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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死亡

《论衡·论死》中说: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

王仲任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没有对冥界的生态环境做过实地考察,只站在人本位上来测度鬼的世界,正如夏虫不可语冰,其空言无根自不待论。就说那“道路之上,一步一鬼”的猜想,就大不合于鬼情。一是鬼魂赶路可以穿墙入隙,有影无踪,何必在人的道路生挤?二是鬼魂有形无质,专把恶鬼做干粮的尺郭,朝吞三千,暮吞三百,腹围七丈的肚子——即使囫囵一个大胃,别无杂碎,也不过一间三五十平米客厅大小吧——尚能放下数千之鬼,那么“一步”的空间中挤上百八十个也没什么不可吧。当然,如果人间总是源源不绝并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数量输送过去,千万年之后,那结果就很难乐观,即使鬼魂们不怕拥挤,那在坑满坑、在谷满谷的场面,让三界神仙看上去也很头疼的。所以必须要有第三:即冥界有高效的政府,在调控鬼魂数量上自有它的招数。

最简便的自然是采用西土的轮回法(中国自有本土的转世说,容以后找空闲另表)。如果中华民族的冥界观念都已经轮回化,那么我们的冥府就将成为一个巨大的转运站,六道生灵源源不绝地来此,结算了上世的债孽,立即分发回六道,其派发效率起码不会低于人世的邮局。像《十王经》中说的“一七过秦广王,二七过楚江王”,七七四十九天才过了七个殿的阎王,若想把十个阎罗殿全通过,要待三年以后了,那不过是做法事和尚的霸王条款,欺负丧家不知情,逞着性儿磨洋工。总之,此时的冥界就成了快件的临时货栈,不会积压下多少魂灵的。

但王充时代轮回之说尚未正式输入,更重要的是,我们有自己解决问题的自信,即使没有西哲的圣教,也完全能把事情应付得饶有余裕。所以本文谈及控制鬼魂数量的招数,就仅限于国货。那招数虽然并不很多,或是和缓地让鬼魂由大变小,像冰棍似的慢慢化掉,或是略微激进些,让鬼魂再死一回,然后清理到另一个世界。但不管怎样,幽冥世界至今还是天下太平。

新鬼大,故鬼小

这话见于《春秋左氏传》文公二年,原文是:

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夏父弗忌为鲁国的宗伯,所主为国君宗族的祭祀,他说的“大”和“小”是指死者的年龄还是辈分,历来就各有主张,但我觉得应该还涉及到鬼的形体大小。宗族祠庙所祀先祖的数目不能无尽无休,除了始祖之外,其他列祖列宗就要随着时间而被淘汰。具体地说,就是宗子五服之外的祖先神主须从宗庙中请出去。在祭礼中这是远祖疏于近祖(当然始祖除外),如果从鬼魂的角度来看,就是故鬼疏于新鬼。古老的祖先一代一代被请出了宗庙,虽然仍然享受子孙的祭祀,但地位是一代不如一代。子孙在心理上的不安就有可能用幽冥文化的“说法”来抚平,所谓“新鬼大,故鬼小”,并不是夏父弗忌自己的创见,而是当时人的一种幽冥文化意识,这句话就可能含有鬼魂随着岁月不断变小,以至消失的意思。

欧阳修大约是第一个在文字上把“新鬼大故鬼小”一句超出宗法祭礼,而从鬼神角度来看待的人。据《东轩笔录》卷十二,欧阳修十七岁时参加州试,论《左氏传》之“诬”(即无稽之谈。一说应是“巫”字之误),有“石言于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之句,时称为“奇警”。“石言于宋”诸事都是“子不语”的“怪力乱神”,而欧阳修把“新鬼大故鬼小”也列于其中,明显把这“鬼”当成鬼魂来对待了。

《阅微草堂笔记》卷二有一则说得最为明晰:

