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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1

这一日夜里,又有人约何天林麻将。何天林去了,一看约的几个人,心里不爽快。其中一位,曾是他厂里一个车间主任,后来偷了技术,出去也做铝制品,现在竟也做出了牌子,争了自己生意。但来了,又不好回去,只好坐下来打。不晓得是不是心里疙瘩缘故,这一日的麻将打得特别不顺,一张牌都摸不上,一夜下来,几乎没有胡过。那个车间主任却是顺风顺水,几乎独赢。车间主任牌好,闲话也多了起来。

车间主任说,何总,今朝赢了你那么多铜钿,心里过意不去。这样,为了报答,我讲个秘密给你听。

何天林说,什么秘密?

车间主任说,你晓不晓得,你厂里有一只荷包蛋?

何天林一愣,什么荷包蛋?

车间主任怪笑,说,荷包蛋你不晓得?放在锅里,油一煎,圆蓬蓬一个,滋味好交关。

何天林说,荷包蛋我自然晓得,你为什么说我厂里有只荷包蛋?

车间主任说,我说的荷包蛋,不是吃的。是你厂里一个女工人,下面生只荷包蛋,白白嫩嫩,一根毛都没有。

何天林一听,来了兴致,说,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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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主任说,你厂里的人,你问我做什么?有本事自己去寻。把裤子一个个脱下来,仔细去查一查。

车间主任一番闲话说得一桌麻将的人都大笑,只说何天林麻将输得昏了头,被车间主任耍弄,竟会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

麻将结束,回到家里,何天林睡在床上,脑子里还在盘旋那个车间主任的闲话。不晓得为什么,他始终觉得这家伙讲的不是假话。

第二日上班,一到厂里,何天林便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

何天林说,眼看就是国庆节了,你安排一下,给全体女工做一做妇科病检查。

办公室主任听了何天林闲话,有些莫名其妙。

办公室主任说,何经理,我们以往都是三八节给女工检查,为什么今年要放在国庆?

何天林说,我是老板你是老板?谁规定一定要在三八节体检?现在离明年三八节还有五六个月,要是工人生了毛病,耽误了,怎么办,你是不是负责?

办公室主任听了,不敢多讲,赶紧跑去联系医院。联系好了,报告何天林,何天林又让他安排车子,将医院负责妇科检查的医生接到厂里来。医生来了,何天林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一千元的红包递给他。医生吓一跳,不敢要。何天林说,这个钱不是白给你,你检查仔细些,把下面不生毛的那个人给我记一下,再告诉我。医生莫名其妙,说,何老板,你记这个做什么?何天林说,这个你不要管,这是商业机密。医生应下,收了红包。几日后,检查完毕,医生给何天林打来电话,电话里只说了两个字,敏亚。

敏亚是装配车间的一名女工。何天林跑去装配车间,背着手,装模作样转一圈,检查一番,最后走到这个叫敏亚的面前。虽然是个女工,穿着工装,但还是不难看出敏亚有一副好相貌,皮肤也白,眉梢尖尖的,一看就是用笔画过。何天林跟敏亚问了些车间里的事情,敏亚仔细回答,回答的时候,眉梢一跳一跳的。何天林看着敏亚,想起车间主任那番闲话,突然面孔有些烫。他恨不得此时便将她压在机床上,狠狠弄一番。

何天林走出车间,站在门口的樟树下吃了支香烟,扭头看看车间里的敏亚,走回厂长室。何林天坐在老板桌后,打电话将办公室主任叫来。何天林对办公室主任说,你去寻个理由,将装配车间那个敏亚给我开除了。办公室主任不解,又不敢多问,便答应着,迅速离去。

何天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他看见那个叫夏美的广东女人又来了,她站在厂门口,像尊菩萨,一动不动。这个女人倒是有点恒心,那一夜过后,第二日便来厂里寻何天林签广告合同。何天林躲着,只让办公室给她两千元钱,心想把她打发了就行。没想到她却不肯要,这一日开始,日日站在自己工厂门口。她想做什么?吓自己?何天林觉得可笑,她以为陪自己睡一夜,真就可以从自己口袋里拿走几十万广告费?

