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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大拿(1)的落日,像一个巨大的红肿的伤痕悬挂在两座高山之间,向一片发炎的天空伸展着一条条暗黑色的动脉。在这天空下面,在遥远的地方,匍匐着菲希村,渺小,阴沉,为人们所遗忘。人们这样传说,在菲希村住着十二个人,十二个忧郁、不可理解的人,他们从这片几乎寸草不生的岩石上-吮-饮贫乏的奶汁,这片山岩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滋生的力量把他们生了出来。他们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菲希村的这十二个人好像是一种什么族类,大自然起先心血来潮把他们生了出来,后来经过再次考虑,又把他们抛弃了,任凭他们自己去挣扎,灭绝。

远处,透过那蓝黑色的伤痕般的落日,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有一长串灯火在蠕动,菲希村那十二个人像鬼魂似的聚集在简陋的车站小屋旁,瞅着这趟从芝加哥开来的横贯大陆的七点钟快车通过。横贯大陆的快车不知出于谁的权力,每年在菲希村约摸停靠六次左右,每逢发生这种情况,就有一两个乘客在这里下车,登上一辆总是从暮霭中出现的四轮轻便马车,向着浅紫的落日驶去。观看这种无谓的反常现象,在这些菲希村人中间已经变成一种礼拜的仪式了。但也不过是观看而已;他们身上并不存在任何幻想这类生命所必需的品性,能使他们惊异或者思索,要不然从这样神秘的探视中可能会产生出一种宗教信仰来。但是这些菲希村人是超乎一切宗教信仰之外的——即使是基督教的最微小最原始的信条也无法在这片贫瘠的岩石上获得立足之地——所以,这里没有祭坛,没有教士,也没有献祭;只有每天晚上七点钟在那简陋的小屋旁静默的会聚,一群发出模糊的、贫血症般惊异的祷告的会众。

在这样一个六月的夜晚,那个伟大的扳道岔的工人注定这趟七点钟快车应该在菲希村卸下它载运的旅客或货物。如果这些菲希村人能把什么人奉为神明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个扳道岔工人奉为神圣的主宰。七点过两分,珀西·华盛顿和约翰·T·昂格尔下了火车,在这十二个着迷的、张目结舌的、胆怯的菲希村人眼前匆匆走过,登上一辆显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四轮轻便马车,便驶去了。

半小时以后,暮霭已凝成黑暗,驾车的那个沉默的黑人,向他们前面黑蒙蒙的地方一个黑蒙蒙的人影打着招呼。回答他的呼喊的是一只明晃晃的圆盘向着他们转来,像从深不可测的黑夜里闪出一只含着恶意的眼睛。当他们走近时,约翰看出那原来是一辆巨大的汽车的尾灯,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大更豪华的汽车。车身是用一种比镍更珍贵、比银子更轻的闪闪发光的金属制成的,车毂装饰着绿黄两色相间的珠光几何图形——那到底是玻璃还是宝石,约翰不敢妄加猜测。

两个黑人穿着闪闪发光的号衣,就像人们在伦敦皇家的行进队列的画片里看到的那样,鹄立在汽车旁边,当这两位年轻人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用一种客人听不懂的语言向他们问候致意,那似乎是一种极土的南方黑人的方言。

“上车吧,”珀西对他的朋友说,他们的衣箱已经放在乌木色的车顶上了。“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让你乘那辆马车跑这么远,可是当然,让火车里的旅客或是菲希村的那些倒霉的家伙看见这辆汽车,那是不行的。”

“天啊,多漂亮的汽车!”这声惊呼是由车子的内部装饰引起的。约翰看到车内的装饰是以金线织物作底,用无数块宝石和锦绣编织的精美华丽的丝毯构成的。两个少年尽情享受的两只扶手椅,座位铺的是一种起绒的料子,但是看起来好像是用各种不同颜色的鸵鸟羽毛梢织起来似的。

“多漂亮的汽车!”约翰又一次惊异地叫了出来。

“你说这玩意儿吗?”珀西笑道。“啊,这不过是一辆当作车站接送车的破烂儿罢了。”

这当儿,他们正穿过黑暗向那两座高山的缺口驶去。

“一个半小时咱们就到了,”珀西望着钟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你会看到一些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呢。”

如果这辆汽车就是约翰可能会看到的东西的一种象征,那他的确是准备好让自己吃惊的。在海地斯城流行的那种纯朴的虔敬,是以真诚崇拜财富和尊敬财富为第一信条的,要是约翰在财富之前不感到惶恐谦卑,他的父母对他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就会吓得逃之夭夭。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并且正驶进两座山的缺口,路几乎立刻变得更加崎岖了。

“要是月亮能照到这里,你会看到咱们是在一个大峡谷里,”珀西说,一面竭力想从车窗口望出去。他对着送话器说了一句话,男仆立刻打开探照灯,一道巨光扫视着山坡。

“尽是山岩,你知道。一辆普通的汽车跑半个小时准得颠成粉碎。事实上,除非你认得路,否则你就得开一辆坦克才能通过这座山。你留神看,咱们现在正往山上开哩。”

