了,那么畅快,他说,姜生,我该说程天佑走的时候,将你的脑袋也带走了吗?你猜,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他提到天佑的名字,我的心仿佛突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狠狠地疼了起来,可是却又不得不掩饰着自己的痛楚,不想被别人看了去。我冷冷地看着陆文隽笑,说,那你就灭口吧!生和死对我已没有区别了。

陆文隽笑了,搓了搓手,说,别把我说得跟黑社会似的,我是正人君子、良好公民。持枪虽然犯法,但我也不过是正当防范。再说我怎么会舍得你死?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恩你姐夫!我心里暗骂。

陆文隽看了看我,说,你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我摇头,心说,我想活剁了你!

陆文隽俯下-身,冲我笑笑,那种温柔的表情却让我恨不得将他的脸给踹到墙上去。他似乎是思量了一下,然后伸出手,一把拉起我,语气淡然,像朋友间聊天一样亲和,说,你看窗外,天这么蓝,云这么白,阳光这么好,所以,我突然考虑要放弃原来的计划了。姜生,不如,我来和你做个交换?

啊?我疑惑地看着陆文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文隽看着满脸疑惑的我,生动地挑了挑眉毛,说,这个交换就是——我放过凉生,而你,嫁给我。

这不是晴天霹雳,这是五雷轰顶!

我惊慌而厌恶地从陆文隽手里挣脱出来,说,不!可!能!

陆文隽看着我,笑笑,语调轻快,说,你没得选,如果你想让我放过凉生的话。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陆文隽,他……要娶我?!

一纸婚书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爱和尊重。当陆文隽的这份天大的爱和尊重突然从天而降,却差点将我砸出脑震荡。在这剑拔弩张、势同水火的氛围里,他突然跟我说,他要娶我。

那一刻,我深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前段日子在网上看小说看的,被某些女主给附身了,只要是个雄性的动物见了我,就会爱上我,然后哭着嚎着排着队地想娶我。我自己也懵了,真的懵了。我瞪着陆文隽,语调因刚才的怀疑而微微颤-抖,我说,你莫、莫不是……爱我?

陆文隽眼神淡淡,望向窗外,似是短暂的思绪飘忽,不知为谁,瞬间却又恢复了那种自我的表情,说,我对你没感觉,更没爱。

没感觉你要我嫁你,你神经病,你白痴,你脑残,你弱智啊!你喝羊驼奶长大的,你们全家都喝!我心里暗骂。就在我极其愤恨、极其难捱的情况下,我大脑里居然还能挤出一点八卦细胞来,我鬼使神差地想,难道陆文隽不爱女-人,真爱柯小柔,所以拿我来做挡箭牌?喔,玉帝,五雷轰到我秃顶吧!

陆文隽看着我,漫不经心地说,我对婚姻不感兴趣,对爱也不感兴趣,不过凉生这辈子,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待在我身边,这很令人愉悦。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大抵想起了抑郁而终的母亲——很多年前,那个叫陆晚亭的女-人也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爱别的女-人,却不肯施舍自己半点恩爱。从小,他就在这种压抑和绝望中长大,这也注定了他对父亲的恨。当凉生出现时,他的这种恨也转嫁到了凉生身上。

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才是最需要看心理医生的。

我说,神经病!

这三个字,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我对他不可理喻的心态的愤怒。

陆文隽一把将我拉到怀-里,眼神冰冷,像看一个战利品一般,他说,从此之后,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天!我主宰你的喜怒哀乐!凉生若想你幸福,想你快乐,只能求我!

我一听他琼瑶剧一样的台词,就想说,“尔康”啊,我不是“紫薇”,你能不能放过我这个身心皆遭受过重大创伤的悲剧女?

那刻,我曾看过的小言在脑中作祟,我居然还能去想,若不幸嫁了这种复仇暴君般的夫君,我该如何学习言情小说中的薄命女去征服他,调教他,让他彻底拜服在我裙下。这将是多艰巨的任务啊。

啊呸!想什么呢?!我暗自啐自己。

我想我一定是被柯小柔这朵奇男子搞得精神分裂了。在这么悲壮而悲情的时刻,居然会满脑子此等狗血事。

就在我试图冷静,想说几句正常话,表示我对他的彻底反抗时,陆文隽几乎不容我思考,一把将我带到落地窗前,眼媚如焰,声冷如铁,指着住院部,用威逼利诱的口气说,姜生,凉生就在那里!

