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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叛国罪

23...

1956年12月5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来没有邻居或朋友如此蛮横地敲过门,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安全警察。我很快穿上衣服去开门,发现是巡警队队长卢梭在敲门,他是我们这个地区大家都熟悉的安全警官。另外还有两个警察。他出示了搜捕证,然后三人立即开始仔细搜查了整个房子,以寻找犯罪文件和资料。这时,孩子们被惊醒了,我用严肃的面孔让他们保持安静。孩子们看着我,想从我身上获得安全感。警察搜查了抽屉、橱柜和衣橱,搜遍了任何可能藏匿非法物品的地方。45分钟之后,卢梭冷冷地说:“曼德拉,我们对你依法实施逮捕,请跟我走一趟。”我看了一眼逮捕证,上面写着:“HOOGVERRAAD——高级叛国罪”。

我跟着他们走到一辆警车前。当着孩子们的面被逮捕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即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但是孩子们不可能理解当时的复杂情况,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父亲被白人警察不作任何解释就抓走了。

卢梭开着车,我挨着他坐在前面的座位上,他没有给我戴手铐。他有搜查我市内办公室的搜查证,就近放下那两位警察后,我们直奔我的办公室。要进入约翰内斯堡市区,必须经过一段没有人烟的荒凉公路。当我们行驶在这段路上的时候,我对卢梭说,你单独一个人同我一起,并且不给我戴手铐,你一定对我很放心。他没有吭声。

“如果我反抗并把你制服,那将发生什么事情?”我问他。

卢梭不高兴地转过身来。“曼德拉,你在玩火!”他说。

“玩火是我的一种游戏。”我回答说。

“如果你这样说话,我就把你铐起来。”卢梭用威胁的口气说。

“如果我拒绝戴手铐呢?”

我们继续这样争辩了几分钟,当进入兰拉格特警察局的时候,卢梭对我说:“曼德拉,我对你不错,我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在警察局停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然后我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他们在我的办公室里又搜查了45分钟。我被从我的办公室带到红砖结构的约翰内斯堡监狱——马歇尔广场,1952年反抗运动期间我曾经在这里蹲过几天。我的几个同事已经被关押在这里,他们是同一天早晨遭到逮捕并被关进来的。几个小时之后,有更多的朋友和同志被关了进来。这是政府早有预谋的一次突然袭击。有人偷偷带进来一份下午版的《星报》(The Star),我们从通栏大字标题得知,这次袭击是全国性的,大会联盟的主要领导人都是以高级叛国罪和阴谋推翻政府罪被逮捕的。在各个地区被捕的有鲁图利酋长、蒙蒂·奈克、雷基·赛普泰姆波、莉莲·恩高义、皮特·贝莱威尔德,他们被用飞机运送到约翰内斯堡,并将在这里接受审讯。当天,共有144人被逮捕。第二天,我们出现在法庭上并被正式起诉。一周后,瓦尔特·西苏陆和其他11名同志也陆续被捕,被捕人数上升到156人。总共有105名非洲人、21名印度人、23名白人和7名有色人。几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所有主要领导人,不论是被禁止的还是没有被禁止的,统统遭到了逮捕。政府最终还是采取了行动。

我们很快被转移到约翰内斯堡的一座监狱,大家通常把这座监狱叫做福特监狱。它位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的一座小山上,是一座凄凉的城堡式建筑。被关进监狱后,我们立即被带到一个四方形院子内,并被命令扒光衣服面墙而站。我们被强迫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感觉十分痛苦。我们大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其中有牧师、教授、医生、律师和商人,理应受到尊重。尽管我十分气愤,但仍然禁不住看着周围这些人发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俗语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如果体格是做领导的基本条件,我看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一个白人医生最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问我们中有没有人患病。我们没有一个人说生病。我们被命令穿上衣服,然后被押送进两个大房子。里面是水泥地面,没有任何家具。两个大房间刚刚被粉刷过,仍然散发着油漆味。我们每人发了三条薄毯子,外加一张剑麻席。每个房间有一个毫无遮掩的公用厕所。有人说过,只有进了监狱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国家。一个国家不应从它如何对待其高级公民来判断其好坏,而应当从它如何对待其最底层的人来判断其优劣。南非政府对待其非洲犯人就像对待动物一样。

我们在福特监狱待了两周,尽管很苦,但我们的情绪仍然特别高。我们被允许看报纸,通过报纸高兴地获知,我们的被捕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抗议浪潮。南非到处都在举行抗议集会和游行示威,标语上写着“我们支持我们的领袖”。我们还了解到,我们的被捕也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抗议。

我们的公共牢房成了各地自由战士的集会地。我们中的许多人一直在严厉的禁令下生活,相互见面和交谈都是非法的。现在,我们的敌人却把我们集中到了一个房顶之下,监狱俨然成为多年来会议联盟最大、最长的不受禁止的一个会场。年轻的领导人与年长的领导人以前只是从报纸上彼此了解,但现在却生活在了一起。纳塔尔的领导人与德兰士瓦的领导人住在了一起。在等待审判的两周时间内,我们有机会交流思想和经验。

每天,我们凑在一起搞活动。帕特里克·莫劳和皮特·恩泰特都是著名的青年团领袖,他们负责组织体育训练。另外,我们还安排了各种专题讲座,我们可以听马修斯教授讲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史和美国黑人史,听德比·辛格讲南非印度人大会史,听阿瑟·莱泰勒讲非洲巫医,听詹姆斯·卡莱塔讲非洲音乐,他还用他那美妙动听的男高音嗓子为大家唱歌。乌伊西勒·米尼则每天带领大家一起唱自由歌曲。几年后,乌伊西勒因政治罪被政府判处了绞刑。他带领大家唱的最流行的歌曲是“Nans’ indod’ emnyama Strijdom, Bhasobha nans’ indod’ emnyama Strijdom”(这里是黑人,斯揣敦,当心黑人,斯揣敦)。我们高声歌唱,保持着高昂的斗志。

有一次,马萨巴莱拉·英瓦(都叫他M. B.英瓦)——他是祖鲁劳动人民的儿子,也是纳塔尔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省级书记——为大家举办了一个音乐讲座。他朗诵了赞扬传奇的祖鲁勇士、国王沙卡(Shaka)的赞美歌曲。英瓦身披一床毯子,卷起一份报纸当宝剑,然后开始来回走动着朗诵赞美诗的歌词。我们都听得入了迷,即使那些不懂祖鲁语的人也不例外。然后,他突然停止朗诵,大声喊着:“Inyon’ edl’ ezinye! Yath’ isadl’ ezinye, yadl’ ezinye!”这句歌词把沙卡比作捕食的大鸟,毫不留情地把敌人杀死。朗诵结束时,立即爆发了一阵欢呼声。鲁图利酋长之前一直保持沉默,而这时他却站起来怒吼一声“Ngu Shaka lowo!”(这就是沙卡!)然后他开始边跳边唱。他的举动激发了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站了起来,不论舞场高手还是既不会跳传统舞又不会跳西式舞的懒汉,都跳起了传统祖鲁战争舞“印德拉姆”(indlamu)。有的跳着优雅的舞步,有的模仿冻坏了的山地人试图摆脱寒冷,大家都跳得热情而投入。一时间,没有了科萨人或祖鲁人之分,没有了印度人或非洲人之分,没有了右派和左派之分,没有了宗教领袖和政治领袖之分,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爱国者,一种对我们的共同历史、对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国家和对我们人民的爱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此时此刻,我们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而亲密的激\_情,它把我们紧紧地联系起来;此时此刻,我们感觉到有一只造就我们本来面目的伟大的历史之手,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同伟大的事业联系在了一起。

两周后,即12月19日,我们将被押到约翰内斯堡的军训大厅进行预审。军训大厅是一个军用建筑物,一般不会被用作法庭。房顶是用铁皮瓦做成的,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牲口棚,当时它被认为是唯一能容纳下如此多起诉对象的公共建筑。

我们坐在封闭的警车里,另外有六辆装满武装士兵的军车押送。政府对我们如此戒备,好像发生了全面内战。我们的支持者阻断了特威斯特大街的交通,我们在车内能听见他们的喊声和歌唱声,他们也能听见我们在车内对他们的回应。群众簇拥着警车慢慢地行驶,使这次押送变成了一次成功的大游行。军训大厅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士兵。警车开到军训大厅后面停了下来,这样就可以直接把我们从警车押进审判庭。

在审判庭内,我们遇见了另一群支持者。所以,审判庭与其说是一个庄严的法庭,倒不如说是一个热闹的抗议大会会场。我们一边伸着大拇指行着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礼走进审判庭,一边向坐在非白人席上的支持者点头致意。里面的气氛不像是审判大会,倒像是庆祝大会,因为被起诉者与其支持者和朋友混合交融在了一起。

政府正在以高级叛国罪、全国性阴谋使用武力推翻现政府并企图用共产主义政府取代现政府罪对我们156人提起公诉。根据起诉,我们的犯罪期是从1952年10月1日至1956年12月13日,其中包括反抗运动、索菲亚顿搬迁和人民大会等事件。南非高级叛国罪并不是根据英国现行法律,而是以传统的罗马-荷兰法为准绳。高级叛国罪被定义为故意扰乱、伤害或危害国家的独立或安全,其量刑标准是死刑。

预审的目的是确定政府的指控是否足以将我们送上最高法庭,其中有两个举证阶段是在地方法庭进行。如果地方法官认定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被指控的罪名成立,案子将被移交到最高法庭进行审判。如果地方法官认定证据不足,被告则将被撤销指控。

地方法官是F. C.韦赛尔先生,他是布隆方丹的审判长。第一天,韦赛尔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们无法听清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政府没有准备麦克风和喇叭,预审被推迟了两个小时以便找到扩音设备。我们被集中在院子内就餐,很像是在搞野炊,食品都是从外面送来的,气氛几乎像是在过节。两小时后,法官宣布休庭一天,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喇叭。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我们又被押送回福特监狱。

第二天,外面的群众更多,警察也更多了,有500名武装警察围在军训大厅外面。我们到达军训大厅的时候发现,政府为我们设立了囚笼。囚笼是用菱形钢丝网制成的,被固定在立柱上,前面和顶部装了铁格子板。我们被带进囚笼内坐在板凳上,囚笼外有16名武装军警守卫着。

除了其象征效果之外,囚笼把我们同我们的律师隔离开,并且不允许他们进入囚笼。我们的一位同事在一个纸条上写道:“危险,请不要喂食。”并把纸条贴在囚笼的侧面。

我们的支持者组织集合了庞大的辩护队伍,其中包括布拉姆·费希尔、诺曼·罗森伯、伊斯雷尔·梅赛尔斯、莫里斯·弗兰克斯和弗农·贝瑞奇。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审判阵势。弗兰克斯公开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反对政府给予他的委托人这样“荒谬”的待遇。他说:“像对待动物一样。”他声明,如不立即把囚笼拆除,整个辩护律师队伍将离开法庭。经过短暂的休庭之后,地方法官决定把囚笼拆掉,同时,囚笼前的铁格子板也被拆除。

直到这时,政府才开始对我们进行预审。首席检察官范·尼克先生开始宣读长达18000字的起诉书,指控我们违反了刑法。由于法庭外面的呼喊声和歌声,即使是使用了扩音设备也无法听清他的起诉。一伙警察忽然冲了出去,随之听见了连发左轮手枪的射击声,紧接着是呼叫声,然后又是一阵枪声。法官宣布休庭,并与辩护律师一起召开了会议,共有20人在这次冲突中受伤。

宣读起诉书用了两天的时间,范·尼克说,借助于其他国家的帮助,他将向法庭证明被起诉者正在谋划用暴力推翻现政府,并把一个共产主义政府强加给南非。起诉书认定我们犯了高级叛国罪。政府引用了《自由宪章》作为我们搞共产主义政府的证明,同时也作为我们策划推翻现政府的物证。到了第三天,多数囚笼都已经被拆除。第四天,我们被允许申请保释。保释金又是一个种族歧视的例子,白人保释需要缴250英镑,印度人则需要缴100英镑,非洲人和有色人却只需要缴25英镑。连叛国也有肤色之分。各行各业的好心人主动站出来为我们保释。这种支持后来成为里夫斯大主教、艾伦·佩顿和亚历克斯·赫普尔发起的叛国审判辩护基金会的基础。这批基金在马丽·本森及其以后的弗雷达·莱弗森审判期间派上了用场。如果我们每周向警察报告一次,我们就可以被释放,但被释放后不准出席公共集会。法庭将于1月初重新开庭。

第二天,我们一早来到我的办公室。由于奥利佛和我都一直在监狱里,事务所积累下了许多案子。那天上午正当我们准备工作的时候,一位名叫佳巴福的老朋友来拜访我,佳巴福是一个专业翻译,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在被捕前,我故意减轻体重,准备监禁生活的到来,在监狱中瘦一点好,可以在艰苦的条件下存活下去。在监狱中,我仍然继续进行训练,并且为有如此修长的身材感到高兴。但是,佳巴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马迪巴,”他说,“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瘦?”按照非洲文化,肥胖常常是富有和健康的表现。他脱口而出:“老兄,说到底你是害怕坐监狱。你给我们丢了脸,给我们科萨人丢了脸。”

24...

