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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恨你,也不想忘记

我爷爷今年九十五岁,身\_体依旧硬朗,没有很大的疾病。他是黄埔军校二期的学生,当年跟着国民党在淞沪战场浴血抗战,脖子上留有一枚硬硬的弹片。他说,这是日本鬼子打进来的,直到今天没有取出,每到天气凉或者潮--湿--的时候,还会疼,疼了半辈子。那年,他带着一个连和鬼子拼刺刀,整个连只有他和副班长活了下来,接着他们被整编到另一个连,然后从上海撤退到武汉。

后来,广岛、长崎被扔了两颗原子弹,日本鬼子投降,再之后内战爆发。

爷爷不喜欢国民党的腐败,胡乱抓壮丁没有纪律,于是,带着一个营倒戈共产党。再后来,共产党胜利,国民党败退到台湾,爷爷加入共产党,以为可以安享晚年。

没想到的是,“文革”爆发了,爷爷是地主出身,又加入过国民党,很快被批斗。红卫兵小将揪着他的头发,架飞机似的,让他去游街,说他是叛徒。爷爷反抗说,自己当年抗过战,打过日本鬼子,红卫兵不由分说,上去就堵他的嘴。每次回到家,爷爷都筋疲力尽,只剩奶奶一个人哭着鼻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饭热一热然后躲进房间。

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父亲排老四,那时我的几个伯伯都在当红卫兵,得知家里被抄了,赶紧带人回家,和另一群红卫兵发生了冲突。伯伯带的人多,气势大,就保住了老人不再继续挨批斗。后来,爷爷经常跟我们说,那是一个难忘的年代,他不会忘记。

我问过爷爷,您会恨那些人吗?

爷爷说,恨他们干吗啊?他们不过是那个悲剧时代下的产物,每个时代都有,你看现在网上骂人的,和那个时候的红卫兵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恨,只是记得而已。

后来,有次我回家,看见一个卖苹果的老人,头发斑白,六十好几,父亲告诉我,这个人当年就是来家里打爷爷的红卫兵。

我气不打一处来,下车买了两斤苹果,本来想故意刁难他两句,父亲把我拉走,说,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何况,爷爷都不恨了,你当晚辈的还记那么多仇干吗?

那天,我跟爷爷说看见了那个卖苹果的老头,爷爷忽然不说话了,把报纸合了起来,转身进了他的房间。我知道他生气了,或者是想起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又出来了,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问爷爷,您恨他们吗?

爷爷说,不恨,记得就好了。

我说,为什么不恨?

爷爷说,历史是要人记住的,但是恨没必要,毕竟,你再不顺,能不顺得过邓小平的三起三落吗?你再冤枉,能冤枉得过死时连名字都没有的刘少奇吗?

他说完这话,就继续看起了报纸,他是我见过的心态最好的老人,也是最长寿的老人。如果按照谁在世界上活得长谁就是胜者,那么像他这种心中无恨、充满感恩的长寿者,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我想大多数人做不到老人那种大度,但至少能做到不去报复,毕竟不报复已经是大度。我们记得对方做过的事情就好,如果连记住都不让,凭什么呢?

我可以不去报复,但你不能要求我忘记,毕竟,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忘记痛苦,就是摧残。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叫《菲洛梅娜》,年轻的修女菲洛梅娜因为爱上一个男生,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是因为那时宗教未改革,规定奇葩:修女不能结婚,更不能有孩子,如果有了,就必须送给别人。菲洛梅娜想隐瞒,最后被另一个修女举报,接着孩子被送走了,留给菲洛梅娜永久的创伤和痛苦。

几十年后,菲洛梅娜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她寻根找到了孩子的家里,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她悲痛欲绝,毕竟这辈子除了刚出生时见了一面,就再也没见到过这个男孩子,而且,再也见不到了。陪她的律师帮她找到了一卷录像带,她打开一看,惊讶地发现,原来她的儿子曾经找过她。

