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同学少年都不贱
Every Junior Has A Good Time
秘传的《仕兰校史·神人篇》记载,路明非此人,六年中学过得又窘又怂,一无是处。根据表弟路鸣泽的爆料,路神人身世可哀,爹妈扔下他不管,在国外跑七八年没露脸了。他被寄养在叔叔家,非常能吃,纯是个吃货……在强者云集的仕兰中学,这种人就是长在路边的杂草,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踩踩他。
苏菲拉德披萨馆,路明非独自坐在包间里……提着一个马桶座圈。
真见鬼!参加文学社聚餐就这pose?倒似拿着某种外门兵器来砸场的西域番僧!
他原本还兴冲冲的,结果进门就给彬彬有礼的侍者拦住,并一棍子打懵,“出去!我们这里的卫生间都是蹲式,不买你们的马桶圈。”
路明非也知道这样不好看,可是没办法,婶婶的命令大过天,叔叔不从都得跪键盘,他路明非何德何能,就敢抗旨不遵?偏偏建材城离叔叔家颇有点路,他算来算去,冲到建材城买了马桶座圈就不剩什么时间了,只能直接来聚餐。就这样还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把马桶圈套在了脖子上……感觉像是穿着圣衣的胸铠,结果就他一个准时到了。
“这帮人能靠谱点儿么?”路明非想着就一阵阵地火大。
除此之外就是紧张,他很久没见某个人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人对爱情还年少无知时有两个常见的表现,一是从班里那些长得有些抱歉的女孩们中矮子里拔将军,圈一个就算梦中情人,甚至思考将来要娶她,还有一个就是自认为在那女孩面前会是个好演员,努力想笑一个让那女孩眼前一亮的笑来,却没考虑自己天生一张不善笑的苦瓜脸。
好在路明非并不是苦瓜脸,如果非用某种蔬菜来比喻他,他更像一棵在太阳下晒久了的芹菜……
门开了,进来的人矮胖矮胖,圆滚滚的肚子皮带都勒不住。
“什么阵势?手提马桶?”对方一见路明非的扮相惊了。
“徐岩岩?”路明非认出来了。
那是班里那对双胞胎之一,在文学社告别会上赵孟华向陈雯雯表白,打出“I love you”的光幕来,路明非演“i”,徐岩岩俩兄弟演“o”。一年不见身材越来越像“o”。
徐岩岩上下打量路明非,“没事儿吧你?”
“没事啊。”路明非有点木,还在心里操练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徐岩岩有点胆战心惊,-屁-股蹭着椅子边坐下,拿眼角余光瞄路明非。
路明非是仕兰中学的传说。
作为市里名列第一的贵族中学,仕兰中学不乏传说。钢琴十级琵琶八级英语六级如过江之鲫,每年毕业都有四五个拿奖学金去美国或者欧洲留学,向国家游泳队输送过运动员,涌现过“武英级”的好手。那家伙生得就跟大侠似的,专攻双刀,英姿飒爽,家里还有钱,雷克萨斯接送。每每看见这位背后插着两把练习用刀,红缨飘飞于两肩,挺直腰杆,扎马似的坐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上……想不成为传说都难。
但自从路明非崛起于仕兰中学,其他传说都黯然失色。
秘传的《仕兰校史·神人篇》记载,路明非此人,六年中学过得又窘又怂,一无是处。根据表弟路鸣泽的爆料,路神人身世可哀,爹妈扔下他不管,在国外跑七八年没露脸了。他被寄养在叔叔家,非常能吃,纯是个吃货……成绩自然是很惨淡的,而且嘴欠,你永远想不到下一刻他嘴里会蹦出什么烂话来。上课时要么痴痴地望着窗外微笑,要么鬼祟地躲在最后一排打盹,口水流了满桌。家长会都没人来参加,大概叔叔婶婶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在强者云集的仕兰中学,这种人就是长在路边的杂草,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踩踩他。
唯一的特长是打“星际争霸”。他就靠这个混了,以打“教学赛”为名在网吧蹭了别人不知多少上网费和饮料。谁想跟他学两招,只要说“路明非,放学一起网吧玩去,网费我包了还给你买瓶营养快线”,这家伙绝对扭-动着凑上来,涎皮赖脸,全无师范的尊严。
但传说之所以成其为传说,往往在于其流星般经天而过,猛然间神秘崛起!
路神人毕业前,在文学社的告别会上,大家都欢呼金牌小生赵孟华和美\_女榜高手陈雯雯终于表白牵手,顺便耻笑路神人也曾对某人有非分之想时……
天使降临,手握刀剑!
路神人旗下的绝色小妹推开大门,容光照月,带着一水儿的漂亮妞儿,带着路神人的各式靓衫,在路神人面前那叫一个低眉顺眼,最后挽着他登上法拉利绝尘而去。
每个人都在传诵那小妹的容貌和气场,那娇媚,那凌厉,鲜花刀剑,同场飞舞。仕兰中学的男生又惊又妒,女生觉得捆一块儿都比不上那小妹回眼一瞥的风华!
这之后,路明非洗掉衰人命格,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快消息传来,路明非获得了仕兰中学有史以来最高的奖学金,就读于美国私立贵族大学卡塞-尔学院。这学院严格无比,曾在面试中把仕兰中学所有精英都给拒了,可就像是求着路明非入学似的。后来他们的校长还给仕兰中学校长发来了热情洋溢的感谢信,说感谢您为我们培养了那么好的学生。仕兰中学校长把这封写满溢美之词的信和路明非摸爬滚打在及格线上的成绩单对比,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幻灭。
徐岩岩暗地里打量路明非,见神人分别一年来衣着照旧,上身一件白色的大T恤,下-身一条大-裤-衩,脚上一双仿得很不正宗的耐克鞋。
照旧土得掉渣。
徐岩岩决心谨慎。路明非携大美妞、法拉利跑车和巨额奖学金,击溃了无数人的自信,荣登仕兰中学“此獠当诛榜”第一位,是个男生人人得而诛之的角色。人总是看不惯以前不如自己的家伙爬到了自己需要仰视的位置。但徐岩岩摸不清此人路数,还不敢立刻蹦出去痛下杀手,为男生除害……
徐岩岩以前和路明非关系倒还凑合,不过今天群里有人说路明非要来,徐岩岩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毕竟是个以前谁都看不上的主儿,徐岩岩也有几次没给路明非好脸色。如今路明非牛逼大了,一副神游物外懒得搭理自己的样子,鬼知道是不是记仇。
路明非完全没注意到徐岩岩的目光,他又在练习微笑……嘴角僵硬地抽动着,这笑容在徐岩岩看来有说不出的杀气四溢。
“你这是……要修马桶?”徐岩岩试探着问。
“不是……自备的圈儿坐起来舒服。”路明非没明白徐岩岩的意思,但烂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行啊你。”徐岩岩心里越发没谱。每年几万美元奖学金的主儿,千金之子修马桶?胜而不骄,果然是劲敌!
