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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的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科尔特兰[1]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我已年满二十。秋去冬来,而我的生活依然如故。我仍旧浑浑噩噩地到校上课,每周打三次零工,时而重读一回《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到星期天就洗衣,给直子写长信。还时常同绿子相会,一起吃饭、逛动物园、看电影。出售小林书店的事进展顺利,她和姐姐在地铁茗荷谷站那里租了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两人共住。绿子说,姐姐结婚就搬出那里,去别处另租一间。我被叫去那里吃过一次午饭,见公寓很漂亮,光线又好,绿子也显得比在小林书店时快活开朗得多。

永泽几次找我出去玩,每次我都推说有事拒绝了。其实我只是嫌麻烦。当然并非不想同女孩睡觉,但想到在夜晚的街上喝酒、物色合适女孩、搭讪、进旅馆这一整套过程,便有些厌倦。而永泽却能不厌其烦其倦地坚持不懈,我对这小子不免重新生出几分敬畏。或许被初美开导过的关系,我也觉得与其同素不相识的无聊女孩睡觉,倒不如想直子更为惬意。直子的手指在草地上给我的感触,无比鲜明地留在我身上。

十二月初,我给直子写了封信,告诉她寒假想去探望,问可不可以。玲子写来回信,让我只管去,她俩翘首以待,热烈欢迎。信上还写道:“直子眼下写信有所不便,由我代笔。但并不是说她的情况有什么不妙,别担心。只不过波浪般时起时伏罢了。”

学校一放假,我就打点行装,穿上雪靴,往京都进发。正如那位奇妙的医生说的,银装素裹的山景的确妖娆动人。我仍像上次那样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间住了两夜,度过同上次大同小异的三个白天。暮色降临,玲子便弹起吉他,三人一起聊天。白天没去郊游,而代之以越野滑雪。只消脚蹬滑雪板在山里奔波一小时,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热汗淋漓。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帮助大伙扫雪。姓宫田的那个医生又来我们餐桌,围绕“为什么手的中指比食指长,而脚趾则相反”的问题讲解了一通。守门的大村再次提起东京的猪肉。玲子对我这次代替礼物送给她的唱片大为高兴,把其中几支的乐谱写下来,用吉他弹奏一遍。

同秋天来时相比,直子沉默寡言多了。三人在一起时她几乎不开口,只是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而由玲子替她说个不停。“别介意,”直子说,“正赶上这种时期。听你们说比我自己说有趣得多。”

玲子借口有事出门离开后,我和直子在床-上抱在一起。我轻轻吻着她的脖颈、肩头和乳房。直子仍像上次那样用手指帮我疏导出去。之后我-搂-住直子,告诉她两个月来自己一直记着她手指的感触,并且一边想她一边自慰。

“没和其他任何人睡觉?”直子问。

“没有。”我答道。

“那好,它也记住了。”说着,她身\_体下滑,轻轻用嘴唇含住我那东西-舔-着。直子笔直的秀发垂在我的小-腹上,随着她嘴唇的移动“刷刷”地摇晃着。于是我又来了第二次。

“能记住?”直子问道。

“当然能,永远记着。”我说。我-搂-过直子,把手指伸进内\_衣试了试那儿,但那儿是干的。直子摇摇头,拿开我的手。我们默默相抱了许久。

“这学年结束后,我想搬出宿舍,另找住处。”我说,“寄宿生活已经有点过腻了,再说生活费反正靠打工也总能维持。这样,可以的话,两人一同生活好么?上次我也说过。”

“谢谢。你这么说,我不知有多高兴。”

“我也认为这里并不坏,安安静静,环境也理想,玲子人又好,但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如想久居,这场所未免过于特殊。在这里住得越久,我想就越不容易动弹。”

直子一言未发,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见白雪皑皑,阴云沉沉,一身银装的大地同苍穹之间只有些许空隙。

“慢慢想一想。”我说,“反正我到三月才搬。只要你有意去我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

直子点点头。我像端起一件容易损坏的玻璃工艺品那样,双\_臂轻轻抱-住直子。她把胳膊-搂-在我脖子上。我赤身luo体,直子只穿一条小小的白色三角裤。直子的身段十分娇美,令人百看不厌。

“我为什么就不--湿--呢?”直子低声道,“我出现那种状态,真的只有那一回,只有二十岁生日那天,只有你抱我那个晚上。以后为什么就不行呢?”

“精神作用,时间一长自然会好的,不用性急。”

“我的问题全部是精神方面的。”直子说,“假如我一生都不--湿--,一辈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欢我?你也能永远靠手和嘴唇忍耐?或者通过和别的女-人睡觉来解决性欲问题?”