此刻,何天林真想走到这个夏美面前,告诉她这个荷包蛋的故事。在这个厂里,一分一厘,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的,他绝对不允许别人从这里拿走自己的钞票,拿走自己的技术,还偷走自己的女工人。

2

四个人坐一桌,噼里啪啦打麻将。人是阿庆老婆叫来的,阿庆老婆教杜梅搓麻将事情,何天林是晓得的,但他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不要在外头搓,二是不要跟男人搓。杜梅答应,她只为打发时间,一个人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麻将结束,另外两个女人走了,只剩下阿庆老婆留下来陪杜梅打核桃蛋汤,吃些夜点心。

杜梅说,你总是陪我,你男人不说你吧?

阿庆老婆说,他说什么?他自己外头花天花地,有什么资格说我?

杜梅说,你也不管他?

阿庆老婆说,怎么管?那根东西长在他自己裤裆里,我总不好拿把锁去锁。

杜梅脸红,说,你个女人怎么说这样闲话。

阿庆老婆笑着说,我们两个屋里头说说什么要紧?阿梅,你这次香港回来,皮肤真是好了交关,笋嫩,看着年轻七八岁。

杜梅叹口气,说,你莫讲好听闲话安慰我。我后悔死了,就不应该去香港。你晓得他回来怎么说?说我像只红皮老鼠。家里几乎一日都不呆,天天躲着我。

阿庆老婆说,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啊?你去香港做面孔,是为自己做,不是为他做。哪一个男人能靠牢一世,人都是自家哄自家开心,自家寻欢喜事情做。

杜梅说,道理我是懂的,我也想寻事情打发。可这麻将日日搓,我真没搓出什么意思来。

阿庆老婆说,你是没打出滋味来,等你欢喜上了,保管是性命一样。四个人坐一起,说说笑笑,多少闹热,时间不要过得太快。

阿庆老婆想了想,看着杜梅又说,阿梅,你觉得没意思,其实不是麻将问题,是搭子。你说,总是四个女人坐一起打麻将有什么意思?要男女搭配才好。可你又不敢,怕何天林回来看见。

杜梅说,你莫乱话,男人女人有什么搭界?只是我对麻将没有缘分,十三张牌摆弄来摆弄去,还不如做裁缝有趣味。

阿庆老婆说,你那么大老板娘,难道还去开裁缝店啊?

杜梅说,什么老板娘,只是好个名头。我倒是真想过再开店,以前开店做衣裳,东摸摸西摸摸,一天倒是过得蛮快。

阿庆老婆说,你那个何经理会同意?

杜梅低头不响。

阿庆老婆说,再说了,现在谁还到裁缝店做衣裳,都用机器了。这样,你觉得打麻将没意思,我们换换口,明天夜里我带你去个新地方。

杜梅说,我夜里不出门的。

阿庆老婆说,你怕这怕那做什么,那何天林又不是神仙,什么都晓得。他不是最近不回来吗?他怎么会晓得。

杜梅说,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阿庆老婆笑笑,说,我不讲,等明天你就晓得了。

果然,第二日吃了夜饭,阿庆老婆就上门来寻杜梅。杜梅后悔,说自己不想出门,阿庆老婆却拉着她往外走,说人都约好了,不能反悔。她到门口拦了一辆三轮车,说个地名,三轮车就吱吱嘎嘎往前走。弯来弯去,进一个路口,原来是个舞厅,外面挂块牌子,叫“一剪梅”。杜梅一看是舞厅,不愿意进去。杜梅说,我不会跳舞。阿庆老婆说,我也不会跳,凑个闹热。来都来了,别浪费了三轮车钱。真不欢喜,到时早些走。杜梅听了,只好跟着进去。