又一个人进来,跟徐岩岩好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瞅了路明非一眼,也是一惊,“路明非?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路明非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问。
包间里静得有点诡异,徐岩岩徐淼淼兄弟俩小声说话,抽空偷看一眼对面的神人,神人眼神空洞,时而微笑,手握一只马桶圈,虽然不知路数,但显然杀气逼人。
十五分钟后,人三三两两地来了,每次推门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惊问路明非有事没事,搞得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的,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最后连很少在文学社活动的钢琴小美\_女柳淼淼也来了,文学社聚会变成了小型同学会。包间里热闹起来了,大家互相聊聊近况,也就没那么多人关注路明非了。
“什么打特价?”徐岩岩翻着菜单。
“管他什么特价,赵孟华说今天的单他都买了,一人一个海陆全套的披萨,外加无限续杯可乐!”徐淼淼大声说。
“土狗!赵公子买单还吃什么披萨?爷要一份黑松露肉酱意面,配里海黑鱼子!”有人说。
“你就装吧!还里海黑鱼子,你知道里海在哪里么你?”徐淼淼一嘘,“这不填肚子的玩意儿没劲!”
“我看它最贵……我这里磨刀霍霍要宰赵孟华呢,你们不知道他最近牛逼大了,他家公司要上市了,不宰白不宰!”
“赵公子越来越阶敌了!要超过……”徐淼淼瞥了路明非一眼,“变成‘此獠当诛榜’第一了!”
“老大一直是阶敌中的阶敌。”有赵孟华的小弟搭茬。
只有柳淼淼不说话,按着膝盖乖乖地坐在一旁,抿着嘴笑。柳淼淼一直都是那种说话细声细气、有点娇弱的漂亮女生,看起来比其他人小了一两岁,一双修长白净的手,钢琴十级,有双很乖的眼睛。路明非班里男生分为三派,一派拥戴“小天女”苏晓樯,一派声称柳淼淼比苏晓樯漂亮多了,剩下的都归在陈雯雯名下。
路明非漫无边际地想着中学时候的事,而陈雯雯还没有来。
“你在复旦?”他试着和柳淼淼搭茬。
以前他是陈雯雯旗下的骁将,贬低柳淼淼是“小毛丫头”。其实他心里承认柳淼淼是个小美\_女,但就是看不得班里男生围绕在柳淼淼前后,好似小女神座下的男侍,还听见两个喜欢柳淼淼的男生私下里交心说,“这辈子我估计是娶不到柳淼淼了,让给你吧!”另一个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一定对她好!”
什么见鬼的兄弟义气?
但柳淼淼对路明非还不错,愿意理他,有一次路明非百无聊赖地跟柳淼淼问钢琴怎么练,柳淼淼说很辛苦,要从小练指力。然后柳淼淼就在窗户玻璃上单手有力地弹奏了几个小节,玻璃被她敲得微震。路明非就敲不出那样的效果来。路明非记住了柳淼淼那双修长纤细的手在玻璃上留下的漂亮光影,从此就不说她是“小毛丫头”了。
“嗯。”柳淼淼点头。
柳淼淼穿了条傣族风格的筒裙,蜡染的蓝色合欢花,配了件白色的吊带背心,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居然还画了淡妆。不到一年的时间,小毛丫头就长开了,现在走在街上大概会有猥琐大叔回头看吧?一年过去大家好像都比以前变化了点,同学少年都不贱。
路明非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那家伙一脸晦气,凌乱的脑袋好似一蓬鸡毛。他想捂脸,真想不到卡塞-尔学院的精英教育也能出这种货色……路明非以前翻《知音》,说一个人是否能成为贵族,取决于十三岁前的生活环境。果不其然,土狗一生是土狗。就算他开那辆布加迪威龙来,也不会有恺撒那般太子莅临的气场。
他耷拉着脑袋起身,想离开这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出去溜达溜达,一推门,“砰”的一声。
门外一张好大的脸,中间一条红印,被玻璃门边打的。
今天要请客的金主赵孟华瞪大眼睛看着路明非,见鬼似的,不明白这家伙撞了自己一下何以还能如此淡定。以前,赵孟华负责请饮料请上网,路明非负责拍马溜须,配合默契。而此时路明非双眼空洞,仿佛目中无人,又似乎神游物外。
“我没事我没事。”路明非反应过来了,赶紧说。习惯成自然,今天他见每个同学的第一句话都一样。
“我……我有事!”赵孟华捂着脑袋。
要搁以往赵孟华早发火了,但一时没敢……因为看不出路明非的路数。
赵孟华是那一届本市高考状元,考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家里有关系,大三大四跟耶鲁大学交换学生的名单里内定有他。一切都很棒,本来也该是传说级的人物。偏偏这一届里出了路明非这种黑得跟煤球一样的黑马,完全抢了他的风头。仕兰中学的老校长不知卡塞-尔学院是何方神圣,但算出路明非的奖学金是每年大约三十万人民币时,惊叹了。高考结束张榜公布,路明非的名字高居在状元赵孟华之上,独占一行,当真是力压群雄!赵孟华仰头看着那张巨大的红榜,围观榜单的人都在讨论那个叫“路明非”的神人。就凭他?那个小写“i”?赵孟华郁闷得就差一口血喷出来。
路明非出门,赵孟华进门,门在两人间合上,包间里一片“老大”声。
长长的走廊里,炽烈的阳光从右边来,从右到左,一层层抹去黑暗。地下映着长长的窗影和人影,人影有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裙摆,在风里微微地起伏。路明非慢慢地把头扭向右边,看见白色的棉布裙子,裙上交叠的双手里握着一本书。
走道很长,但真不凑巧,此刻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能够阻隔两个人的视线。
寂静。
“又不是见初恋女友,怎么就那么怂呢?”路明非准备好的微笑全泡汤了。再次见面时,仍然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陈雯雯,路明非‘初次暗恋对象’,长达三年,无疾而终,花落赵孟华。”
如果路明非有一本人生档案,在他年纪很大以后回头读,关于陈雯雯的只是这些而已。没牵过手,没看过电影,没去旅行过,连一点点机会都没有过。一段乏善可陈的暗恋。在渐渐模糊的记忆里,偶尔闪过的是入学那天长椅上白色的裙裾,和映在女孩脸上的光影。
“嗨,路明非。”陈雯雯说。
“哦哦,我上洗手间。”路明非说。
两人擦肩而过。
路明非在洗手间混了一圈回到包间里,披萨已经上了,一群人吃得热火朝天。他的位子上放着那只华丽的马桶座圈,旁边坐着陈雯雯。他有些踌躇,不过就剩那么一个位子了,他只能轻手轻脚坐下,叉了块披萨饼到自己碟子里。陈雯雯微笑着跟他点点头,大概是没睡好,脸色不好看。路明非吃了两口抬头,才发觉赵孟华坐在他俩对面。
“搞什么飞机?”他心里嘟囔。
陈雯雯是赵孟华的女朋友,当然应该跟赵孟华坐一起。
他有点担心这伙人又耍他,他们不是没耍过。左左右右看了一圈,他忽然意识到大家这么坐是因为他。所有人都没选路明非身边的座位,陈雯雯最后一个来,留给她的只有那个空位。
“我跟他们换个位子?”路明非不好意思地跟陈雯雯说。
陈雯雯摇摇头,忙着低头发短信。发完短信她把手机向下扣在桌上,开始喝奶油蘑菇汤。她的脸被汤碗挡住了,路明非想看一眼都不行。
隔着老远,赵孟华的手机“嘟”的一声,赵孟华拿起来看了一眼新短信,简单地回了一条,也把手机向下扣在桌上。
“老大牛逼了呀!”小弟把手伸向赵孟华的手。
“你才知道我牛逼么?”赵孟华跟他握手,还有点不适应,“你跟我握手干吗?什么路数?”
“鬼才握男人的手……我是想看看你的表。”小弟抓过赵孟华的手腕,露出一块厚重的表,表面流淌着金蓝色的淡淡微光,“劳力士?”