“从本质上讲,我这人属于乐天派。”我说。

直子欠身起床,把半袖衫从头上套进,穿上蓝色牛仔裤。我也穿上衣服。

“让我慢慢想想。”直子说,“你也好好考虑一下。”

“好。”我说,“你的嘴唇真够厉害。”

直子有点-脸-红,妩媚地笑了笑。“木月也这样说来着。”

“我和他不论想法还是爱好都不谋而合。”说完,我也笑了。之后,我们在厨房餐桌上边喝咖啡边谈往事。她可以多少谈一点木月了,慢条斯理地斟酌着词句。雪下下停停,三天都没见到一次晴。分别时我告诉她:“我想三月份还会来的。”然后隔着厚厚的外套抱-住她接了一吻。“再见!”直子说。


一九七〇年这一陌生年轮转来了,我的二十岁已彻底告终,踏入了新的沼泽地带。学年末有考试,我比较轻松地一一过关。因为别无他事,几乎天天到校,即使不特别用功,应付考试也是轻而易举的。

宿舍院内闹了几场纠纷。自成一派的一伙人把安全帽和铁棍藏在宿舍里,结果同管理主任豢养的体育会派系的学生短兵相接,两人受伤,六人被逐出宿舍。这一事件的余波所及,此后每天总有地方吵吵闹闹,宿舍院内始终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气氛,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险些惨遭体育会派系学生的毒手,幸亏永泽居中调解,才免受皮肉之苦。总之,是到退出宿舍的时候了。

考试告一段落后,我开始认真物色住处。花了一周时间,总算在郊外吉祥寺那里找到了合适房间。交通虽有些不便,但难得的是单独一座房子,可谓捡来的便宜。一块莫大的地皮的一角,孤零零立着一座类似耳房或岗楼的小房,同正房之间隔着一片相当荒芜的宽阔庭园。房东走正门,我走后门,隐私也可得到保护。里面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卫生间,还带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壁橱。窗口临院,居然还有檐廊。房东提的条件是:明年他孙子可能到东京来,届时得搬出才行。自然,房租也因此比时价便宜不少。房东是对看上去满和气的老夫妇,告诉我他们不会说三道四,只管随便就是。

搬家是永泽帮的忙。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轻型卡车,并且履行诺言,把电冰箱、电视机和暖水瓶送给了我。这对我确实是宝贵的礼物。两天后,他也离开宿舍,迁往三田一座公寓。

“短时间怕不能见面了,多保重!”分手时他说,“不过以前我也说过,总觉得遥远的将来会在某个意外地方见到你的。”

“我期待着。”我说。

“对了,上次跟你调换的那个女孩,还是不漂亮的好。”

“同感同感。”我笑道,“另外,永泽君,你要好好待初美才是。一来那样好的人实在难遇,二来她感情其实很脆弱,光看表面不行。”

“噢,这我知道。”他点点头,“所以,说句实在话,最好的办法是继我之后你来接收初美。我想你们是会十分融洽的。”

“别开玩笑!”我不禁讶然。

“是玩笑。”永泽说,“反正好好干吧。困难不会少,但你这人也固执得可以,我想总会成功的。给你个忠告可以么?”

“请。”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我一定牢记。”我说。然后我们握手分别。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则退回自己的泥沼。


搬迁后三天,我给直子写信。我写了新居的式样,告诉她自己终于从乱糟糟的寄宿院里挣脱出来,从此再也不必受那些无聊家伙的无聊算盘的干扰。每当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胜欣喜和坦然,准备在此以新的心情开始新的生活。

窗外是一大片庭园,附近的猫们将其作为集会场所。我一得闲,就歪倒在檐廊中观望那些猫。具体多少只倒不甚清楚,反正数目相当之多,而且都在横躺竖卧地晒太阳。它们似乎不大欢迎我住在这所独房里,但我拿出几块吃剩下的干酪后,便有几只挪步上前,战战兢兢地吃了下去。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同它们成为好朋友。其中有一只耳朵少了半边的花纹公猫,这家伙同我原来宿舍的管理主任相似得惊人,我真担心庭园里会马上有国旗升起。

距学校是远了些,但进入专业课程之后,早上的课大为减少,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而且可以在电车中悠然看书,因祸得福也未可知。最后就只剩下在吉祥寺附近找一份每周可干三四天而又不甚辛苦的零工了。到那一天,我就可以重返每天都要上发条的生活。

我并不想催你仓促做出决定,但春天毕竟是适合从头做事的季节,因此,如果我们能够从四月开始共同生活,我觉得恐怕再好不过。顺利的话,你还可以去大学复学。假如一起住有问题,也不妨在附近为你另找住处。总之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近在咫尺,朝夕相守。当然,也不是非在春季不可。如果你以为夏季合适,夏季也OK,没有问题。对此你是怎么想的——能来信告诉我么?

从现在开始,我打算好好找时间打一段工,得把搬迁费挣出来。一个人生活,各种开销相当不少。锅碗瓢盆也必须一应俱全。但三月份有时间,一定前去看你。请告诉我合适日期好么?届时也想去一趟京都。我是多么希望同你见面啊!等待你的来信。


此后两三天时间,我在吉祥寺街上一件件买来杂货,开始在家里做简单的饭菜,另外从附近木材店里买了木料,请其锯好,做了一张学习用桌,吃饭也暂且用它。还做了个碗橱,买齐了调味品。一只半岁左右的白毛母猫已和我混熟,开始在我这儿吃饭。我给这猫取了个名字,叫“海鸥”。

如此安顿下来后,我上街在油漆店找了份工,整整当了两个星期油漆店的帮手。工钱自是不错,但活也十分了得。脑袋给稀释剂熏得昏昏沉沉。收工后在专售套餐的小饮食店吃顿晚饭,喝罢啤酒,回家逗猫玩,而后便死一般睡去。两周过后也没接到直子的回音。