甚至在审判前,我同艾韦琳的婚姻就已经出现了裂痕。1953年,艾韦琳决心在4年护理专业学历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深造,她考上了德班爱德华七世医院的产科专业,这使她必须离家几个月。因为我母亲和妹妹都与我们一起生活,她们可以照料孩子,所以,她离家深造倒是并无大碍。她住在德班的时候,我至少去看过她一次。

几个月后艾韦琳回来了,并且通过了结业考试。这时,她又怀孕了,那年年底生下了马卡紫薇,这是6年前夭折的前一个女儿的名字。按照我们的传统,给新生小孩起一个已经夭折的小孩的名字被认为是对已故孩子的纪念,以此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匆匆离去的孩子寄予哀思。

第二年,艾韦琳加入了“瞭望塔”组织,它是“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一个分支。这是否是她当时对其生活不满的原因,我无法知道。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以《圣经》作为唯一信仰依据,相信哈米吉多顿善恶大决战即将来临。艾韦琳开始热心地分发她们的出版物《瞭望塔》,也开始做我的工作,催促我从献身于自由斗争转为献身于上帝。尽管我对瞭望塔组织有些兴趣并认为值得信仰,但是,我不能也没有加入她所信仰的瞭望塔组织。它有一种强迫观念使我对该组织敬而远之。从我所观察到的情况可以知道,她的信仰是让大家在压迫面前保持无所作为和屈从,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我始终如一地献身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自由斗争,这让艾韦琳很烦恼。她总认为搞政治是幼稚的,我总有一天会回到特兰斯凯,并在那里当律师。随着这种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她坚决不同意把约翰内斯堡当做我们的家,或者说她决不放弃我们回乌姆塔塔的想法。她认为,我一旦回到家乡特兰斯凯,给萨巴塔当参事,我就不会再迷恋政治。她让达利旺伽设法把我劝回乌姆塔塔。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过许多次争吵,我耐心地向她解释:政治并不是我的一种娱乐,而是我毕生从事的事业,是我生命的必需的、基本的部分。她对此不能接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对他们的人生憧憬有着这样不同的看法,那是无法保持亲近的。

我试图说服她理解自由斗争的必要性,而她则企图说服我相信宗教信仰的价值。当我告诉她我是在为国家服务的时候,她却说,为上帝服务高于为国家服务。我们发现越来越没有共同的理想,我相信这个婚姻已经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同时,我们也为孩子的信仰发生过争执。她要孩子们信仰宗教,而我则认为他们应该关心政治。她一有机会就带着他们去听瞭望塔组织的宗教演讲,她甚至让孩子们在城内散发宗教宣传册《瞭望塔》,而我则习惯于给两个男孩讲政治。泰姆比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少年先锋队队员,因此,他已经是一个有政治见解的少年。他会用最简单的语言给马卡托讲白人如何迫害黑人的故事。

我家里的墙上悬挂着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甘地的画像和描绘1917年圣彼得堡冬宫革命风暴的图画。我给两个男孩一个一个地讲这些人是什么人,这些人主张什么。他们知道,南非白人政府领导人的主张与这些白人的主张是完全不同的。有一天,马卡托跑进房内说:“爸爸,爸爸,山上有马伦!”马伦一直是国民党的总理,孩子错把班图教育官员威利·麦瑞当成了马伦。威利·麦瑞宣布,那天他将在索菲亚顿公共大会上发表讲话。我想出去看看马卡托讲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因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已经组织了游行示威,确保让他们的大会开不成。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看见有几辆警车正护送麦瑞去他准备发表演讲的地方。但是,会议从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麦瑞不得不逃之夭夭,当然也没有发表讲话。我告诉马卡托,那不是马伦,但他也有可能已经变成了马伦。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工作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我每天早晨总是很早就离开家,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整天后,我通常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会议需要参加。艾韦琳对我晚上开会也不能理解,当我回来晚了的时候,她总是怀疑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解释,我参加的是什么会,我为什么要去参加会议,以及会上讨论的是什么事。但是,她总是不相信。1955年,她对我下了最后通牒:我必须在她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之间作出选择。

瓦尔特和阿尔博提娜与艾韦琳关系很近,他们对我们最殷切的希望是我们仍然在一起。艾韦琳对阿尔博提娜很信任。有时瓦尔特出面干预此事,我粗暴地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我为自己对他的粗暴态度而感到内疚,因为瓦尔特一直都像是我的兄弟一样,他的友情和支持是绝不容置疑的。

有一天,瓦尔特告诉我,他想带一个人来办公室与我见面。他没有告诉我那是我的一个连襟,看到他我感觉非常突然,但很高兴。我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悲观,我认为把自己的感情告诉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三个人一起诚恳地讨论了这次纠纷,讨论时瓦尔特引用了像“人以群分”之类的成语。艾韦琳的姐夫是个商人,一直反对政治和从事政治的人。他非常生气,说:“如果你们认为你们与我的地位相同,那就是可笑的。不要拿你们同我相提并论。”当他离去的时候,瓦尔特和我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开始笑了起来。

在我们12月份被逮捕并在监狱内待了两周后,艾韦琳来探望了我一次。但是,当我被保释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从家中搬走,并把孩子也带走了。我回到了空空的、静静的家中,发现她甚至把门帘也带走了,这使我有些心烦意乱。一天,她与她哥哥突然走了进来,她哥哥对我说:“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当事情冷下来后,你们将会再一起回到这个家中。”这是一种理性的规劝,但是,事与愿违。

艾韦琳和我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我不会放弃我的斗争生涯,而她也不会接受我不专心倾注于她和家庭而献身于别的事情。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漂亮、体格健壮且忠诚可靠,并且是一个好母亲。我对她的尊敬和爱慕从未消退,但是,我们最终没能维持住我们的婚姻。

任何婚姻破裂都是一种伤害,特别是对孩子。我们的家庭也不例外,所有的孩子都由于我们的离异而受到了巨大的伤害。马卡托开始睡在我的床-上。他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也是一个天真的和事佬,一直设法在我和他妈妈之间进行某种调解。马卡紫薇还很小,我记得有一天,当时我还没有被捕入狱并被送上法庭,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就去托儿所看她。她一直是一个情感热烈的孩子,但是那天她见到我的时候,却愣在那里。她不知道是该冲着我跑过来还是退缩,是该欢笑还是不满。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有一种矛盾,她不知道如何去解决这种冲突,这令人十分伤心。

泰姆比当时已经10岁,我们的离异对他的伤害最大。他不再喜欢读书,变得沉默寡言。他曾经一直喜欢英语和莎士比亚,但是我们离婚后,他似乎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有一次,他的校长对我说起此事,但是我无计可施。我带他到我能去的体育馆,他偶尔也会显得有些开心。有许多次,当我不能去接他或者很晚才去接他的时候,当我转入地下活动的时候,瓦尔特让泰姆比和他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有一次,瓦尔特带他去看了一场拳击比赛,后来瓦尔特对我说:“老兄,小家伙太安静。”我们离婚后,泰姆比常常穿我的衣服,虽然他穿起来显得太大,但是,这些衣服可以带给他某种对经常不在身边的父亲的感情。

25...

1957年1月9日,我们又一次被集中在军训大厅。当时,辩护律师开始反驳政府对我们的指控。对指控我们所犯的刑事案件进行了一次总结后,我们的主辩护律师弗农·贝瑞奇谈了我方的辩护意见。“辩护方,”他说,“将坚决反对《自由宪章》的条款是叛国和刑事犯罪的指控。相反,辩护方将主张该宪章所表达的思想和信仰,虽然与现政府的政策不一致,但是,恰恰是人类各种族绝大多数人都赞成的,也是这个国家绝大多数公民都赞成的。”经过与我们的辩护律师商议,我们决定,不仅要证明我们未犯叛国罪,而且要证明这是一次政治审判,在这次审判中,政府因为我们所采取的正义的行动而对我们实施迫害。

但是,开始辩护要经历一系列单调、冗长的法庭程序。开庭后的第一个月,几乎全部被政府一系列的举证所占用。一个证据接一个证据,每一份资料、每一种宣传册子、每一份文件、每一本书、每一个笔记本、每一封信、每一本杂志,以及警察在过去三年中所积累的每一份研究资料,都被一一出示,总数达12000份。取证范围大到美国的《人权宣言》,小到俄国的一本烹调书,他们甚至把人民大会的两个标记“肉汤”和“素汤”也当做证据提交了出来。

在接连数日的预审期间,我们一天又一天地听非洲黑人侦探和南非白人侦探宣读他们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会议记录和演讲稿。这些东西大多都被作了篡改,往往不是荒诞不经就是彻头彻尾的假话。贝瑞奇通过巧妙的质问,揭露了许多非洲人侦探对发表这些讲话所用的英语一窍不通。

为了支持政府关于我们希望用苏联式的政府取代现政府的指控,他们企图利用开普敦大学政治系系主任安德鲁·默里教授的证据。默里把从我们那里拿到的许多文件都加上了共产主义标签,其中包括《自由宪章》。

一开始,默里教授似乎知识很渊博,但当贝瑞奇开始对他盘问的时候,他的知识就显得不再那么渊博了。贝瑞奇说他想在提供的各种文件中选几段读给默里听听,然后请默里辨别,这些话是否是共产主义的言论。贝瑞奇给他读的第一段是关于普通工人需要相互合作但不相互剥削的话。默里说是共产主义的言论。然后贝瑞奇说,这段话是南非前总理马伦博士说的。贝瑞奇然后又给他读了两段话,默里都说是共产主义的言论,而这两段话事实上是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和伍德罗·威尔逊说的。最精彩的是当贝瑞奇给默里读了一段话之后,这位教授毫不犹豫地一耸肩说是共产主义的言论。然后贝瑞奇揭晓,那是默里教授本人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一段话。

审判进行了7个月后,政府声称将提供我们在反抗运动期间策划暴力事件的证据。政府找来了他们的明星级证人所罗门·恩古贝斯,他提供了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近乎耸人听闻的证言。恩古贝斯快40岁了,说话很温柔,但说的英语却不怎么流利,他正在因欺诈罪服刑。但在恩古贝斯的证言中他告诉法庭,他从福特黑尔大学获得了文学士学位,是一位律师。他说自己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伊丽莎白港的书记,也是全国执行委员会的一名成员。他声称参加了一个全国执行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会上作出过一个决议,派瓦尔特·西苏陆和大卫·博帕佩去苏联采购武器,以便准备在南非开展暴力革命。他说他参加了策划1952年伊丽莎白港暴乱的会议,他声称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作出决定,要采用肯尼亚的摩摩(Mau Mau)大屠杀的方式把特兰斯凯的白人斩尽杀绝。恩古贝斯富有戏剧色彩的证词在法庭内外引起了轰动,并最终成为我们谋划叛国的证据。

但是,当弗农·贝瑞奇对恩古贝斯进行盘问的时候,他的狂人说狂话的嘴脸便暴露无遗了。贝瑞奇的盘问技巧在他的委托人中间为他赢得了驱邪除怪大师的称号。他很快证实,恩古贝斯既不是一个大学生,也不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更不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执行委员会的成员。贝瑞奇提供的证据证明,恩古贝斯伪造大学学士证书,非法从事律师职业达数年之久,他又一次犯了欺诈罪。他声称参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议策划伊丽莎白港暴乱的时候,其实他正因欺诈罪在德班监狱服刑。恩古贝斯的证言远非事实,在盘问结束的时候,贝瑞奇问这位证人:“你知道什么是无赖吗?”恩古贝斯说不知道。贝瑞奇告诉他:“先生,你就是一个无赖!”

乔·斯洛沃是被起诉的人士之一,他是一位高级辩护律师,因此可以为自己作辩护。这对政府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因为,他提的问题十分尖锐,并试图揭露违反法律的是政府,而不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与贝瑞奇的盘问一样,斯洛沃的盘问也非常精彩。杰里迈亚·莫尔森是特警中为数不多的黑人侦探之一,他声称亲自逐字逐句地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演讲中听到了一些言论。但是,他的证词同样也是胡言乱语或者说是彻头彻尾的捏造。

斯洛沃:“你懂英语吗?”

莫尔森:“不怎么懂。”

斯洛沃:“你的意思是,你举报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用英语发表的讲话,但你又不怎么懂英语?”

莫尔森:“是的,阁下。”

斯洛沃:“你承认不承认你的证词中有许多废话?”

莫尔森:“我不知道。”

他最后的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地方法官对我们的大笑提出了责备,并说:“法律程序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这时,韦赛尔告诉斯洛沃,他是在破坏法庭的严正性,并要以藐视法庭论处。他的话引起了多数被起诉人的愤怒。只有鲁图利保持着克制,这才使几个被告没被指责为藐视法庭。

随着举证的进行,我们开始干一些别的事情。因为多数举证都是单调乏味的法律游戏。我常常随身带着一本书或案情摘要,其他人有的看报,有的玩填字游戏,有的下棋,有的乱涂乱画。有时法官会训斥我们不专心,大家会立即把书和填字游戏藏起来。但是,随着举证又慢了下来,大家又开始玩游戏的玩游戏、看资料的看资料。随着预审的进行,政府越来越感到失望。越来越明显,政府正在搜集证据。不!应该说是正在捏造证据,以挽救这场似乎已成定势的败局。

最后,在9月11日,也就是在我们被集中在军训大厅10个月后,起诉检察官宣布预审已经完成。地方法官给辩护律师4个月的时间,以便对8000页证词和12000份文件进行仔细审查,做好辩护的准备。

预审持续了1957年一整年。法庭于9月份休庭,辩护律师开始审查证词。3个月后,没有通告,没有解释,刑事庭突然宣布被告中的61人被免予起诉。这些被告多数都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中职位相对比较低的人,不过鲁图利酋长和奥利佛·塔博也在其中。刑事庭释放了鲁图利和塔博使我们很高兴,也让我们迷惑不解。

1958年1月,政府准备进行起诉。刑事庭请来了一位新的起诉检察官,他就是令人生畏的奥斯瓦德·皮洛。奥斯瓦德是前司法部部长,也是国民党的政治顶梁柱。他是南非白人中的老牌国民党员,也是德国纳粹的公开支持者。他曾经把希特勒描绘成“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他还是著名的反共产主义分子。任命皮洛担任起诉检察官又一次证明了政府对审判结局的顾虑和重视。

在皮洛起诉前,贝瑞奇宣布,既然政府拿不出足够的证据,他申请政府为我们撤诉。皮洛反对撤诉的申请,他从被告所作的几个具有煽动性的演讲稿中摘录出一些言论并告诉法官,警方发现了更多的极其危险的阴谋叛国的证据。他煽动性地预言说,这个国家正处在火山口上。这是一次很有影响、具有高度戏剧性的表演,皮洛使审判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我们有点过于自信了,皮洛的表演提醒我们,我们将面临更严厉的指控。律师告诉我们,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你们的人可能要去坐牢。他们的警告让我们冷静了下来。

经过13个月的预审之后,地方法官裁决,他们发现了足以把我们送上德兰士瓦最高法庭的叛国证据。法庭于1月份休庭,决定对剩下的95名被告进行正式审判。但什么时候才开始审判,我们对此一点也不知道。

26...