“哇噻,‘游艇名仕’!4016的机芯!老大,戴金表了!”同学里有的是识货的。
大家都把手里的披萨放下,过去围观赵孟华的表。那边热热闹闹的,这边只剩下陈雯雯和路明非,满桌散落着些吃了一半的披萨。
其实路明非也想凑过去看看,一块好表对于男生而言总是很酷的,虽然路明非不懂,但是他也知道戴一块好表的巨大意义就像……南太平洋群岛上的猴子把野果放进腮帮子里,营造强硬有力的双颊……以吸引母猴子的注意。昂贵的男用装饰品,恺撒常戴一块百达翡丽,偶尔也会换成真力时或者格拉苏蒂什么的。
但是路明非没动,因为陈雯雯没动,路明非要是也凑过去这里就只剩她独自坐着了。陈雯雯还在发短信。
那边聊得越来越热火朝天,男生们好几个戴表的了,各自展示,稍带着议论最近那小谁买了辆吉普在学校里开,小谁挂了三门课居然是因为去上高尔夫球课了,以及小谁从来不住宿舍而是租一月一万二的酒店式公寓……这些话题距离穷狗路明非都很远。那些人距离他也很远,现在距离他最近的人反而是陈雯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陈雯雯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他,一直发短信,没完没了。
真尴尬啊,路明非忽然开始想念芬格尔,要是那废柴师兄在这里……他显然不会尴尬窘迫什么的……他会抓住机会把龙虾披萨拖到自己面前!路明非忽然有点喜悦,悄悄把服务员刚上的整张龙虾披萨拖到自己身边,嗅着奶酪被烤化的香气,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于是忘乎所以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太-yin-荡以及太猥琐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扭头。包间里忽然静了下来。
路明非一缩头。
陈雯雯按下短信发送键。
赵孟华的手机“嘟”的一声,“您有新的短信。”
路明非知道陈雯雯在跟谁发短信了……他一时间茅塞-顿开,超新鲜,原来他妈的有女朋友有这么大的好处!即使吃饭不坐在一起还可以发短信聊天,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两个人可以慢慢聊……周末要不要出去玩……昨天那家牛肉面店好不好吃……最近看了本好看的漫画……我们去年种在植物园的花抽条了……就这么“嘟”来“嘟”去。
周围再怎么喧嚣吵闹,可两个人自己还有个世界,安静得能听见窗下阴影里去年春天丢失的那粒花籽在发芽。
真文艺,文艺得让人伤感。
路明非久经考验的氪金狗眼羡慕妒忌恨地瞎了,心想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呢?哦,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永远都不知道别人私下里多亲近……原来自己总是个傻逼……路明非脑子里胡思乱想,咧开嘴,无声无息地笑了,有时候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时,就会笑得像个白痴。
赵孟华收回劳力士戴上,“先吃东西先吃东西。”
柳淼淼坐在旁边,默默地翻着自己的手机。其他人也都各自回座,边啃披萨边骂某某老师实在太变态了。
气氛闷得有点怪异。
“去趟洗手间。”路明非站了起来。
服务生所说的“蹲式便器”上,路明非手攥一团纸,虽然摆出一副标准的蹲坑儿姿势,但他其实是在思考……忽然间很多事在脑海里翻滚。
诺诺生日的晚上,正牌男友恺撒正在校园里带领学生会的蕾丝白裙美少-女们扛着冲锋枪屠龙,他和诺诺在山顶冷泉边看星星。诺诺把手机放在石头上,等一个人的祝福。那时他坐在诺诺身边,用脚踢着冰凉的泉水,觉得和红发小巫女呼吸相通。后来他送了漫天的烟花给诺诺。心里蠢蠢欲动。
某个下午他和陈雯雯一起做值日,陈雯雯坐在讲台上微微笑,低头发短信。他兴高采烈地挥舞拖把跑来跑去,因为教室那么大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陈雯雯两个人,他觉得和陈雯雯无比接近,即使拉个手什么的也不是没可能。心里蠢蠢欲动。
文学社毕业聚会,他和陈雯雯去订了电影票回来,走在河边的路上,陈雯雯低头发短信,袖口蹭着他的肩膀。他心里小鹿乱撞……不!是几百头身高两米五的大角雄鹿在他的胸膛里豪情四溢地撞来撞去,搞得他鼻血欲流面带桃花,觉得此一刻自己和陈雯雯共有,恨不得此路能长到天边……蠢蠢欲动……
TNND!自己的情史上可堪写的就只有“蠢蠢欲动”四个字么?
每次蠢蠢欲动的时候,对方都在发短信等短信……少侠带着侠女共乘一马走在莽莽草原上,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少侠白衣侠女红裙,此一刻恨不能天长地久,结果侠女嘴唇微动,在“千里传音”跟那远在南方的男朋友对山歌。这什么狗屁剧情?什么垃圾作家才能写出这么渣的男主?
可如果他路明非是活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就是个垃圾作家写的……他就是那个渣到爆的男主。
不,不是男主,只是路人甲乙丙丁。
有时候他觉得诺诺和恺撒说话不多,感情也并不怎么好的样子……心里蠢蠢欲动。可是人家是男女朋友喂拜托……诺诺和恺撒私下里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拉手吧?也会拥抱吧?也会打kiss吧?MD,恺撒老大一看就是那英俊浪荡的色中饿鬼!
世界上最悲催的事,是你暗恋某个女孩,而她开心地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当你满腔文艺气忧伤地在月光下独自漫步思念她的时候,同一片月光下她拉着某个人的手靠在某个人的臂弯里亲-吻某个人的嘴唇……空气中翻涌着两情相悦的荷尔蒙气息……
路明非抠着地砖缝儿满腔悲愤,觉得此一刻天下偌大悲情到极致的莫过于自己了,忽然想到这是在厕所里,这地砖缝儿……一股恶心硬生生地煞住了脑内的悲伤文艺风。
这时“嘀”的一声,有短信进来。路明非翘起那根抠过地砖的手指,以兰花指的姿势拈出手机打开短信: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我已经练会了郑智化的《生日快乐》,这是我会唱的第一首中文歌,附件里是我录的音频送给你作为生日礼物,你也知道师兄穷如狗,花钱的礼物就免了吧。”发送人“废柴师兄”。
路明非的同屋芬格尔,之所以他以这个名字存在于路明非的联系人列表里,是路明非的报复……路明非在芬格尔的联系人名单里显示为“二货师弟”。
路明非被感动了,难得废柴师兄那颗乱蓬蓬的脑袋能记得他的生日。这份感动持续得不太长……因为他手欠打开了附件,是芬格尔的德国普通话,用“荒腔走板”四字来形容废柴师兄的中文歌可谓恰到好处,但字字用力,可见下了功夫,只不过……这首《生日快乐》……莫不是20世纪80年代老派文艺歌手的那首歌?
“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头,我以为他要乞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芬格尔十二分深情,接着往下唱。
这么衰的歌真是祝贺我生日快乐?是录了放我坟头上播吧?路明非捂住脸,长叹一声。
路明非关掉附件,拎着大短裤起身,一抬头,看见隔板上一行娟秀小字,“我很男孩气……求女同……电话138XXXXXXXX。”
“这求女同求到男厕来了?”路明非一愣。
慢着!
脑袋里“嗡”的一声,路明非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在男厕所里求女同显然违背了正常的行为逻辑,但是只要换个思维方式……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见鬼!进来的时候心情沮丧,没注意看门口的标志!