涂油漆的时间里我陡然想起绿子。想来我差不多有三个星期没同绿子联系了,连搬家都没通知她,只有一次我说准备换个地方住,她说了声“是吗”,便再无下文。

我钻进公共电话亭,拨动绿子公寓的电话号码。一个大概是她姐姐的人接的,我道过姓名,对方叫我稍等一下。但怎么等也不见绿子的动静。

“喂喂,绿子大发睥气,说不想同你说话。”估计是她姐姐的人说,“你搬家时连一声都没告诉她吧?也没说去向就无影无踪,直到现在,是吧?弄得她火气冲天。那孩子一旦发火,就很难平息,和动物一样。”

“我解释一下,请她出来好么?”

“她说懒得听什么解释。”

“那我就现在解释几句,请你转告一声,转告绿子。”

“不嘛,我。”想必是她姐姐的人不胜厌恶地说,“这种事你自己解释去。你是男子汉吧?自己做事自己当!”

没奈何,我道了谢,挂断电话,旋即心想也难怪绿子恼火。自己为搬家、安顿新居以及干活赚钱忙得晕头转向,早已把什么绿子抛在脑后。别说绿子,连直子也几乎不曾想起。我过去就有这毛病——一旦对什么入了迷,周围的一切便视而不见。

我还想,假如反过来绿子一声不响地搬去哪里而一连三周都不打招呼,我又会是什么感觉呢?恐怕也难免伤感情,而且会伤得不浅。因为,尽管我们不是情侣关系,但在某些地方却比情侣还要相互引以为知己,想到这里,我觉得胸口一阵堵塞-。我十分不愿意无谓地伤别人的心,尤其是难得的人的心。

下工回来,我趴在新桌子上给绿子写信。我如实写了自己的想法。免去辩护和解释,而请其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和麻木不仁。我写道:“非常想见你,希望来参观一下我的新居。请回信。”然后贴上速递邮票,投进信筒。

然而左等右等,仍然杳无音信。

真是个奇妙的初春。整个春假期间我都在苦苦等信,既未旅行,又没探亲,也没能打工,因为我不知直子什么时候来信——那封写有希望我何时前去看她的信。白天,我去吉祥寺街里看连映两场的电影,或在爵士酒吧里看半天书。不见任何人,几乎不向任何人开口。每周给直子写一封信,信里我也不触及回信的事,因为我不愿意使她着急。我写在油漆店打工,写“海鸥”,写庭园里的桃花,写豆腐铺热心肠的老婆婆和蔬菜店--奸-诈的老太婆,写我每天如何做饭。但依然不见回音。

看书看腻、音乐也听腻的时候,便一点一点修整庭园。我从房东那里借来扫帚、铁耙、垃圾铲和修树剪,拔去杂草,把长得乱蓬蓬的树丛修剪整齐。只消稍一动手,庭园就漂亮不少。每次我做这事,房东都叫我过去喝茶。我坐在正房的檐廊里,和他喝茶,吃又硬又脆又薄的饼干,谈天说地。他说他退休以后,在保险公司当了一段时间干部,两年前这个也辞去,在家悠然度日。房地产是祖传,子女都已独立,即使什么不干也能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因此夫妇两人时常外出旅游。

“真好。”我说。

“不好不好,”他说,“旅游简直没意思,还是去工作好得多。”

他说,这庭园之所以任其荒芜,是因为附近没有像样的园艺匠。本该他自己动手一点点修整,但近来鼻子过敏症严重起来,拔不得蒿草。我说原来是这样。喝完茶,他让我看了看贮藏室,说也算不上酬谢,反正这里边全是用不着的东西,如果有我想用的,尽管拿去用就是。贮藏室里的确满满地堆着形形色色的什物,从洗澡桶、小孩浴盆到垒球棒,应有尽有。我找出一辆旧自行车、一张不大的餐桌、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把吉他,对他说如果可以就借这些用用。他说喜欢什么只管用。

我花了一天时间把自行车的锈去掉,抹上油,给轮胎充气,调好齿轮,请自行车店把联轴节和车条更新。这一来,整个自行车焕然一新,如同换了一辆。至于餐桌,我把灰擦得一干二净,重新涂上清漆。吉他嘛,把旧弦全部换成新的,用黏合剂把几欲开裂的板粘住,还用钢丝刷把锈一古脑儿除净,螺丝也校正一番。吉他虽不高级,但发出的音大致还算准确。想来,自高中毕业以后我还是头一次摸吉他。我坐在檐廊中,一边回忆往日练过的德里夫塔兹的《爬到天台上》,一边缓缓弹着,居然还记得基本指法。

之后,我用余下的木料做了个信箱,涂上红漆,写上名字,竖在门前。而投入的邮件,直到四月三日,只有一张转递来的高中同窗会的通知。其他东西还好,惟独这东西我不愿接触,因为那是我和木月所在的同窗会。我当即扔进了废纸篓。

四月四日的下午,信箱里终于出现了一封信。是玲子来的,信封后面写有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整齐地剪去封口,坐在檐廊里读起来。一开始我就有预感,估计内容可能不妙,一读果真如此。