预审休庭期间的一天下午,在我同一位朋友驾车从奥兰多去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医学院的时候,恰好路过巴拉格瓦纳斯医院。这家医院是约翰内斯堡最大的黑人医院。当我们行驶到一个公共汽车站附近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看见一位可爱的年轻女士在那里等公共汽车。我被她的美貌所打动,于是想回头仔细看看她。但是,我的车速太快,没能看清她。这位女士的面容总是伴随着我,我甚至想掉转车头,让她搭我的车。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此后不久,奇特的巧合发生了。一天,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偶然抬头看了奥利佛一眼,发现那位年轻女士同她哥哥一起正坐在奥利佛的写字台前。我感到吃惊,努力控制着我的惊喜。奥利佛把他们介绍给我,说他们是为法律上的事来找他的。

她名叫诺姆萨莫·温妮佛雷德·马蒂奇泽拉,不过,大家都叫她温妮。她当时刚刚毕业于约翰内斯堡的詹·赫福梅尔社会工作学校,是巴拉格瓦纳斯医院的第一位黑人女社会工作者。当时我并不怎么关心她的背景和法律问题,她的美貌深深地吸引着我,我考虑的不是如何受理她的案子,而是如何请她到外面去约会。我说不准是否有一见钟情这样的事情,但是,我当时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温妮·诺姆萨莫就想让她做我的夫人。

温妮在C. K.马蒂奇泽拉的七个孩子中排行第六。马蒂奇泽拉主要从事商业活动。她取名诺姆萨莫,意思是努力磨炼或经历磨难。这个名字与我的名字一样具有预言性。她来自旁多兰省的比萨那,与我的老家特兰斯凯的一个地区相邻。她出生在阿马恩古提亚纳宗室中的芳多部落。她的曾祖父名叫马蒂奇泽拉,是19世纪纳塔尔的酋长,很有势力。在埃马非卡尼时代,他举家迁到了特兰斯凯定居。

第二天,我给温妮打了电话,请她在赫福梅尔社会工作学校为叛国审判辩护基金会募集资金,这不过是邀请她出来吃午饭的借口。我在她城内的住处接上她,然后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附近的一个印度饭馆,这是为数不多的对非洲人开放的饭馆之一,我经常去那里吃午饭。那天,温妮真是光彩照人。事实上,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咖喱饭菜,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好冷却她的嘴,而这更使她增添了几分美丽。

吃过午饭后,我驾车带她去了位于约翰内斯堡与伊瓦顿之间的草地,这是距离埃尔德拉多公园不远的一片开阔地。我们一起在草深及膝的草地上散步。这里的草与我们长大成人的共同家乡特兰斯凯的草十分相似。我告诉她我的希望和面临叛国指控的种种困难。我很想立即娶她做夫人,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充满活力、感情奔放、年轻漂亮、勇敢大方、积极向上,我一见到她就立即感觉到了这一切。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只要有时间就见面。无论是军训大厅或我的办公室,她都去过,她还去过体育馆看我练习拳击和举重。她与泰姆比、马卡托和马卡紫薇也见了面。她参加我们的政治会议和政治讨论。我一边追求她,一边从政治上教育她。当学生的时候,温妮曾经迷恋过“非欧洲人团结运动”,因为她有一个哥哥参加了这个组织。后来,我曾经拿这件事与她开玩笑说,如果她不是遇见了我,恐怕早已同某个非欧洲人团结运动的领导人结了婚。

与艾韦琳办理了离婚手续后不久,我就告诉温妮,她应该去拜访迈克尔·哈迈尔的夫人雷·哈迈尔,让她做一身结婚礼服。雷不但是一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积极分子,还是一个做服装的好手。我问温妮想要几个女傧相,并建议她回比萨那把我们要结婚的事告诉父母。温妮开玩笑地告诉人们,我从来没有向她求过婚,但是,我总是告诉她,我第一次见面就向她求过婚,从那天起,我认为她理所当然要做我的夫人。

叛国审判进入了第二个年头,它对我们的律师业务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因为我们不能坚持营业,“曼德拉-塔博律师事务所”面临着破产的危险,奥利佛和我都遇到了严重的经济困难。由于对奥利佛的指控已经被解除,他可以做一些弥补性的工作,但是,造成损害已经成为事实。原来曾一度门庭若市而现在则只能四处去找委托人。我甚至付不起我在乌姆塔塔购买那块地的50英镑余款。

我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温妮。我告诉她,我们很有可能要靠她作为社会工作者的微薄工资生活。温妮表示理解,她说她做好了承担各种风险的准备,愿意与我同甘苦、共患难。我从来没有许诺给她买金首饰和钻石,我也没有能力给她买这些东西。

我们于1958年6月14日举行婚礼。我申请中止对我的禁令,当局给了我6天解除禁止的假期。在此期间,我可以离开约翰内斯堡。我也准备了彩礼,这是一种风俗,应该送给温妮的父亲。

结婚队伍于6月12日早晨一早就离开约翰内斯堡,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到达了比萨那。按规定,被禁止者要到警察局报到,因此,我们到比萨那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当地警察局报到。根据当地风俗,傍晚我们去新娘的老家慕邦维尼,在那里,一群当地女-人高兴地欢呼着迎接我们。此时,温妮和我被分开,她去了新娘的房子,而我则到温妮的一个亲戚家去赴宴。

婚礼在当地一个教堂里举行,婚礼过后,我们在温妮的大哥家里举行了庆祝活动。温妮的大哥住的房子是马蒂奇泽拉祖上传下来的。婚车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标志色进行了装饰。大家又是跳,又是唱。温妮的奶奶身\_体十分健康,她还专门为我们跳了舞。我们给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执行委员会的成员都发了邀请,但是,由于他们都正在被禁止,有的不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来参加我们婚礼的有杜马·诺克韦、莉莲·恩高义、詹姆斯·恩章韦医生、威尔逊·康考和维克多·提亚姆扎西。

最后的招待会在比萨那镇政大厅举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温妮的父亲发表了讲话。他注意到被邀请的来宾中有一些是警察,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他十分爱他的女儿,而我作为一个献身于国家的搞政治的人,生活是十分危险的。当温妮第一次告诉他这桩婚事的时候,他曾经惊呼:“你要嫁给一个囚犯!”但在婚礼上,他说他对未来并不乐观。在如此困难的时期,这样的婚姻注定要经历一种持续的考验。他告诉温妮,她要嫁给的是一个已经与斗争结了婚的男人。他祝他的女儿好运,最后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讲话:“如果你的先生是男巫,那么你就必须成为女巫!”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先生走什么样的道路,你也必须跟着他走什么样的道路。然后,我姐姐康斯坦茨·穆贝基尼代表男方在招待会上讲了话。

婚礼过后,他们为新娘包上了一个婚礼饼,以便带到婆家再举行另一半婚礼。但我们无法举行另一半婚礼,暂停禁止的期限已满,我们必须立即回约翰内斯堡。温妮小心翼翼地珍藏起那个婚礼饼,作为结婚的纪念。在奥兰多西8115号我的家中,许多朋友和亲属欢迎我们结婚归来。他们杀了一只羊,并以我们的名义举行了宴会。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度蜜月,生活很快围绕着审判安顿了下来。我们早晨起得很早,通常是4点起床。我离家前,温妮就把早饭准备好,吃完早饭后,我乘公共汽车去法庭接受庭审,或者到办公室工作。下午和晚上,我尽可能多地坚持在办公室工作,设法维持律师业务,以便挣点钱贴补家用。晚上的时间常常被大量的政治工作和会议占用。一位自由战士的夫人就像寡妇,即使是丈夫不在监狱里,也很少有时间在一起。尽管我被指控犯有叛国罪,但是温妮给了我希望,我感觉自己似乎有了第二次生命,我对她的爱使我增添了斗争的力量。

27...

1958年,南非面临的重大事件是大选。所谓“大选”,仅仅是300万白人参加选举意义上的大选,而1300万非洲人没有一个能身与其中。我们对是否进行抗议展开了讨论。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只允许白人参加的选举与非洲人有没有关系?回答是,即使不让我们参加大选,我们也不是局外人。虽然我们被排斥在大选之外,但是大选并不是对我们没有影响。国民党在大选中失败将符合我们的利益,也符合全体非洲人的利益。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与其他大会组织及贸易工会南非大会联合在一起,号召4月份大选期间举行3天大罢工。传单发往工厂和商店,发往火车站和汽车站,发往啤酒馆和医院,发往每家每户。“国民党必须下台!”是这次运动的主要口号。我们的行动让政府很担心。大选前4天,政府作出规定,市内任何地方,10人以上的非洲人集会都是非法的。

在举行罢工之前的那个夜晚,组织这次运动的领导人都转入了地下,以防止警察突然袭击。但是,这种袭击后来真的发生了。警察还没有对我们实行连续不断的监视,一两天不露面是很容易的事情。那天夜晚,瓦尔特、奥利佛、摩西·考塔尼、G. B.马科斯、旦·图鲁麦、杜马·诺克韦和我都躲在奥兰多我的医生恩塔托·莫特拉纳家中。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转移到另一个邻居家。在那里,我们能够与全市其他领导人保持电话联系。那时候,通信手段不很完备,特别是在乡镇上,几乎没有人拥有电话,指挥罢工是一项艰难的任务。第二天上午,我们一早就派人到各个情报站去打探火车、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上是否有人去上班。他们带着不好的消息回来了:公共汽车和火车都满载着去上班的人,大家对罢工的号召没予理睬。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躲藏在他家的那个房东也已不知去向,他溜走并上班去了。罢工遭到了失败。

我们决定取消这次罢工。一场为时三天的罢工第一天就取消仅仅是失败一天,而第二、第三天全都失败就成了彻底的失败。被迫退缩是一种耻辱,但是,我认为不退缩遭受更大的失败则是更大的耻辱。我们发出了取消罢工的声明,不到一个小时,政府办的南非广播公司就全文广播了我们的声明。正常情况下,南非广播公司根本不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这个茬儿,只有我们失败的时候才会播放我们的消息,而这次竟然称赞了我们的决定。这让摩西·考塔尼大为恼火。他摇着头说:“让南非广播公司赞扬我们,这太过分了。”考塔尼问,我们是否太草率,为政府提供了方便?这种考虑是合理的,但是,决策者不应被骄傲或难堪的情绪所左右,而应完全从战略角度去考虑。当时,我们取消罢工是正确的策略。敌人利用我们的退缩,并不意味着我们的退缩就是错误的。

但是,有的地区并没有听到取消罢工的消息,同时,也有一些地区拒不服从我们取消罢工的号召。伊丽莎白港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大本营,第二天和第三天的反应就比第一天好。但是,总而言之,我们不能掩盖罢工失败这个事实。光是我们的失败还似乎不够,国民党人在这次选举中得票率反而上升了10%以上。

我们就是否采取强制措施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难道我们应该采用纠察队的形式去阻止人们上班?坚持强硬路线的人认为,如果我们采用了纠察队,这次罢工就能取得成功。不过,我一贯反对采取这种办法,最好是依靠人民自觉自愿的支持,不然的话,这种支持就是微弱的和暂时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应该是庇护所,而不是监狱。但是,如果多数组织和人民支持一项决定,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在一定的情况下,也可以采取强制措施反对少数持不同意见的人。少数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应该妨碍多数人的意志。

在自己家中,我曾尝试采用不同的强制措施,但都没有取得成功。埃达·马提木苦陆是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讲索托语的女士,当时她在我家打工。埃达不像是我家的雇工,而像是我家的成员。我叫她凯塞-迪,意思是“姊妹”,是一种更亲近的称呼。埃达用军事方式管理我家的事务,温妮和我甘心情愿地听从她的指挥,我经常按照她的吩咐去办事。

准备举行罢工的前一天,我开车把埃达和她12岁的儿子接回家,我让她第二天给我把几件衬衣洗一下,并把它们熨好。经过一阵沉默之后,埃达转身用毫不掩饰的口吻说:“你很清楚,我不能干这件事。”

我对她的顶撞感到吃惊,问:“为什么不能干?”

“难道你忘了我也是一个工人?”她得意地说,“明天我将与我的人民和同事一起罢工!”

她的儿子见我很尴尬,想用孩子的特有方式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说:“纳尔逊叔叔总是拿你当姊妹,而不是当工人。”埃达生气地对她善意的儿子说:“孩子,当我在这个家为我的权利而斗争的时候,你站在哪边?如果我不对你纳尔逊叔叔斗争,我就没有今天像姊妹一样的地位!”埃达第二天没干任何工作,我的那几件衬衣当然也没有洗熨。

28...

最敏感不过的问题是女-人通行证问题。政府在决心对妇女实行通行证问题上毫不妥协,而妇女们决心抵制到底,也毫不让步。尽管政府当时把通行证叫做“身份证”,但是妇女们并不是那么好欺骗。如果不带身份证,她们将被罚款10英镑或坐一个月的监狱。

1957年,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妇女组织的领导下,全国妇女,不分乡下和城市,一致反对政府坚持要她们随身携带通行证。妇女们勇敢、执著、热情、不屈不挠地进行斗争。她们抗议实行通行证,为反对政府的抗议活动树立了新的典范。正如鲁图利酋长所说的那样:“当妇女开始参加斗争的时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我们有生之年获得自由。”

在东南德兰士瓦、斯坦德顿、海德堡、巴尔弗和其他黑人村庄,数千名妇女举行了抗议活动。借叛国审判休庭的机会,弗朗西斯·巴尔德和佛罗伦斯·麦托米拉组织他们家乡伊丽莎白港的妇女拒绝实行通行证制。10月份,在约翰内斯堡,一大批妇女集中在中央通行证办公室,赶走了前来领取通行证的人和该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使中央通行证办公室陷入了瘫痪。为此,警察逮捕了数百名妇女。

这次逮捕发生后不久,温妮和我吃过晚饭后正在休息,她悄悄告诉我,她将去参加奥兰多妇女团体的活动,第二天,她们将在中央通行证办公室举行抗议活动。我有点吃惊。同时,我也为她的献身精神而高兴,并钦佩她的勇气,当然我也有些担心。温妮自从和我结婚后,对政治越来越感兴趣,她加入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妇女组织奥兰多西支部,所有这些都得到了我的鼓励。

我告诉她,我支持她的决定。但是,我也必须告诉她参加这个行动的严重性。我说,一次行动将会从根本上改变她的人生。按照非洲人的标准,温妮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她一直接触不到南非那些不愉快的现实生活,至少她绝不会担心下一顿饭来自何处。在我们结合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相对富足和舒适的环境中,她的生活与自由战士勉强能够糊口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我告诉她,如果她被捕,她必将被她的雇用单位即省社会工作管理局解雇。我们两人都知道,她的微薄收入是我们养家糊口的支柱,而且她可能永远失去社会工作者这一身份,因为被监禁的污点将使任何公共部门都不愿意雇用她。特别是她已经怀孕,我警告她监狱生活会摧残和伤害她的身\_体。我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逆耳,但我认为这是我作为丈夫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的责任,应该尽可能清楚地让她知道自己行动的后果。我自己从感情上也是复杂的,因为作为一个丈夫和一个领导人,要关心的事总是有些不一致。

但是,温妮是一个有决心的人,我相信,我的这些话只能增强她的决心。她听完了我所说的一切,然后告诉我她的决心已定。第二天早晨,我一早起来为她准备了早餐。吃过早餐后,我开车把她送到西苏陆家去与瓦尔特夫人阿尔博提娜见面,阿尔博提娜是这次抗议活动的领导人之一。然后,我们驱车到奥兰多帕菲尼火车站,妇女们将在那里乘火车进城。在她上火车的时候,我拥抱了她。温妮上火车后通过车窗向我挥手致意,她依然十分坚定。我感到,她要踏上一次遥远而危险的征程,其终点我们两人谁也不知道。

数百名妇女集中在约翰内斯堡市中心的中央通行证办公室周围。她们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的背上还背着孩子。她们有的身披非洲部落服装,有的身穿漂亮的套装。她们不停地歌唱、示威和欢呼。几分钟之内,她们就被数十名武装警察包围起来。警察把她们全部逮捕,然后用警车送到马歇尔广场警察局。参加抗议的这些妇女自始至终都很兴奋。当她们被抓走的时候,有的还向记者高声说:“告诉我们的那些太太、小姐们,明天我们不会去工作!”据说,当天有1000多名妇女被逮捕。

我了解这些情况,并不是因为被逮捕的妇女中有一位是我的夫人,而是因为曼德拉-塔博律师所受召唤,代表这些被逮捕的妇女进行交涉。我很快赶到马歇尔广场去探望她们,并设法保释她们出狱。我设法找到了温妮,她看见我后露出了笑容,好像待在空荡荡的警察局拘留室里并没让她不适。这样,她似乎给了我一个会使我高兴的大礼物。我告诉她,我为她而骄傲。但是我不能在那里待太长时间,因为我还有许多法律方面的事情要做。

到第二天晚上,被逮捕的人数又增加了许多,将近2000名妇女遭到了监禁。她们中有许多人被送到了福特监狱等候审判。她们不但给奥利佛和我带来了许多麻烦,而且也给警察和监狱当局带来了许多问题。他们简直没有地方关押她们。毯子、席子、厕所和食物都太少,监狱里又脏又拥挤。虽然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有许多人(包括我)急于把这些妇女保释出来,但是,全国妇女组织的主席莉莲·恩高义和南非妇女联合会的书记海伦·约瑟夫却认为,因为这次抗议是真实有效的,所以地方法官让这些妇女坐多久监狱她们就应该坚持多久。我也规劝过她们,她们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是女-人们的事,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心急如焚的丈夫们都不要干涉。我坚持告诉莉莲,我认为她应该在作决定之前与这些妇女就面临的问题进行讨论。我一直护送她到了监狱,在那里,她可以征求被监禁妇女们的意见。许多妇女都对被释放感到绝望,并且她们对自己在监狱里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并没有充分准备。作为一种折中,我建议莉莲让这些妇女在监狱里蹲两个礼拜,然后我们把她们保释出来,莉莲接受了这个建议。

在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我在法院里花了许多力气,设法把这些妇女保释出狱。有的人给我设置障碍,甚至拿我出气。“曼德拉,我对你这个案子等得不耐烦了,”一位妇女对我说,“如果今天再办不完,我再也不在法庭上露面了。”在亲属和基金募集组织的帮助下,我们两周内就把她们全部保释了出来。

在监狱里,温妮似乎没受多大的罪。当然,她就是受了罪也不会告诉我。在监狱里,她与两个南非白人女狱警成了朋友。她们都很有同情心,也很热心。温妮被保释出狱后,我们邀请她们到我家做客。她们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乘火车来到了奥兰多。我们请她们吃午饭,然后,温妮带她们参观了索韦托。温妮与两位女狱警年龄差不多,她们相处得很好。她们在一起非常高兴,就像是亲姐妹。两位女士那天玩得很开心,在向温妮表示感谢后,她们答应将会再来拜访。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要到奥兰多,她们必须乘坐非欧洲人乘坐的火车(因为没有白人来奥兰多,所以没有白人乘坐的火车),结果,她们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两位福特监狱的白人女狱警来看望温妮和我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这对我们倒没有什么,但是,事实证明,这件事对她们影响很大,因为监狱当局解雇了她们。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也再没有听到过她们的消息。

29...

