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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自洽(十)

连太阳都有黑子,连月亮都有背面,何况是人呢?

写一个人哪儿能光写她风光有趣奇幻别致的一面,总要也写写那些起起伏伏的抛物线,那些低谷和泥泞。

2016年年初的时候,白玛央宗走入人生最低谷期,情况很糟糕,她忽然开始全盘否定自己,认为自己完全坏了,无法自洽了。

诱因来自一段失败的感情,那个人对她的评价很惨:

内心完全不独立、搞不清楚状况、没文化、没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边界感模糊,等等等等,一无是处。

人之所以是人,因有情,有情难免陷有执,对于这些来自曾经枕边人的断言,她说:

我当然很清楚评价我的这个人可以说是一坨屎,但当时的情况是,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每一条都对,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无是处。然后我开始陷入极度的焦虑之中……看吧,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喜欢我,所以我不好,我有问题。我在生活中似乎是个没什么意思的人,嗯,我是一个无聊的人,这种无聊也许被人感应到了,所以没有人来爱我,或者是没有合适的人来爱我……

人一旦开始钻牛角尖,都会变成孩子,况且她本就是个较真儿的孩子。

那段时间她在北京工作,巨大的雾霾加上巨大的工作压力打包上巨大的否定与自我否定,让这个曾经无比热爱世界的孩子开始变得厌世。

那时候她每天下班骑车回家,经常在路上边骑车边哭,唯一的盼头是快点回家,抱一抱那只叫大布的肥猫。可一只猫再好也只是一只猫,猫不能取代人,不能解决她追求的亲密关系上的成长,她抱着它的时候会想:唉,你又有什么用呢?

遭遇巨大焦虑的人往往会放弃刹车,加速坠崖,许多人就是这样抑郁的。

好在多年的游历和阅历赋予了她自检自救的能力,在情况恶劣到临界点前,她开始想办法改变现状。

起先是给自己制订作息时间表,知道自己坚持不了,但是能做几天就是几天吧。

其次是要给自己下班后到睡觉前的时间找一件事情来填充,糟糕的情绪就像电脑里的文件,点删除是删不干净的,除非用新文件置换。

她那时候选择的新文件,是画画。

她说她一开始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笔。

蜡笔?水彩?碳棒?墨水?颜料?签字笔?几乎算是零基础。

但以她三十来年不稳定的审美观来看,艺术不应该是个有规则的东西,她认为没有必要从零开始……

可如果不从零开始,那又该从几开始呢?

她买了一盒铅笔,4B。

第一幅画自己的猫,第二幅画自己和猫,跟着感觉走,把自己和猫画得都很丑。

再丑也都当成一幅作品,还签名,标注上时间,发了朋友圈。

从第三幅第四幅开始,有人给她留言:蒙克体。

她表示没听说过蒙克是谁,听人解释完才大吃一惊,原来《呐喊》是蒙克画的?

又画了几幅,有人说:有点儿像马蒂斯。

她又新认识了马蒂斯——虽然以前知道野兽派,但仅限于知道这个称呼。

就这样,陆陆续续地她听说了好几个画家的名字,旁人并不知道她是误打误撞,只道她是在模仿大师。

画画变成了一件蛮开心的事情,不再仅仅是她每天打发时间的手段,每次把画画完,有人给了好评,她都会开心一点,一点一点地累积,一天又一天。

后来她在巴厘岛开始接触彩画,丙烯。

一个本地的年轻画家像对待小朋友一样,教她把7种颜色都涂在纸上,告诉她哪些是对比色,又指着窗外一棵树,举例告诉她色彩构成……然后她的全部色彩课程学完,当天开始用颜料作画。

那个临时老师走开了,她不知道该画什么,于是还是画她的猫。

直到快完画了,那个老师才重新走过来,他只说了一句话:真不敢相信这是你第一次画色彩。

回北京后,她开始画自己,对着照片画,有时候把自己画得像个黑人,脸是巧克力色,她想在自己的头上加一朵曼陀罗花,可画不出来,就直接给涂绿了,像戴了一顶绿帽子。

画完之后想了想,完了完了,真是没有天赋啊,这咖啡色配绿色真的丑极了……发给两三个好朋友看,都是审美能力极高的人,却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好评。

她奇怪极了——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吗?

从那幅画开始,她开始了每天一幅肖像的频率,每次画完,就发给三两个好朋友看。

有时候画自己画烦了,就开始画朋友。

慢慢地,开始有朋友主动要求她画他们,接着开始有人愿意付钱请她画。

接着有人开始排队预约她的画作。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母校山东艺术学院,本科主攻风景油画,算是学院派科班生。

但她的画我画不出来,她画得太他喵好了!

我说的好,不是指像,而是那种独特的张力和生命力,以及造型和用色上的和谐大胆,这个半路出家零基础的涂鸦者着实震撼了我,她几乎可以算是个出色的画家了。

很遗憾,以我和她的那点儿交情,只预约到了她的三幅画。

啥时候交货不知道,需要排个长队,她现在时间是满的。

再久也要等的,谁敢说那三幅画将来不会变成三套房子。

我向她约画时,她和我描述过心理上的变化,她说:

我发现自己的一些特点,包括我人生追求的方向,我知道自己的表达是有些问题的,也认为也许画画是我的一种表达,虽然一切都很隐喻没有那么显现,我知道我人生中对我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是审美,二是表达。

……

我从最开始对我的画的不自信,到开始有一些自信了,我开始觉得也许我的画还是有些牛×的。

但每次画完画,我都十分沮丧,我觉得好像又失败了……

但很快又有另一个极端的想法,我觉得也许也还是挺牛×的……

不过我了解我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我正是这样的人,我才会画出来这样的画。

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似乎是在慢慢接受我自己了。

……

直到现在,我觉得自己画画进步还不错,而且每一幅画都是新的挑战,我喜欢完整度,我喜欢接受看似完成不了,又隐隐觉得能完成的事情,压力会推动我去行动。

但我现在仍然对画的认知了解非常少,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还是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我觉得只要完成了,就是好的,我几乎没有画废过,每幅都是我的作品,我做了很好的记录,给每幅做了编号,见证我画画的每一步。

……

我仍然会很紧张,在接单的时候,画之前和画之后,我都会很焦虑,但奇怪的是,我在画画过程中,毫不焦虑,几乎不思考就会随意地用色,也画得很快,这是很奇怪的一点,完全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为。现在我觉得,也许我还没有发现我多热爱画画,但确实画画比我以往的事情都要适合我,我非常喜欢我在画画中的状态,我觉得自己上颜料的动作真是潇洒,我讨厌自己任何一个纠结。……

白玛央宗停止了和过去相关的工作,不再写稿子,也不再接受被要求的工作,她说她准备停几年,也有可能是停很多很多年。

她的计划是找一个热带岛国继续画画,顺便找几份零散的工作挣一点点外快。她说她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点钱就够了。

她说的那些我听得懂,谁让我也画过那么多年的画。

我很期待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话说就算成不了,又能怎样呢?

愿她越来越自洽吧。

话说,有些东西,比如艺术,不是光靠努力和奋斗就能成事的,天分这东西说不清,但谁也不能无视它。我有时候会琢磨,她的这天分,咋没早一点显现出来呢?

如此说来,她2016年时的那段低谷期竟是一件好事。

她的天分在焦虑中发芽,长出了那些画,并因此而重获契机去继续那自洽征程。

话说那个否定她的人,竟成了度她的人,这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否极泰来,塞翁失马。

嗯,塞翁失马式的自洽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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