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三

七点半,伊芙琳红光满面的下楼来了,高高盘起的秀发薄薄的搽了一层润发油,透出一派光艳。阿恩太太果然个子很小,她染了一头红发,穿一袭最时新的宽袖高腰长袍,暗暗有点紧张,可是跟伊芙琳见面一寒暄,就说得滔滔不绝了。伊芙琳一见这女-人心里就很不喜欢,不过觉得她的丈夫还是相当不错的。这位先生一双蓝眼睛目光尖利,他天生有一种才能,对于可以攀龙附凤的对象极会讨好——只可惜他显而易见犯了个错误,踏上社会以后那么早就结了婚,所以如今已是无缘攀附了。

“能够认识派珀的夫人我真是高兴,”他也没有玩弄什么辞令。“看来我和你家先生今后要常常见面了。”

伊芙琳向他鞠躬致意,温文有礼地微微一笑,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哈罗德那个文静随和的弟弟密尔顿,卢理夫妇(也就是汤姆和吉赛),自己那个没出嫁的妹妹艾玲,还有一位乔·安布勒——是个铁杆单身汉,也是艾玲常年的“护花使者”。

哈罗德招呼大家入了席。

“我们今天这个宴会是个五味酒会,”他兴高采烈地对大家说——伊芙琳看出他早已尝过酒味了——“所以就请大家都喝五味酒,别的酒也不备了。调五味酒是我太太最拿手的杰作,阿恩太太,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让她把调法教给你。不过今天因为有些小小的”——他看见了妻子的眼色,顿了一下——“因为她有些小小的不适,所以这酒是由我调的。来,祝大家身\_体健康!”

酒一直不断地送上来。后来伊芙琳看到阿恩、密尔顿以及各位女客都在向斟酒的女仆摇头示意了,她心想自己主张不用大缸果然没错,酒缸里还有足足半缸酒呢。她拿定主意一会儿就去提醒哈罗德,可是等到女客一退席,阿恩太太却偏偏缠住了她不放,她只好很有礼貌的,显出一副挺感兴趣的样子,跟阿恩太太谈起一些城市和时装店来。

“我们也不知搬过多少地方了,”阿恩太太絮絮叨叨说,那颗红头发的脑袋摆得好不起劲。“说真的,以前我们在哪个城市里也没有住过这么久——这一回我可真希望能在这儿一直住下去。我挺喜欢这个城市,你说呢?”

“这……情况是这样的,我一向就是住在本市的,所以,自然就——”

“对,是这话,”阿恩太太说着笑了起来。“以前克拉伦斯老是对我说,做他的妻子得经常有个准备,说不定哪天他一回到家里就会说:‘哎,咱们明天要搬芝加哥去住了,快收拾收拾吧。’所以我也就养成了那么一个习惯,不管到了哪儿,总是不敢好好住下去。”说着她又是老样子一声哈哈,伊芙琳心想这一声哈哈大概就是她在交际场上的应酬之道吧。

“我相信你家先生一定是挺能干的。”

“噢,那是,”阿恩太太唯恐她不信。“我那个克拉伦斯,就是有头脑。不但办法多,而且钻劲足。一旦看准了目标,那就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伊芙琳点点头。心里还惦记着:饭厅里那帮男人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喝酒?阿恩太太缠着她诉说生平,东拉西扯讲个没完,可是伊芙琳早已没在听了。好几支雪茄喷出的第一阵烟味,已经悠然飘进了这屋里。她暗暗地想:这座房子其实真不能算大,一碰到今晚这样的聚会,往往弄得书房里都烟雾腾腾,到第二天一定要把窗子开上几个钟头,才能散掉这股浓重的浊气。也许这一次合伙以后就可以……她不禁遐想联翩,满脑子都是新住宅了。……

阿恩太太的话音飘进了她的耳朵:

“我倒真希望能知道你这酒的配方,不知你是不是可以抄一份给我——”

就在这时饭厅里响起一片椅子声,男士们都迈着方步进这边屋里来了。伊芙琳一眼就看出她最担心的事终于成了事实。哈罗德面孔涨得通红,一句话没说完舌-头就会打滑。汤姆·卢理走路都东倒西歪了,他来到艾玲身边,一-屁-股坐进长沙发里,险些儿撞在她的腿上。坐下以后,两眼茫然,冲着大家直眨巴。伊芙琳也忍不住对他眨了眨眼,可心里觉得实在没趣。乔·安布勒悠然自得,面带微笑,把雪茄抽得咕咕直响。只有阿恩和密尔顿似乎还看不出有什么酒意。

安布勒说了:“这个城市是挺不错的,阿恩,你住长了就会有这种体会了。”