路明非拎着大短裤,半蹲,腿发软,无论如何站不起来了。不会吧?又走错?走错一次是偶然,走错两次是天然呆,走错三次……那就是爱好了!
他迅速地思考对策。事到如今,不容瞻前顾后,从蹲位到门口只有几米远,只要没人注意,发腿飞奔三五秒就能逃脱险境。路明非试着把自己的头发往前理理,垂下来好把脸遮住,这造型也许能勉强算个……“假小子”?
他竖起耳朵,外面静悄悄的,似乎还安全。他心里宽松了点儿,把裤子扣好,活动脚腕,好像要跑一百米。
“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啊?”女孩的声音,在厕所外面的走廊里。
“跟她没关系,说什么说?”男生不耐烦的声音。
“不说她也早晚会知道,还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的性格你不知道?烦死人,整天哀怨,跟她说能有什么结果?她肯定缠着我,好像我欠她的一样。”
“你别这么说她……你以前跟她一起的时候不说她蛮好的么?”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
“刚开始哪知道她是这个性格?瞎敏感,一会儿扮忧郁,一会儿装可怜,一会儿又蛮横得要死,好像世界都得围着她转。谁爱伺候她谁伺候,我是没心情了!”
“要是将来我们分手……你不会也这么说我吧……”
“我靠,你跟她不一样,我哪会这么说你,我跟谁不说你好……我靠说错了,不会有那一天,我俩分不了!我头撞了才跟你分手。”男生嘿嘿地赔笑。
“讨厌!黏我身上干什么?”
“这裙子漂亮……去云南买的?”
那些凌乱的声音……亲-吻、衣料摩擦、脚步、呢喃软语……都远去了,路明非石化了,脑袋里嗡嗡响。
赵孟华和柳淼淼刚从外面的走廊上经过。
“他妈的还又亲又摸,当老子不存在啊?”路明非喃喃。
当年三个班花,陈雯雯、柳淼淼、苏晓樯,赵孟华一人钓走两个,真可谓“待到班花烂漫时,哥在丛中笑”……真是人生赢家。路明非反应过来之后,心里义愤填膺!不仅为自己,还为班上所有男生,本来就男多女少,赵孟华还多吃多占!这是什么?是资源浪费!
他又有点恍惚,这世界……真是变化快,好像抬头一看大家都走远了,就留下你一个小屁孩还站在原地。
他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他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
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他看见了贞子,白裙黑发,头发垂下来把脸挡住。她把双手伸在水龙头下,却没有开水,她保持着洗手的姿势,凝固。
此时此刻,路明非宁愿那真的是贞子,会慢慢地从镜子里爬出来,这样顶多他惨叫一声说“有鬼啊”。
可那是陈雯雯。
“我我……我走错了……”路明非解释,说出口他才发现这句话其实完全不重要。
陈雯雯像是没有看见他,打开水龙头,伸手沾了点水,拍在脸上。她的手机放在洗手池上,她去拿手机的时候没抓稳,“啪”的一声手机落地,沿着瓷砖滑向路明非。
路明非慢慢地弯腰捡起来,瞅着陈雯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递上去。好奇心太强烈了,他眼珠子骨碌碌转,扫到了屏幕上的短信。陈雯雯用的也是IPhone,IPhone的短信系统会把和某人的所有短信像聊天记录那样显示在一起,就像把凌乱的回忆串在一起。
“没戴去年生日送给你的手链啊……”
“刚才发的短信收到没有?手链的那条……”
“收到,今天没戴,天太热。”
“嗯,天是太热了,昨天晚上失眠了,总想到以前的事,每次睡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你睡得好么?”
“还行,你睡前喝杯牛奶就睡好了。”
“你还会想起我么?”
“别想太多,大家还是同学。”
“昨晚上梦见我划船在一条河上走,我发短信问你在哪里,你说在前面的桥上等我,我就划船往前走,可是周围都是雾,我划了好久都没看见桥,我又发短信问你,你说还在桥上等我。我想不会桥在我后面吧?就使劲往回划,可是水流得太快了,就还是往前走……我就醒了。”
“别想太多,心静就不做梦。”
“你懂我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么?”
“懂,但是不想听,没意思的,少说点对我们都好。”
“你不想听我说话了,你有新女朋友了么?”
“别问了!今天聚会,让人好好吃口东西吧!你老发短信旁边路明非都看着呢!”
“你别生气,要是找到新的女朋友我会祝……”
最后是条没发完的短信,现在已经不用发了。
想祝福,太简单了,立刻出门买把花冲进去送给柳淼淼,说妹妹可真太好了,赵孟华跟你在一起姐姐我就放心了……可这真是你想说的话么?祝福?别扯淡了,骗路明非这种感情经历“空白得可以画最美图画”的家伙也没戏!
路明非脸上抽动了一下,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他有理由得意地笑。你以前喜欢的女孩给你发了好人卡扑进什么华丽贵公子的怀抱现在被甩了你那卑鄙的小人之心不发出点笑声我就不信了!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哇咔咔咔咔!什么“叫你觉得老子是条废柴但是老子对你的感情真挚靠谱那花花公子除了有财有色还有什么呀”的落井下石话难道不该脱口而出?当然也可以绅士一点,体贴地说,“都会过去的,谁没失恋过呐?”心里暗爽,“叫你当初踹老子叫你当初踹老子!”
可是路明非只是抓抓头,叹了口气。
他太怂了,怂到连报复心都没多少。梦境中的路鸣泽问,“你难道不是要向世界复仇么?”路明非是真没想过,不仅如此还经常滥发同情卡,即使是对发过他好人卡的陈雯雯。
他读着那些短信,觉得陈雯雯已经很累了,已经用尽全力了。她脸上--湿--漉漉的,一片苍白,疲倦得叫人难过。
“别看了。”陈雯雯轻声说着,从路明非手里拿走手机,关掉了屏幕,“没事的。”
“哦哦。”路明非赶紧点头。
陈雯雯掀起白色的长裙擦了擦脸,理了理头发,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哪里怨妇了?一点都不怨妇,倒似圣女贞德之类的要上战场。
“什么都别说,要保证。”陈雯雯从镜子里看着路明非。
她跟路明非说话总是这个风格。以前在文学社,她安排路明非做什么,比如布置场地,就会说“场地要安排好,要保证”,好似路明非的保证真能顶什么事儿似的。
“嗯,保证。”路明非像以前一样举起手。
他俩回到包间里,披萨已经换了一轮新的。大家都兴高采烈,好像没有他俩在的时候,场面会更热闹一些。
路明非心不在焉地啃着披萨,观察周围的人,好像都跟刚才不太一样了。他注意到很多细节,比如赵孟华会拿两块披萨,撕给柳淼淼一块;比如柳淼淼无心中喝了赵孟华的可乐;比如以前总说柳淼淼好看的几个兄弟不再悄悄瞟柳淼淼裙下纤长的腿了;再比如赵孟华和柳淼淼挨得很近,和其他人隔得很远。
路明非忽然明白了,感情上他根本就是个白痴。他从没看懂过别人的眼神,他以为的都是错的。
赵孟华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陈雯雯,眼睛里有奇怪的光闪过。他清了清喉咙,伸手到口袋里摸东西,那架势好似领导要发言。柳淼淼急忙伸手在桌子下拉他,赵孟华挣脱-了。
路明非忽然不安起来,他不知道赵孟华要干什么,但他本能地想那是件二百五的、傻叉的、必须被阻止的事,即使你倒一杯可乐在他头上也在所不惜。
妈的,总在这种时候面前的可乐杯是空的!
