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三

他们在等他开口。马里恩穿着一身庄严的夜礼服,这身打扮叫人依稀想到是丧服,她坐在咖啡器具后面。林肯走来走去,神情兴奋,看来他刚才一直在说话。他们跟他一样急于谈正题。他几乎是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我想你们知道我来看你们为的什么事——我这次来巴黎的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马里恩摸着项链上的黑星,皱起了眉头。

“我巴不得马上有个家,”他接着说,“我也巴不得马上让霍诺丽娅待在那个家里。我感激你们为了她妈的缘故收留了她,可是情况现在改变了,”——他踌躇了一下,接着更有力地说下去——“拿我来说,有了根本性的变化,我要求你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我要是否认三年以前我行为不检点的话,那是愚蠢的——”

马里恩抬起头望他,眼光冷酷。

“——不过,那一切都过去了。上回我跟你说过,已经有一年多,我每天只喝一杯酒,这一杯我是有意喝的,免得酒在我想象里变得太了不起。你们懂得这种想法吗?”

“不懂,”马里恩干巴巴地说。

“这是我对自己耍的一种手段。这样来保持平衡。”

“我懂你的意思了,”林肯说。“你不想让酒对你有诱惑力。”

“可以这么说。有时候,我忘了,就不喝。可是,我还是设法喝这一杯。反正我所处的地位也没法拼命喝酒。我代表的那些企业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我要把我的姐姐从伯林顿接出来,给我管家,我也非常想跟霍诺丽娅一起生活。你们知道,哪怕她的妈跟我闹得不愉快的时候,我们也从来不让任何事情影响霍诺丽娅。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知道我照顾得了她,还有——好吧,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他知道眼下他免不了挨一顿痛骂了。会骂上一两个钟头,这滋味可不好受;不过,他要是能捺住那不可避免的怨气,装出一副改邪归正的浪子的虚心的姿态,到头来,他可能达到目的。

要忍住性子,他对自己说。你并不要辨什么是非曲直;你要的是霍诺丽娅。

林肯先开口:“我们上个月收到你的信,就一直谈论这件事情。我们很高兴让霍诺丽娅住在这儿。她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们挺乐意照顾她,不过,问题当然不在这儿——”

马里恩突然插嘴说:“查利,你能有多久不喝得醉貌咕咚?”她问。

“永久,我希望。”

“这话哪一个能相信?”

“你知道,我原来酒喝得不怎么凶,我不做买卖,上这儿来以后,什么事也没有,才大喝起来。那会儿,海伦和我到处转悠,跟一伙——”

“请别把海伦扯进去。听你这么说她,我受不了。”

他沉着脸看她。他一直说不准海伦生前这姐妹俩有多亲。

“我喝酒的时间只有一年半——从我们来到这儿起,直到我——身\_体垮掉。”

“这段时间够长了。”

“这段时间是够长了,”他表示同意。

“我是完全为了海伦才负起这个责任的,”她说。“我总是想她本来会要我干些什么。坦白地说,从那一宿你干出了那件岂有此理的事情,我心目中压根儿就没你这个人了。我没法改变自己的看法。她是我妹妹。”

“是啊。”

“她临终的时候,要求我照顾霍诺丽娅。当时,你要是不在疗养院里的话,事情可能会好一些。”

他没话可回答。

“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那天早晨海伦来敲我的门,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她说你把她锁在门外。”

查利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这比他料想的更不好受;他原想长篇大论地辩白和解释,可是他才开口说:“那一宿,我把她锁在外面——”就给她打断了:“要我再听一回,我受不了。”

沉默了一会儿,林肯说:“咱们扯开去了。你要马里恩放弃她的合法监护权,把霍诺丽娅交给你。我想关键在她是不是信任你。”

“我不怪马里恩,”查利慢腾腾地说,“不过,我认为她可以完全信任我。我过去一直行为正当,三年以前才开始生活放荡的。当然啦,我随时都可能变坏,这样想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咱们等得太久,霍诺丽娅的童年就会过去,我就失去了有一个家的机会。”他摇摇头,“那我就干脆失去她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是啊,我知道,”林肯说。

“你以前怎么不想到这一切,”马里恩问。

“我想,我也时不时地想过,可是那会儿海伦跟我处得不愉快。我同意把孩子交给你们监护的时候,正仰面朝天躺在疗养院里,而且我的钱都在股票市场上蚀光了。当初,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检点;我想只要能让海伦安心,我什么都同意。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在正正经经地干活,而且我的行为好得没得命,就——”