余谓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

这话说得好,现在谈鬼,即使里面的鬼身份不明,但也或是西装革履,或是短衣便服运动衫,少见有长袍马褂、峨冠博带的(就是偶尔梦见,也是舞台或电视剧中的西贝货),更不用说几片树叶遮体的“羲皇上鬼”了。老年间的那些鬼不仅由大变小,而且“以渐而消”,没有了。由此而联想到今天的阎罗王,大约也是西装领带腆着啤酒肚坐在老板台后的皮转椅上,身后是一排精装烫金的《六法全书》,而牛头马面如果不戴上大沿帽也就很不般配了吧。

又袁枚《子不语》卷二十“冤魂索命”一则中有云:

乾隆戊寅,萧松浦与沈毅庵同客番禺幕中,分办刑名。……毅庵居处,与萧仅隔一板壁。夜间披阅案牍,闻毅庵斋中若嘶嘶有声甚微。起而瞰之,见毅庵俯首案上,笔不停书,其旁立有三四鬼,手捧其头,又见无数矮鬼环跪于地。

沈毅庵所审案卷是一大命案,其中二犯情节稍轻,在可死可不死之间。自捧其头的鬼应是被害人的鬼魂,他们自然以全杀为甘心。而环跪的一群则是二犯的祖宗,他们跪在地上,显然是乞求把囚犯从宽免死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祖宗鬼全是“矮鬼”。为什么是矮鬼?因为“故鬼小”了。

“故鬼小”一说绝对不能看作是一种随便说说的鬼事,它在民俗礼仪中有很深的含义。不用说别的,如果故鬼不是越来越小而终于消失,那么冥界挤得无立足之地还是小事,生人的祭扫更是无法应酬,而且涉及到鬼魂寄形的庐室问题,那时的人间是不是还有生人的活动空间也很难说了。所以冥界的“故鬼小”就是人间的“老者死”。

可是事情又不那么简单。如果按照“新鬼大,故鬼小”的理论来指导鬼故事的创作,那么这一文学题材可能要减色不少,因为在很多鬼故事中,鬼魂在冥界不但没有变小以至消逝,而且根本就不会随着岁月变老。刘宋刘义庆《幽明录》记东晋安北将军司马恬梦邓艾为一老翁,邓被杀时年过七十,所以梦中老翁正是生时面貌。刘敬叔《异苑》卷六言陆机入洛,遇王弼鬼魂,仍是少年。这还都是百年之内的事。唐人张读《宣室志》卷四言唐元和间进士陆乔见沈约之鬼,已相隔近四百年,仍是“衣冠甚伟,仪状秀逸”;戴孚《广异记》“刘门奴”条记唐高宗时见汉楚王戊之太子之鬼,已隔有七百年,“赵佐”条记唐玄宗时见秦始皇之鬼,相隔已近千年,这些鬼魂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相貌。

这些故事对“故鬼小”的规律全然不予理睬,但有一个必须为人所留意的的情节,即这些鬼都是“名鬼”,如同人间的名公名款名士名媛名记名嘴一流。清人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中曾记一事,虽也是主“故鬼小”之说,却对此类名鬼开了个例外,湖南湘潭人张灿,自言能见鬼,说:

人死越数年,其鬼渐缩小,豪贵有气魄者则不然。可见左氏“新鬼大、故鬼小”以及“取精用物”之说,非洞悉鬼神之情状者,不知语之精也。

这是兼取《左传》中郑国子产论鬼之说。子产论鬼,夸大些说,应该是中国思想史中的一个大题目,它对中国儒家的鬼神观影响极大,以后将专题介绍,此处只说大概:人死之后,游魂就要散入虚空,归于无有;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而是因人而异。散得快的,自然不会为鬼为厉;暂时不散的,虽或一时为鬼厉,但终究还是要散尽。那么为什么有人的游魂不会立即散去呢?两种条件:一是横死,人正在壮年,体魄尚健,突然因变故横死,精力并未衰竭;二是富贵之家,平时营养充腴,虽然此时断了气,但灯油并未耗尽。这样一想,张灿所说的话中似乎更加了一层意思:鬼故事极少谈到古时之鬼,偶尔谈到,即是名人,那就是因为“豪贵有气魄”之鬼不会变小的缘故。然而此说也颇可疑,因为鬼故事中虽然常常提到古代的名鬼,却又发现不少名鬼其实只是妖魅所冒充。也难怪,人间的事都扑朔迷离,名人做假广告,广告造假名人,鬼界的事就更难弄清了。