赵孟华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蓝绒首饰盒子,环视全桌人,“今天同学都在,正好宣布个事……”他低头看了一眼柳淼淼,柳淼淼不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好像喝了好些酒似的脸上酡红。
赵孟华打开首饰盒子,里面是一枚蒂凡尼的铂金丝戒指,“柳淼淼今后大家不能追了,谁追我跟谁翻脸……我们要订婚了,这是订婚戒指。”
满桌人都沉默了,虽然他们都知道赵孟华和柳淼淼的事儿,可订婚这种事……才大一就订婚?什么豪门要玩订婚这套路?
“老大,你家里都让你订婚了?”一个小弟问。
“我靠,我妈盯着说我觉得不错就先定下来,戒指都是我妈去买的。怎么?不行啊?告诉你们,是免得你们有人不知道,追了撞墙。”赵孟华咧嘴笑笑,环视一圈,目光没有在陈雯雯那里停留。
“我靠,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怪不得今天聚餐,早知道我就买东西当礼物了。”小弟急忙说。
“赵孟华你真太狠了,刚追上就订婚,一点希望不给兄弟们留。”有人哭丧着脸祝贺。
“那应该叫他们来几瓶啤酒。”
“土狗,那么大的事情总得是香槟好么?你当赵孟华出不起钱啊?这时候还不宰他?”
“来来来把戒指戴上,拍照拍照,能发校友录上去么?”
“行了吧?现在跟大家都明说了。”赵孟华跟柳淼淼嬉皮笑脸,“现在你算跟我捆死了……嫁个扁担抱着走……”
“讨厌……”柳淼淼低头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哎哟,你们看她还打人……”赵孟华笑着和女朋友,不,现在是未婚妻逗乐。
气氛热烈欢腾,所有人的目光之外,一个人无声地坍塌下去,像是被什么火烧尽了,只余下灰烬。
“喂,兄弟你……”一个人站了起来,眼角抽了抽,盯着赵孟华,“有没人性啊?”
包间里忽地寂静如死,所有人都看着路明非,像是看见了哥斯拉。
路明非明白赵孟华这么做的目的,总要给现在的女朋友一个交代呗,换谁泡上柳淼淼还不高兴得吹着鼻涕泡儿满校园敲打饭盆,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这朵花的坑给自己占了。可赵孟华今天还是蛮小心的,也就是碍着陈雯雯还不知道。但是柳淼淼心里有个结,赵孟华总得做点表示。这订婚消息晚上就会传遍全校,谁都会知道赵孟华对女朋友太够意思了,从此赵孟华和柳淼淼就捆一块儿了,名正言顺。
可是,路明非觉得自己有话说,他想说……她已经知道了只是玩命撑到现在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她不会再跟你发短信了不再叽歪了……你还-搂-着新女友的肩膀得瑟个什么劲儿呢?我们都明白大哥你酷帅无比啊!你当然不会缺女朋友啰!你生活一定巨幸福啊!有女朋友陪吃宵夜不像我这种衰人……哦哦,跟我没什么关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你丫已经幸福了……就给人条活路吧!”
路明非在心里做完了豪迈有力的发言,可一个字也没吐出口。
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快要零落掉的陈雯雯,叹了口气,他知道陈雯雯的性格,这些话说出来,最难过的还是她。
于是他只能鼓着腮帮子,翻着一对说怂也不怂说拽更不拽的三白眼,瞪着赵孟华。当年高中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说,“路明非你就这么废么?你是个秤砣么?你一个人就把我们全班平均分往下拉了半分,你真奇葩啊”,路明非也是以这对三白眼回应,说不清是痴呆还是顽抗,搞得班主任心惊肉跳。
路明非自信这对三白眼还是很有杀伤力的……除了这他也没啥别的杀伤力了。
其实这种见义勇为好少年的事儿不适合他,这是他最对付不来的场面。他本能地畏惧尴尬的场面,譬如在电视上看汤姆·汉克斯的《荒岛余生》,汉克斯同学因飞机失事在荒岛过了多年野人生活,一心想回家看妻儿,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来了,在家门前心潮澎湃——汉克斯同学还不知道老婆已经改嫁了——可屏幕前的路明非知道。于是他会紧急换台,以避开那跟他毫不相关的尴尬。他不能忍门打开汉克斯同学看见自己老婆挽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热泪盈眶地走来,电影里的画面都不能忍。
可这一次他脑袋烧了,居然自己还跑进这幕戏里来,扮演有正义感的路人甲。其实这一切关他屁事……
赵孟华的脸扭曲起来,眉心紧锁好像里面藏着二郎神的神眼,一睁开来就要瞪死面前这死猴子。
“关你屁事!”他狠狠地吐出这四个字,像是绿林好汉吐出见血封喉的口里箭。
“你说得对。”路明非说。
赵孟华愣住了。他已经准备好几句更加精炼而凶猛的话,只等路明非嘴硬完了就抛出来。可路明非居然从善如流地承认了。
但路明非没闪开,还吊着那对三白眼。
“你想干什么?”赵孟华逼上一步。
“没想怎样。”路明非说。这是真话,他根本没来得及想,要是他能有一分钟三思而后行,没准就缩头了。
赵孟华崩溃了,脖子上青筋跳动,却被几个兄弟拉住了,“都是同学……算了算了。”
赵孟华深深地吸了口气,瞪着路明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买单!散了!吃什么吃?吃不下去了!晚上我换个地方请你们吃意大利菜!”
路明非松了口气。也好,就这样吧,留点余地。按说混血种体能过人,恺撒手下的学生会美少-女战斗团穿着高-跟-鞋晚礼服都能跟200磅的摔跤手放对。但这种优势在路明非身上没表现出来,而且他至今没选过格斗课,真要动起手,两个他都不是赵孟华的对手。他瞥了一眼陈雯雯,陈雯雯看向角落里目光空洞,好像这一幕跟她完全无关。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路明非心里嘟囔。
账单来了,赵孟华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扔到托盘里,想了想抽回一张来,指着路明非,“这人的单他自己买!不干我的事!”