“我已经有这种体会了,”阿恩愉快地说。

哈罗德劲头十足地把头一摆,说:“你只要有我作参谋,阿恩,我包你还会感到更满意。”

他于是就提起嗓子,把本城大大赞扬了一番,伊芙琳很不安,她担心大家是不是会感到讨厌——她自己就听得很讨厌。可是看来倒又不像。他们个个都听得很专心。伊芙琳抓住一个机会,赶紧打断了丈夫的话头。

她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阿恩先生,你府上一向是在哪儿呀?”说完却想起阿恩太太方才明明已经都告诉她了,不过那也没关系。要紧的是不能让哈罗德多说话。他一喝酒就糊涂。可是他刚刚给拉上岸来,立刻又扑通跳进了水里:

“我告诉你,阿恩。你第一步棋,应该先在这山上的住宅区搞一幢住宅。史蒂恩家的房子,或者里奇威家的房子,都可以买。要住上有气派的房子,好让人家说:‘看,那就是阿恩的公馆。’你知道,这就给人一个印象:家底子厚着哪。”

伊芙琳脸都红了。听听这还像话么。可是阿恩却似乎仍然不觉得话里有什么不中听的地方,反倒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在找——”可是伊芙琳的话并没有说完,也没有人听见,因为哈罗德又大声嚷嚷开了。

“搞到有气派的房子——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广交朋友。本地人对待外来人,开头总很势利眼,不过也不会老是那么着——等到跟你成了相识,就不一样了。像二位这样的”——冲着阿恩夫妇把手臂一挥——“那决没有问题。将来管保对你们友好得不得了,只要现在先通过这第一宽……通过这第一宽……”他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说清楚了这个“关”字,并且摆出老资格的口吻,再郑重说了一遍。

伊芙琳用恳求的目光望了望小叔,可密尔顿还没有来得及插进一句话,汤姆·卢理嘴里早已说了叽里咕噜一大串,因为他牙齿紧紧咬着那熄了火的雪茄,吐字受到阻碍,话都是硬挤出来的。

“那希内顷呜群顷歇勒……”

“你说的是啥呀?”哈罗德钉住他问。

汤姆无可奈何,只好费劲地摘下嘴里的雪茄,可摘下的只是半截,还断下个烟-屁-股在嘴里,他就“呼”的一声,把嘴里的烟-屁-股朝对面啐去,哪知劲头不足,竟--湿--淋淋的落到了阿恩太太的裙兜上。

“抱歉,”他咕哝一声站起身来,懵懵懂懂就想去捡起来。幸而密尔顿的手及时在他上装上一按,他站立不稳倒了下去,阿恩太太就大大方方地微微抖了抖裙子,把烟-屁-股抖落在地上,自始至终没有低头瞧过一眼。

汤姆就口齿不清地接下去说:“真不巧……”——道歉似的冲着阿恩太太扬了扬手——“我本来是在说,那乡间俱乐部的事,内情我全听说了。”

密尔顿凑过身去对他悄悄说了几句。

“别来管我,”他气呼呼地说,“我的脑筋清楚着哪。他们今天来还不就是为了这个?”

伊芙琳坐在那里简直吓慌了,她拼命想说却说不出话。她看见自己的妹妹在冷笑,阿恩太太面孔涨得血红。阿恩先生低头瞅着自己的表链,在那里摸呀弄的。

“是谁不让你进,我也听说了,这人又有哪点儿比你强?老实说这种区区小事,我有办法。可惜以前我不认识你,不然我早给你解决了。哈罗德告诉我,说你为这个事很不痛快。”

密尔顿猛然站起身来,他尴尬得实在坐不住了。于是大家也都一个个紧张地站了起来,密尔顿急急忙忙表示他得早些回去了,阿恩夫妇巴巴地听得一字不漏。接着阿恩太太便强自把气咽下,转脸对吉赛勉强一笑。伊芙琳看见汤姆步履踉跄走上前去,把一只手按在阿恩肩上——就在这时身边突然新冒出一个焦急的声音,她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新雇的女仆希尔达。

“对不起,派珀太太,朱莉的手只怕是发了炎了。手上全肿起来了,小脸蛋儿火烫,还一个劲儿的哼哼——”

“朱莉在哼哼?”伊芙琳这反问的声调很高。她突然觉得请客的事顿时就靠后了。于是赶快回过头来,两眼一扫,朝阿恩太太悄悄走去。

“真是对不起得很,嗯——”她把这位太太的名字一下子给忘了,不过马上就又接下去说:“小女身\_体不大舒服。我上去一趟,一定尽快下来。”她转身快步跑上楼梯,留在脑海里的是一个乱哄哄的场面,雪茄的烟雾迷漫一片,屋子的中央议论喧哗,看那样子似乎快要争起来了。