自从1月份的听证会之后,6个月来我们一直等待着对我们的正式审判。正式审判计划在1958年8月开始,为此政府专门设立了高级法庭。该法庭由三人组成:大法官F. L.拉姆颇福——他是三人法庭的庭长,另外还有法官肯尼迪和鲁道夫先生。我们对这个法庭并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三人都是白人,并且都与当政的国民党有联系。但是,拉姆颇福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比一般南非白人要正直一些。据传说,他是南非白人秘密组织“秘密兄弟会”的成员。这个组织的宗旨就是巩固南非白人政权。鲁道夫和肯尼迪两位法官都是著名的国民党党员。肯尼迪有“绞刑法官”的坏名声,曾经因为两名白人警察被杀,就有23名黑人被他送上了绞刑架。

开庭不久,政府对我们耍了另一个花招。他们宣布将审判地点由约翰内斯堡转移到36英里以外的比勒陀利亚,审判将在华丽的原犹太会堂内进行。当时,这个会堂已经被改成了法庭。我们这些被告和律师都住在约翰内斯堡,所以我们不得不每天去比勒陀利亚,这次审判将让我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对我们来说,时间和金钱都是不富裕的。我们有的原来还能设法维持自己的工作,因为原来的法庭就在我们工作的地点附近。但是,现在我们无法继续把我们的工作维持下去了。转移审判地点也是一种借助于使我们同我们的支持者分开而从精神上摧垮我们的阴谋诡计。比勒陀利亚是国民党的老巢,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在那里却没有任何基础。

几乎全部92名被告都乘坐一辆车速缓慢且极不舒适的大巴士去比勒陀利亚。车内的座椅是用木条做成的。每天早晨6点从约翰内斯堡发车,用两小时才能到达犹太会堂。往返一次几乎要花费5个小时,我们用这段时间挣点钱养家糊口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又一次十分幸运地拥有一支精干而咄咄逼人的辩护队伍。这支队伍以伊斯雷尔·梅赛尔斯为首,成员有布拉姆·费希尔、雷克斯·维尔什、弗农·贝瑞奇、西德尼·肯特利奇、托尼·奥多德和G.尼古拉斯。在开庭的那天,他们采取了一种具有一定冒险性的辩护策略,充分显示了他们的辩护才能。这个策略是我们与律师们一起制定的。伊斯雷尔·梅赛尔斯站起来申请取消鲁道夫和拉姆颇福两位法官的审判资格,因为他们与被告有利益冲突,这有碍他们对我们的案子作出公正的判决。此时,法庭上可以听到大家交头接耳的议论。辩护律师认为,作为1952年反抗运动的审判法官,拉姆颇福已经对现在指控的某些方面作过判决,因此,让他来审理这个案子是不公正的。我们认为鲁道夫有偏见,因为,1954年他作为警察的律师曾经代表政府出过庭。当时,哈罗德·沃尔佩请求法庭禁止将那位警察从人民大会的一次会议中驱逐出去。

这是一个危险的战略,因为,虽然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一次交锋的胜利,但却可能会使整个战争以失败而告终。尽管我们把鲁道夫和拉姆颇福作为国民党最强有力的支持者,但是,这个国家有许多比他们还要坏的法官能取代他们的位置。事实上,在我们希望他们让位的同时,我们也暗中希望被我们尊为忠诚的政治中间人的拉姆颇福能够拒绝放弃自己的审判资格。无论他自己坚持什么政治观点,拉姆颇福还是一贯坚持以法律为准绳的。我们相信,从法律上讲我们只能是无辜的。

那个礼拜一,当三位身着红袍的法官步入法庭的时候,那种气氛正是我们所期望的。鲁道夫法官宣布他将让位,并说,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上一个案子。但是,拉姆颇福拒绝放弃自己的审判资格,他反而作出保证,对反抗运动案的审判将不会影响他对此案的审理。我们对这个决定很满意。政府提出让比克法官取代鲁道夫的位置,正如我们一开始就希望的那样,他与国民党没有任何联系。

第一个策略旗开得胜后,我们又设法实施第二个策略。这个策略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开始进行连篇累牍、详详细细的辩解,对指控本身提出抗议。我们坚持认为,说到底这个指控是捏造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也对策划暴力就是高级叛国罪的证据提出了异议,指出需要拿出其声称我们打算实施暴力的证据。经过我们的辩解,案情变得十分清楚,三个法官也都同意我们的辩解。8月份,法庭根据《镇压共产主义条例》取消了两项指控中的一项。10月13日,经过两个月的法庭辩论后,刑事庭忽然宣布全部驳回关于暴力叛国的指控。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但是,我们对政府狡猾的行径十分了解。一个月后,起诉检察官就公布了一项新的、措辞更加严谨的指控,并宣布只审判30个被告,其余的被告以后再审。这30名被告全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我也是其中之一。

按照新的指控,起诉需要证明实施暴力的意图。正如皮洛指出的那样,“被告知道《自由宪章》的实现将必然涉及用暴力推翻政府”。法庭辩论一直持续到1959年的中期。这时,法庭驳回了对其余61名被告的刑事指控。可以想象得出,法庭连续几个月来一直在玩弄枯燥乏味的法律花招。尽管在揭露政府制造冤假错案过程中的辩解是成功的,但是政府仍然顽固不化地坚持原来的指控。正如司法部部长说的那样:“不管花费几百万英镑,这个审判都要进行下去。多花些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1958年2月4日刚过午夜,我参加完一个会议后回到了家中,发现只有温妮一个人在家,当时她感觉腹部疼痛难忍,她就要临产了。我赶忙把她送往巴拉格瓦纳斯医院。但是我被告知,温妮几个小时后才会生产。我一直等到不得不去比勒陀利亚候审的时候才离开医院。这一轮审理后,我立即与杜马·诺克韦一起赶回家,发现她们母女俩一切平安。我抱着我的新生女儿,称她是一个真正的曼德拉。我的亲戚木丁基酋长建议给她取名泽尼,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你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这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它象征着挑战,寓意必须为社会作贡献。这意味着,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不仅仅是拥有这个名字,而且要实践这个诺言。

我母亲从特兰斯凯来索韦托帮助温妮,并请了一位部落术士给泽尼行部落洗礼。但是,温妮坚决拒绝了,认为这种洗礼不卫生,也不合时宜。她给泽尼涂橄榄油,搽强生婴儿粉,并喂她鲨鱼油。

温妮刚开始下床活动,我就担当起教这个新生儿的妈妈驾驶汽车的任务。那时,驾驶汽车是男人的事,几乎没有女-人,特别是非洲女-人,能坐在驾驶座位上。但是,温妮有独立的见解,很想学习驾驶汽车,因为我老是不在她身旁担任司机。因此,她认为学习驾驶很有用处。可能我是一个不怎么耐心的教师,或者可能我的学生是一个任性的学生,当我试图沿着相当平坦而宁静的奥兰多路教她驾驶时,我们似乎每次换挡总会争吵一番。我给她提了太多太多的建议,当她对我的一个建议不予理睬的时候,我生气地下车跑回了家。没有我这个教练,温妮似乎学得更好,因为她竟然自己驾驶汽车绕索韦托转了一小时。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愿意和解,此事后来成为一个相互取笑的故事。

对温妮而言,婚后并做了母亲的生活是一种调节。她当时只是一个25岁的年轻女士,她的性格和脾气还没有完全形成。我的性格虽然已经形成,但就是有点倔。我知道别人常常把她看作“曼德拉的夫人”。在我的影子下,让她形成自己的个性毫无疑问是困难的。我努力让她发挥自身的优势,她很快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无需我的任何帮助。

30...

1959年4月6日,是简·范·里贝克登陆好望角纪念日。这一天,诞生了一个企图挑战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第一政治组织地位的新组织,并且,该组织否认白人历时三个世纪的统治。凭借数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聚集在奥兰多镇政大厅,“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作为一个明确反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多种族主义的非洲主义者组织粉墨登场。像我们中间15年前成立青年团的那些人一样,该组织的缔造者们认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缺乏战斗精神,脱离了广大群众,被非非洲人所把持。

罗伯特·索布克韦当选为主席,波特拉考·利宝罗担任总书记。他们两人都是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青年团团员。在索布克韦的开场白之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发表了宣言和章程。在宣言和章程中,索布克韦要求“非洲人的政府由非洲人说了算,并为非洲人服务”。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宣布要推翻白人霸权,建立一个内容上是社会主义、形式上是民主主义的非洲人政府。他们认为,白人和印度人是“外国少数团体”或“异邦人”,南非并不是他们的故土。南非是非洲人的南非,而不是别的什么种族的南非。

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诞生对我们来说并不感到奇怪。三年多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中的非洲主义者一直颇有怨言。1957年,非洲主义者在全国大会上发动了对德兰士瓦执行委员会的不信任投票,但没有取得成功。他们反对1958年的大选日罢工。他们的领袖被驱逐出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在1958年11月召开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议上,一伙非洲主义者宣布反对《自由宪章》,声称《自由宪章》违反了非洲民族主义原则。

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声称,他们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1912年建立时的原则中吸取了灵感,但是,其观点显然主要出自1944年成立青年团时期由安东·莱彼德和A. P.穆达提出的具有感情色彩的非洲民族主义。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反映了当时的理念和口号: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是一个非洲合众国。不过,分裂的直接原因是他们反对《自由宪章》和白人、印度人参与大会联盟的领导。相对于种族之间的合作,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认为白人共产主义者和印度人已经把持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

我对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缔造者们都很熟悉。罗伯特·索布克韦是我的老朋友,他是一个很健谈的君子和学者(他的同事们都称他“教授”)。他总是愿意承担由于他的原因造成的错误的责任,从而赢得了我一贯的尊敬。波特拉考·利宝罗、皮特·拉宝罗克和泽法尼·马托朋都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得知我政治上的良师益友高尔·瑞德贝也加入了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使我颇为吃惊,并且确确实实让我有些难过。我很奇怪,前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一个成员竟然决定加入当时就明明白白地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组织。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出于个人嫉妒或不满而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站在一起的。他们没有考虑到斗争的进步性,只考虑自己的恩恩怨怨。我总是认为,要当一名自由战士,必须超越许多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独立的自我而不是作为群众运动的一部分的个人感情。一名自由战士要为千千万万人民的解放去战斗,而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誉而战。我并不是主张自由战士都变成机器人,完全摆脱自己的感情和动机。但是,同样,一个自由战士要把自己的家庭服从于人民的大家庭,他必须让个人的感情服从于自由运动。

我发现,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观点和行动都是不成熟的。有一位先哲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当他老了的时候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那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而是一个逐步成熟的人。我认为自己年轻时的一些观点是不成熟的,甚至看起来有点乳臭未干。虽然我赞成非洲主义者的某些观点,并且曾经与他们有某些共同的看法,但是,我认为斗争要求一个人应该讲点折中,不要做一个幼稚的、容易冲动的人。

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提出了一个过激的、过于野心勃勃的、承诺速战速决的纲领。最过激、最幼稚不过的是承诺1963年年底就获得自由解放,督促非洲人自己准备迎接这个历史时刻的到来。他们断言:“1960年取得第一步胜利,1963年最后获得自由和独立。”尽管这种预言激发了等得不耐烦的人们的希望和热情,但是,作出根本无法实现的承诺对于一个组织来说是危险的。

由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反对共产主义,该组织成为西方媒体和美国国务院的宠儿。他们把该组织的诞生当做插在非洲左派心脏上的一把匕首。甚至国民党也把他们看作潜在的盟友:他们把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当做反对共产主义、支持隔离政策的典范。国民党人也反对种族之间的合作,因此,国民党和美国国务院决定对这个新生组织的规模和意义进行夸大的宣传。

虽然我们欢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发动大家参加解放斗争,但是,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却几乎总是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唱对台戏。他们在关键时刻造成了人民的分裂,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忘却的教训。当我们号召人民开展大罢工的时候,他们却让大家去上班。每当我们发表一项声明,他们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尽管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缔造者们都是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分裂出去的人,但是,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在我看来仍然是有希望的,我们两个组织之间的团结是有可能的。我认为,一旦激烈的争执冷静下来,斗争目标的基本一致性将会把我们联合在一起。在这一信念的驱使下,我对他们的政策和行动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想法是寻找彼此之间的共同点,而不是寻找彼此之间的分歧。

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举行成立大会的第二天,我向索布克韦索要他在大会上发表的主席就职演说稿,以及章程和其他文件。我认为索布克韦似乎对我的关注感到高兴,他说他一定满足我的要求。后来不久我又见到他,提醒他我所要的资料,他说资料已经发过来了。随后我又见到了波特拉考·利宝罗,我对他说:“伙计,你们许诺给我一套你们的资料,但到现在也没有人给我。”他说:“纳尔逊,我们决定不给你,因为我们知道你想用这些资料来攻击我们。”后来,我消除了他的这种错误想法,于是他大发慈悲,把我所要的一切都给了我。

31...