他们显然正往山上驶去,不多几分钟,汽车越过一道高坡,从那儿他们瞥见远处一轮淡淡的明月刚刚升起。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好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从暗地里出现在汽车旁——也是黑人。他们用同样喑哑难辨的方言又一次向这两个年轻人请安问候;接着他们便干了起来,四根粗壮的绳索从头顶上空悬垂下来,绳索的钩子钩住了镶嵌着宝石的大轮子的毂。随着一声响亮的“嗨——唷!”,约翰感觉到汽车在慢慢地离地而起——升呀升呀——摆脱-了两边高耸的山岩——再升高去,直到他看见一个月光照耀的像波浪般起伏的山谷展现在他前面,同他们刚刚离开的层峦峭壁的困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只有一面还有山岩——但是忽然之间他们身边或者说周围一带,一块岩石也没有了。

看来他们已经越过了一座刀刃般直指天空的巉崖。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往下降,最后轻轻一碰,他们落到了平坦的地上。

“最糟的一段路已经过去啦,”珀西眯着眼往车窗外望着说道。“从这儿只有五英里路就到了。这是我们家的路——花毯砖铺的——一路都是。这条路是属于我们家的。爸爸说美国到此为止了。”

“咱们到了加拿大了吗?”

“咱们不是在加拿大。咱们在蒙大拿落基山脉的中部。可是你现在是在美国仅有的从未测量过的五平方英里的土地上。”

“为什么没有测量过呢?他们忘记了这五平方英里的土地了吗?”

“不,”珀西咧嘴笑着说,“他们曾经三次想测量这片土地。第一次我的祖父贿赂了整整一个州的测量局;第二次他收买了美国官方用来修改的地图——这样把他们拖延了十五年。最后一次可就比较困难了。我的父亲想出了一套办法使他们的罗盘处于人力所能设置的最强烈的磁场之中。他搞了一整套测量仪器,这套仪器只有细微的误差,但是就能使这个地带测量不出来,然后拿这套仪器去替换那套要使用的测量仪器,接着他把一条河改了道,在河流两岸盖起了像一座村庄模样的建筑——这样让他们看了就以为那是一个离峡谷上游十英里远的村镇。我的父亲只怕一样东西,”珀西最后结束说,“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用来发现我们。”

“那是什么东西?”

珀西把声调压低成耳语。

“飞机,”他低低地说。“我们搞了六门高射炮,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这么准备着——但是只打死了几个人,俘虏了一大帮人。我们可不在乎这一点,你知道,我的父亲跟我,可是这却使妈妈和姑娘们心神不宁,而且始终有这样的情况,我们有时候难免会措手不及。”

在新月的天空,破碎的灰鼠皮般的云朵,像珍贵的东方呢绒接受鞑靼可汗的视察似的,殷勤地飘过新月。在约翰看来,仿佛现在还是白天,他似乎正仰望着一群孩子在他头顶上空飞行,撒下一本本小册子、一张张推销专卖药品的传单,给那些失望的、被山岩包围的茅屋带来希望的信息。他仿佛能看见他们从云朵中向下凝望——凝望着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任何值得他们一看的东西——接下去他们又该怎样呢?他们会不会受了阴谋诡计的引诱降落到这儿来,使他们远远地离开那些专卖的药品和小册子,直到世界的末日——或者如果他们没有落进圈套,那么一团突然喷发的烟雾和一枚爆炸的炮弹也会把他们打落到地面——闹得珀西的妈妈和妹妹“心神不宁”。约翰摇着头,嘻开了嘴巴悄悄地发出一声佯笑。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孤注一掷的交易?一个古怪的大财主出于私利采取了什么超乎道德的手段?那是一件什么可怕而又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事儿呢?……

现在灰鼠皮似的云朵已经飘去,车窗外,蒙大拿的夜,明朗灿耀如同白昼。他们绕着一面静谧的、月光照耀的湖向前驶去,路面铺的花毯,在巨大的轮胎驶过的时候,使人感到无比平滑;他们驶进了黑暗,一座松林,一阵触鼻的气息和凉意,一会儿驶出松林,来到了一条绿草如茵的宽阔的林阴路,珀西默默地说了一句“咱们到家了”,约翰则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欣喜的赞叹。

