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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普通人的选择(三)

六个月的地下室生活后,路平得了脚气,手上也开始脱皮,他的床太低,被湿气贯穿了身体。

音乐就在这一片潮湿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路平开始一首接一首写歌,他会弹吉他识谱,满墙都用图钉钉着他写的歌。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有那么多的话想唱出来,他几乎一天一首地写,高产的时候连词带曲一天三首,写好了就随手钉上墙,地下室潮湿,字迹几天的工夫就晕染出毛刺。

纸张也被水汽吸附得死牢,像用糨糊粘在上面一样。

路平把四面墙糊得满满当当,开始尝试以音乐为生。

他一开始是卖歌,后来给人兼棚、帮忙编曲。

其间陆陆续续加入了一些乐队,自己也组建过一些乐队,大体经历和其他那些混迹北京的地下音乐人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须多提。

西安盛产好歌手,就像山东淄博盛产乐手一样。地下半地下的音乐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则,彼此之间习惯了帮扶。所以路平基本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有时他跟着乐队跑酒吧演出,舞台上制造出来的最大响动,也干不过台下的一片骰子声。偶尔开个小专场演出,来的人一边听一边玩儿手机,嘀嘀声飞镖一样扎进吉他的和弦里,那时刚开始流行彩信,人们尚未习惯静音。

乐队不出名,没什么人尊重他们。

有一次他在台上唱一首写母亲的歌,台下两人旁若无人地热吻,令人发指地乱摸,旁边有人在起哄:挤出啥来了,找个杯子接着……

他停了吉他,怒形于色,骂道:贼你妈!还要不要好好听歌。

话音刚落就飞上来一个酒瓶子。

老板扔的。

瓶子擦着头皮在墙上,溅湿了路平一背,全是混着玻璃碴子的啤酒。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

他愣在台上,感受着湿漉漉的后腰,打死也想不通。

他看着老板,老板不看他,老板在安抚客人……老板之前也是搞乐队的,不怎么拖欠工钱,一直对路平他们挺客气。

路平后来说:他那天要敢砸在我琴上我和他拼命。

那家酒吧的老板后来做得很大,后来开的酒吧,算是京城乐队演出酒吧中数得着的大场子。我有一次碰巧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火锅,我倒了两口杯牛栏山摆在他面前。

我说:我有个结义兄弟叫路平……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头端起杯子,一仰头干掉一杯,一仰头又是一杯。那天涮的是锡林郭勒的好羊肉,我吃了两筷子就没了胃口。

我和他挨着坐着,都挺难受。

乐队最穷的时候一天吃一顿饭,5个人吃一小锅挂面,打一颗鸡蛋进去,捞起来全是沫沫,鸡蛋是臭的,没人想浪费,就那么吃了,盐都没有。

吃完了接着排练。

盛鸡蛋的U形纸壳糊满天花板,死闷的小屋里棉被挂在窗户上隔音,8月底也不敢掀开,不能扰民,尤其不能扰了隔壁大婶子。

北京城的中年妇女比一般的饶舌歌手厉害多了,你扰了她睡午觉,她能不带脏字地把你寒碜进旱厕坑里去。你稍微和她顶嘴两句,她立马敢电话招来戴大檐帽儿的查你的暂住证,反正你又不是她儿子,把你发配通州去筛沙子,你妈心疼,她又不肝儿颤。

她不肝儿颤,有人肝儿颤,那些热爱摇滚乐的姑娘,或者说,热爱摇滚乐手的姑娘,善良的傻姑娘喜欢装糙,眉飞色舞地抽着万宝路,张嘴就是一连串的乐队名字。她们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和人舌吻,她们说真爱是个屁,从头到脚的满不在乎。她们有时候喜欢落魄的摇滚乐手,或者落魄二字本身……曾经一度,我和很多人一样啧啧称奇地把她们这样看待。

第一年雪山音乐节的时候,我和路平遇到过一群彪悍的女摇青,喜欢乐手超过喜欢音乐的那种。

路平问我:你怎么看?

我随口说:她们未必是真的叛逆,或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个标签。

路平却认真地说:嗯,是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些孤独的孩子。

路平说起当年:那些姑娘的存在,有时候就像那锅面条里打的鸡蛋,让人充满期待地出现,却在起锅时变成沫沫。

老路,你想表达什么?是孤独还是沫沫?

哈哈老路,岂止是姑娘,你那些和北漂有关的日子,大部分不也都是沫沫吗?

孤独的孩子一代接一代,后来孩子们不喜欢摇滚乐手了,开始喜欢民谣歌手,再后来是饶舌歌手……标签像沫沫一样迭代更换,唯孤独没变。

路平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

有人退回老家了,有人改行卖楼去了,有人跑去给电视台当现场乐手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长,压根儿看不到未来。

锅盖一样敦实而沉重的北京,转眼又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季节。

事实上,三个沙尘暴后,路平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儿绿意。

他吃得上饭了,甚至不用住地下室了,每个月的收入几乎和当公务员时持平,名气也慢慢有一点儿,开始和知名一点儿的乐手们称兄道弟,演出多起来了,演出时偶尔会有粉丝坐着火车从外地跑来捧场,当然,依旧是些热爱摇滚乐手的善良的傻姑娘。

不管怎么讲,貌似是在走上坡路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北京城神奇的地方之一,对很多人来说,未必会真的成功,但也未必会一直坐滑梯。抛物线随时出现着,任意的一个小上扬就可以让你自己主动扣紧安全带,主动泯杀退意,重新归并到轨道中,一圈一圈地循环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奇幻的摩天轮过山车里。

北京是场大game,北漂们是上瘾的玩家。

北上广的游戏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瘾品。

老路老路,你上过瘾吗?

老路老路,让你绑紧安全带又最终解开安全带的那个小峰值,是什么东西?

路平说: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书。

真有唱片公司打算签你?那不就是所谓的混出头了吗?

你没签?为什么没签?

路平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你看过《北京乐与路》吗?

每次想和你好好说话,你就玩儿反问……

这部老片子我看过,可是老路,你又不是那个在签约前夜被车撞死的……

你是基于什么做出的那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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