顺便说一下,还有一种与“故鬼小”全然相反的说法,那就是鬼不但不会随着岁月变小,而且会一年一年长大起来。但此说极少见,看来也未被人们所认可。刘宋刘义庆《幽明录》:

刘道锡与从弟康祖,少不信有鬼。从兄兴伯,少来见鬼,但辞论不能相屈。兴伯云:“厅事东头桑树上有鬼,形尚孺,长必害人。”

但我觉得这里说的鬼不是人鬼,而是瘟鬼妖怪之类。但不管是什么东西,总是被刘康祖谈笑之间就杀死了。

鬼死为聻

我曾经说过“鬼是饿不死的”,但饿不死并不等于死不了,所以鬼魂仍然存在着一个“死”的问题。前面提到的尺郭把鬼当饭吃,在人家肚子里被消化了,变成或实或虚的粪便,应该是死了吧。张巡号称斩鬼张天君,终南进士钟馗有《斩鬼传》,五猖神以杀鬼为事,既然被斩被杀,自然也是死了。所以民间本有鬼会死掉的观念,但那些算是“非正常死亡”,而且所说的鬼也未必皆是人鬼;人鬼的“自然死亡”大抵以“年久变小”含糊过去了。

在西方传来的轮回说中,鬼魂是无所谓死亡的。除了十恶大罪要下无间狱受无量苦之外,不要说人,就是一切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的生物之魂都要各自投生六道。那时畜生转世为帝王(如隋炀帝即大老鼠转世)以及帝王转世为畜生的事也并不稀罕。至于下到地狱中受刑的鬼魂,那就更不会死了,因为要是能死,据说就太便宜了他。一些佛经对八大地狱和下属一百二十八个小地狱的酷刑都有极详尽的描写,锯断了,碾碎了,捣烂了,哪怕煮成肉粥,只要“业风”一吹,立刻恢复原形,然后接着受刑,罪魂求死而不得,还要以其痛苦之状给到冥府参观的人做反面教员。所以那种“一个不杀”的政策并不是在所有地方都值得让人感戴的。

但中国的鬼魂还是存在着死亡问题,虽然一直有些含糊,可是终究还是要说清楚的。最晚到了唐代,小说中已经反映了一种见解,即冥界的鬼也与阳间的人一样,是会“自然死亡”的。唐临《冥报记》中睦仁蒨问冥官成景曰:“鬼有死乎?”曰:“然。” 仁蒨曰:“死入何道?”答曰:“不知,如人知生而不知死。”鬼魂死了,却还要问死后的去处,可见那死与子产说的游魂如气散去并不是一事。子产说的结论是由有鬼而变为无鬼,而此时的见解则是鬼死而神存。既然鬼死后并不消失,为了避免扰乱社会,不给他们找个落脚地是说不过去的。

于是到了薛渔思的《河东记》,就杜撰出了个“周递数百里,其间日月所不及,经日昏暗,常以鸦鸣知昼夜”的“鸦鸣国”。 

又问曰:“鸦鸣国空地奚为?”二人曰:“人死则有鬼,鬼复有死,若无此地,何以处之?” 

