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睡醒过来,看到的是一个秋季的晴天——玩橄榄球的天气。昨天的沮丧无影无踪了,他喜欢街上的人们。中午,他坐在瓦泰尔大饭店里,霍诺丽娅的对面;只有想起这个馆子的时候,他不会回忆那些香槟酒宴会和从两点开始一直吃到暮色苍茫才结束的漫长的午饭。
“嗳,来点儿蔬菜怎么样?你不是该吃点蔬菜吗?”
“哦,好吧。”
“这儿有菠菜、花椰菜、胡萝卜和菜豆。”
“我喜欢花椰菜。”
“你吃两样蔬菜,好不好?”
“我吃午饭通常只吃一样蔬菜。”
那个侍者装出一副非常喜爱小孩的模样。“多么可爱的小姑娘!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
“吃什么甜点呢?待会儿点怎么样?”
侍者走掉了。霍诺丽娅眼巴巴地望着她的爸爸。
“咱们要干些什么呢?”
“咱们待会儿先上圣奥诺雷路那家玩具店去,你爱什么就买什么。接下来,咱们到帝国剧院去看杂耍。”
她踌躇了一下。“我喜欢看杂耍,玩具店不用去了。”
“干吗不去。”
“哦,你已经给我买了这个玩具娃娃。”她随身带着哪。“再说,我的玩具着实不少嘛。何况咱们眼下算不上有钱人了,对不?”
“咱们从来不是有钱人。不过,今天你要什么都买给你。”
“好吧,”她顺从地同意。
她的妈在世,她还有个法国保姆那会儿,他有意严一些;可是现在他放松了,尽可能显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他不得不既做她的爸爸,又做她的妈妈,一点也不能引起她对他的隔阂嘛。
“我想要跟你认识,”他一本正经地说。“首先,让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查尔斯(1)·J·韦尔斯,住在布拉格。”
“啊,爹爹!”她格格地笑起来。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坚持问下去;她马上也演起戏来:“霍诺丽娅·韦尔斯,住在巴黎帕拉蒂纳路。”
“有丈夫吗,还是单身?”
“没有,没有丈夫。单身。”
他指指那个玩具娃娃。“可是我看到你有一个孩子,太太。”
霍诺丽娅不愿意否认这个娃娃是她的,把它抱在胸口,很快想出了回答:“是啊,我有过丈夫,可是现在没有了。我丈夫去世了。”
他很快地接着说:“娃娃叫什么名字?”
“西蒙娜。按照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的名字起的。”
“你在学校里成绩这么好,我感到很高兴。”
“这个月我第三名,”她夸口说。“埃尔西”——那是她的表姐——“只得到个十八名;理查德呢,差不多是末了一名。”
“你喜欢理查德和埃尔西吗?”
“啊,喜欢。我很喜欢理查德;埃尔西呢,也挺喜欢。”
他小心谨慎地,可是装得随随便便地问:“马里恩大姨妈和林肯姨夫——你更喜欢哪一个?”
“啊,我想,是林肯姨夫吧。”
他越来越感觉到她不简单。他们走进来的那会儿,背后有一阵低声的“……真可爱”;现在呢,旁边那张桌子的人都静下来听她说话,都瞪出了眼望着她,好像她是一朵没有知觉的鲜花似的。
“我跟你干吗不住在一起?”她突然问。“是因为妈妈去世了吗?”
“你得待在这儿,多学点法语。要做爹的照顾得你这么好有困难嘛。”
“我确实不再需要多少照顾。我样样都自己干。”
他们走出馆子的时候,出人意料地一男一女叫住了他们。
“唷,老韦尔斯!”
“你们好,洛兰。……邓克(2)。”
突然出现了往昔的幽灵:邓肯·谢弗,大学里的同学。洛兰·夸尔斯,一个三十岁的脸色苍白的金发美人;三年前,在那挥金如土的日子里,帮他们一个月过得像一天那样快的那一伙中就有她。
“我丈夫今年来不成啦,”她在回答查利的时候说。“我们穷得没命。所以他给我两百块钱一月,跟我说我靠这点儿钱也对付得了。……这是你的小女孩?”
“回进去坐一会儿怎么样?”邓肯问。
“不行。”他有个借口感到高兴。跟往常一样,他总是感觉到洛兰有一股热情的、挑逗的魅力,不过他自己的生活节奏现在不一样了。
“好吧,那一起吃晚饭怎么样?”她问。
“我没有空。把你们的地址留给我,让我打电话找你们。”
“查利,我相信你没喝醉。”她作出判断说。“我确实相信他没喝醉,邓克。拧他一把,看他醉没醉。”
查利把头向霍诺丽娅一扬。他们两人笑了。
“你的地址呢?”邓肯怀疑地问。
他踌躇了一下,不愿说出他住的旅馆的名字。
“我还没有借旅馆。还是我打电话给你们。我们现在上帝国剧院去看杂耍。”
“好啊!我也正想去看哪!”洛兰说。“我想看看小丑啊、走绳索的啊、变戏法的啊。咱们去看吧,邓克。”
“我们先得去办件事,”查利说。“也许咱们在那儿会遇见你们。”
“好吧,你这势利的家伙。……再见,漂亮的小姑娘。”
“再见。”
霍诺丽娅有礼貌地行了个屈膝礼。
不知道为什么,他讨厌这次偶然的会面。他们喜欢他,因为他在干正经事,因为他严肃地做人;他们想见他,因为现在他比他们坚强,因为他们想从他的力量中获得支持。
在帝国剧院里,霍诺丽娅骄傲地拒绝坐在她爸爸的折叠的大衣上。她已经是个有主见的人了,自己有一套规矩;查利越来越巴不能够在她完全定形以前,使她的性格多少有点像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想了解她是没有希望的。
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在门厅里遇见了邓肯和洛兰,那儿有一班乐队在演奏。
“去喝一杯?”
“好吧,不过,别上酒吧间。咱们去找一张桌子。”
“真是个十全十美的爸爸。”
查利一边恍恍惚惚地听着洛兰说话,一对望着霍诺丽娅的眼光从他们的桌子上移开;他跟着她的眼光在房间里看来看去,一心想看到什么,却拿不准她在看什么。他们两人的眼光遇上了,她露出微笑。
“我喜欢那柠檬水,”她说。
她说了些什么呢?他想望的是什么呢?后来,坐着出租汽车回去的时候,他把她拉到怀-里,让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脯上。
“宝贝,你想到过你的妈妈吗?”
“想,有时候想,”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希望你别忘掉她。你有她的相片吗?”
“有,我想有的。反正马里恩姨妈有。你干吗希望我别忘掉她?”
“她生前非常爱你。”
“我也爱她。”
静默了一会儿。
“爹爹,我要跟你一起过,”她突然说。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他就是想要她这样提出来。
“你不是过得很愉快吗?”
“可不是,可是我最爱你。你呢,既然妈妈去世了,也最爱我,对不对?”
“那还用说。不过,你不会永远最爱我的,宝贝。你会长大成人,遇上一个跟你年纪相当的男人,跟他结婚,忘掉还有一个爹爹哪。”
“可不是,这话不假,”她平静地同意。
他没有走进房子。他九点钟再来;为了到时候谈他那件非谈不可的事情,他要保持精神抖擞。“安全回家以后,你在那个窗口露露脸。”
“好吧。再见,爹,爹,爹,爹。”
他等在黑暗的街上,直到她在楼上的窗口露脸,神情热烈,满面红光,亲-亲她自己的手指,把飞吻送进黑夜。
【注释】
(1)查尔斯:查利的正式称呼。
(2)邓克:邓肯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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