门口走进,是个通道,又长又暗,通道顶上挂塑料的假葡萄,摇摇晃晃,乍一看很是吓人,像人的眼珠子。通道里有人进来,也有人走出。不宽,肩擦着肩,前头还有音乐声传来。走到底,有两扇厚厚的门,门边搁着一个台子,有人坐着卖门票,五元一张。阿庆老婆没掏钱,跟卖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看一眼杜梅,点头通行。阿庆老婆拉着杜梅的手,将门推开,一刹那,一阵汹涌的光和迪斯科舞曲从门里冲出。门后面原来是个圆形的舞厅,中间是舞池,周围一圈全是卡座,像是火车里头座椅。一颗硕大的迪斯科球吊在舞池中央,五颜六色灯光闪烁。地上铺花岗岩,撒着滑石粉,跳舞的人就在舞池里发疯一样跳舞。墙上安装着落地玻璃,迪斯科球转动,玻璃里的影子便跟着转,似乎满屋子都是迪斯科球。

杜梅看见这场面,头也痛,眼也晕,有些吃不消。阿庆老婆倒像是老客,左右看一番,直拉着杜梅往旁边一个卡座走。卡座上坐了两个人,都是后生。一个烫着头,穿蝙蝠衫,宽松萝卜裤,油头粉面。另一个白白净净,头发三七分,穿一件薄毛衣,像个学生。两个后生一人一边对坐。阿庆老婆指着油头粉面后生说,这是小马。又指着白白净净后生说,这是小峰。阿梅,你欢喜坐哪边?

杜梅尴尬,不知怎么应答。阿庆老婆一屁股坐到油头粉面后生旁边,说,你坐小峰旁边。

杜梅怔一怔,只能局促坐下,只坐一个角,大半个身体探在外面。

阿庆老婆说,杜梅,要不要跳舞?

杜梅没听清,说,什么?

阿庆老婆大声说,我们去跳舞。

杜梅摆手,说,我不跳。

阿庆老婆说,小峰,你拉阿梅姐去跳舞。

小峰笑眯眯看着杜梅,杜梅赶紧说,莫拉莫拉,我真不会跳。

小峰说,阿梅姐不欢喜跳舞,那就坐坐。

杜梅感激。阿庆老婆白了小峰一眼,跟小马滑进了舞池。

小峰问,阿姐,你要吃什么饮料?

杜梅说,我要一罐粒粒橙。

后生出去,买了罐粒粒橙回来。杜梅喝了口饮料,问,你们常来吗?

后生说,天天来。

杜梅说,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吵死人。

后生说,不吵就没意思了,一吵,什么都不用想,多少轻松。

杜梅说,你年岁轻,我跟你不一样。

小峰说,看你面孔,又比我大不了几岁。

杜梅心里一晃,说,你真是胡说八道。喝口饮料,扭过头朝旁边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便望见舞池里阿庆老婆和那个叫小马的油头后生抱在一起亲嘴。杜梅吓煞,赶紧回头,一回头,竟看见小峰笑眯眯在偷看自己。杜梅有些难为情,她想离开,但不晓得为什么,又不舍得离开,两只脚就像是被粘住了一般。

3

夜里麻将结束,出来时,正好有人打何天林电话。何天林边打电话边开车,分了神,绕来绕去竟将车子绕到了自己家门口。何天林想开回厂里去,转念一忖,回都回了,一日都不回家,也总是说不过去。索性将车停下,开门进去。进了门,却发现杜梅不在家,何天林觉得奇怪,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又将近等了二十几分钟,杜梅才回来。

杜梅开门进来,看见何天林,吃了一惊。

杜梅说,今朝怎么回来了?

何天林说,我自己家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做什么去了?

杜梅说,几个小姐妹打完麻将,跑去吃了点夜宵。

何天林闻见杜梅身上有股酒味,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

杜梅说,她们非要我喝一杯,推不掉。

说完,杜梅便往卫生间走去。何天林看着杜梅身影,发现她今朝气色似乎特别好,身上衣裳也时髦,印象里从未见她穿过这样的时髦衣裳。何天林有种古怪感觉。原来自己以为杜梅是最安全的,日日待在家里,跟锁保险箱里一样。但现在想起来,倒是可怕事情。如果她只是在自己面前装装样子,自己还真察觉不到底细。