这一见解很是干脆,摊开来讲就是:人死则有鬼,如果没有冥界,怎么安置这些鬼?鬼也要死的,如果没有另一个冥界鸦鸣国,又怎么安置死鬼的亡魂?至于这鸦鸣国,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创意。鬼魂所在的冥间岂不已是“日月所不及,经日昏暗”吗?对于鬼来说,死后的生态环境竟然有“如归”之感,所不同者,只是以鸦鸣知昼夜而已。至于这地方的疆域,虽然并不怎么辽阔,但既是空地,短期内总是宽敞的。所以鬼死之后到了鸦鸣国,用现代的观念来理解,好像只不过是迁移到了一块殖民地。这发明真是浮浅得很。

《聊斋志异》中《吕无病》一篇,女鬼吕无病一夜奔波数千里,终于精力耗尽,“倒地而灭”,她丈夫为她建一个“鬼妻之墓”。因为她丈夫生在人世,这墓自然只能建在人间,但这只是个象征性的“衣冠冢”,并不能证明吕无病的魂灵就在人间。而《章阿端》一篇更是专门以鬼的死亡来编成的故事,人鬼相恋,常以鬼的复活结为团圆的收场,即使不能复活,人与鬼总还是能相恋的;但这篇以出奇取胜,用一个女鬼(戚生的妻子)的逃避转世成全了与戚生的人鬼婚姻,又用另一个女鬼(戚生的情人端娘)的再次死亡结成大悲剧,他们就是连人与鬼的相恋都不能实现了。

……如是年余,女(端娘)忽病,瞀闷懊,恍惚如见鬼状。妻抚之曰:“此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鬼死为聻”。既然鬼可以祟人,那么聻同样可以祟鬼,所以这聻实在让鬼可惧。于是人间的术士们就“远交近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倘若遇到为鬼所祟的事,那就向聻发出联盟的意向,请聻作祟以治鬼。此术最早见于金人韩道昭《五音集韵》卷七所引的《搜真玉镜》,云:“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

《搜真玉镜》是一种小学类的书,详情不知,但《五音集韵》是把唐人编的《广韵》和北宋人编的《集韵》拼合而成,所以此说最晚也应该始于北宋了。

但在此之前的唐代,对聻的解释却是另外一样,从记载上并没有“鬼死为聻”之说的。

唐时的民间好在门上画虎头,并书一“聻”字,用以驱除恶鬼。可是这“聻”是什么东西,说法大致有两种。其一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说的“聻”字为“沧耳”二字的合文,原文道:

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阴刀鬼名,可息疫疠也。予读“旧汉仪”,说傩逐疫鬼,又立桃人、苇索、沧耳、虎等。聻为合“沧耳”也。

这里说的“旧汉仪”不知具体指何种汉仪,但所引与东汉末年蔡邕的《独断》很类似,《独断》云:“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除疾殃。已而立桃人、苇索、儋牙、虎、神荼郁垒以执之。”很明显,段氏所说的“沧耳”在这里写作“儋牙”,字形相近,当有一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已经合文为“聻”,做了“阴刀鬼”的一种。

阴刀鬼一词仅见于此,很难讲通,所以有的书如《广博物志》就改为“司刀鬼”,《渊鉴类函》则以诸兵器都有神灵之说,更改为“司刀神”(其实本有“刀神”,其名甚怪,叫“脱光”)。但我怀疑这“阴刀鬼”也可能是“阴司鬼”之误。如果聻是阴司之鬼,也就是管鬼的鬼,自然就要为群鬼所惧怕。但是有一点需要说明,这里的“沧耳”或“儋牙”所捉的鬼是疫鬼、邪鬼,而不是我们要说的人死后的鬼魂。

另一种对“聻”的解释见于唐人张读的《宣室志》:

河东人冯渐,初以明经入仕,后弃官。有道士李君善视鬼,授术于冯渐。大历中,有博陵崔公,与李君为僚。李君寓书于崔曰:“当今制鬼,无过渐耳。”是时朝士咸知渐有神术,往往道其名。后长安中人率以“渐”字题其门者,盖用此也。