信的开头,玲子对这么晚才回信表示歉意。她写道,直子始终在为写回信而竭尽全力,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玲子几次提议由她代笔,以免延误。但直子坚持说这属于私事,一定要自己写。于是拖到现在,以致让我担心受怕,要我原谅。

一个月来,想必你在苦苦盼望回信。对直子来说,这一个月也非同小可。请你谅解她。坦率地说,她眼下的情况不甚理想。她总想通过自身的努力重新站起来,但目前尚未出现预期效果。

回想起来,她最初的征兆反映在写不好信上,这是从十一月末或十二月切开始的。继而便一点点出现幻听。每当她提笔写信,便觉得有很多人向她说话,千扰她遣词造句。不过直到你第二次来访,这种症状还比较轻微,老实说,我也没有认真对待。对我们来说,这一症状在某种程度上是属于周期性的。然而自从你回去后,便变得相当严重了。现在,她连日常交谈都觉得困难找不出词句。因此直子眼下心里非常混乱,而且有恐怖感,幻听也日渐加重。

我们每天都同专科医生碰头。直子、我,加上医生,三个人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一边试图准确地找出她头脑中出故障的部分。我提议说,如果可能,最好把你也加进这碰头会里,医生也表示赞成,但直子反对。按她的说法,理由是“见面就要以完美的面目出现”。我劝她说问题不在那里,而是要争分夺秒地恢复健康,但她不肯改变想法。

记得以前就对你说过,这里并非专科医院。诚然,也有不错的专科医生,治疗也有效,但集中性治疗是有难度的。这个机构的目的在于为患者自我医疗创造良好的环境,准确说来,并不包括医学上的治疗。因此,倘若直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恐怕势必要转去别的医院或医疗机构。作为我也很难过,但终究爱莫能助。

当然,纵令那样,也可能以短期治疗——“出差”为由重返这里。如果治疗得顺利,说不定能直接从那边痊愈出院。不管怎样,我们是在全力以赴,直子也在全力以赴。请你祝愿她早日康复,并且一如既往地写信来。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读罢信,我仍坐在檐廊不动,望着已经春意盎然的庭园,园里有株古樱,花开得几近盛开怒放。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稍顷,“海鸥”不知从何处走来,在檐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几下爪子,便挨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我打算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好。说老实话,我什么都懒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时刻恐怕不久就将来临,届时再慢慢思考也不为迟。至少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我在檐廊里一边抚摸“海鸥”,一边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园。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下午过去,黄昏来临,继而隐隐泛青的夜色笼罩了院落。“海鸥”早已不见踪影。我又开始观看樱花。在我眼里,春夜里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整个院子都充满烂肉那甜腻而沉闷的腐臭气味。我转而想起直子的luo体。直子娇美的luo体横陈在夜色之中,无数植物的嫩芽从其肌肤中争相萌出,在天外来风的吹拂下,鲜绿的幼芽轻轻摇颤不止。我想,那般巧夺天工的肢体为什么非生病不可呢?他们为什么不肯放直子一条生路呢?

我走进屋子,拉合窗帘。天地间无所不在的春日馨香在屋内也荡漾着,但现在使我联想起来的却惟有腐臭。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狠狠地诅咒春天,诅咒春天给我带来的创伤——它使我心灵深处隐隐作痛。生来至今,如此深恶痛绝地诅咒一种东西还是第一次。

此后三天时间里,我过得非常奇特,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样。谁向我说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向别人说话对方也不明所云。我觉得自己周身仿佛紧紧贴上了一层薄膜。由于薄膜的关系,我无法同外界相融无间,而同时他们的手也无从触及我的皮肤。我本身固然软弱无力,然而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他们在我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

我靠着墙壁眼望天花板出神,肚子饿了就嚼一点随手摸得到的东西,喝口水,悲戚起来就喝杯威士忌睡觉。既不洗澡,又不刮须。如此过了三天。

四月六日绿子来了封信,信上说四月十日去登记选课,届时要我在学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饭。她说:“拖这么久才回信,这样也就彼此彼此了,还是和解吧。因为见不到你,毕竟感到寂寞。”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四遍,还是不解其意。这信意味着什么呢,到底?脑袋麻木得不行,无法准确把握上下句之间的关联。为什么在“登记选课”那天同她相见就是“彼此彼此”?为什么她要同我“吃午饭”?我不由怀疑:恐怕连我的脑袋也正在变得莫名其妙。神志濒于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须一样蓬蓬松松。不能这样!我在昏沉沉的脑袋里想道。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记起永泽的话,“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真有你的,永泽,你是好样的!我长吁一声,欠身站起。

三天来我第一次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胡子,打扫房间,买来东西,做顿像样的饭菜吃了,又喂了饿瘪肚子的“海鸥”,喝些啤酒,这回只喝啤酒,接着做了三十分钟体操。刮胡子时我对镜一看,才发现瘦得两腮全陷了下去,两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别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兜了一圈风,回家吃罢午饭,把玲子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冷静思考往下该怎么办。我之所以从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击,根本原因在于我那种以为直子日趋好转的乐观估计一瞬间归于破灭。其实直子本人已说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说过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我两次去见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复,便以为惟一的问题无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归现实生活的勇气,认为只要她重鼓勇气,我们两人就能齐心合力地顺利步入坦途。

岂料,我这座构筑在脆弱的假设基础上的幻想之城,由于玲子的一封信而顷刻间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气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现在必须设法使自己重新站稳。直子的再度恢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纵使恢复了,她恐怕也要比以前更衰颓虚弱,更没有信心。而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我坚强起来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这我心里清楚。但不管怎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气,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复。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永远十七、十八,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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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怎么搞的,渡边君?”绿子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是吗?”