1959年,议会通过了《班图自治政府促进法》,这个法律制造了8个隔离的部落班图斯坦。这是政府所说的“格鲁特隔离”或“大隔离”的基础。大体是在同一时间,政府又以欺骗性的名字出台了《大学教育扩展法》,这也是一个隔离性的立法。这个法律把白人以外的人统统拒于“开放的”大学校门之外。在关于《班图自治政府促进法》的介绍中,班图管理与发展部部长德·韦特·纳尔说,每个隔离部落的福利在自己的部落内能够最大限度地得到发展。他说,非洲人再也不会与白人融为一体。

班图斯坦政策让70%的人只占有13%的土地,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按照这个新政策,尽管有三分之二的非洲人生活在所谓的白人区,但他们的公民权也仅限于自己的“部落家园”。根据这个政策,在他们“白人区”内,我们非洲人无从获得自由,而在他们所谓的“我们的”区域里,我们仍然不能独立。沃尔沃德说,班图斯坦的创立用意如此良善,这些地区再也不会成为反叛者的温床。

事实恰恰相反,农村地区出现了动乱。例如,泽卢斯特等地区的反抗就非常激烈,在那里,阿布拉姆·莫伊勒娃酋长在乔治·毕佐斯律师强有力的支持下,领导他的人民反对所谓的班图当局。这些地区的情况通常在报纸上看不到,政府借口这些地区不容易接近以掩盖政府隔离措施的野蛮性。许多无辜者被逮捕、起诉、关进监狱、驱逐流放、鞭打、折磨和杀害。塞-库库尼兰地区的人民随之也揭竿而起。莫洛默曹·塞-库库尼、戈佛雷·塞-库库尼两位极其重要的酋长和其他参事被逮捕的逮捕,流放的流放。一位塞-库库尼酋长考拉尼·克高劳考遭到暗杀,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政府的走狗。到1960年,塞-库库尼地区的反抗发展到了公开的对抗,人们甚至拒绝纳税。

在泽卢斯特和塞-库库尼兰地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支部在反抗斗争中发挥了显著作用。几个新建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支部,不顾严厉镇压,在泽卢斯特举行起义,其中一个支部发展了2000多名会员。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首次被政府取缔就发生在塞-库库尼兰和泽卢斯特这两个地区,这从另一方面展示了我们在这些偏远地区所具有的力量。

在东旁多兰也爆发了抗议活动,在那里,政府的追随者不是遭到暗杀就是被公开处决。泰姆布兰和祖鲁兰也发生了激烈的反抗,它们也是属于坚持到最后的两个地区。那里的人民有的被毒打,有的被逮捕,有的被驱逐,有的被关进了监狱。在泰姆布兰,人们借助萨巴塔的反抗力量从1955年就开始进行反抗。

使我特别痛心的是特兰斯凯,人民的不满情绪直接对准了我的侄子K. D.马叹兹玛。他过去曾经是我的良师益友。达利旺伽与政府勾结在了一起,我多年来对他的呼吁成了泡影。有报告说,马叹兹玛的心腹把反对他的村庄给放火烧了,有人几次要暗杀他。同样让我痛心的是,温妮的父亲也是马叹兹玛的内阁成员,并且毫不动摇地支持马叹兹玛。这对温妮是个可怕的难题:他的父亲和丈夫彼此成为一场争端的对立面。她爱她的父亲,但是,她却反对他的政治立场。

有好多次,特兰斯凯的亲属来奥兰多看我,他们都抱怨酋长与政府同流合污。萨巴塔反对班图当局,并且不会屈服,但是又害怕马叹兹玛会罢免他。最后,马叹兹玛真的罢免了他。有一次,达利旺伽在叛国审判期间亲自来看我,我把他带到比勒陀利亚。在法庭上,伊斯雷尔·梅赛尔斯把他介绍给了法官,法官们还给他设了一个名誉席位。但是,在外面,在被告中间,他所受到的待遇却没有这样幸运。他开始放肆地问辩护律师们为什么反对隔离政策,而这些辩护律师则把他当叛徒看待。莉莲·恩高义说:“Tyhini,uyadelela lo mntu(天啊,这个人真能制造事端)”。

32...

据说上帝的磨转得特别慢,但是,与某些南非司法机制相比,上帝的意旨也难以同日而语。1959年8月3日,我们被捕两年零八个月之后,也就是经过一整年的法律演练之后,真正的审判才在比勒陀利亚老犹太会堂开庭。我们最终受到了正式指控,而我们30名被告都申辩无罪。

我们的辩护队伍还是以伊斯雷尔·梅赛尔斯为首,他的助手有西德尼·肯特利奇、布拉姆·费希尔和弗农·贝瑞奇。这次审判将马上进行。在头两个月,刑事庭又收到了约2000份证据,动员了210名证人,其中200名是特警侦探。这些侦探承认采取秘密方式混进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队伍,实施了一切能使他们获得有关我们组织情报的欺骗手段。而在政府提交的这些文件和他们记录的讲话中,有许多是公开发表的,大家都可以拿得到。和以前一样,刑事庭提供的证据多数都是在1952年到1956年期间在一次次的袭击中从被告那里获取的。另外,还有一些是警察在此期间从非国大召开的大会上获取的记录。并且,特警提供的这些关于我们讲话的报告仍然和以前一样,是杂乱无章的。我们曾经把大厅内效果很差的扩音设备和特警侦探提交的杂乱无章、很不准确的报告当笑料,但我们也可能因为我们没有说过的话而受罚,因为没听见过的事被关进监狱,因为没做过的事被推上绞刑架。

每天吃午饭的时候,政府允许我们坐在隔壁宽敞的教区花园内,吃上一份由令人生畏的塔亚纳基·皮利太太及其朋友为我们准备的饭菜。他们几乎天天为我们准备辛辣的印度餐。上午和下午休息的时候,还有茶水、咖啡和三明治,这时就像是休庭,是我们相互议论政治的一种机会。坐在教区内蓝花楹树下的草皮上是审判期间最愉快的时刻,因为从各个方面说,这个案子与其说是审判,倒不如说是对我们的耐力的检验。

10月11日上午,我们正准备去法庭,却忽然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起诉检察官奥斯瓦德·皮洛被刺身亡的消息。他的死对政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刑事庭审判队伍的有效性和攻击力被削弱了。那天在法庭上,法官拉姆颇福很动情地为皮洛歌功颂德,赞扬他的法律敏锐性和奉献精神。尽管我们将会由于他的死而受益,但是,我们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感到高兴。我们对自己的对手已经有了某种感情。因为尽管皮洛的政治观点是有害的,但是,如果他不是扮演政府恶毒的种族主义代言人的角色,他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他习惯客气地称我们“非洲人”(连我们自己的一位律师有时也会说漏了嘴,称我们“土人”),这与他的政治至上主义的观点形成了反差。在旧犹太会堂内,当我们每天上午看到皮洛在他的审判桌上阅读右翼刊物《新秩序》,而布拉姆·费希尔在我们被告席上阅读左翼刊物《新时代》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似乎以古怪的方式获得了平衡。他免费为我们提供了100多卷预审材料,他的慷慨为我们的辩护节省了大量资金。德·沃斯法官成了刑事庭的新庭长,但是,他的口才和机智却无法与他的前任相比。

皮洛死后不久,控方不再提供新的证据,而是开始检验、鉴定证人。这一步从长期忍受耐心等待之苦的默里教授开始,他是政府指定的有关共产主义的材料方面的鉴定证人。在预审期间,他被证明是不称职的。在梅赛尔斯的盘问下,默里承认《自由宪章》事实上是一个人道主义的文件,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代表了非白人对南非恶劣状况的不满和希望。

默里并不是对政府关注的这个案件几乎未能提供帮助的唯一刑事案件证人。尽管政府从他们的鉴定证人那里弄来了数不清的刑事案件证据和证词,但控方并没有提供任何证实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策划暴力的有效证据。而他们也明白这一点。到了3月,控方突然信心剧增,他们将展示毁灭性的证据。随着宣传大张旗鼓地进行,政府向法庭提供了罗伯特·莱沙的一篇秘密录音讲话。他发表这个讲话几周之后,我们就都被逮捕了。法庭上很静,尽管这个录音有静电干扰,并且录音背景中有其他人讲话,但是,罗伯特的话仍然能够听得很清楚:

如果你们是守纪律的人,并且组织上告诉你不要实施暴力,那么,你不得实施暴力……但是,如果你是真正的志愿者,并且组织要求你实施暴力,那么,你就必须绝对地实施暴力,你必须杀人!杀人!事情就这么简单。

控方认为,这篇讲话将使这个案子得以了结。报纸把莱沙的讲话刊登在了显要位置上,这无疑是政府的意思。政府认为,这个讲话暴露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真实的、秘密的意图,说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所谓不实施暴力仅仅是一种表面伪装。而事实上,莱沙的话却是反话。罗伯特如果不是一位充满激\_情的演说家,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演讲人,他使用了类推法是不幸的。但是,正如辩方所言,他仅仅是强调纪律的重要性,作为志愿者,组织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不管你自己是否愿意干。我们的证人一次又一次地说明莱沙的讲话不仅是离题的,而且也不代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

控方于1960年3月10日结束了指控程序,4天后我们将让我们的第一位证人出庭参加辩护。几个月以来,我们一直很消沉,但是,当我们开始自己准备证词的时候,我们则希望尽快进行辩护,因为我们一直回避敌人的攻击。

在舆论宣传中,双方一直在斗智斗勇,都知道我们的第一位证人将是鲁图利酋长。政府方面当时也这样认为。当3月14日获知我们的第一位证人不是鲁图利而是威尔逊·康考时,控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康考是纳塔尔省伊克索珀地区一个祖鲁牧民的儿子,除了行医,他还是青年团的缔造者之一,是抵抗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也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财政部长。由于做好了出庭作证的准备,大家就他在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的优秀记录提了许多问题。他是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的高材生,名列所有白人特权家庭的子女之前。因为康考的证书都被采纳为证据,我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印象,法官肯尼迪似乎很自豪,因为他本人也是纳塔尔人。纳塔尔人一般都忠于自己的家乡,这种感情的纽带似乎超越了肤色的隔阂。确确实实,许多纳塔尔人都认为自己是白色祖鲁人。肯尼迪法官似乎还算是一个主持公道的人,我觉得,通过威尔逊·康考这个榜样,他已经开始不把我们当做粗鲁的煽动者看待,而是把我们看做有远大理想的人。如果国家帮助我们,我们也会帮助国家。在康考的证言结束的时候,他在医学方面的成就被节录了下来,肯尼迪用流利的祖鲁话说“Sinjalo thina maZulu”,意思是“我们祖鲁人就是那样的人”。康考被证明是一个能言善辩的证人,从而再次证实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承诺不动用武力。

鲁图利是第二位证人,他以其高尚的品质和诚挚给法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患有高血压,法庭同意他只在上午出庭作证。他的证言持续了好几天,几乎被质询了三周的时间。他认认真真地叙述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政策的演变,把事情说得简洁而清楚。他过去当过教师和酋长的身份使他的证词增加了分量和权威。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他成为讨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如何真诚地使种族之间和谐的最佳人选。

酋长坚持认为,人类的本质是天生善良的,道德信仰加上经济压力就能对白色南非人产生影响,使他们的心灵发生变化。在讨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非暴力政策时,他强调非暴力与和平主义之间是有区别的。和平主义者拒绝捍卫自己,即使在自己受到攻击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对于主张非暴力的人来说,拒绝保护自己是没有必要的。有时候,坚持非暴力的人和国家,当受到攻击的时候也不得不保护自己。

当我们倾听康考和鲁图利发表证词的时候,我在想,法官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在听他们的公务员说他们的主子喜欢听的话,而是在听独立的、话语流利的非洲人一字一句地说出他们自己的政治信仰,而他们又是多么希望实现这种政治信仰。

特瑞格福对酋长进行了质询,他固执地企图让酋长说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被共产党人所把持,并且有两套政策,非暴力政策是公开的,另一套秘密计划是要发动暴力革命。酋长坚决否认了特瑞格福的指控。他本人就是温和派的中坚,特别是当特瑞格福似乎失去控制的时候就显得更为温和。特瑞格福有一次指责酋长伪装善良,而酋长没有理会特瑞格福对他的中伤,他沉着地对法官说:“我的上帝啊,我认为法庭已经失去控制。”

但是,3月21日,酋长的作证被法庭外面所发生的事件打断了。那天,南非举国上下都为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而感到震惊,当鲁图利一个月后回来继续作证时,法庭乃至全南非已经是另一番天地。

33...

1959年12月,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年会在德班举行,在此期间,德班正轰轰烈烈地进行反对通行证的示威游行。大会一致同意在全国范围发动大规模的反通行证运动。这项运动于1960年3月31日开始,到6月26日以点燃大篝火焚烧通行证而达到了高潮。

策划工作立即开始。3月31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向地方当局派去了代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官员到各地动员分支机构参加运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现场工作人员在乡镇和工厂进行宣传,印制传单、标语和其他张贴物,并发往各地。火车和公共汽车上到处都贴满了这样的宣传品。

整个国家的气氛十分紧张,政府威胁要取缔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内阁部长们警告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马上要出“重拳”予以打击。在非洲的其他地方,自由斗争正在向前发展:1957年,加纳出现了独立的共和国,加纳泛非主义者、反对隔离的领袖克瓦麦·恩克鲁玛使国民党人更加警觉,因而加紧对国内持不同政见者进行压制。1960年,非洲17个前殖民地国家纷纷准备成立独立的国家。2月,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访问了南非,并在议会发表了演说,他在演说中大讲“事变风云”正在吹遍整个非洲。

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此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正处于寻找追随者的阶段,还没有发动能让他们得以在政治上扬名的运动。他们知道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发动的反通行证运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也一直在邀请他们参加这个运动。但是,他们非但不和我们携起手来,反而企图从中破坏。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声明,他们要在我们开始发动运动前10天,也就是3月21日,发动他们自己的反通行证运动。他们没有召开任何会议讨论发动运动的时间表,也没有做任何重要的组织工作,纯粹是一场机会主义的闹剧。他们的目的不是去打击敌人,而是企图动摇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治地位。

在计划发起示威的4天前,索布克韦邀请我们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联合行动。索布克韦的邀请并不是一个联合的姿态,而是防止我们对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提出批评的一种策略。他直到最后时刻才邀请我们进行联合,我们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的邀请。3月21日上午,索布克韦和他的执行委员会成员步行去奥兰多警察局,随之束手就擒。成千上万的人并没有买这些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人士的账,照旧去干自己的工作。在地方法院,索布克韦声明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不会试图给自己辩护,这个声明倒符合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不保释、不辩护、不缴罚金”的口号。他们认为,他们这些违抗者将被监禁几周的时间,但是,由于没有选择缴纳罚金,索布克韦不是被监禁了几周,而是被监禁了三年。

在约翰内斯堡,响应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号召的也没有几个人。德班、伊丽莎白港、东伦敦等地根本就未出现示威活动。不过在伊瓦顿,Z. B.莫莱特在乔·莫里菲的大力支持下与乌苏姆兹·梅克一起得到了全镇的支持,数百人因没出示通行证而被捕。开普敦也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反通行证示威。在开普敦市外的兰伽镇,大约有3万人在青年学生菲利普·考萨纳的带领下聚集在一起,并由于警察挥舞警棍袭击群众而激化成了一场暴乱,有两人在暴乱中被杀。发生示威的地区中,最后一个也是最不幸的一个地方,其名称一直弥漫着悲剧的阴影,这个地方就是沙佩维尔。