只是,驻守的老修女说,你妈妈抛弃了你,用这样的语言把这个男孩打发走了。而这个修女,就是当时打小报告把孩子送走的人。

他们找到这个修女时,菲洛梅娜的律师已经抑-制不住怒火想要冲过去杀死这个修女,但是菲洛梅娜竟然咬紧牙,流下眼泪,说了一句:我原谅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她忘记了仇恨,发扬了基督精神。电影拍到这里结束了。

可是,故事没有讲完,后来,这个修女慢慢明白自己错了,寄了一封道歉信给菲洛梅娜。没想到的是,她都没有拆开,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只说了一句:我不想再见到她,以及关于她的任何东西。

后来评论中有人说她不够大度,说她应该和那位修女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但我觉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菲洛梅娜来说,不报复就是最大的大度,不再见就是最好的谅解,她做得已经够好,无须再原谅。

对一个在自己身上犯了这么大罪的人,不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已经很值得钦佩,你还想让她做什么呢?

我想起自己的故事。

我读书的时候,自学能力比较强,英语非常好,这在军校很不普遍。毕竟,大家以后都会下基层,学好英语没用。

那时,有一个英语老师给我们上课,这个老师就去过一次非洲,在体制内混了大半辈子,英语底子不仅不好,而且发音可怕。他惊奇地发现,他没法教我,因为他教的我都懂。出于尊重,又不想浪费时间,于是我坐在后排不说话,看英文的原版资料。

这个老师教了很多届学生,从来都要求学生上课盯着他看,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竟然上课看原版书的。于是,这个老师经常在课上打击我,后来还以我不尊重他为理由在各个场合说我不尊师重道,甚至用体罚的方式,让我实在难忘。

我那时刚刚十八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上课就不再看书了,听他讲课。但他讲得实在太差太简单,所以困得我眼睛不停地打架,他看到后,以为我睡着了,就让我蹲在后面听。

我写到这里,忽然握紧-了拳头,这么多年回忆起来,依旧会让我不舒服。

后来,我离开部队,去当了英语老师。很快,在同行业认识了很多朋友。有一次,一个机构的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最近来了个应聘的,你认识吗?

我当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他怎么了?

因为这个人对我来说太如雷贯耳了,折磨了我这么久,竟然再次跟我有了交集。

朋友笑了下,说,他想来我们这里找工作,我一看简历是你们学校的,就来问问,你要是说他很好,我们就要了。

我的脑海里以为已经忘掉的很多东西又忽然映入眼帘,不断冲击着我的内心。那一刻,我开始不能呼吸,愤怒堵在嗓子眼,真想一顿骂,把怒气全部发泄出来。可是,很幸运,我克制住了,我淡定地说了一句话:我不认识他。

我把这件事情跟朋友讲,朋友说,你应该臭骂他一顿的,然后留下你的名字,说你丫给我记住这个名字,这多爽啊!

我说,没必要,不是我有多高尚,我只是想,毕竟,他不再值得你花时间费口水了。何况,过去的,就过去了。

《美国X档案》里面有一句话:Hate is baggage.Life’s too short to be pissed off all the time.It’s just not worth it.愤怒是一个累赘,生命太短,不值得去对别人发怒。

毕竟,人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没做,那些曾经对你造成伤害的人,你已经浪费了情感和时间在他们身上,不值得你再继续浪费了。

那你可能会问,你既然这么大度,为什么不去帮他一把,说,他很好,要他,过去就释怀吧?

郭德纲有次接受采访聊到背叛的徒弟时,主持人问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释怀了?

他说,这个东西是跟人一辈子的。如果连这个事情都记不住的话,那这辈子活得太冤了。记住还非得去报复,那可能是我小心眼,但我记住都不行吗?这说不通。

这个观点,我很同意,因为对我来说,不评价是最好的宽容,不诋毁是最佳的谅解。除此之外,我不会忘记过去,从此,你走你的路,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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