“-干-过火了吧,和那个有夫之妇?”

我笑着摇摇头:“去年十月初到现在,一次都没和女-人睡过觉。”

绿子吹了声嘶哑的口哨:“半年都没干那个?当真?”

“真的。”

“那——为什么这么瘦?”

“成大人了嘛。”我说。

绿子扳住我的双肩,定定地逼视我的眼睛,皱了会眉头,接着莞尔一笑道:“不错,确实有点变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这人可真行!居然会这样想。”她不无感叹地说道,“吃饭去,肚子瘪了吧?”

我们去文学院后面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点了当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没有异议。

“嗳,渡边君,还生气?”绿子问。

“生什么气?”

“就是对我报复你不给你回信的事。那样不好吧,你认为?本来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对,有什么办法。”我说。

“姐姐劝我别那么做,说我太斤斤计较,太耍小孩子脾气。”

“不过这回心里总算痛快了吧,报复完后?”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够宽宏大量的。”绿子说,“渡边君,你真的半年都没干那个?”

“没有。”我回答。

“那么,上次你陪我睡觉时是很想很想干的吧?”

“噢,大概是吧。”

“可干嘛没干?”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

“当时你要是死乞白赖,我恐怕很难拒绝的,那时候简直都瘫痪了。”她浅浅地一笑,手温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决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时候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紧,用不着担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确。”

“假如你不是那样,而是对我说:‘喂,绿子,和我干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干!’我说不定就真的干了。不过,你可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觉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知道。”我说。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发现有两门课我们都选了,就是说每周可以同她见面两次。接下去,她谈了自己的生活,说她姐姐好长时间都过不惯公寓生活,因为同她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实可谓养尊处优,而她们早已习惯同时护理病人和给店里帮忙那种每天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不过,近来她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_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好一对苦命姐妹。”我笑道。

“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捞回来。”

“哦,你俩怕是做得到的。”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家首饰店,她每周去帮三次忙。其余时间就学做菜,或同未婚夫幽会,再不就看电影、发呆,总之在享受人生乐趣。”

她打听我的新生活。我讲了房间的配置,宽阔的庭园,叫“海鸥”的猫,以及房东等等。

“有意思?”

“不坏。”我说。

“可就是没精神。”

“可惜了大好春光。”

“可惜还穿着她给织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么会知道?”

“你这人真算老实。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绿子意外似的说道,“干嘛没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来。”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办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倒也是一种哲理。”

“不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从切身\_体会里学得的。”绿子说。

正喝咖啡时,闯进两个绿子同学模样的女孩,和绿子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随即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去年德语成绩如何,什么在学潮冲突中你受伤了,什么这双鞋不错在哪里买的。在似听非听的时间里,我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我边喝咖啡边观望窗外景致。校园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濛,樱花开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书在路上走动。如此观望之间,神思又有点恍惚起来。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学的直子,转眼又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玻璃杯,插有一枝金凤花。

两个女孩道声“回头见”返回自己座位后,我和绿子走出店,在街上散步。我们转了家旧书店,买了几本书,又进饮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后去娱乐厅玩了一会弹球游戏,接着坐在公园长凳上说话。差不多都是绿子一人唱独角戏,我哼哈作答。绿子说口渴,我去附近糕点铺买来两罐可乐。那时间里她用圆珠笔在稿纸上“刷刷”写着什么。我问写什么,她答说没写什么。

三点半时,她说得赶紧回去,讲好和姐姐在银座会面。我们步行到地铁站,在那里分手,她把那张稿纸一叠四折塞-进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后再看,而我是在电车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这封信是在你去买可乐的时候写的。给同一条凳子的人写信,在我还是初次。但不这样做,似乎很难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几乎都听不进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伤心的事:你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发型的变化吧?我辛辛苦苦一点点把头发留长,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发型变得像个女孩模样,可你连这点都未察觉吧?我自以为十分可爱,加之久未见面,本想吓你一跳,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反正你现在恐怕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记不起来了。我也是个女孩!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多少该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

所以,我现在向你说谎,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全是谎话。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睡-衣都带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不过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那么就让你孤独去,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想个彻底!