第二日上班,何天林将保卫科里最贴心一个后生叫到办公室。

何天林说,这几天你不要上班,每日在我家门口盯着,我老婆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将她行踪仔细摘下来,每日报告给我。

后生领命,每日跟踪杜梅。何天林则不动声色,和往常没有两样,照常夜夜出去打麻将。

过一个礼拜,保卫科后生向何天林汇报,说杜梅去过一剪梅舞厅跳舞,跟一个漂亮男人蛮熟络。又过一个礼拜,保卫科后生又汇报,说杜梅这几日常去紫竹庵附近,似乎是那漂亮男人出租房。何天林掌握信息,等这一日保卫科后生又汇报,便开车去了儿子何凯单位,笑眯眯告诉他,夜里要去带他看一场戏。何凯问看什么戏,何天林笑而不语。

车子开到紫竹庵,保卫科后生便将两人带进一幢楼房。走到三楼一户门口,保卫科后生说,就是这里。何天林扭头笑眯眯看着何凯,说,何凯,好戏开始了。说着,他倒退两步,冲出去一脚踹在门上,瞬间,司别灵锁连着门框被撞碎,门户大开。何凯吓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何天林已经冲进房间,房里传出一声女人尖叫。何凯下意识地往里跑去,只见房间一角的席梦思上,杜梅和一个年轻男人赤身裸体蜷缩着。

何天林抓住那个男人头发,拉到旁边,用脚去踹,用的力太大,差点摔在地上。不解气,转过身,又是一脚。那个男人不敢还手,只是跪在地上不停求饶。何天林踹了几脚,也有些累,将保卫科后生叫过来,说,你把他用皮带绑起来,拖到外面吹吹风,把那根下流货吹吹冻。保卫科后生气力大,将那男人一把拉起来,反手绑着往门外推。

何天林坐在床沿上,点了根香烟。何凯拿起被子,侧过头,走过去,给杜梅遮上。

何天林说,还遮个屁啊?遮得住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装可怜给谁看?

何天林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和笔一起递给杜梅。

何天林说,这里有张离婚协议书。你要是签了,我给你二十万,多年夫妻,我也对得起你。要是不签,那对不起,我只能将你们这一对赤条条送到派出所里去了。

杜梅看了看何天林,转过头,又用祈求的目光看何凯。此时,何凯却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杜梅晓得,今天这关是逃不过了,被拿了现行,能到哪里说理去?一时间,心里各种情绪翻涌,酸甜苦辣一锅混汤,只能接过纸笔,哆嗦着将自己名字签上。

何天林看着杜梅写完,迅速将协议书拿回,装进口袋。

何天林说,行了,字签了,明朝我就派人来接你去办手续。

何天林又扭头对何凯说,何凯,我晓得你跟她最亲,我也是照顾你面子。你看她做出这样事情,我对她照样客客气气,既没骂她,也没动手打她。我是念旧情的人,我是对得起她的。

何凯依旧低着头,半日,喉咙口闷闷挤出一句闲话。

你为啥今天要叫我一起来?

何天林说,不来怎么让你看到事实真相?

何凯依旧低着头,又念了一句,何天林,你今天实在不该叫我来的。

何天林有点莫名其妙,伸手搭在何凯的脑门上。

你个夭寿,你怎么了,讲什么神经闲话?

何凯头一甩,甩掉何天林的手,迅速地冲出了门。

第二日,何天林与杜梅去民政局,顺利办掉离婚手续。回到厂里,何天林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只觉神清气爽。终于自由了,自由是多么的重要。不是有首诗吗,说是生命很重要,爱情也重要,要是有自由,两样都不要。何天林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顺利,最头痛的事情,解决起来却是这样轻松,轻松得甚至让自己都有些意犹未尽。当然,最遗憾还是何凯还不能理解自己。不过,也不要紧,她不过是后妈,他亲眼看到那一幕,就是看到铁证。暂时难过想不通,时间长了,总会理解的。

何天林站在玻璃窗前,舒畅地胡乱想了一阵,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头。奇怪,厂门口每天站着的那个广东女人怎么不见了?

何天林拿起电话,给保卫科打了个电话,何天林问,今朝那个女人没来吗?