陆文隽不愧是研究人心理的。

他区区一句话,推倒我胸中十万兵。

透过住院部冰冷的窗户,我似乎能看到凉生苍白的影子,似乎能感到他的呼吸正在渐渐地弱下去。

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故作冷静和乐观的神经却还是绷不住了!

我身\_体重重一晃。

陆文隽似是想起了什么,微笑回身,拉开墙壁上的一个软隔,一个显示器出现在我眼前,他轻轻拧开开关,屏幕上出现的是凉生的脸——

病床-上,他苍白而消瘦的脸毫无血色。因为干裂,往日鲜润的唇色变得惨白。漂亮的眼窝上,栖息着如同思归的倦鸟一样的睫毛,偶尔微微抖动一下。不知因为梦到了什么,他眉心轻轻皱着,像是有永难释怀的心事一样。

陆文隽的办公室里居然安置着监视器,监视着病房里凉生的一举一动!

看到凉生的样子,我的心紧紧缩成了一团,这是天佑离开后,我第一次看到凉生。

我看着屏幕上凉生的脸,顿时泪眼婆娑。我的手轻轻地,几番颤-抖,千般小心,万般郑重,伸向屏幕,试图触摸他的容颜。

这时陆文隽的手迅速握住我的手,不容拒绝地将我原本还在半空中的手推向屏幕——冰冷的屏幕上,我触摸到了凉生的脸。

那么痛苦,那么心酸。

陆文隽低下头,他纤长的手带着微暖的温度覆过我的手,他的唇轻轻掠过我的发丝,直达我的耳垂,噙着笑说,姜生,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哥哥……哦,不对,你们没血缘关系……瞧,我居然给忘记了……没血缘关系的话,让你看着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也无所谓咯……

不!我痛苦地回头看着陆文隽,却挣脱不了他的钳制。

我含着泪,求他,不要再伤害凉生了,不要!

陆文隽冷笑,说,你不是要报警,不是要告我吗?

我辛苦铸就的坚强在刹那间分崩离析。我看着病床-上凉生惨白的脸,看着他皱起的眉,终于哭出了声音。我哭着求陆文隽,你放过凉生吧!求求你了。

是的,除了哀求,还是哀求。

我怎么舍得看凉生死去啊?

我怎么舍得啊?!

陆文隽不肯看我,他仰着脸,依然故我,说,只要你同意这场交换,那么,凉生立刻就可以出院。我保证他长命百岁。我会宣布这是一场误诊。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说,这场交换,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我失神地看着屏幕上凉生的脸,这个和我的生命相关了十七年的男子,这个我从四岁起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哥哥”的男子,这个六岁起就踩着板凳给四岁的我煮水煮面的男子,这个十几岁时用了整夜的时间在魏家坪的每棵酸枣树上刻下我的名字的男子……

我闭上眼睛,却止不住泪如雨下。

那个画面,今生今世我都忘不掉——

阳光普照着大地,酸枣丛间的绿地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裳,黏润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

手电筒和小刀就在他的手边,他身边酸枣的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条条如是。

那个熟睡的少年便是凉生。

如今的凉生,昏迷着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微微抖动的睫毛,淡淡皱起的眉,藏匿着心事一般。

我触摸在屏幕上的手,像被烫了一样。

突然,屏幕那端传来了凉生的叹息,像是在极痛苦的梦境中挣扎一般,他微微地,气力不足,像是想狠命抓住一种东西却怎么也抓不住一样,痛苦地唤了一声——姜……生……

那一声。

我五脏如焚!肝胆俱裂!