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可你并未跌跤。你正坐在旁边,“咕嘟咕嘟”喝可乐。买可乐回来时,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说上一句“嗬,发型变了嘛”,结果还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说:“喂,去你那里好了,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但你像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见。

附记:

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


我从吉祥寺站往绿子公寓打了次电话,没人接。由于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街头转来转去,想物色一份能够边上学边做的临时工。我是周六周日两天空闲,周一周三周四可以从五点开始,但同这张时间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来谈何容易。我泄了气,走回住所。买晚间吃的东西时顺便又给绿子打了次电话,是她姐姐接的,说绿子尚未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晚饭后,想给绿子写信,但反复写了几次都没写好,最后给直子写了一封。

我写道:“春回大地,新的学年开始了。不得相见,实在怅惘莫名。我很想见你,同你说话,无论通过什么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自强不息,此外别无他路可走。”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没有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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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信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这封信虽说比以往简短得多,但我自忖这样反倒能更好地传情达意。我往杯里倒了三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两口,栽倒睡觉。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两次的临时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风味餐馆当侍应生,条件虽一般,但供应午餐,还给交通费。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时——他们经常休息——我来代替上班也可以,作为我可谓求之不得。店主还说,做满三个月后,给提一次工资,并希望这个周六就开始。同新宿唱片店那个不三不四的店长相比,这位男子看起来相当老实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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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还是绿子的姐姐出来接,用疲倦的声音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她自己也想知道绿子去了哪里,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绿子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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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五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一百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人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四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四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四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对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腿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

四月过去,轮来五月。五月比四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五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般地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项、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

在打工的餐馆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龄,两人不时攀谈。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情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读邦达和巴雷斯,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一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堆满了画架和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高级威士忌,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贝尔•卡萨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儿别扭。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的勾当嘛!”他说,“一上二十或二十一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问。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威士忌。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

“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随后,他语气沉静地谈起莫扎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山路了如指掌一样,他对莫扎特音乐的伟大之处十分谙熟。他说他父亲喜欢听,他从三岁开始就一直听。我对古典音乐所知无多,但在一边听他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一边倾听莫扎特协奏曲的时间里,一种久违了的怡适舒展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们望着井头公园树林上方浮出的一弯新月,把那瓶高级威士忌喝到最后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东叫我住下,我说还有点事,谢过他招待的威士忌,九点前离开了他的住所。归途中,我进电话亭给绿子打电话,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对不起,现在不想同你说话。”绿子说。

“这我知道,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这样中断同你的关系。你确实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见不到你实在憋得难受。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说话?只告诉我这点也好。”

“由我来打招呼,到那时候。”

“活得可好?”

“凑合。”说着,她放下听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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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玲子来了封信。

谢谢你时常来信。直子看了非常高兴。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写信,请多原谅。实不相瞒,一来我有点感到疲劳,二来也没什么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况还是不怎么好。前几天她母亲从神户来,加上专科医生和我,四个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一致同意转去专科医院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再酌情决定是否返回这里。

直子说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医疗,作为我也觉得离开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过坦率说来,她已经渐渐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有时候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那种时候身边就离不开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所以,我认为直子还是暂时转院为好,去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这固然遗憾,但别无他法。以前我也对你说过,对待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不放弃希望,把相互纠缠的线索一一理出头绪。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这封信寄到你手头的时候,直子该已经转去那家医院了。拖这么久才告诉你,觉得抱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仓促忙乱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绿子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伏在桌子上写,间歇时对着意大利餐馆的餐桌写,简直就像要通过写信来把我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四月和五月。”我在给绿子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二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意大利面条,十分好吃,很想几天内请你品尝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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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餐馆打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巴雷斯看,写信,同“海鸥”玩,做意大利面条,整理庭园,边想直子边自慰,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绿子向我搭话是六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绿子来我邻座坐下,手托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绿子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她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万宝路衔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绿子圆圆地噘起嘴唇,把烟缓缓喷在我脸上。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她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如释重负。绿子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饭去吧,前胸贴后背了。”绿子说。

“去哪儿?”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餐厅。”

“干嘛特意去那种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

于是我们乘地铁来到日本桥。也许从早上就开始下雨的关系,商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整个店内充溢着雨的气味,店员也因无所事事而显出无聊的神情。我们走到设在地下室的餐厅,细细看了一遍陈列的样品,两人都决定吃盒饭。虽是午饭时间,但餐厅里人并不挤。

“在商店的餐厅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只有在商店餐厅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欢这样。”绿子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小时候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

“真好。”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大人关怀下长大。”

“噢,独生子嘛!”我说。

“小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后一定一个人来商店餐厅饱饱吃上一顿。”绿子说,“不过也够无聊的,独自在这种地方草草地吃顿饭,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别好吃的东西,又乱哄哄的让人心烦意乱,空气又糟,光是地方宽敞。但我还是时常想来这里。”

“这两个月好难熬啊!”我说。

“从你信上知道了。”绿子面无表情地应道,“反正先吃饭吧,除此以外我现在考虑不了别的。”

我们把半圆形饭盒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喝了汤,饮了茶。绿子吸了支烟,吸罢,一言不发地迅速立起,拿伞在手。我也随之欠身,拿起伞。

“这回去哪里?”我问。

“来商店餐厅吃完饭,往下当然是去天台喽!”绿子说。

雨中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宠物用品专柜看不见售货员,小卖部和乘用物售票处也都落着卷闸门。我们撑着伞,在--湿--漉漉的木马、花木架、摊床之间散步。东京的闹市区中心居然有此等荒凉的场所,我有些意外。绿子说要看望远镜,我投进一枚硬币,她看的时候我为她撑伞。

天台角落里有一小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绿子在里边一个歇脚凳模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雨景。

“说点什么呀!”绿子说,“总该有话说吧,你?”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不过上次我确实心绪很糟,头脑木木的,对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说,“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实在孤独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边君?由于不得见你,这两个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没想到。”我惊讶地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我。”

“你这人脑袋怎么这么简单?我肯定想见你的嘛!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

“那当然是那样……”

“不错,我是生你气来着,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脚。还不是,好久才见一次面,你却呆愣愣地只顾想别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这个气。不过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还是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即使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具体说来,我已经渐渐觉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较之同他相处。你不认为这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稳妥?当然我是喜欢他。虽然他多少有点固执、偏激,有点法西斯,但优点也多的是,而且一开始我也是经认真考虑才喜欢他的。但是,对我来说,你这人总像有些与众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没了主意。这样,我就去他那里开诚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别再找你,说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两断。”

“那怎么办了?”