“自己买就自己买。”路明非倒不惧这个,反而意气风发起来。
卡塞-尔学院的学生证,同时也是张American Express的信用卡,信用额度是十万美元!虽然他一穷二白,但可以划信用卡问美国银行借!路明非想也不想摸出学生证里,这张外号“黑卡”的卡片是纯黑的磨砂面,用纯银烫着“半朽的世界树”校徽。路明非以一个皇帝给小费的姿势,两指捻着黑卡递给服务员。
“不收借书证……”服务员是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说。
路明非满头黑线,“去拿POS机来……我教你怎么弄……”
有人抽了口冷气,黑卡背面有“Citi Bank”和“American Express”的双重标志。仕兰中学的人都自诩见过世面,知道“American Express”的黑卡是什么概念,顶级的黑卡是没有透支上限的,称为“百夫长”,只有极少数的信用卡被允许印成纯黑色。
服务员很快把POS机拿来了,路明非以睥睨群雄的姿势输入密码,手心里转着笔等着单子出来签字。
“假的,被拒了。”服务员用家乡话说,听起来倒像是“悲剧了”。
真的悲剧了,POS机上显示着“支付被拒绝”的字样。
路明非满头冷汗,把那张象征他无与伦比的“S”级地位、从不离身的黑卡在POS机上划来划去,一次又一次被拒绝的提示,好像那个远在北美的强大组织已经抛弃了他。
不知是谁带头笑了一声,包间里的冷笑声此起彼伏。
“付现金好了。”有人淡淡地说。
门开了,空气流动起来,像是揭开一个陶罐的泥封,让微凉的风透进去。进来的男生把几张大钞夹在插账单的黑色皮夹里,递还给服务员,“不用找了。”
“不用找了”这种欠揍的话只有阶级敌人才说得出来,按说听到的人都该竖中指,但这个男生说起来自然冲淡,没有一丝烟火气,不为炫耀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怎么忽然进来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一身洗得发白的仔裤,配白色T恤,戴着巨大的墨镜,露出的半张脸上豪无表情。
这种货看起来满大街都是,本来没什么稀奇,但柳淼淼忽然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男生,神情紧张。
路明非也猛地站了起来,神情紧张。但他的紧张跟柳淼淼的紧张不是一回事儿,他下意识地想出事儿了,要不然暑假里这些人龙混血的家伙怎么会忽然找上他的门来?而且他太清楚这货为什么背着那个网球包了,他带着一切长形物品出现时都得小心,因为若干次事实证明这家伙必然会从里面抽出一把刀来。
“聚餐还有多久结束?学院有点事儿让我们去跑,我是来协助你的。”男生跟路明非说,“等你开工呢,老大。”
老大?这家伙叫自己老大?路明非觉得自己幻听了。别他妈的逗了,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当他的老大了?恺撒老大意图入主狮心会多年,还不是被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迎头击退?
可又不像是开玩笑,这家伙按说毫无幽默细胞才对。
“楚子航,大家都是校友。”男生摘下墨镜晃了一下又重新戴上。
这次所有人一齐石化。
对仕兰中学上三届下三届的人来说,“楚子航”是个符号,始终远在天边。
你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却记不清他的模样,因为你很少会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
毕业典礼上他代表全校学生讲话,穿着海蓝色校服,垂头看讲稿,额发遮住了脸庞;篮球场上他是中锋,把对手虐得死去活来,飞身扣篮,等球落地,楚子航已经掉头撤向中线了,甚至不跟队友击掌庆祝;春节晚会上他表演大提琴独奏,在舞台中央拉完一曲《辛德勒的名单》,台下的人们还沉浸在乐音里暗赞说这本事简直上得春晚啊,楚子航已经收拾好琴箱,鞠个躬下台去了,只留个修长的背影。
柳淼淼的记忆里,每次见楚子航都在下雨天。
屋檐外大雨如幕,雨丝间弥漫着氤氲的烟雾。楚子航站在屋檐下,褐色牛仔布的罩衫,领口扎着一条围巾,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单肩背着的包里鼓鼓囊囊的,显然塞-着一颗篮球。他微微弯着腰,像是根风里弯曲的竹子,筋节强硬。淡淡的天光在他漆黑的背影边镀上一层晕。
柳淼淼在同班女生的簇拥之下往前走,心里像是塞-进几百个小青蛙,使劲地跳,跳得乱糟糟的。她和女生们说笑着往前走,距离那背影越来越近,接近他的每一步都很漫长,漫长到时间近乎凝滞。最后她站在了楚子航背后,楚子航礼貌地让了让,点头示意,柳淼淼注意到他的额发被雨水淋--湿----了,--湿--漉漉的,挡住了眼睛。
时间恢复了正常,楚子航柳淼淼,擦肩而过。
走出很远,柳淼淼忽然转身侧头,问,“你们看看我脸上是不是起了个痘痘?”同学凑上来看了一眼说没有啊。柳淼淼说那就好,有点点痒,悄悄地把投向背后的目光收了回来。
隔着重重雨幕,楚子航还站在那里。柳淼淼一直觉得他很喜欢下雨天,每到下雨天,都那么出神,让人想把他--湿--透的额发拨开,看他的眼睛。
楚子航用自己的人生诠释了两个字,“牛逼”。
牛逼到路明非这种流星经天般的强者,也只得匍匐在楚大兄修身版的仔裤下,“此獠当诛榜”上真正的隐藏第一,永远是楚子航。
对柳淼淼和很多仕兰中学的女生来说,楚子航教会了她们一件事,就是“暗恋”。但楚子航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此方面功力高深,对他的误解很多,譬如他只是面瘫而已,但是很多人认为他装酷,再比如说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他总在那里发呆,是觉得也许那辆迈巴赫还会来接他……
楚子航命带无数桃花,但他迟钝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就是复活节岛上那些眺望海面的石头雕像,桃花飘在他身上,纯是白瞎了。
为什么他当诛……如果大半找了同班女生当女友的仕兰中学男生都发觉早有同一人的影子入侵了女友的小心灵……不想灭他才叫奇怪!
“多谢多谢,师兄仗义啊。”无论如何,路明非对于楚子航的忽然出现还是蛮感激的,“钱我回去就还你。”
“小事情,今天你是老大,你话事。”楚子航淡淡地说。
路明非一愣,这戏还演得越来越逼真了,自己何德何能,给会长大人擦擦皮鞋都是荣幸的,还敢当众自称是老大?但楚子航一副“这是事实我们不必讨论”的神色,他也只能闭嘴。
人群里一片惊叹声,原先只知道路老板牛得翻了天,却不知路老板还非常低调,分明有十二分的牛逼只显露两分。楚子航都得叫他老大,只怕路老板在美国的一年间早已打下了偌大江山。难得还纡尊降贵和老同学吃披萨。没带钱也就好解释了,平时都是小弟付账,哪有大哥亲自会钞的道理?
“车在外面等着呢。”楚子航拉开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楚子航脸上冷冰冰的,这让路明非搞不清楚状况,这礼遇介乎保镖对老大或者CIA对已经无路可逃的恐怖分子之间。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拒绝”这个选项,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楚子航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走廊里回荡着他俩的脚步声。路明非想那帮人正在背后看自己,眼神中满是羡慕嫉妒恨,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有面子。
真他妈的衰,分明不干自己的事儿,出什么头?出头也就罢了,却不知道人怂连信用卡也怂。虽说靠着会长大人解了围,可这到底算什么呢?他路明非这辈子所有面子都是靠师兄师姐们撑起来的,就没有一个瞬间他自己挺起来站起来牛逼一把的。他就像那种跟人打架被揍得满脸鼻涕的小屁孩,回家找哥哥来助拳。别人都有点畏惧你,但是从未看得起你,因为你虽然装备了面瘫能打的凶悍哥、细腰长腿的华丽姐,却仍旧是个脸上糊着鼻涕的小屁孩。
你无能,你没用。
楚子航拉开了Panamera的车门,纯白色的真皮赛车级座椅在欢迎贵客。
路明非忽然站住了,扭头冲了回去!