沙佩维尔是一个位于约翰内斯堡南大约35英里的小城镇,其位置正好处在弗里尼欣周围令人恐怖的工业区。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积极分子在这个地区做了充分的组织发动工作。那天下午一早,数百人的群众队伍包围了警察局。示威群众很克制,并且手无寸铁,而75名警察却是一支数目不小的、足以引起恐慌的队伍。没有人听见鸣枪示警和其他警告,警察就忽然向人群开了枪,当示威群众转身惊慌失措地四散逃跑时,警察仍然继续开枪射击。清理现场的时候,有69名非洲人倒在血泊中,他们多数都是在逃跑时被从身后射中的。总共有700多发子弹射向了人群,有400多人受伤,其中包括许多妇女和儿童。这是一场大屠杀。第二天,世界各地的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记录这场野蛮行动的照片。

沙佩维尔大屠杀激起了全国性的动乱,引发了一场政府危机。愤怒的抗议声来自世界各地,其中包括美洲国家。联合国安理会破天荒第一次出面干涉南非事务,谴责南非政府枪杀群众,敦促南非政府采取措施,实行种族平等。约翰内斯堡股市发生跳水,资本开始流向国外。南非白人开始准备向国外移民。自由人士敦促沃尔沃德向非洲人让步。政府坚持认为,沙佩维尔事件是共产党人阴谋制造的结果。

沙佩维尔大屠杀使南非出现了新的形势。尽管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领导人还不成熟,并且有机会主义的倾向,但是,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却在他们组织的沙佩维尔和兰伽示威活动中显示了伟大的勇气和坚韧不拔的斗志。只有一天的时间,他们就走到了斗争的前线,罗伯特·索布克韦被国内外拥戴为解放运动的大救星。我们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必须作出快速调整,以适应这一新的形势。我们也确实这样做了。

我们中的少数人,其中包括瓦尔特、杜马·诺克韦、乔·斯洛沃和我本人,在约翰内斯堡通宵召开了会议,研究应对措施。我们知道,必须采取某些措施让人民了解这些事件,让他们出出气、鸣鸣冤。我们把计划转给鲁图利酋长,他立即接受了我们的计划。3月26日,鲁图利酋长在比勒陀利亚当众把他的通行证付之一炬,并号召其他人也这样做。他宣布全国在3月28日举行在家中静坐活动,将这一天作为对沙佩维尔暴行进行悼念和抗议的国家纪念日。在奥兰多,杜马·诺克韦和我当着数百名群众和数名摄影记者的面烧掉了自己的通行证。

两天后,也就是28日,举国上下有数十万非洲人响应了鲁图利酋长的号召。只有真正的群众组织才能协调这样大规模的活动,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不愧为真正的群众组织。在开普敦,有5万群众在兰伽镇集会,抗议枪击事件。许多地区发生了暴乱。政府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并中止实行人身保护法,动用全部武力对付一切形式的颠覆活动。此时,整个南非开始戒严。

34...

3月30日凌晨1点半,我被激烈的、凶悍的敲门声惊醒,这无疑又是警察。“政府采取行动的时候到了。”我一边动身去开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开门后发现,门外果然站着6名武装警察。他们把我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把他们能够找得到的一切资料统统收缴,包括我近期整理的我母亲收藏的家史和部落传说手稿。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这些东西。我当时被逮捕时他们并没有出示逮捕证,连叫我的律师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拒绝告诉我夫人把我带往何处。我仅仅向温妮点头示意,连对她说句安慰话的时间都没有。

30分钟之后,我们到了纽兰警察局,这里我很熟悉,我曾经多次来这里看望我的诉讼委托人。该警察局位于索菲亚顿,这里只剩下了这个警察局,因为这个过去曾经非常热闹的城镇现在变成了一片推土机推倒的建筑物废墟和空旷的场地。在警察局,我见到了我的几位同事,他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从床-上叫醒后抓到这里来的。在那个夜晚,又有许多人被带到了该警察局,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总共有40人被抓。我们被关在一个露天的小院子内,只有一只小灯泡照明。空间很小,又很潮--湿--,我们只好站了一整夜。

早晨7点一刻,我们被关进了一间小屋,小屋只有地面上一个排水孔,而且只能从屋外冲洗。他们没有为我们提供毯子、食物、席子和卫生纸。排水孔常常被堵上,屋内的臭气让人难以忍受。我们多次提出抗议,其中包括要求提供食物。当然,这些要求都被拒绝了,于是我们决心下次开门时涌进隔壁的院子,直到提供给我们食物才肯回到小屋子里去。当我们从屋内一拥而出的时候,值班的青年警察被吓跑了。几分钟后,一位魁梧、冷酷的中士来到了院子里,他命令我们回到小屋子里去。“进去!”他大声喊,“如果你们不进去,我将叫50名带警棍的人来敲碎你们的头盖骨!”在发生过沙佩维尔惨案后,这种威胁似乎并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

警察局的局长来到了院子的门口,看我们要干什么。他走过来训斥我,因为我的双手插在衣服口袋内站在那里。“这就是你在官员面前站立的姿势吗?”他大声训斥说,“把你的手放下来!”我仍然使劲地把手插在衣服的口袋中,就好像是在冷天里散步。我反驳说:如果你们给我们饭吃,我也许会屈尊把手放下来。

下午3点,我们多数人到达这里已经有12个小时,他们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容器,里面有半干半稀的玉米饭,但是没有餐具。正常情况下,我们会认为无法进食。但是在当时,我们手都没洗就伸进了容器,捞起玉米饭就吃。我们吃着玉米饭,就像是在享用天底下最香最可口的美食。吃过饭后,我们选出一个委员会作为我们的代表,其中有杜马·诺克韦、Z. B.莫莱特和我。莫莱特是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书记。我被推选为发言人。我们立即起草了请愿书,抗议给我们不公正的待遇,并要求立即释放我们,因为对我们的逮捕是非法的。

下午6点,我们分到了睡觉的席子和毯子。这些睡觉用具到底有多么脏,我们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毯子上到处是血渍和呕吐的污迹,爬满了跳蚤、臭虫和蟑螂,散发着臭水沟般的臭气。

接近午夜的时候,有人让我们等待召唤,我们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有的人认为他们将释放我们,有的人则比较冷静一些。我是第一个被叫出去的人。我被带到这座监狱的前门,在那里,当着一队警官的面被短暂释放。但是,没等我离开,一位警官就高声喊:

“叫什么名字?”

“曼德拉。”我说。

“纳尔逊·曼德拉,”那个警官说,“我们根据紧急状态令要逮捕你。”我们根本就不会被释放,这时我才明白,我们被依据紧急状态令再次遭到了逮捕。我们每人都只自由了几秒钟,随之又被重新逮捕。在实施紧急状态令之前,我们一直被非法拘押,现在紧急状态令在午夜生效后就算是正式逮捕了。我们起草一个备忘录交给警察局局长,要求知道我们的权利。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那个局长的办公室。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同事罗伯特·莱沙,他也被抓进了警察局,正在那里接受局长的讯问。当我走进屋内的时候,莱沙问那个局长,为什么提前逮捕曼德拉。他的回答方式是典型的白人方式:“曼德拉厚颜无耻。”我反击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在你面前把手从衣袋中抽出来。”局长从椅子上跳起来想撒野,但很快被别的警察劝阻了下来。这时,特警侦探赫尔伯格中士走进办公室高兴地说:“你好啊,纳尔逊!”我回敬道:“‘纳尔逊’不是你可以叫的,我是曼德拉先生。”当我们被告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比勒陀利亚接受叛国审判的时候,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已经到了发生全面“战争”的边缘。我哭笑不得,但是,在这次长达36小时的不公正对待期间,在宣布实行紧急状态令的情况下,政府仍然决定让我们回到比勒陀利亚,继续对我们进行本来令他们失望而现在似乎又是不合时宜的叛国审判。于是,我们直接被押往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

35...

当法庭于3月31日在我们缺席的情况下重新开庭的时候,证人席上却没有人。当时,在场的只是警察在紧急状态下漏捕的那些被告。鲁图利酋长一直没有作完他的证言,法官拉姆颇福要求就他的缺席作出说明。有人告诉他,鲁图利在之前那个夜晚已经被逮捕。拉姆颇福对此表示气愤,他说他不明白紧急状态为什么要阻碍他的审判。他要求警察把酋长带到法庭上,以便继续让他作证,为此,法庭延期开庭。

后来我们发现,酋长被抓之后曾遭到了殴打。当他被一名狱警推搡着上楼时,他的帽子掉在了地板上。他弯腰去捡帽子的时候,狱警抽了他耳光。这让我们难以容忍。一个有尊严、有成就的人,一个终身信仰基督教的人,一个身患危重心脏病的人,竟然受到了一个不配给他提鞋的人的畜生般的对待。

当我们那天上午被唤回法庭的时候,法官拉姆颇福被告知,警察拒绝把鲁图利酋长带到法庭上,法官于是宣布再推迟一天开庭。我们希望回家,但是,当我们离开法庭去找交通工具的时候,我们又都被逮捕了。

但是,警察由于通常那种无组织的过火行为而犯了个可笑的错误。被告之一、商会的长期领导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维尔顿·穆夸毅从伊丽莎白港赶到比勒陀利亚接受审判,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当他走到法庭门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伙伴们又遭到了逮捕。他问一名警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警察命令他离开,于是,维尔顿告诉那个警察说他就是一位被告。那个警察说他在说谎,并威胁说他阻碍执法,要把维尔顿抓起来。那位警察生气地命令他尽快离开,于是维尔顿耸了耸肩走出了法庭大门。这是最后一次有人在法庭上看见他。随后两个月,他一直在地下工作,并成功地躲过了逮捕。后来他逃到了国外,很快以商会大会外国代表的身份重新露面,再往后,他去了中国,并在那里接受了军事训练。

那个夜晚,我们与德兰士瓦其他地区的被拘留者会合在一起。全国范围的警察袭击导致2000多人未经审判就被投进了监狱。这些男女志士属于各个种族和各个反对种族隔离的党派。政府宣布征召新兵,调动军队到全国各个战略地区进行驻防。4月8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都被依据《镇压共产主义条例》宣布为非法组织。一夜之间,参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了重罪,不仅要被判处监禁,还要被罚款。继续坚持参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活动将被监禁10年以上。现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资助下的非暴力、法律允许的抗议也成了非法的活动,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说,我们都成了不法之徒。

在实施紧急状态令期间,我们被监禁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里,那里的装备与纽兰监狱一样差。5个人为一组,被关在一间八九英尺见方的小屋子里。屋子里很脏,光线昏暗,通风也不好。我们5人共用一个掉了盖的马桶,睡觉用的毯子生满了臭虫,每天只被允许在屋外放风一小时。

在比勒陀利亚的第二天,我们派代表就监狱的条件问题向监狱长斯尼曼上校提出抱怨。上校的回答很粗野,他要求我们提供证据,说我们在撒谎。他污蔑说:“是你们从你们肮脏的家中把臭虫带进了我的监狱。”

我说,我们也需要一个安静且亮堂的房间,以便为我们的案子做些准备。上校又傲慢地说:“政府规定,根本就不准犯人读书。”尽管上校的态度十分傲慢,但是,囚室还是很快被粉刷并喷洒了除臭剂,我们也有了新毯子和马桶。我们被允许白天在院子内有更长的放风时间,同时,还为我们叛国审判涉案人员提供了一个大房间,以便相互商量。在这个房间里,允许我们保留法律方面的书籍。

我们预料,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在今后一段时间内将成为我们的“家”。我们早晨离开监狱去受审,下午再返回监狱。监狱当局根据隔离规定,按种族肤色将我们隔离关押。我们当然已经不能与我们的白人同事关押在一起,但是,让我们同我们的印度同志和有色同志也分别关押似乎有点犯神经病。我们要求一起生活,但是,监狱当局总是以种种理由予以拒绝。官僚作风的那种顽固性与种族主义的狭隘性夹杂在一起,其结果将是难以置信的。但是,监狱当局最后还是作了让步,允许叛国审判涉案人员生活在一起。

尽管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的伙食待遇却因种族不同而有差别。早餐,非洲人、印度人和有色人饭菜数量基本相同,只是印度人和有色人多了半调羹糖,而我们非洲人则没有糖。晚饭,食谱也基本一样,但是,印度人和有色人多给了4盎司面包,而我们非洲人却没有。这种区别的理由十分可笑,说非洲人吃不惯面包,或者更专业一点的解释:非洲人不习惯吃西餐。白人的伙食比非洲人的伙食优越得多。监狱当局的肤色观念非常强,就连供给的糖和面包,黑人和白人也不一样:白人吃的是白糖、白面包;有色人和印度人吃的是棕色的糖和棕色的面包。

我们纷纷抱怨伙食质量上的等级划分,结果,我们的辩护律师西德尼·肯特利奇在法庭上提出了正式的抗议。我声明食物不适合人类食用,法官拉姆颇福同意当天亲自抽查伙食的质量。玉米粥和大豆是监狱提供的最好的食物,同时监狱当局这次提供的大豆和肉汤也比往常多一些。法官吃了几勺,然后说伙食做得很好、味道不错。他确实也提出了改进的建议,那就是,饭菜应当趁热供应。我们对关于提供“热”监狱饭的想法感到好笑,因为这在词义上就是矛盾的。最终,监狱当局为被监禁者提供了他们所说的改善了的伙食:非洲人有面包吃;印度人和有色人享受与白人同样的食物。

我在监禁期间享有一种特权:周末可以回约翰内斯堡。这并不是监狱里的休假日,而是常规工作假日。在实施紧急状态令前不久,奥利佛按照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指示离开了南非。我们早就预料到我们的组织将被取缔,因此,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决定在被全面取缔之前需要派部分人离开南非到国外加强组织建设。

奥利佛离开南非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采取的计划最周全、最幸运的措施之一。当时我们就几乎毫不怀疑,外交努力将会是至关重要的。根据他的智慧和冷静、他的耐力和组织才能、他的领导能力和鼓动而不冒犯别人的感情的能力,奥利佛无疑是担当这项使命的最佳人选。

动身之前,奥利佛请托我们共同的朋友——当地律师海弥·达维多夫,帮助我们律师事务所做善后工作。达维多夫向普林斯陆上校提交了专门申请,请他允许我周末去约翰内斯堡帮他做这些善后工作。上校一时慷慨,竟然同意了这个申请,允许我礼拜五下午去约翰内斯堡工作两天,然后在礼拜一上午回比勒陀利亚出庭受审。每个礼拜五下午1点休庭后,克鲁格中士和我就一起离开比勒陀利亚,到我的办公室与达维多夫和我们的会计内森·马库斯一起工作。那些日子,我夜晚在马歇尔广场监狱坐牢,白天在办公室工作。

克鲁格中士,高高的个子,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他对我们很好,在从比勒陀利亚去约翰内斯堡的路上,他常常停下车让我自己待在车内,而他则去商店为我们买干肉条、橘子和巧克力。我也曾经萌生跳车逃跑的念头,特别是礼拜五人行道上和大街上行人很多,很容易逃之夭夭。

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我可以到楼下的咖啡馆买一些零星物品,当温妮偶尔来看我的时候,克鲁格往往会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我们之间似乎有一个君子协定:我不会逃跑给他带来麻烦,而他会给我一定的自由。

36...