“和他断交了,利利索索的。”说着,绿子把一支“万宝路”衔在嘴上,用手拢着划火柴点燃,猛猛吸了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绿子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假定形,又能解数列,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开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吗?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但没办法,就是看中了你。”

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绿子把烟扔进水洼:“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不过抱一抱我总可以吧?这两个月我也真熬得够呛!”

我们在娱乐场后头撑着伞抱在一起。身\_体紧紧贴住,嘴唇急切切合拢。她的头发、她的棉布牛仔夹克的领口都发出一股雨的气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_体是何等柔软,何等温暧!隔着一层夹克衫,我胸口明显感到了她的乳房,觉得自己确实好久都未曾接触如此充满生机的肉-体了。

“上次和你见面那天的晚上,我就跟他讲了,就此各奔东西。”绿子说。

“我非常喜欢你。”我说,“打心眼里喜欢,不想再撒手。问题是现在毫无办法,进退两难。”

“因为那个人?”

我点点头。

“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后再没见面?”

“见了两次,但没干。”我说。

“那又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吗?”

“无可奉告。”我说,“情况极为复杂,千头万绪,而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绿子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你还不以为这是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

“需要时间。”我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只能说到这里。”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绿子离开我的身-子,嫣然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

“明明白白。”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搂-过绿子,吻着她。

“还不快把那破伞放下,拿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她说。

“放下伞不淋成落汤鸡了?”

“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两个月了。”

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绿子紧紧-搂-在怀中。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渺的雾霭一般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着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般顺颊而下,她的棉布牛仔夹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说。

“去我家!家里谁也不在。这样非伤风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俩活像从河里游过来的。”绿子边笑边说,“痛快!”我们在毛巾柜台买了条大号毛巾,轮流进洗手间擦干头发,之后乘地铁来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绿子马上让我淋浴,然后她才进去。我穿上她借给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干透。她自己换上马球衫和裙子。两人在厨房餐桌喝咖啡。

“讲讲你的事。”绿子说。

“我的什么事?”

“呃……你讨厌什么?”

“讨厌鸡肉、性病和饶舌的理发匠。”

“此外?”

“四月孤独的夜晚和镶花边的电话机罩。”

“此外?”

我摇摇头:“再想不起特别的。”

“我的他——以前那个他——讨厌的东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烟啦,每喝必醉啦,口出脏话啦,讲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讨厌的,尽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没有什么。”我想了一会说,“什么也没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欢,你做的说的,你的走路姿势,你的醉态我统统喜欢。”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让你怎么改好,索性就这样好了。”

“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绿子问。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

“嗯——”绿子略显满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绿子在她房间的床-上相抱而卧。我们边听滴雨声边在被窝里亲嘴,接着从世界的构成一直谈到煮鸡蛋的软硬度,简直无所不谈。

“下雨天蚂蚁到底干什么呢?”绿子问。

“不知道,”我说,“估计是打扫洞-穴-或整理贮藏物什么的吧。蚂蚁很勤快。”

“那么勤快为什么还不进化,为什么从古至今一直是蚂蚁?”

“说不清。大概身\_体结构不适合进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一问三不知。”绿子说,“我还以为渡边其人大凡世事无所不通咧!”

“世界大无边。”

“山高海又深。”说罢,绿子把手伸进我的浴衣下摆握住那勃--起的东西,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喂,渡边,可别见怪,老实说真的不成。这么大这么硬!”

“开玩笑吧?”我叹息一声。

“是玩笑。”绿子哧哧笑着,“不要紧,放心好了。这个尺寸的完全进得去。喂,细看看可好?”

“随便你。”我说。

绿子缩进被里,摆弄了好半天,翻翻包皮,用手掌掂掂分量,然后从被窝探出头来,吁了口气。

“可我十分十分中意你这玩艺儿,不是奉承你。”

“谢谢。”我老实道谢。

“可是你不想和我干吧?在各种事情弄清之前?”

“不至于不想干吧,”我说,“想得都快发神经了。但又不能干。”

“死脑筋!我要是你就一干为快。干完再考虑不迟。”

“真那样做?”

“骗你。”绿子小声道,“我也不会干的,我想,我要是你同样不会干的。我就喜欢你这种地方,真的好喜欢。”

“怎么个喜欢法儿?”我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紧紧地贴住我,嘴唇吻在我乳\_头上,握着那东西的手开始在下边缓缓地动。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手的动作和直子相当不同。两者都充满温存,妙不可言,然而总有地方相异,使我觉得是在经受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体验。

“喂,渡边君,又在想别的女-人吧?”