保安说,来了,站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小何公子来了,跟她说了些什么闲话,就把她带走了。

何凯把她带走了?何天林皱了皱眉,他带走她做什么,这个事情太奇怪了。何天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随即给何凯打了个电话,何凯接了。

何天林说,你把我厂门口的那个女人带走干吗?

何凯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何天林说,你个夭寿讲什么闲话,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凯说,她生得漂亮,我喜欢她。

何天林说,放狗屁,何凯,你莫乱来,你晓得她是什么人?

何凯说,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晓得。何天林,你搞七搞八我不管,也请你不要管我的事情,谢谢。

说完,何凯就挂了电话。何天林气得脑子充血,几乎晕倒。他似乎猜到了何凯的用意,但他不敢细想。他迅速冲出办公室,开着奔驰车跑去何凯单位。

何天林冲进何凯办公室,问何凯,你告诉我,那个女人在哪里?

何凯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何天林说,这个女人不是个好女人。

何凯笑眯眯地说,你怎么晓得她不是好女人?

何天林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面孔憋得通红。何凯给他倒了杯水,说,你坐下,慢慢说。

何天林说,何凯,你莫跟我阴阳怪气。我跟你说,你必须离开她。否则,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何凯说,是吗,难道你还当我们是父子吗?我坦白告诉你,我不但带走了她,我还要跟她结婚。何凯冷冷地瞥了何天林一眼,你不是答应给她钱做广告吗?既然你不肯给,你欠她的钱,父债子偿,我做儿子的自然要来替你还这笔债。

何天林说,放你的狗屁,我欠她个鬼债。

何天林稳定了下情绪,缓声说,行了,何凯,你小鬼年岁轻,考虑问题不周到,莫要一时冲动。这样,你把她寻来,我在她那里做广告,现在就签合同。

何凯说,用不着,我们不用你的钱。

何天林气急败坏,一巴掌朝何凯挥过去,没想到何凯却一把把他的手腕握住。

何凯盯着何天林,冷冰冰地说道,何天林,那天我就说过了,你实在不该带我一起去。

4

杜梅与何天林离婚,同谁也没有说,只是拎一个包出门。她寻到原先开裁缝店的那个房东,将那两间街面又重新租了回来。

杜英知道此事,还是杜毅那里听到的。杜毅说,何天林同你姐姐离婚了,你晓不晓得?杜英听了,大吃了一惊,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杜梅回了原来地方。

杜英走进杜梅的裁缝店,只见房子里叠满了各种布料。有几套做好的衣裳,高高地挂在屋顶,粗一看,就像吊着个人一样。杜梅坐在铁车前,正在做衣裳。杜梅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看见杜英,也不惊奇,只是将眼镜取下来挂在胸前,笑眯眯看着。

杜梅说,阿妹,你来了。你自己搬骨牌凳坐。

说完,杜梅便又伏到铁车上继续忙碌起来。

杜英来时,装了一肚皮闲话,准备好好地数落杜梅一顿,但进了门,看见阿姐这副样子,就再也不忍心了。

杜英说,阿姐,住我那里去吧。

杜梅摇摇头,说,我现在哪里也不要去,只欢喜一个人坐在这里,忙忙碌碌,听听铁车的声音,心里才觉得踏实。

杜英说,这种男人,离了就离了,你何必为他作贱自己。

杜梅说,杜英,你错了,我没有作贱自己。我这一世,运道不好,总是碰不到好男人。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就这样单身,最好。还有,我的事你千万莫同姆妈讲。她要晓得,定会气出毛病来。

杜英说,阿姐,那个何天林是众生,我不说他。我只说那个什么后生,你怎么会去寻这样的人?你不晓得这种人最不值铜钿吗?他就是一只……那个词语我都说不出口,反正就是骗女人钞票的拐子。

杜梅说,你莫这样说他,杜英,你可能不相信,我一点都不恨他,真的。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过,真心假意,又有什么要紧?