包间门口议论纷纷的人都吓得退后一步,让开一条路,路明非去而复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杀气腾腾。
路明非走到陈雯雯面前,伸出手……抓起靠在椅子边上的马桶座圈……飞快地夺门而出。
陈雯雯什么都没说,伸手轻轻捋了捋额发,发丝纤长。
“本部安排了一项任务。你是专员,我协助你,所以今天你是老大,不是玩笑。”楚子航把一台ipad递给路明非,熟练地单手操纵方向盘,Panamera汇入滚滚车流。
路明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项以他为领导的任务?到底在什么任务里他能力出众能让楚子航协助他呢?除非是组队去德云社踢馆讲相声,他逗哏,楚子航捧哏……
但是ipad上是卡塞-尔学院自己研发的控件,直连诺玛,他的大名清清楚楚地挂在“专员”一栏里。而读完任务细节之后,路明非如坠五里云雾,好似是个破案的任务?可是“实战侦查”好像是大三的选修课,这方面他根本就是个小白……除了看过柯南剧场版。
空调冷风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路明非怯怯地看了一眼楚子航,那张冷硬的侧脸上全无表情,似乎并无任何打算要给他这个负责人解释一下该怎么搞。
他怂了,缩回座椅里,呆呆地看着窗外。他心情不太好,陈雯雯捋起长发时,他看清了那张糟糕的脸。真丑,陈雯雯从来没那么丑过,眼泪黏在苍白的脸上,双眼肿得鼓鼓的……好像小金鱼。这哪里是梦中情人的范儿?当年她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长椅的一角看杜拉斯的《情人》,那股一尘不染小仙女的气场好像连阳光灰尘都能祛除……果然是任何一个仙女都会有一天爱上傻逼并给傻逼织毛衣,痴痴怨怨的,从那以后仙女的人生就是不归的下坡路。这时候路明非这种未吃上天鹅肉的癞蛤蟆本应该拍掌叫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抽,忽然就有点暴躁。
“我在包间外听了两分钟。”
路明非差点吓一跟头,楚子航开口全无征兆,这句没有任何起伏的话倒像是威胁,“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做了什么”的感觉。
会长大人会对废柴师弟的小八卦有兴趣而在那里默默地听两分钟?对于楚子航这种时间表异常严谨的人来说,能让他暂停两分钟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你应该通知发卡行你的行程。否则,一旦他们发现信用卡在异地被刷,会怀疑是盗用,就会暂时冻结账户。”楚子航说,“我知道你上学时喜欢陈雯雯。”
路明非心率失衡,脸色一时涨红如猪肝,芬格尔踢爆他喜欢诺诺时,他都没那么大反应。
诺诺美得锋芒毕露,就是那手持刀剑的天使,有时候还发神经地很仗义,是男人就该喜欢诺诺,路明非怀疑芬格尔也喜欢诺诺。路明非想都没想过诺诺会踹掉恺撒投入他的怀抱……好吧,根据双方的强弱而言,是诺诺把他-搂-进怀-里……那就纯是倾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衰人也好逑,没什么可害--羞-的,只要恺撒老大不知道就好。
但陈雯雯不同,陈雯雯是个秘密。在他还懵懂而且还知道害--羞-时,觉得娶陈雯雯是自己一生的幸福。他不厌其烦地陪陈雯雯坐在长椅上看一下午的书,小狗腿一样鞍前马后地帮陈雯雯跑文学社的事……那时候他没喜欢过其他人,没有厚脸皮,没经过任何大事,是个土了吧唧的男孩,心里编织着和这女孩的未来。只要她点点头,就会猴急地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到她手里任她差遣……可是她没看上。
总想把那段故事找个树洞埋了,因为觉得很丢人,或者……那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太柔软了,怕被人知道了,就给碰破了。
“你……你……”
“可能全校都知道。”楚子航又说。
“师兄你别说得那么惊悚,全校都知道?咱上中学时候规定不准早恋!”路明非如五雷轰顶,“要真全校都知道,我还不给教务主任拎去做检讨了?”
“教务主任不拎你,是因为知道你们没可能。他不必管你想入非非。”
“那也不至于全校都知道吧?”
“因为还有别人喜欢陈雯雯,就会把你喜欢陈雯雯当笑话说,所以全校都知道了。”
路明非一愣,“赵孟华?”
楚子航没回答。
路明非呆了好久,忽然觉得很疲倦。诺诺曾经说,文学社告别聚会就是大家一起耍他。但他心里不肯相信,他觉得自己隐藏得还蛮好,如果只有几个人耍耍他也不要紧,只要陈雯雯不是其中之一。相比起来他宁愿陈雯雯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所以选了赵孟华。可是连楚子航都对他的情史娓娓道来的话……
他是那个“i”,小写的,很小的“我”……可没有“love”,也没有“you”。
“我不介意你踩在座椅上,但以现在的车速这样不安全。”楚子航说。
路明非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居然蹲在了奢华的真皮座椅上,两手抱着膝盖,下巴磕在膝盖上……这姿势介于田埂上的陕北老农和歇脚的流浪狗之间。他赶快蹦下来,用手擦了擦鞋印,尴尬地笑。
“没事。我是看你一直没说话,找个话题跟你聊聊。”楚子航冷冷地说。
路明非有点傻眼。啊嘞?什么意思?原来只是会长大人要打破沉默的破冰话题么?就好似中美建交的破冰之举是乒乓球比赛?他没来得及想楚子航为什么没有立刻讨论任务而是话锋一转谈到陈雯雯,难道这种叫人心里泛酸的话题只是面瘫师兄“友好的”拉家常?为了打破两人之间沉默的壁垒?我擦!还不如打乒乓球嘞!
“我不是柯南……”路明非想聊点正事儿。
“陈雯雯以前知道你喜欢她,但是装作不知道,对你也不好,把你当作跟班。现在你还为她出头?”楚子航利刃一般斩断了路明非的话题。
路明非对于这种强硬的提问方式有点不适应,呆住了。
“因为她变得弱势了,你可怜她?”楚子航冷冷地扫了路明非一眼。
“她对我没什么不好,我喜欢她,跟她又没有关系。”路明非有点着急。
“赵孟华不高兴,因为陈雯雯以前是他女朋友。而陈雯雯还喜欢他,心理上他对陈雯雯仍有占有欲,他可以丢掉陈雯雯,但他不想别人为陈雯雯出头。”楚子航眉峰微微一挑,“你为什么出头?”
那股冷冰冰的口气咄咄逼人,好像一把刀要把你心里的事情生生挖出来。路明非忽然怒了,他不想讲这个话题,楚子航非逼着他讲这个话题。楚子航他到底想哪样啊?只是个师兄嘛,只是狮心会会长嘛,路明非是学生会主席恺撒的小弟,跟他狮心会又没有关系,为什么非要跟会长大人汇报感情经历?只是一起做个任务而已,做完大家一拍两散!楚子航他到底想问什么?只是让自己承认自己很傻逼?那个女孩当年摆了自己一道,让自己当众出丑,如今自己还非要为她强出头?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就是很二啰,我就是没什么本事但是又要充大头,可我……我看不得人受委屈,”路明非使劲把头扭向窗外,声音高了起来,“反正师兄你是不会委屈的!从小到大你都是拔尖的,你不懂!”
Panamera猛然减速,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生生地在路中间站住了。
“下车。”楚子航说。
“什么?”路明非懵了。刚才那下子他差点脑震荡,这到底哪句话说岔了就要赶他下车?难不成……会长大人也对陈雯雯暗恋已久,听闻情敌诉衷肠忽然就傲娇起来了?
