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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十五岁上,哈罗德·派珀太太在人们的心目中可就看法不一了——女-人家说她风韵犹在,男人家则说她已经失去了光彩。大概她那秀丽的姿容原本具有一种使女-人家见而生畏,却又令男人家无限神往的风采,如今已经消逝。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黑,带着那么一股哀怨,但是已经脱尽了神秘的气息;那哀怨的眼波也已经不复是不朽的仙姿,而不过是凡人的意态了。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遇心中吃惊或暗暗恼火,眉头自会拧到一块儿,眼睛总要眨上好几眨。她那两片朱唇也已经失去了迷人之处:一是红得没有那么浓艳了,二是本来她盈盈一笑时嘴角会微微往下一撇,既增添了眼梢的哀怨,又带着些调皮和妩媚,但是这也都看不见了。她现在笑起来嘴角反而都往上翘起了。当年她自恃貌美,沾沾自喜,对自己的微笑很引以为得意——常常还有意卖弄。可是等到她决心不再卖弄的时候,她的微笑却渐渐消失了,她身上那最后一丝神秘的气息也随之而不见了。

伊芙琳就是在甘奈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决心不再卖弄她的微笑的。当时从表面上看,夫妇之间的关系也还跟以前差不多。但是就在伊芙琳发觉原来自己那么热爱丈夫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她同时也看清了自己给丈夫留下的创伤竟是那样的难以平复。面对难堪的沉默,气疯疯的斥责,她苦苦挣扎了有一个月——她哀求,她像小可怜似的悄悄对丈夫曲意温存,而换来的却是几声苦笑——于是渐渐的她也默不作声了,夫妇之间隔上了一道隐隐约约的,却又是穿不过的屏障。她把那一腔火热的爱统统都倾注在男孩子唐纳的身上,真是不敢相信,现在心里只觉得儿子就是自己的半条命了。

到了来年,愈来愈多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义务,再加上流云般时而掠过心头的一些往事的影子,促使夫妇俩又和好了——然而伊芙琳还是不免大大伤心了一场,她发现她已经错过了一生最宝贵的机会,如今只落得了一场空。尽管她本来在双方的心目中可说是青春的化身、爱情的象征,可是经过了那一段沉默的时期,柔情蜜意的源泉已经慢慢枯竭,她自己也已心如死灰,再也不想一起来领略这种旖旎风光了。

她干上了好些打破常例的事;她找起女伴来了,她宁可拣以前看过的书来看,她还喜欢做些针线活,好一边做活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女,她的心已经都扑在这一双儿女的身上了。她现在尽为些琐细小事而烦恼——譬如吃饭时明明好好的说着话,一看到桌子上有面包屑,她就分心了。总之,她已经渐渐不如从前:人到中年了。

她三十五岁那年的生日特别忙碌,因为当天晚上请客是临时匆匆决定的,到了傍晚,她站在自己卧房的窗前,觉得身上真有点累了。要是在十年前的话,她早就躺下睡一觉了,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么许多事不去照看照看,她放不下心:女仆都还在楼下打扫,小摆设还搁得满地都是,伙食店里一会儿还要来人,跟他们说话客气了可不行——另外她还得给唐纳写封信,唐纳十四岁了,今年是第一年求学在外。

不过,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她差不多已经打定主意要躺会儿了,偏偏从楼下又冷不防传来了一个熟悉的“信号”:小朱莉有什么事了。她闭紧-了双唇,锁起了眉头,眼睛眨了几眨,喊了一声:

“朱莉!”

“哎—哎—哎—唷!”朱莉的回答拉长了声调,是叫痛的口气。紧接着传上楼来的是那个新雇的女仆希尔达的声音:

“派珀太太,小姐弄破了一点皮。”

伊芙琳赶快到针线篮里去翻找,找出了一块破手绢,便匆匆赶下楼去。朱莉马上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快看看弄破在哪儿,朱莉的衣服上依稀有些血迹,这祸怕闯得不小呢。

“是大拇指!”朱莉说。“喔——!好痛!”

“都是这酒缸惹的祸,就是这最大的一只,”希尔达带着抱歉的口吻说。“我在这儿擦柜子,把酒缸在地上放一放,没想到朱莉来胡摸瞎弄,一不小心就划破了。”

伊芙琳冲着希尔达深深的一皱眉,就果断地扳过朱莉的身-子,抱\_她坐在膝头上,马上动手撕起手帕来。

“来——让妈妈看看,乖乖。”

朱莉伸起了大拇指,伊芙琳就忙不迭地给包扎起来。

“看,这不是好了吗!”