在星光临照下,一座华丽的城堡耸立在湖畔,闪耀着大理石的光泽,扶摇直上,有附近那座山一半高,然后优美地,极其匀称地,带着一种半透明的女性的娇慵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松林的阴影里。那许多高塔,那些倾斜的胸墙上纤巧的精工装饰,千百扇金光闪闪的椭圆形、多角形、三角形的雕镂精美巧夺天工的黄色窗子,那些在皎洁的星光和蓝色的阴影下的交错的平面所具有的使人倾倒的柔和感,这一切,像一首乐曲的和弦在约翰的心灵上颤-抖。在那些高塔中有一座最高的、底部最黑的高塔,塔顶外面缀饰着灯彩,恍如浮动的童话世界——正当约翰在强烈的迷醉中仰望高塔的时候,上面飘下来一阵小提琴轻柔短促的和弦声,他从来没有听到这种具有洛可可式的和谐的音乐。接着,转瞬之间,汽车便在高高的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前停下来,台阶附近,夏夜的空气中充溢着浓郁的花香。台阶顶端,两重巨大的门悄没声息地敞开了,琥珀色的光向黑暗涌流而出,映出一位盛装的妇-人的身影,乌黑的头发绾着高高的鬟髻,向着他们伸出了双\_臂。

“妈妈,”珀西说,“这是我的朋友,从海地斯来的约翰·昂格尔。”

后来,约翰回忆这第一夜,那嫣红姹紫的色彩,那纷至沓来的感觉印象,那轻柔如喁喁情语的音乐,那器皿和光影交错的美,那动作和脸庞……使他陷于一种眼花缭乱、迷离惝怳的境界。一个白发男人站立着,从一只金色的高脚水晶杯里喝着一种色彩缤纷的加香料的甜酒。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衣着装束好像是蒂坦尼亚(2),头发上绾着蓝宝石编缀的束带。有一个房间纯金的墙壁柔软得他用手都按得动,还有一个房间就像是按照柏拉图的关于最后监狱的概念造出来的——天花板、地板等等全都镶嵌着整块整块的钻石,各种大小和形状的钻石,房间的四角都点燃着高高的紫罗兰色的灯,直到最后化成一片雪白,刺得你眼花缭乱,那份新奇独特,简直超乎世人的愿望和梦想之外。

两个少年在这一间间房间的迷宫中闲步。有时在他们脚下,地板下面照明的灯光会绚丽地现出种种图案:粗犷而刺目的图案,色彩柔和的图案,纯白的、精致而复杂的嵌花式的图案,这些款式无疑是按照亚得里亚海边的哪座清真寺仿造出来的。有时在一层层厚厚的水晶砖下面,他会看见湛蓝的,或者碧绿的水在打着漩儿,水中有活泼泼的游鱼和生长着彩虹似的叶簇的植物。接着他们会踏上各种不同质地和颜色的毛皮,或者穿过一道道洁白的象牙构筑的回廊,象牙那么完美无损,仿佛是从人类出现的时代以前就已灭绝的恐龙的巨大长牙上完整地切下来的……

随后,转入了一个他依稀记得的场面,他们吃晚饭了——餐桌上每一只盘子几乎都是由察觉不出是两层的纯净的钻石制成,而两层钻石之间又是用翡翠饰成的花纹精美的图案,那翡翠之薄简直像是从绿色的空气中切削下来的。音乐,回荡而迂徐,从远处的回廊飘来。他坐的椅子,是用羽毛装填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着他的背脊弯曲着,当他喝下第一杯红葡萄酒时,那椅子仿佛要把他吞没,把他制服似的。他睡意蒙眬地想回答一个向他提出的问题,但是这一切,紧紧围绕着他身-子的甜蜜的豪华奢侈,更增添了睡梦的幻觉——希珍的珠宝,各式各样的织物、美酒和金属器皿,在他的眼前都混成了一片美妙的迷雾……

“是的,”他尽量彬彬有礼地回答,“在南方对我来说,可真是够热的。”

他竟然还加了一声强笑;后来,一动也没有动,毫无抗拒地,他似乎浮了起来,飘走了,留下了一份冰镇的甜点心,像是一个粉红粉红的梦……他酣然入睡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了。他睡在一间静寂无声的大房间里,周围是紫檀木的墙壁,暗暗的灯光,显得那么微弱,那么轻淡,简直不能称作是光。他的年轻主人正俯身站在他的身边。

“你在餐桌上睡着了,”珀西说。“我也差点儿睡着啦——过了这一年的学校生活,又这样舒服的享受,真是太美啦。你睡着的时候,仆人们给你脱-了衣服,洗了一个澡。”

“我这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云朵里啊?”约翰叹息道。“珀西,珀西——在你走开之前,我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

“因为你曾说你们有一颗像里茨—卡尔顿饭店那么大的钻石,我当时不相信你的话。”

珀西微微一笑。

“我当时就想,你准不相信我的话。就是那座山,你知道。”

“什么山?”

“城堡就座落在这座山上。从一座山来说,这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山。可是除了山顶上大约五十英尺厚的草皮和碎石子以外,就全是钻石。一颗大钻石,一立方英里,没有一点瑕疵。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说——”

可是约翰·T·昂格尔又睡熟了。

【注释】

(1)蒙大拿:美国西北部的一个州。

(2)蒂坦尼亚:民间传说,仙境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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