杜英一愣,她不晓得杜梅竟会讲出这样的闲话。杜英沉默一阵,又看着屋里山一样叠着的布料。

杜英说,阿姐,你还是莫开这个店了,有什么意思?你看你买的这些布料,还是什么卡其布,的确良,现在还有谁穿这样的衣裳?现在大大小小服装店遍地都是,店里全是机器做的现成衣裳,又便宜又好看,还有谁会买布料做衣裳?你觉得无聊,想打发时间,我叫秋林给你寻生活,你要是不想上班,那你就住到我家里去,我做阿妹的养你。

杜梅笑笑,杜英啊,谢谢你,总是自己阿妹亲。你晓得的,你这个阿姐从小就笨,唯独会做衣裳。读了小学,姆妈就送我去学裁缝。我那个老师,戳副眼镜,凶得很。稍不如意,就会拿尺子打人。我做衣裳,她站在后面,我总是背脊心发凉,不晓得那根尺子什么时候就会摔过来。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人,也怕,可几次跑回家,都被妈妈用竹丝抽打一顿,照常送回裁缝铺。后来我就不跑了,我也想明白了,横竖是挨打,还跑什么?既然学,就拼了命地学,真的学不会,就是被打死了,也不冤枉。人家裁缝老师带徒弟,七八个月就能出师,唯独我,整整学了三年。我不瞒你讲,我是用了这条命才练了一手牛皮上拔针的本事。

杜梅站起来,走到布料堆边伸手摸了摸。

杜梅说,你说,我店铺里的这些布料都过期了,不时髦了。可当年,这是多少好的料作。你看看这卡其布,又密又厚,最适合做中山装列宁装。中山装直翻领,五粒纽扣,四个贴袋,列宁装,大翻领,双排扣,左右两个斜挖袋,做出来都刮挺。还有这种灯芯绒布,以前最高档布料,过年都舍不得做一件。还有那种华达呢,要卖三十多块一米,做一件衣裳要用两米六的布料,吓死人。再比如的确良,乔其纱,哪一样不是好布料?多少软,多少风凉。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一到夏天,来寻我做的确良衬衫的,排成队,个个说着好话,生怕我不肯做。

杜梅说着这些事情,像是回到过去时代,两只眼睛几乎放出光来。但渐渐地,这光便又暗淡下去了。

杜梅叹口气,说,以前为学这手艺,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我拼了命,就是想学一门一世都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可你看,这才过了几年,就再没有用场了。这社会怎么变得这么快,我脚步这么慢,哪里跟得上?唉,要是一切都慢慢来,还像以前那样,该有多好。

说完,杜梅又踩着铁车,继续做起衣裳来。杜英听着单调的铁车声,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悲从中来,扑簌簌地直落眼泪。

从这一日开始,几乎每日杜英都会去看杜梅,每次都送去些吃喝,陪她坐一坐,讲讲闲话。每次去,杜梅都在埋头做衣裳,即便杜英来,手下也不会停,就像是在赶工一样。可衣裳做好了,她却从来不卖,只是挂起来。日积月累,竟挂了满满一屋。

就这样,到了过年前的这一日,杜英来寻杜梅,两人约好一起回乡下看姆妈。杜英去时,看见杜梅积攒的那些布料终于被她做完。杜英说,现在布料做完,以后就不要做了。杜梅笑笑,说,听你的,不做了。讲实话,我也做不动了。

从裁缝店出来,两人就一道回了乡下。杜家姆妈看见杜梅,说杜梅瘦了。杜梅说自己在减肥,瘦一些好看。杜家姆妈听了不高兴,说,真是乱讲乱话,女人就要胖些才好,胖些才有福气。以后不准减了。杜梅听了,笑着点头,说,妈,我晓得了,我听你的。

吃过夜饭,杜英便先回城。第二日还要早起上班,到了年底,杜毅厂里忙。杜英回了,杜梅则留下来,陪着姆妈在老眠床上困了一夜。

第二日,秋林姆妈送来些隔纱糕,杜英便拿一些去送给杜梅。她走到裁缝店门口,一推开门,只见铁车边空荡荡的,杜梅用一条绳子将自己悬在了梁上。她的身体挂在衣服堆里,风一吹,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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