“请别当着我面赌咒发誓,”马里恩说。

他望着她,大吃一惊。她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凶,越来越明显地流露出她的反感。她把她对人生的一切恐惧砌成一堵墙,拿它来阻挡他。可能是几个钟头以前,她跟厨子拌过嘴吧,所以她才会这样琐碎地数落。查利想到让霍诺丽娅待在对他这么憎恨的气氛中,心里越来越慌了;这儿一句话,那儿摇摇头,这种憎恨早晚会暴露出来,霍诺丽娅的心中会被根深蒂固地埋下一些不信任的根苗。可是,他憋着一肚子火,不让它发作,脸上不露出一丝痕迹;他已经赢得先手,因为林肯发觉马里恩的谈吐荒谬,轻轻地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她反对“没命”这个词儿。

“再说,”查利说,“我现在能给她一些特殊照顾。我要带一个法国家庭女教师到布拉格去。我已经租了一套新公寓——”

他停住嘴,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不可能指望他们对他的收入又比他们的高一倍会心平气和。

“我想你能比我们使她的生活过得更豪华,”马里恩说。“几年前,你在乱花钱的那会儿,我们过的是花十个法郎都得掂量一下的日子。……我猜想你又开始在这么干了。”

“啊,不,”他说。“我已经学乖了。当初我也苦苦-干-过十年,你也知道——直到跟许多人一样,在股票市场上交了好运。运气好极了。看来用不着再干什么了,我才不干的。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长时间的静默。他们三人都感到神经紧张,而查利呢,一年来第一次想喝一杯。他现在拿得稳林肯·彼得斯想要把孩子交给他的。

马里恩突然哆嗦起来;她多少能看到查利现在已经站稳脚跟;再说,她那做妈妈的感情也承认他的愿望是合情合理的;不过,她长期以来带有一种偏见——这种偏见的根源是她莫名其妙地不相信她的妹妹生活幸福,而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了那件叫人震惊的事情以后,她的偏见就变成对他的憎恨。这完全是因为当时她正巧身\_体有病,境况又不好,恶劣的心绪使她不由得不信确实有邪恶的行为和邪恶的人。

“我没法不这么想!”她突然叫起来。“你该对海伦的去世负多大的责任,我不知道。这件事你应该去跟你自己的良心核计。”

他像触电似的浑身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有一刹那差一点跳起身来,一个没有发出来的声音硬憋在嗓子眼里。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性子没发作,一刹那,又是一刹那。

“别难受,”林肯过意不去地说,“我从来不认为这件事你有责任。”

“海伦是心脏有毛病才去世的,”查利愁眉苦脸地说。

“是啊,心脏有毛病。”马里恩说,好像这话对她有别的意思似的。

她发作以后也感到没劲了;这时,她才看清他,发现不知怎么的,他已经控制了局面。她向她丈夫瞟了一眼,从他那儿得不到帮助;突然她甘心认输了,好像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似的。

“你爱怎么办都行!”她从椅子上蹦起来,嚷着说。“她是你的孩子。我才不来碍你的事哪。她要是我的孩子的话,我情愿让她——”她硬是克制住自己。“你们俩决定吧。这种情况我受不了啦。我不舒服。我要去睡了。”

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林肯说:

“这一天对她来说也够受的了。你知道她受的刺激有多深——”他的声音几乎像在赔不是。“一个女-人脑子里有了想法以后啊!”

“那还用说。”

“事情会顺利起来的。我想她现在看到你——养得起孩子了,所以我们没有正当的理由妨碍你或者妨碍霍诺丽娅。”

“谢谢你,林肯。”

“我还是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我走了。”

他走到街上,还在打哆嗦,但是从波拿巴路一路走到码头区,精神振作了;当他越过塞-纳河的时候,在码头上的灯光下,他生气勃勃,感到兴高采烈。不过,回到房间里,他睡不着。海伦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他原来多么爱海伦啊,直到他们毫无意义地糟蹋对方的爱情,把爱情扯成碎片。在那个马里恩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怕的二月夜晚,两口子已经暗暗吵了几个钟头。在佛罗里达饭店,他们大闹了一场,接着他打算带她回去,可她去吻了坐在一张桌旁的小韦布;后来,她歇斯底里地胡言乱语。他独自个儿回家,简直气疯了,用钥匙锁上了门。他怎么能知道她一个钟头以后会独自个儿回来呢,又怎么能知道要下大雪,而她穿着便鞋在雪地里转悠,恍恍惚惚,连出租汽车都不叫呢?结果,她害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这简直像是个奇迹;接下来是一大堆担惊受怕的护理工作。他们“和好”了;不过,那是结局的开端。而马里恩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活剧,而且想象她的妹妹还吃了许多苦头,她怎么忘得了呢。

回忆往事使他跟海伦格外亲近;天蒙蒙亮的时候,柔和的白色亮光悄悄地照在他的身上,他似醒非醒地跟她谈起话来了。她说他给霍诺丽娅的安排是再好都没有了,她要霍诺丽娅跟他在一起。她说她感到挺高兴,因为他一直规规矩矩,而且干得越来越好。她还说了许多话——非常亲密的话——可是他穿着白衣服坐在秋千上,秋千越荡越快,所以最后她说的那一切他都听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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