4月25日,即复庭前的那一天,伊斯雷尔·梅赛尔斯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讨论实施紧急状态令对审判的严重影响。由于实施紧急状态令,被告与我们的律师之间的相互沟通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律师都住在约翰内斯堡,无法到监狱里与我们沟通,也就无法为我们的案子做辩护准备。他们常常驾车到比勒陀利亚,但是却无法见到我们,就是能见到我们的时候,与我们的交流也会受到阻拦。更重要的是,梅赛尔斯说,根据紧急状态令,已经被监禁的人仅仅由于出庭作证,就可以被再一次监禁,因为他们必然被列为“危险分子”,因此会遭到更严厉的惩处。而未被监禁的辩护证人如果现在出庭作证,也会有被逮捕的危险。

辩护班子建议,他们应撤出这个案子以示抗议。梅赛尔斯说明了这种撤出的重要用意和我们在死刑案中进行自我辩护的后果。他说,在这种敌对的气氛中,法官可能决定判处我们更长的监禁时间。我们讨论了这个建议,29名被告(当时,维尔顿·穆夸毅已经逃走)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最后形成了一致的意见,同意在我们的律师不在的情况下,由杜马·诺克韦和我担当辩护律师打这场官司。我赞成这种高调的姿态,因为这样可以揭露紧急状态令的不公正。

4月26日,德兰士瓦的第一号非洲辩护律师杜马·诺克韦在法庭上发表了充满强烈情感的声明,宣布被告决定请辩护律师撤出本案。接着梅赛尔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再有辩护委托在身,我们也将不再麻烦诸位先生。”随后,辩护队伍默默地走出了老犹太会堂。这个行动让三位法官感到震惊,他们用强硬的措辞告诫我们,自己为自己辩护是危险的。但是,我们非常生气,急于与政府较量一下。在随后的5个月中,我们一直是自己为自己辩护,直到紧急状态结束。

我们的策略很简单,并且实际上也很有效:拖延时间,直到取消紧急状态令,使我们的律师能够重返法庭。这个案子拖得时间已经很长了,再往后拖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这个策略相当富有戏剧性。根据法律,我们每个人现在都能名正言顺地为自己辩护,并能为自己作证,而且,我们每个被告也理所当然地能对每个证人进行问询。我们按审理中被告名字的字母顺序进行排列,一号被告是德兰士瓦印度人青年大会的法里德·亚当姆斯。法里德将让二号被告海伦·约瑟夫做自己的第一证人。法里德对证人进行提问后,其余的27名被告都再向她提出质询,然后,刑事庭还要对她进行质询,最后,一号被告第二次对她进行质询。亚当姆斯质询完第一证人后,他将让三号被告作证……整个程序将一直重复下去,直到每个被告都作完证为止。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的案子将无限期地拖下去。

在狱中为打官司做准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个案子中,我们就遇到了隔离政策的重重阻碍。所有的被告都需要相互见面沟通,但是,监狱按规定却禁止男女之间、黑人与白人之间相互见面。因此,我们不能与海伦·约瑟夫、里昂·莱韦、莉莲·恩高义和伯塔·玛裟巴见面沟通。

作为被告的第一个证人,海伦需要在杜马、我本人和法里德·亚当姆斯不在的情况下自己准备证词,而我们也需要向她提出质询。与监狱当局交涉后,我们被允许在非常严格的条件下进行相互沟通。海伦、莉莲、里昂和伯塔被从她们各自的监禁室带到非洲男子监禁区。首要条件是,白人和黑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身\_体接触。监狱当局竖起了一个铁格子挡板,把海伦和里昂(都是白人)与我们隔开,然后又把海伦、里昂与莉莲(非洲人)隔开,她们也参与了出庭准备工作。就是最优秀的设计师,设计这样的结构也会感到头疼。在监狱里,我们彼此被这种精心设计的金属隔板隔开,而在法庭上,我们大家则可以自由沟通。

我们首先需要教会法里德熟悉法庭的礼节,同时,让海伦演练证词。为了帮助海伦,我扮演了法里德将要在法庭上担当的角色。我用法庭通常采用的程式进行提问:

“姓名?”我问道。

“海伦·约瑟夫。”她回答。

“年龄?”

一阵沉默。我接着问:“年龄?”

海伦闭上嘴不说话。然后,她紧皱眉头对我不满地说:“纳尔逊,我的年龄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海伦长得很可爱,也很有勇气,不过她也有专横的一面。她是一位到了一定年龄的女性,对年龄十分敏感。我向她解释说,记录证人的有关情况如姓名、年龄、地址和出生地是法庭的惯例。一个证人的年龄可以帮助法庭权衡他所作证词的分量,从而影响对被告的量刑。

我继续问:“年龄?”

海伦较上了劲。“纳尔逊,”她说,“我在这里不回答这个问题,到法庭上再回答。我们还是往下问吧。”

然后,我又问了她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可能在法庭上被问及的问题。我的提问方式对她来说可能太真实了一些,因此,海伦有时回头问我:“你是曼德拉还是检察官?”

我们还有其他一些令人开心的时刻,有时甚至十分令人鼓舞。

我被允许在周末探望海伦·约瑟夫,给她送去关于法律程序的记录。利用这些机会,我能够与其他被监禁的女士见面,把她们作为可能的证人,与她们一起商量案情。我对白人女狱警一向很诚恳,同时也发现她们对我去女监禁室探望被监禁的女士很感兴趣。那些女狱警绝不可能知道还有黑人律师或医生这种存在,因而把我当做异邦人。但是,随着我们之间的逐步熟悉,她们对我越来越友好和放心。我与她们开玩笑说,如果她们要打官司,我将愿意受理她们的案子。我明白,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杰出的、受过教育的白人女性与一个黑人男士讨论重大问题可以淡化她们的种族歧视意识。

有一次,我正在与海伦进行长时间的谈话,我转身对按照要求坐在我们旁边听我们两人谈话的女狱警说:“对不起,我们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谈话一定让你很厌烦。”“不。”她说,“你们一点也没有让我厌烦,我对你们的谈话很感兴趣。”我能看出,她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话题之中,偶尔她还会给我们提出一些小小的建议。我把这件事看作这次审判带来的一种额外的收获。这些女狱警大多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被关进监狱,她们逐渐开始明白我们为什么进行战斗,为什么甘愿身先士卒冒牢狱之险。

这正是国民党为什么坚决反对一切形式的种族融合的原因所在。只有抱有黑人威胁论并且不了解黑人的想法和主张的白人,才支持国民党这种荒谬的种族歧视哲学。在这种情况下,相互了解带来的将不是歧视而是理解,甚至最终会带来种族和谐。

在狱中,令人愉快的时刻并不能弥补令人悲伤的时刻。我在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坐牢的时候,有时温妮被允许来狱中探视,每次她都带着泽尼来。当时,泽尼刚刚学会走路和说话。如果狱警允许,我会把她抱在怀-里吻她几下。探视将要结束的时候,我会把泽尼递给温妮。当温妮说再见的时候,狱警会让她们母女离开监狱,这时泽尼常常要我与她们一起走,从她那迷惑不解的小脸上,我能明白她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与她们一起离开监狱。

在法庭上,法里德·亚当姆斯熟练地引领着海伦完成了她的主要证词。他常常与法官们争执不下,完全称得上是三位法官的对手,有时还会比法官高出一筹。我们当时的精神十分振奋,因为我们不再是靠玩填字游戏打发时间的被告。当被告轮流对证人提出质询的时候,三位法官和起诉检察官才第一次领略到这些被告的真正才干。

按照南非法律,既然我们是在最高法院,那么,杜马作为一名辩护律师就是唯一被允许直接向法官陈述意见的律师。我作为一名律师可以向他提供指导,但不允许直接在法庭上辩护,其余的辩护人也是如此。我们采取正确的策略辞退了我们的辩护律师,这样一来,被告就可以在辩护律师不在的情况下直接向法庭陈述自己的意见。当我向法庭陈述自己的意见的时候,拉姆颇福企图阻止我,他打断了我的讲话。“曼德拉,你要明白这个事实,”他说,“诺克韦先生作为辩护律师是唯一被允许向法庭陈述意见的律师。”我回敬说:“阁下,那很好。只要你准备付给诺克韦先生律师费,我们都准备遵守这个规定。”此后,再也没有人反对我们任何一个被告向法庭陈述自己的意见。

当法里德向海伦及之后的其他证人提问的时候,杜马和我分别坐在他两侧给他提示,帮助他应付出现的法律问题。总体来说,他不需要很多的提示。但是,有一天,当他处于连续不断的压力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每隔几秒钟就小声向他提出一次建议。法里德似乎很担心,杜马和我准备的材料都用完了,因此,法里德没同我们商量就请求法官向后延期,说他感到很疲劳。法官拒绝了他的请求,说那不是延期的充分理由,并重申在我们的律师撤出时曾向我们提出的警告。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监狱的时候没有人唱歌,大家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我们中间正在潜伏着一场危机。一回到监狱,就有一小部分人要求召开会议,我把所有的男被告都召集起来。来自伊丽莎白港的商人J.恩卡佩尼带头对我进行指责。他在反抗运动期间曾经帮助过反抗战士的家属。

“马迪巴,”他喊着我的氏族名字以示尊敬,“我要求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把我们的辩护律师都给辞退了。”我提醒他说,辩护律师并不是被哪个人辞退的,他们的撤出是经过大家同意的,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法庭的审理程序,马迪巴?”他说,“我们完全依靠你们这些律师。”

还有一些人,他们也有与恩卡佩尼相同的忧虑。我告诫他们,思想不一致是危险的。我说,我们干得很不错,今天的事情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挫折,我们还将会遇到更大的困难。我们的案子远远不是一个法院与一伙触犯法律的人之间的司法审判,而是力量的证明,是道义与非道义力量之间的较量。我说,我们担心的不是我们的辩护律师的法律技巧问题,更让我们担心的是其他问题。于是,大家的争议逐渐平息了。

海伦·约瑟夫被多次质询后,三号被告阿迈德·卡特拉达开始陈述他的案情。正是在凯西的第二个证人,即四号被告、有色人大会的执行委员斯坦雷·罗兰作证期间,总理沃尔沃德宣布取消了紧急状态。政府绝对没有打算长期实行紧急状态,他们当时认为,紧急状态已经成功地扼杀了解放斗争。这时候,我们的辩护律师回来了,尽管我们又在监狱里待了几周,但是,我们都感到松了一口气。5个多月来,我们一直被关押在狱中,并在我们的律师不在场的情况下仍然出庭应诉。

8月3日,我本人开始出庭作证。我感觉通过为别人准备证言,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在经历了三年的沉默、被禁止和国内流放之后,我盼望有机会在想要审判我的法官面前申诉冤情。在我作主要证词期间,我竭力宣传种族间相互调和妥协,并重申非洲人国民大会承诺进行非暴力斗争。在面对通过逐步改革能不能实现民主这样的问题时,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们要求实行成年人普选,并且准备通过从经济上施加压力实现我们的要求。我们将发动反抗运动、家中静坐,或采取个人行动,或采取集体行动,直到政府说:“先生们,我们不能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法律遭到了践踏,是在家中静坐制造了这种局面,让我们坐下来谈一谈。”按照我的观点,我会说:“对,让我们坐下来谈谈。”政府会说:“我们认为欧洲人现在对非欧洲人可能当政的政府没有准备。我们认为,我们应该给你们60个席位,由非洲人选出60名代表参加议会。我们将把这个问题拖上5年的时间,5年后我们再来重新讨论这个问题。”我想,那就是一个胜利,我们将采取重要措施,争取为非洲人国民大会获得成人普选权,那么,我们将在5年中停止公民抵抗活动。

政府决心证明我是一个危险的、制造暴力的共产主义分子。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或共产党员,但我也不想使自己看上去像是在疏远我的共产党盟友。尽管我可能会因为发表这样的观点而再次身陷囹圄,但是,我毫不犹豫地重申,共产党人已经给予了我们巨大的支持。有一次,法庭问我是否认为南非可以选择一党执政,我回答说:

阁下,这不是一个形式的问题,这是一个有关民主的问题。如果通过一党制可以最好地体现民主,那么我也会认真考虑这个主张。但是,如果多党制能够最好地体现民主,那么我会认真考虑多党制。例如,在这个国家,我们现在就是一种多党制,但是,对非欧洲人而言,这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邪恶的专制政治。

当拉姆颇福法官犯了与那么多南非白人在普选权问题上所犯的同样的错误时,我与他争执了起来。他们的主张是,要尽到这种责任,选民必须是“受过教育的人”。对于一个思路狭隘的人来说,很难搞清受过教育的人不仅仅是指有文化修养的人和拥有学士学位的人,也很难搞清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可能是远比拥有高学位的人更“有素质”的选民。

拉姆颇福: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参加一个国家的政府有什么意义?

纳尔逊·曼德拉:阁下,如果没有上过学的白人投票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拉姆颇福:难道他们在选举领导人时所发挥的影响还不如孩子们大吗?

纳尔逊·曼德拉:不,阁下,这就是实际上正在发生的情况。一个人站出来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内竞争一个席位,他起草了一份声明,说“这是我的想法”。如果是在农村地区,他说,“我反对限养牲畜”。那么,听听这个人的想法,如果你选他当议员,你就要确信这个人将会代表你的权益,在这个基础上你才投票选他当候选人,这与教育没有任何关系。

拉姆颇福:他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

纳尔逊·曼德拉:不,你要考虑到他能不能以最好的方式表达你的观点,如果能,就投票选他。

我告诉法庭,我们相信,我们可以通过非暴力和人数上的优势实现我们的要求。

我们心里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有可能实现这些要求。就是从欧洲人自己的情况看,尽管他们对我们存有偏见和敌意,但是,他们不会永远无视我们的要求,因为我们将用经济政策打击他们。欧洲人不敢对这个问题掉以轻心。他们必须作出回应,阁下,他们也正在作出反应。

紧急状态令是在8月份的最后一天取消的。在5个月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回家。当约翰内斯堡的人听到取消紧急状态的时候,他们立即开车到比勒陀利亚,因为他们预料到我们可能会被释放。当我们被允许离开监狱的时候,我们受到了亲属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温妮已经来到了比勒陀利亚,我们的重新团圆令我们非常高兴。我已经有5个月没有和我的夫人在一起生活,5个月没有见到我夫人的笑脸。5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睡觉。

一个人蹲过监狱后,他对生活中的小事情就会很感激:愿意什么时候散步就去散散步,走进商店买份报纸,或讲话或保持沉默。其实,都是些自己说了算的简单行动。

即使是取消紧急状态令之后,叛国审判还是又进行了7个月,直到1961年3月29日才结束。从各个角度说,这些日子对被告来说都是光荣的,因为我们自己的人民无所畏惧地坚持着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罗伯特·莱沙有力地批驳了政府的谬论,说什么非洲人国民大会想引诱政府使用暴力,这样,我们就可以也还以暴力。格特·西班德雄辩地向法院陈述了非洲农民的悲惨生活。德高望重的伊萨克·本蒂已是81岁高龄,是一位非洲土著传教教堂的世俗教士。他对我们为什么选择在家中静坐而不选择罢工作了充分说明。

10月份,令人敬畏的马修斯教授被要求做我们最后的一位证人。他在证人席上表现得从容不迫,把检察官视为需要严加管教的没有素养的学生。面对傲慢的检察官,他常常使用这样的语言:“你要我说的是,你们所说的那次讲话是一个鼓动暴力的讲话,代表着我们的组织政策。而我要说的是,第一,你们的论点是不正确的;第二,我不想说这句话。”

他用漂亮的语言说明,非洲人民知道非暴力斗争会承受苦难,但是,我们之所以选择非暴力斗争,是因为我们把自由置于高于一切的位置。他说,为了摆脱压迫,人民愿意承担最大的苦难。马修斯站在被告席上,辩护在高调中结束。他作完证后,肯尼迪法官与他握手,并表示希望能在好一些的环境下再次与他见面。

37...