只这一句,昏迷中的两字——姜生。

陆文隽笑了,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

……

3 苍天啊,你把我收到回收站里去吧。

我从陆文隽的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整个人有些昏沉,总感觉想要呕吐,眼角还有隐约的泪痕。

我已经很多次告诫自己,要坚强!坚强!眼泪是最没用的。可今天,在冰冷的屏幕上看到凉生的那一刻,我还是止不住哭出了声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

任凭你如何武装,它总能让你瞬间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

女秘书一见我走出门来,慌忙擦了擦口红,理了理头发,就闪进了办公室,生怕我是“逼婚女青年”,将她们院长这等青年才俊逼婚不成给谋杀了,或者辣手摧花了。临我离去还不忘给我几个白眼球。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这几个月应接不暇的突来横祸,已经让我慢慢习惯了接受和消化各种苦难。作为悲剧女青年的杰出代表,我学会了自我安慰:这大概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吧。这时,柯小柔像个鬼影似的走出来,表情怨毒,他说,姜生,你给我站住!

柯小柔果然是朵雄伟的奇男子。他的存在,他的出现,总能让我的心情从最低谷彻底反弹上来。

我看了看他,刚才的悲苦感立刻消退了不少,圣母感瞬间勃发,突然有种想挽救他一把的感觉。

我眼角的泪花还没干,就开始拯救他,我说,柯小柔,我站不站住,都改变不了这个现实——陆文隽他和你不是一路人,他和你不是一个性取向,你懂不懂?你大好的时光、大好的热情,你给别人去吧。陆文隽这么个人渣,不值得你为爱痴狂。

说出“人渣”两字时,我又顿悟了。原来我并不是为了拯救柯小柔,我说这么多,压根就是为了说“陆文隽是人渣”。

柯小柔并不买我的账,他幽幽地说了几句,将我彻底终结了!这是几句导致我此后再也不敢招惹他的话,还是诗朗诵范儿的——我懂,或者不懂,爱就在那里,不改,不变!人渣,或者不人渣,心就在那里,不顾,不管。他娶,或者不娶,你就在那里,不哭,不闹!你嫁,或者不嫁,凉生就在那里,不死,不活……

我内心无比绝望起来,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惹上了陆文隽,又惹上了柯小柔。苍天啊,你把我收到回收站里去吧;或者当年把他们冲到下水道里去,让他们小蝌蚪找不到妈妈。

柯小柔见我满脸“狰狞扭曲”,白了我一眼,觉得我这种俗物,无法走入他那精美高雅的世界。然后,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不依不饶,絮絮叨叨个不停。

——姜生,别以为我没听到,他要娶你是不?

——哼,姜生,你给我听好了,每个男人在遇到真爱的男人之前,都会以为自己爱的是女-人!他们是没找到真爱!

——姜生,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别以为陆文隽在,我就怕你。

——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我说,姜生,你个死人啊,我就告诉你,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

我终于在他的聒噪下停住了步子,我仰着原本疼痛欲裂的脑袋,好笑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需要你?

柯小柔耸耸肩,说,很简单,你不想嫁陆文隽,而我也不想;你不想要他,可我想要!所以,我们有共同的目的和利益,我们可以统一战线,共同御敌!

共同御敌?我特鄙夷地看了柯小柔一眼,这家伙将来到敌方投诚说不定比谁都积极,还共同御敌?!

柯小柔也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下去,故作无所谓的表情,说,反正你回去考虑考虑吧。让我做你的同盟比做你的敌人好。我们可以做姐妹淘哟!我帮你逃脱陆文隽,你帮我得到陆文隽!何乐不为呢?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其实我不是在想什么大事,我只是想,我要憋住笑,不能笑,不能笑,和柯小柔做“姐妹淘”有什么好笑的?等我忍住了笑,忍住了不在大悲之后大笑,搞得自己精神分裂后,我拍拍柯小柔的肩膀,说,你走吧,兄弟!我和陆文隽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交易也没有婚约,将来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你跪安吧。

柯小柔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我明明偷听到他用结婚来威胁你……

我眼睛一酸,心一疼,却还是仰着脸冲柯小柔笑笑,说,神经,你不是耳朵发炎,就是脑袋发炎了,快回医院看看吧。

柯小柔糊里糊涂地被我推走之后,我回头看看医院白色的外墙,眼泪突然流了出来。然后,我又笑自己,太阳这么大,人来人往的,怎么突然矫情起来了呢?

这样不是很好吗?至少,凉生会很好。

你该开心才是啊,姜生。

对。开心。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拼命地告诉自己。

可是,眼泪还是汹涌地流了出来,怎样挡也挡不住。

暖日之下,长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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