“下车等我一下,有点事情,马上回来。”楚子航面无表情。
坐在人家的豪华跑车上,争辩什么的都是白费,路明非老老实实地下车站在路边。楚子航推上倒挡,用力踩下油门,Panamera四轮生烟地加速,倒行插入车流,沿着来路返回。
路明非傻眼了,第一次看见开车那么嚣张跋扈的。他不知道这是某些人家传的开车风格。
阳光烈得刺痛皮肤,热空气从柏油路面上袅袅升腾。陈雯雯远远地跟着一群人走,透过热空气看去,前面那个男孩的背影歪歪扭扭的。
一切都歪歪扭扭。
“嫂子你吃鹅肝么?”有人大声说。
“不吃,怪咸的,我吃沙拉就好了,你们吃你们的。”柳淼淼答得心不在焉。
“老大,热死了,我们在外面逛什么啊,不如去Cold Stone吃冰淇淋。”又有人说。
“留点肚子晚上吃。”隐隐约约赵孟华的声音。
对话声很遥远,又像近在耳边。
人有时候就是忍不住要认真地听那些诛心的话,大概是脑子抽了……
陈雯雯低着头看自己的白色凉鞋,一次次地,纤细白皙的脚从裙边露出来,一步步往前蹭。
她还跟赵孟华在一起的时候,赵孟华来学校找她,吃完饭在灯光下散步。她也是这么低着头走,来来往往都是下晚自习的同学,每次有人大声打招呼说陈雯雯这是你男朋友啊?她就觉得脸上发烧,好像这是件丢脸的事情,但又如此幸福。赵孟华就大力-搂-住她的肩膀,嘿嘿笑着和同学打招呼。
现在她还是抬不起头,不是不好意思,是因为头太重,像是要压断脖子。
赵孟华心里很烦,从苏菲拉德披萨馆出来,陈雯雯一直跟着,莫名其妙地不离不弃。
现在不离不弃还有意思么?都结束的事儿了,搞得怨妇似的。赵孟华觉得自己也没对不起陈雯雯,不就是分手么?分手前两人大吵了一架,赵孟华牙一咬说分,陈雯雯居然就敢咬着嘴唇答应。赵孟华怔了一下说你有种答应就别后悔!夺门而出。过了几天一次聚会上他碰巧跟柳淼淼挨着坐,忽然庆幸自己分手了。整个聚会他都把手机静音了,因为陈雯雯不断地给他发短信,一天下来几十条。
他很想回头冲陈雯雯说,烦不烦?说了有种别后悔!事后来扮苦情就没劲了。
但柳淼淼就在旁边,对前女友太凶,会让新女友觉得自己不够仗义,所以赵孟华只有忍着。赵孟华蛮喜欢柳淼淼的,柳淼淼漂亮乖巧家世好,不像陈雯雯那样会跟赵孟华吵架,在兄弟们面前很给赵孟华长脸,最巧的是两人的老爹还是打高尔夫球的球友。听说儿子换了新女朋友老娘喜上眉梢,一拍巴掌说,分得好!你跟陈雯雯不合适!
赵孟华也觉得自己和陈雯雯不合适。以前隔得远远地看,陈雯雯永远都是安安静静地看书,一点灰尘都不沾,低垂眼帘,万分美好,追到手才明白,越文艺的越烦人,整天瞎敏感。
陈雯雯也觉得自己跟赵孟华不合适。
她跟赵孟华快两个月没见面了,她的电话赵孟华不接,邮件过去石沉大海。夜深人静,她看着赵孟华的QQ签名发呆,这个周末赵孟华去漂流了,下个周末赵孟华去游乐园了,再下个周末赵孟华爬香山去了……每个周末赵孟华都有事情做,和谁一起?陈雯雯不知道。
她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外面灯光昏暗,风吹起满树浓绿的叶子,她想起以前读的《情人》,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想那个湄公河上的女孩头发慢慢变白。
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吓得图书馆大爷老寒腿都发作了。
其实《情人》的故事和她的故事一点也不相似。
相同的只是“不合适”三个字。《情人》里的白人女孩和富有的中国少爷终归永诀,也是因为不合适。
她今天来就是想见见赵孟华,这个期待战胜了沉重的犹豫。她特意画了点淡妆,希望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些,让他不用担心。她所以叫上路明非,是因为她知道聚会上其他人都是赵孟华的兄弟。这让她有点害怕。她没想过跟赵孟华复合什么的,就想这么淡淡地见一见。
可为什么还是号啕大哭呢?
为什么还那么跟着一路走呢?
明知道这么做也不会让赵孟华回头看一眼,赵孟华是什么性格她最清楚……可要是就这么走了,可能再也见不到赵孟华了……以前那些记忆就都没有了。记忆里并肩走在学校沿河那条路的路灯下,现在灯灭了;记忆里在食堂里一起打饭,现在饭馊了;记忆里她买过一个Hello Kitty的挂件硬要挂在赵孟华的手机上,她想现在那个挂件已经被扯下来了吧?粉红色的绒毛小猫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垃圾堆里,身上压着各种各样的脏东西,可它甚至不能哭,因为它没有嘴……
她后悔了。自己根本就不该买那只Hello Kitty,如果她没有买,小猫还乖乖地躺在橱柜里等人认领。
何必因为一段不合适的感情而让那只无辜的小猫那么可怜呢?
那只可怜的……小猫啊……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坠落下去,落在灼热的水泥地砖上,蒸出一缕淡淡的烟。
“诶!诶!”徐岩岩用胳膊肘捅捅赵孟华的腰。他用余光看见陈雯雯站住了,眼泪哗哗而下,心里有点点不忍。
“烦不烦啊你!”赵孟华用力挥开了徐岩岩的胳膊。
他很想这一记挥在陈雯雯身上,太烦了!不能忍。陈雯雯到底想怎样?要是她今天不来,两人单独再见面,赵孟华也会拍拍她肩膀哄哄她。可她非来,来了就别惹事,还带着路明非,这小子对陈雯雯还真够死心眼儿的。现在搞得大家不欢而散,还想怎样?他旁边是新女友柳淼淼,他晚上还要请兄弟们去吃意大利菜把面子捞回来,又没请她陈雯雯,她跟着算个什么东西?
忽然,沉雄的引擎声响起。赵孟华没来得及抬头看,只觉得热风锐利得像是要把他的头发切断。一道暗蓝色的影子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刹车声叫人牙酸,Panamera急停在陈雯雯身边。
这个疯子居然是倒着开车的!
车窗降下。楚子航被黑超遮住一半的脸上冰一样冷,可以去任何港片里演对老大忠心耿耿的杀手。他说:“路明非说今晚请你吃饭。”
“对,是你。”楚子航冲茫然的陈雯雯点点头,那张清秀又纯爷们的脸上好似写着——“就这么简单,老大要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
他的认真、霸气、冷漠和八婆气质此刻完美地合为一体。这个邀请大概无人可以拒绝。设想有人爱慕你,邀请你参加一场暧昧而优雅的一对一晚餐,请柬却以如此强硬的方式送达,让你感觉只要说“No”,信使就会从手套箱里抽出一把“沙漠之鹰”对着你的眉心射击……
“他今晚在Aspasia餐馆订了座位,”楚子航从储物盒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陈雯雯,“地址在这上面,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陈雯雯呆呆地看着那张黑色名片,Aspasia,她隐约听过这家新锐和奢华到了某种登峰造极境界的意大利餐厅。这会是那个怂男孩的手笔?真真霸气外露……路老板又高又硬!
不远处仕兰中学的兄弟们瞪着眼,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以此刻的地面温度,估计很快就能闻见烤下巴的香味。赵孟华攥着拳,他有种预感,他要被某个他根本看不上的对手再次击溃了……
“拒绝么?”楚子航皱眉。
这种口气能拒绝么?他分明已经表现出了不耐烦吧?他的“沙漠之鹰”已经在手套箱里跃跃欲试了吧?连赵孟华都觉得拒绝是找死。
陈雯雯低下头,理了理耳边柔软的细发,抽抽鼻子,“好啊。”
车窗升起,Panamera疾驰而去,来去匆匆。四出的排气管再次震得赵孟华耳朵嗡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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