取消紧急状态令之后,全国执行委员会在9月份秘密召开了会议,讨论将来的形势和对策。虽然我们在审判期间就曾经举行过讨论,但是,这是我们举行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政府正在加紧武装,不仅从组织外部对我们形成威胁,也从组织内部对我们形成威胁。我们不会听任政府取缔我们的组织,而是在地下继续进行斗争。我们不得不暂时放弃非洲人国民大会章程规定的关于举行全国大会、支部会议和公共集会的民主程序。为了与未被取缔的大会组织保持联系,必须创建新的组织结构。但是,新的组织结构都被认为是非法的,参加新的组织结构的人将有被捕和被关押的危险。执行委员会及其附属组织将不得不严格周密地进行组织,以适应非法斗争的环境。出于需要,我们解散了非洲人国民大会青年团和妇女联合会。有人强烈反对这些调整,但是,我们现在是非法组织,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于参加组织活动的人来说,政治斗争的潜在危险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危险。

尽管“曼德拉-塔博律师事务所”已经关门停业,但是,我继续尽可能地做各种法律工作。许多同事都准备开办律师事务所,他们纷纷派人或打电话邀请我入伙,但是,我宁愿多数时间在科尔瓦德房产大街13号阿迈德·卡特拉达的平房内工作。尽管我的律师事务所已经停业,但是,我作为律师的声誉并没有消失。很快,13号平房和外面的走道上都挤满了诉讼当事人,凯西回家后不得不躲到厨房里才能享有安静。

在此期间,我几乎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更是很少有时间回家。我经常在比勒陀利亚一直工作到深夜,或者匆忙赶回约翰内斯堡处理别的案子。当我真的与家人一起坐下来吃一顿晚饭的时候,电话铃也往往会忽然响起,我又不得不匆忙离开自己的家。温妮又怀了孕,她以无限的耐心忍受着一切。她希望她的丈夫在她分娩的时候能在医院陪伴她,但是,事实却让她很失望。

在1960年圣诞节休息期间,我得知马卡托在特兰斯凯生了病。他在那里读书,我不顾自己正处于被禁止的境地,赶到特兰斯凯去看他。我开了一夜的车,除了加油没停过车。马卡托需要动手术,我决定把他带到约翰内斯堡进行治疗。回来时又开了一夜的车,把他送到他母亲的住处,然后为他安排住院接受手术治疗。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得知温妮已经分娩。我赶忙去了布里奇曼纪念医院的非欧洲人分院,发现温妮和新生女儿已经被安排住在那里。新生女儿很好,但温妮的身\_体却非常虚弱。

我给我的新生女儿取名津泽斯娃,她是以科萨桂冠诗人塞-缪尔·木卡伊的女儿命名的。在我去希尔德顿读书之前,塞-缪尔的诗句曾一直鼓舞着我。当这位诗人经过很长时间的外出周游之后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他的夫人生了一个女孩。他不知他夫人怀孕的事,认为这个女孩是别的男人的孩子。按照我们的风俗,当一个女-人分娩后,丈夫10天之内不准进入夫人的房间。这位诗人十分生气,他没有遵循这个风俗,拿着长矛气冲冲地闯进他夫人的房间,想把夫人和孩子一起杀死。但是,当他看见那个婴儿的时候,发现她长得非常像自己,于是就又缩了回去,并说了声“u zindzile”,意思是“你长得太像我了”。于是,他给女儿取名津泽斯娃(Zindziswa),也就是他说过的那句话。

38...

最高法庭用了一整个月的时间对叛国案进行最终结案。最终结案常常由于法官的提问、指出争论中的问题而中断。3月份,轮到我们了。伊斯雷尔·梅赛尔斯直截了当地驳斥了暴力指控。“我们承认存在不合作和消极反抗的问题,”他说,“我们非常坦诚地说,如果不合作和消极反抗也构成高级叛国罪,那么我们就是有罪的。但是,不合作和消极反抗显然不属于叛国罪。”

对于梅赛尔斯的论点,布拉姆·费希尔继续进行辩论。但是,3月23日,法官中断了布拉姆的结论性辩论。我们还有几周的辩论时间,但是,法官要求休庭。这是不正常的。但是,我把这次休庭当做一个有希望的信号,因为,休庭说明法官已经形成了他们的观点。6天后,我们将再回到法庭,我们认为到那时将被正式判决。同时,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我受到的禁止处罚预计在休庭后两天期满。几乎可以肯定,警察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很少注意禁止什么时候期满这件事。到那时,我将在近5年以来第一次可以自由离开约翰内斯堡,自由参加会议。我们早就计划那个周末在彼得马里茨堡举行联盟会议,目的是鼓动全体南非人参加全国宪章大会。我被秘密指定为会议的主讲人,因此必须在发表讲话前的那天晚上驱车300英里赶到彼得马里茨堡。

我动身前的那天,全国工作委员会秘密召开了会议,讨论斗争策略问题。在监狱内外召开了许多会议之后,我们决定转入地下开展工作,按照曼氏方案开展斗争。整个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也将在暗中开展活动。我们决定,一旦我们被宣告无罪,我将立即转入地下,在全国范围内组织提议中的全国代表大会。当时,只有转入地下工作的人才不会受到敌人强加限制的影响。组织决定让我在某些事件中露面,希望公开的程度最大化,以说明非洲人国民大会仍然在战斗。这个建议对我来说并不感到奇怪,我也并非特别喜欢这样做。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是一项危险的使命,我将离开我的家人。但是,当一个人被剥夺了他所信奉的生活的权利之时,他就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成为一个违法者。

当我开完会回到家的时候,温妮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一看我的脸色,她就知道我准备过我们两人都不想要过的一种生活。我向她说明了情况,第二天我将离开自己的家。她对此很坦然,似乎已经早有预料,非常理解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我必须做的那些事情并没有让她有任何更安心的地方。我让她为我准备了一个手提箱,并告诉她,我走后,朋友和亲属会照顾她,但是没有告诉她我将在外面待多久,她也没有问。这并不令人感到遗憾,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将回到比勒陀利亚,听候礼拜一的判决。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再回家:如果我们被判有罪,我将直接走进监狱;如果我们被判无罪,我将立即转入地下。

我的大儿子泰姆比在特兰斯凯的一所学校里读书,所以我无法向他说一声再见。但是,那天下午我把马卡托和我的大女儿马卡紫薇从奥兰多东他们母亲那里接出来。我们一起过了几个小时,一起在城外散步,交谈和玩耍。我向他们说了再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自由战士的孩子们也知道不向他们的父亲提太多的问题,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能明白他们知道要发生重大的事情。

在家中,我吻别了两个小女儿,当我与威尔逊·康考一齐上车的时候,她们向我挥手致意,我们将开始去纳塔尔的长途跋涉。

来自全国各地的1400名代表聚集在彼得马里茨堡参加联盟大会,他们代表着150个不同宗教、不同阶层、不同文化、不同政治的团体。当我于3月25日礼拜六晚上走上演讲台,面对忠诚而热情的听众的时候,我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我已经接近5年不能自由地在公众讲台上发表讲话了,我几乎忘记了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表讲话所经历的那种激\_情。

在讲话中,我号召成立全国大会,通过这个大会,所有的南非人,不分黑人和白人,也不分印度人和有色人,将以兄弟般的关系,坐下来共同创造一个能够代表整体国家的国体。我号召大家精诚团结,我们将是战无不胜的。

联盟大会要求全国代表大会从所有的成年人选出的代表中在平等的基础上成立一个全国大会组织,以便为南非制定一部全新的、无种族歧视的民主宪法。会上选举产生了一个全国行动理事会,选举我担任名誉书记,并就这个要求与政府沟通。如果政府不同意召开这样的代表大会,我们将号召全国人民在5月29日举行三天大罢工,同时宣布在南非建立共和国。当时,我对政府同意我们的建议并不抱任何幻想。

1960年10月,政府进行白人投票表决,决定南非是否应该变成一个共和国。这是南非白人民族主义者长期抱有的一个理想,为了抛弃与这个国家的联系,他们在英布(英国人与布尔人)之间的战争中浴血奋战。赞成成立共和国的观点赢得了52%的选票,确定在1961年5月31日宣布成立共和国。我们在宣布成立共和国的那天,开始了以家中静坐为形式的全国罢工,表明我们认为这样的变化仅仅是在做样子。

会议一结束,我立即给总理沃尔沃德发了一封信。在信中,我正式要求他召开一个全国立宪大会。我警告他,如果不召开这样的大会,我们将在全国举行三天最大规模的罢工,并且罢工将在5月29日开始。“我们对于你的政府可能采取共和制不抱任何幻想,”我在信中写道,“在最近12个月中,我们已经经历了一个黑暗时期。”我还发表了紧急声明,宣布罢工采取和平的、非暴力的家中静坐形式。沃尔沃德除了在议会中把我的信描绘成“傲慢无礼”以外,并没有作任何答复。政府反而开始显示其在南非历史上从来未曾有过的最吓人的力量。

39...

1961年3月29日早晨,没等老犹太会堂开门,一大群支持者和新闻记者就挤了进来。这天是期待已久的叛国案宣判的日子。有数百人被拒绝进入宣判大厅。当法官宣布开庭时,观众席和记者席都已经挤满了人。当拉姆颇福法官用木槌敲响最后的判决之时,政府提出了一个特别申请,要求对控告书进行更改。此时已是11时59分,已是最后的时刻,这个请求整整迟到了两年。法庭拒绝了这个请求,而听众席上开始嘀咕着表示同意。

“法庭内保持肃静!”维持秩序的官员高声说,拉姆颇福宣布三名法官组成的宣判小组已经达成了判决意见。此时,法庭一片寂静,拉姆颇福用他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重申了法庭的结论。是的,非洲人国民大会一直想用“激进的、完全不同的政府形式”取代现政府;是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在抵抗运动期间确曾采用非法手段进行抗议;是的,某些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发表讲话,鼓动群众使用暴力;是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具有很强的左翼倾向,具体表现在他们反对帝国主义、反对西方、赞成苏维埃的态度上,但是——

根据提交给本法庭的所有证据和我们发现的事实真相,本法庭不可能得出非洲人国民大会采用了暴力政策推翻现政府,即发动群众直接使用暴力反对政府的结论。

法庭认为,控方没有证据证明非洲人国民大会是一个共产主义组织,或者证明《自由宪章》就是向往共产主义国家。于是拉姆颇福法官宣布:“由于发现被告无罪,因此他们将被释放。”

观众席上的旁听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我们站起身来,相互拥抱,向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挥手致意。然后,我们步入法院的大院内,有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有的放声大笑,有的欢呼雀跃。当我们出现在群众当中的时候,大家一起高兴地欢呼。我们被告中有些人把我们的辩护律师高高地举了起来。把伊斯雷尔·梅赛尔斯举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身材很魁梧。我们周围到处都是闪光灯,我们四处张望,想从人群中找到朋友、妻子和亲属。温妮走了过来,我高兴地把她拥抱在怀-里,尽管我知道,虽然此时此刻我也许是自由的,但是,我将不能享受这种自由。当我们大家一起走出法院大院的时候,叛国审判庭里的人都开始高唱《上帝保佑非洲》。

政府在法庭上费了4年多时间,指派了几十个起诉人,提供了数以千计的文件和数以万计的证词,但是他们的目的并没有得逞。判决结果对政府来说是十分尴尬的,在国内和国外都丢了面子。但是,这样的结果只能使政府对我们更加仇视。他们所吸取的教训不是冤枉了我们,而是要对我们采取更加无情的打击。

我不认为这次判决说明这个法律体制本身是正确的,或者说,它证明黑人在白人的法庭上能讨到公道。它不过是唯一的一次正确判决而已,从很大程度上说,它是优秀的辩护队伍和审判班子秉公断案的结果。

这个法庭可能是南非唯一的让非洲人能够有公正听证并仍能够采用法律规定的地方。在一个合众党提名的、由开明的法官主持下的法庭上,这一点尤为真实。因为,这些人中的多数仍然能够坚守法律的规定。

作为一名学生,我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南非是一个法治国家,法律适用于每个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职位高低。我由衷地相信这一点,并且按照这个信念对我的人生作了安排。但是,我作为律师和社会积极分子的生涯却使我擦亮了眼睛。我发现,课堂上教的与法庭上学的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我从认为法律是一把正义之剑的理想主义观点,转变为认为法律只是统治阶级用来维护自己统治的一个工具。尽管我为正义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并且有时我也得到过正义,但是,我绝不会期待在法庭上能得到正义。

在叛国审判中,法官超越了他们的偏见、教育和背景。人的身上有一种善良的倾向,这种倾向可以被埋没或隐藏,也可以出乎意料地显现出来。拉姆颇福法官,以他的冷淡态度在整个审理期间给大家留下了与少数白人统治者有相同的观点的印象。但是,最后判决时,一种基本的正义感主导了他的审判。与他的同僚相比,肯尼迪并不太保守,他似乎受到了平等思想的影响。例如,有一次他和杜马·诺克韦乘坐同一航班从德班飞往约翰内斯堡,当航空公司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司机拒绝杜马乘坐的时候,肯尼迪也拒绝乘坐那辆公共汽车。法官比克总是给我胸怀坦荡的印象,并且似乎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被告在政府手中遭受了许多痛苦。我是从这三人的个人角度来评价他们的,并不是把他们当做法庭或政府或他们所属的种族的代表,而是把他们当做反逆流的人类行为的榜样。

法官比克的夫人是一个对别人的需要很敏感的人。在紧急状态期间,她曾募集物资援助被告。

但是,政府蒙受耻辱的失败之后,决心不再让这种失败重演。从那天起,他们不再打算依靠那些不是自己指派的法官。他们也不准备奉行他们认为的那些法律上美好的东西,例如,保护恐怖主义者或允许被判决的服刑者在监狱里有一点权利等。也就是说,在叛国审判期间,没有什么人曾受到隔离、拷打和折磨等形式逼供,而所有这一切在判决之后不久都将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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