“没想。”我撒谎道。

“真的?”

“真的。”

“这种时候可不许你想别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说。

“想碰碰我的胸脯或那地方?”绿子问。

“想的,但还是不碰的好。一次搞许多名堂,刺激太强了。”

绿子点点头,在被子里窸窸窣窣脱-了内裤,对准我那东西:“排在这里。”

“要弄脏的。”

“人家眼泪都要出来了,别说蠢话。”绿子带着哭腔说,“洗洗就完了。别假客气啦,想排就排吧。要是过意不去,就买新的当礼物送我。要不,你是不中意我才排不出?”

“没的话。”我说。

“那就排吧,没关系,排吧。”

我排完后,她检查了那摊东西。“上面都沾满了呢,”她不无钦佩地说。

“太多了?”

“没关系,不怎么多。傻子,尽管排好啦。”绿子笑着和我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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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绿子去附近买东西,做了晚饭。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虾,最后是吃青豆饭。

“吃得饱饱的,造得多多的。”绿子说,“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谢。”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开书店时从妇女杂志上学来的。跟你说,妇女怀孕时干不成那事,为了使丈夫那期间不在外头胡搞,就搜集各种各样的处理办法。也确实有很多方式。感兴趣?”

“感兴趣。”我说。

离开绿子后,我乘上电车回家。在车中我打开一份从车站买来的晚报。但我还沉浸在思考中,一行也读不下去,读了也不知所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莫名其妙的版面,继续思索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我周围的环境将出现何种变化。我不时感到世界的脉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动不已。我喟然长叹,旋即合上双目。对于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为,我丝毫不觉后悔,倘若能再过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台上拥抱绿子,仍被淋成落汤鸡,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导出去。对此我不存任何疑问。我喜欢绿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怀抱,使我感到乐不可支。若同她结为伴侣,想必能相安无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孩,那热乎乎的身\_体就在自己的怀中。作为我,何尝不想把绿子剥得精光,分开下肢进到其温暖的缝隙中去——为克制这种强烈的冲动,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当她握住我那件东西的手指缓缓移动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们已经在相爱。有谁能控止得住呢?是的,我是爱绿子,这点恐怕更早些时候就已了然于心,只不过自己长期回避做出结论而已。

问题在于我无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释这种局面的发展。若在其他时期倒也罢了,而对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说我已喜欢上了别的女孩。更何况我仍在爱着直子,尽管爱的方式在某一过程中被扭曲得难以思议,但我对直子的爱却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为直子保留了相当一片未曾被人染指的园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写一封毫无保留的信。我回到住处,坐在檐廊里,眼望夜幕笼罩下的雨中庭园,头脑中推出几行词句。于是我开始伏案直书:“我不能不向您写这封信——这封对我来说万般痛苦的信。”写罢开头,我大致叙述了我同绿子迄今为止的关系,以及今天两人间发生的事。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载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绝非自我开脱,我自以为生来至今始终以诚为本,对任何人也未曾文过饰非,时刻小心不误伤任何人,然而到头来自己反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应怎么办呢?这点我只能同您商量,此外别无他人。


我贴上速递邮票,当天夜里就把信投进了邮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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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的信的到来是此后第六天。

恕不客套。

首先报告好消息。

直子好转得听说比预想的快。我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听起来她说话已清楚多了。很可能短期内返回这里。

其次是关于你的。

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把许多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倘若那爱情是真诚的,谁也不至于被拋入迷宫,要有自信。

我的建议非常简单。第一,如果你被叫绿子的那个人所强烈吸引,你同她坠入情网便是理所当然的。这或许一帆风顺,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谓恋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坠入情网,一切听之任之或许不失为自然之举。我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一种真诚的表现形式。

第二,至于你是否同绿子发生性关系,这纯属你自身的问题,我不便表态。最好同绿子畅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第三,此事请瞒着直子。如果到了非对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届时再由你我两人考虑万全之策。所以你暂时不要透露给那孩子,交给我处理好了。

第四,过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蛀。即使你不再对她怀有作为恋人的感情,你能为直子做的事也应当还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严重。我们(这里的我们是对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统而言之的总称)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对吧?

就我个人感情而言,绿子倒像是个非常可贵的女孩。你为她倾心这点,从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对直子的一片痴情,我也了然于心。这并非什么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里司空见惯之事。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于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么苦恼。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这样说未免大言不惭——你也差不多到了学习这种人生方式的年龄。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就连我这样孱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时都觉得人生是多么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务必加倍追求幸福,为追求幸福而努力。

当然我很遗憾,遗憾未能得以参加你同直子的喜庆婚礼。然而归根结蒂,又有哪个人能明白什么算是喜庆呢!因此你无须顾忌谁,若你认为可以获得幸福,取就及时抓住机会!以我的经验来看,人的一生中这种机会只有两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辈子都将追悔莫及。

我每天都在没有任何听众的情况下弹吉他,这的确有点百无聊赖。也不愿过下雨的黑夜。真想什么时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间里边吃葡萄边弹吉他!就此搁笔。

石田玲子

六月十七日


[1] 科尔特兰(1926—1967),美国黑人爵士乐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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