按依此说,“渐”是指术士冯渐之名,“耳”则为语辞,“无过渐耳”,意思就是“如今治鬼之人,没有能超过冯渐的了”。不料是写字的人潦草或是看字的人马虎,这“渐耳”二字就因连书而误认为“聻”字了。此说虽然有趣,但却不大令人信服。但不管是笔误还是合文,术士们觉得用上这样一个字书中从未见过的怪字,既然能唬人,吓鬼的功效也就多了几分吧。至于这聻从吓鬼的“阴司鬼”变成了祟鬼的东西,进而成了“鬼死为聻”,其转换的细节虽然不得而知,但出于术士的创造应该是不错的。

可是鸦鸣国的空地也有填满的时候,那时又该如何呢?也不要紧,我们有辩证法:“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绝。”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还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也是层出不穷的。但是古人还没有无聊到为聻的居住空间发愁的地步,所以也就到聻为止了。

但是这种“层出不穷”的理论留下一个大话柄,自人而下如果是无穷无尽,那么自人而上呢?所以难免就会有人要问:人死为鬼,可是人又是什么东西死了变来的呢?而“那个东西”又是什么东西……以善辩闻名的稷下先生田巴告诫弟子禽滑釐:“禽大,禽大,你没事少到外面溜达!”就是怕他碰到这种刨根问底的人,带回这种刁钻古怪的问题。

但缠夹二先生即使不找上门来,有些问题也是不应该回避的。譬如有人问:“你虽然说到了鬼魂的自然减员,却忽视了他们的自然增员。难道冥界的男女都做了绝育手术了吗?”这问题提得就很合情理,而且确实有很权威的材料做证明,鬼魂是有生育能力的。最典型的自然要属《聊斋》中的《湘裙》一篇了。晏家的老大三十多岁死了,不久妻子也跟着到了阴世,两口子在那里过得很滋润,只是感到膝下无儿的凄凉,晏老大便在阴间娶了个小妾,居然结了珠胎,连生了两个儿子。而且这不是孤证,周作人先生有《鬼的生长》一文,记他在旧书摊上得到《乩坛日记》一编,全是人与鬼在乩坛上的对话记录,其中抄录有一段云:

十九日,问杏儿:“寿春叔祖现在否?”曰:“死。”“死几年矣?”曰:“三年。”“死后亦用棺木葬乎?”曰:“用。”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谓鬼死曰聻,信有之,盖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也。

谈“鬼死为聻”,这是陈词滥调了,新奇的则是“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阴间所产,就是鬼男女生的鬼儿子,那鬼儿子则是聻投胎的结果。这位到乩坛开讲座的鬼魂堪称搞宣传的人才,他能把两种难于并用的鬼系统缠夹到一起。在“人-鬼”之间,他用的是中国模式,人死为鬼,鬼却不再轮回,而在“鬼-聻”之间,他却用了西来的模式,鬼死为聻,聻又转世为鬼。真是中学西学交替为体用了。而且不止如此,据这《乩坛日记》所说,人是十月怀胎,而鬼是三月即产,一年可以坐三四次月子,且绝无超生之限。于是麻烦就来了,一方面是用中国的理论不让鬼魂投生为人,一方面却用西方的理论把聻引渡到鬼界,那结果是,人间和聻界从两方面向冥界挤压,冥界的户口真有爆炸的危险了。

但这也只是杞人之忧而已。试想,鬼生儿子既然是用聻来做原料,而聻的来源又是鬼界,鬼聻之间在数量上总是有个平衡的。即使鬼男女们一个劲儿地繁殖,聻的资源却是有限的。而且,中国本土的冥界不是桃花源,照样有官有吏,有虎狼之政,像晏老大那样的田园生活也仅仅是空想而已。更何况,人间如果是太平盛世,百姓们都能颐养天年,死时大多都已经是皤然一翁或公然一婆,早过了“育龄”,怕是什么东西也生不出来了吧。但如果是乱世呢,虽然青壮年鬼魂的数量猛增,但用圣贤们的话说,只有饱暖之后才能思淫欲,想那冥间世的可怜男女,一年才混上几顿饱饭,他们就是想造出些小鬼,也是有其心无其力了。

二〇〇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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