到了孩子的房里,扭亮电灯一看,只见朱莉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时而还发出一两声哭喊。用手一探,小脸蛋儿好烫。她不觉惊叫一声,赶紧顺着小手臂摸到被窝里,拉出那只伤手来。希尔达说得没错,大拇指整个儿都肿了,一直肿到了手腕上,指头当中是个发了炎的小伤口。别是血中毒!她暗暗叫了起来,心里真吓坏了。敢情伤口上包布条掉了,有脏东西侵入进去了。弄破手是三点钟的事——现在快十一点了。前后八个钟头,得血中毒也不可能这么快啊。她赶紧去打电话。

对面街上的马丁大夫不在家。自己的家庭特约医师福尔克大夫电话没人接。她穷思苦想,走投无路之中,只好打电话去找专给自己看喉病的喉科大夫,她狠命咬住了嘴唇,等着等着,好容易那位大夫才找出两个医生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就在这盼穿双眼的一会儿工夫里,她觉得好像听见楼下人声喧嚷——不过现在她恍惚已经身在另一个世界了。十五分钟以后,她总算找到了一位医生,深更半夜把人家从床-上请起来,听那口气实在有点恼火。打完电话伊芙琳赶快回到孩子房里,看女儿的手又肿得厉害了些。

她急得直叫“上帝”,跪在床边,把朱莉的头发抚了又抚,摩了又摩。她又迷迷糊糊想到该去取些热水,于是便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可是衣带挂住在床栏上,她扑面一交,跌得趴在地上。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拼命地拉带子。带子没松开,却牵动了床,引得朱莉一阵-呻-吟。伊芙琳放轻了手脚,可是手指突然都不听使唤了,她一摸褶子结就在前边,一扯就把整个围腰一股脑儿扯了下来,这才脱-了身,急忙忙冲出房门。

到了过道里,听见楼下悄悄的,只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说话,口气挺强硬,可是等她到了楼梯口,那个声音也停了,随后是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她终于见到了赏乐厅里的光景:屋里只剩了哈罗德和密尔顿两个人,哈罗德靠在一张椅子里,脸色煞白,领口敞开,搭拉的嘴皮在抖动。

“怎么回事?”

密尔顿焦急地望着她,说道:

“刚才有些小小的争吵——”

这时哈罗德也看见她了,他使劲直起腰来,说开了:

“居然敢在我家里侮辱我堂妹夫!这个下三烂出身的暴发户真不是东西!居然敢在我家里——”

密尔顿告诉伊芙琳:“汤姆跟阿恩吵了起来,哈罗德也插了进去。”

伊芙琳直嚷了:“哎呀,密尔顿,你也真是,你就不能劝解劝解吗?”

“我劝啦,我——”

伊芙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朱莉病了——伤口受了感染了。你扶哈罗德去睡行不行?”

哈罗德抬起头来:

“朱莉病啦?”

伊芙琳没有理睬,擦身而过,一直走到饭厅里。一见那大酒缸还在桌上,化开的冰水都沉在缸底,她不禁一阵颤栗。前楼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密尔顿扶哈罗德上楼去了,随后又听见一声唧咕:“啊,朱莉没什么。”

“别让他到孩子房里去!”伊芙琳大声喊道。

这以后的几个小时真像做了一场噩梦。将近半夜医生来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做好了创面切开手术。医生到两点钟才走,临走给她留下了两个护士的地址,要她去请来护理,并且说好到六点半自己再来看一次。孩子果然得的是血中毒。

四点钟,留下希尔达守在床边,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她脱下夜礼服一脚踢到角落里,恨得浑身发抖。她换上一件家常便服,重又来到孩子身边,让希尔达去煮咖啡。

她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空到哈罗德房里去转一转,可是进去一看,哈罗德早已醒来,正愁眉苦脸地直瞪瞪望着天花板。两颗布满血丝、陷得深深的眼睛冲她转了过来。伊芙琳一时真把他恨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从床-上传来一个枯涩的声音:

“什么时候了?”

“中午了。”

“我真是十足发了昏——”

“还提这个干什么,”伊芙琳尖着嗓子说。“朱莉都得了血中毒啦。医生说也许要”——说到这里她声音都哽住了——“医生说她那只手只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

“她的手叫那只——叫那只酒缸割破了。”

“就在昨儿晚上?”

“哎呀,你这人怎么那么多废话?”她都哭出来了。“她得了血中毒啦。你没听见吗?”

哈罗德瞅着她不知所措——想要坐起来,可撑起半个身-子就僵住了。

“快让我穿衣服,”他说。

伊芙琳的火儿渐渐消了,一阵疲惫和怜惜的巨浪卷来,把她打垮了。自己的不幸,毕竟也就是他的不幸啊。

“对,”她没精打采地说,“我看你还是快穿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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