朱莉不信似的,把包扎好的大拇指看了又看。扭了扭,能动呢。那泪痕斑斑的小脸上顿时透出了兴致勃勃的快活神气。她鼻子抽了几抽,又把大拇指弯了弯。

伊芙琳忍不住叫了声“哎呀,我的宝贝!”-搂-住女儿亲了亲,不过在临走之前还是又冲着希尔达一皱眉。真粗心!眼下的仆人全都是这个样。还是爱尔兰人比较可靠,要是能雇到一个爱尔兰人该有多好——可惜现在再也雇不到了——哪里像这班瑞典人,唉,真是……

五点钟哈罗德到了家,哈罗德一进她的卧房,就吵着说今天是她三十五岁生日,非要亲她三十五亲不可,那欢天喜地的腔调倒真是事有可疑。伊芙琳不许他胡来。

“你喝过酒了,”她不客气地说,可随即又补上一句,给定了“性”:“呷了几口吧。你知道我挺讨厌这股酒味儿。”

哈罗德在窗前的一张椅子里坐下,停了一会,才说:“伊芙,有件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大概也知道了商行里最近的情况不大妙吧。”

伊芙琳正站在窗前梳头,一听这话就转过身来瞅着他。

“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说城里开个两三家五金批发商行也不碍事么?”她的话里露出了一些惊异。

“本来倒是这样,”哈罗德分明话中有话,“可这个克拉伦斯·阿恩实在是个精明人。”

“你说他今天来吃饭,我就觉得奇怪。”

“伊芙,”哈罗德又拍了一下膝盖,接着说:“从一月一日起,‘克拉伦斯·阿恩公司’就要变成‘阿恩—派珀公司’了——‘派珀兄弟公司’的招牌要摘下了。”

伊芙琳吃了一惊。丈夫的名字竟然排在第二位,她听来觉得大不顺耳;不过看哈罗德却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真不明白,哈罗德。”

“是这样的,伊芙,阿恩一直跟玛克斯有点勾勾搭搭。当初要是这两家联合了起来的话,那咱们的商行早成了个二路角色了,日子只能勉强对付着过,生意只能接小些的来做,遇到有风险的买卖就缩手缩脚了。问题都在于资金,伊芙。当初要是成立了‘阿恩—玛克斯公司’的话,那大生意早给他们做了去了,可现在,这都该由‘阿恩—派珀公司’来做了。”他顿了一下,咳了几声,隐隐约约一阵威士忌的气味,飘进了伊芙琳的鼻孔。“不瞒你说,伊芙,我疑心这事跟阿恩的太太有点关系。听说,这位太太个儿虽小,心可不小哩。估计她知道在本地玛克斯夫妇是帮不了她多少忙的。”

“这么说她——出身平常咯?”伊芙问道。

“说真的,我也从来没见过她——不过我相信她出身高尚不了。克拉伦斯·阿恩向本地的乡间俱乐部要求报名参加已经五个月了——至今没有下文(1)。”他不屑地挥了挥手。“阿恩和我今天在一起吃午饭,事情基本上都敲定了,所以我想无妨对他表示一下友好,请他们夫妇俩今儿晚上也来吃饭——反正连主人带客人总共也不过九个人,多半是自己亲戚。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讲这总是一件大事吧,再说往后我们也总还免不了要跟他们来往来往,伊芙。”

“对,我看也是免不了的,”伊芙琳说着,沉吟起来。

其实使伊芙琳心烦的,倒不是来往应酬这一方面的事——她是想到了“派珀兄弟公司”就要变成“阿恩—派珀公司”,不免有些愕然。看来总有些家运衰败的味道。

半个小时以后,她正要换上夜礼服去张罗宴会,听见丈夫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嗨,伊芙,快下楼来!”

她走到过道里,俯在楼梯扶手上喊道:

“什么事?”

“趁这会儿客人还没来,请来帮我先把五味酒调好。”

她匆匆把夜礼服重新挂好,下得楼来,看见哈罗德已经把各种配料都摆好在饭厅的桌子上了。她就走到餐具柜前,拿了一只酒缸过来。

“哎,别,别,”哈罗德赶紧拦住她,“用那只大的吧。阿恩夫妇,你我,加上密尔顿,就是五个了,再加上汤姆和吉赛,就是七个,还有你妹妹和乔·安布勒,总共有九个人。你不知道,你调的五味酒销路才叫好呢。”

“还是用这只,”她也不肯相让。“这只就够大的了。汤姆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汤姆·卢理是哈罗德的堂妹吉赛的丈夫,这人有个脾气:他不搞起什么事情来便罢,一搞总是弄得不欢而散。

哈罗德摇了摇头。

“别说傻话了。那一只装满了也不过三夸特光景,咱们有九个人喝哪,另外也总还得让仆人喝点儿——咱们调的五味酒又不凶。这么大大的一缸,看着也助了三分兴哪,伊芙。再说调好了也不一定都要喝完的。”

“我说还是用小的一只。”

哈罗德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不行,别不讲道理。”

“我哪点儿不讲道理?”妻子没好气地说。“我是不希望家里有人喝醉。”

“谁说你要人家喝醉啦?”

“那么就用小缸。”

“得了,伊芙——”

他抓起小缸就要端回去。妻子的双手早已从空而降,把酒缸按住了。你争我夺,三下两下,惹得丈夫恼了火,他嘴里叽咕了一声,一发狠,就把酒缸从妻子手里抢了下来,送回到餐具柜上。

伊芙琳对他瞅瞅,极力装出些藐视的神气,他却只是哈哈一笑。伊芙琳承认失败,走了出去,她发誓从此再也不管这五味酒了。

【注释】

(1)乡间俱乐部是设在城郊的俱乐部,设有高尔夫球场之类,供城里“有身份”的人玩乐,所以参加这个组织也是一种有“地位”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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