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早日康复
这些年,我一直写正能量的故事,不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没有负能量,只是,我不想这么思考问题,我想把正的、暖的留下来而已。
有朋友问我,世界上有负能量的人吗?
当然有。
那怎么办?
让他学会积极思考吧。
有特例吗?
我想了想,于是,决定写下这个故事。
几年前,我拍了一部电影,叫《断梦人》,故事最后的结局很正能量,结局设计得很巧妙,两个人互换生命,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去实现梦想。
一个追梦,一个断梦。
暗示的东西很清晰:如果你还四肢健全,就应该勇敢地追梦,与其抱怨指责怪罪,不如改变行动无畏。
那个剧本,我编着编着,就满脸泪水。
因为真实的故事,不是这样的,而是充满颓废。
一直认为每个人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世界,能挺着胸膛不下跪。
或者,至少改变自己的世界,让自己不摇摇欲坠。
可是,这个故事,无解。
人最可怕的,不是生命垂危,而是精神被摧毁。
他是我战友,叫小西。
名字是化名,当然是化名,因为,我不能说他是谁。
他住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庄,我去过一次他的家,从最近的飞机场下了飞机,再开八个小时的车,就能到了。
八个小时,速度全部是一百迈以上。
那里的人民彪悍,上车就说了两个字:系紧。
然后就飞奔了起来。
我紧紧地抓着把手,跟司机说,您慢点。
司机大声地喊着,再慢天黑都到不了了!
后来,我们在天黑前到了他的家,穿过一座山,有一条刚好够一辆车驶过的路,司机只在那里减速到四十迈,说是怕剐到自己那辆破烂不堪的车。
过了那条道,又以一百迈飞奔了起来。
我见过小西的家人,跟他们讲小西在军校的故事,说他干得不开心。
小西的家人很诧异,看着我说,怎么能不开心呢?电视上经常演军旅生活,电视剧、电影也都在演,多威风啊!明明大家都很开心,对了,你看过《炊事班的故事》吧?
我没说话,然后,他们继续说了很多《新闻联播》、阅兵、升国旗和《士兵突击》的桥段。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电视害人,有了想砸掉那里所有的电视的冲动。
后来,我没这么干,因为那里除了电视、收音机是他们为数不多能知道外面发生什么的信息源外,也就只有飞鸽了。
电视只能收到几个台,村里的警车谁都可以拦着让司机送一程,因为每个人都相互认识。
一到冬天,街上没人,不是因为人少,而是大家怕被冻死。人死了村里就少了一户,每少一户,互相之间的生活都有影响。
毕竟,人太少了。
那里吃饭可以赊账,因为你逃也逃不掉,家家户户都太熟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小西,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地方。
许多年后,他问我,你说我的成长是帮助了我,还是毁了我?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迟迟说不出话。
小西智商高,初中、高中学习都是全班第一。他说,地方小,没竞争,所以必须第一。
并不是没有竞争,哪里能没竞争?
我问,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能考第一?除了聪明。
我提前把他想说的说了,因为他一定会说聪明机智这样扯淡的理由。
他想了想,认真了起来,说,因为爸妈总是打我,哈哈哈。
我说,真的假的?
他说,真的,他父亲脾气火暴,母亲也容易发怒,对他的教育就是简单粗暴。他们说,不用讲那么多道理,男孩子嘛,打打就好,道理以后再悟。
我问,你恨你父母这么打你吗?
他说,当然不恨,这不都是为了我好嘛,我们那里都打呢。
就这样,小学、初中、高中,然后高考,在教育资源这么有限的情况下,他超过一本线一百多分。
正在他决定报考什么学校的时候,父母把他叫到一边,说,我和你妈对你就两个要求:第一,去北京;第二,读军校。
多年后,他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父亲从小立志当兵,可惜视力不行,加上那个时代,入伍若不找关系,根本不可能,慢慢地,这成了父亲一辈子的痛,子承父业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就嫁接在了儿子身上。
他懵懵懂懂地看着严厉的父母,点点头,似乎不容分辩,他说,好!我去。
那个夏天,他一个人,背着包,告别父母,坐火车一路颠簸地奔向北京。
就这样,他开始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他智商高,学习快,部队的事情班长讲过一遍就迅速记住,考试技巧、禁忌条例能立刻熟记于心;他从农村出来,不怕苦不怕累,很快适应了军队的环境。
可同时,他也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溜须拍马,接受了那些奇怪的价值观。
这些东西,在后面的日子,如影随形地陪伴着他、改变着他。
可是对于学习这件事,他潜意识清楚地明白,学习不是为别人学的,读书不是给别人读的。
后来,我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认识的。我时常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看见他在角落里翻着军事杂志和兵器类专业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有一天,我问他,在部队待着是你的梦想吗?
他没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几年后我才明白,他在思考这是自己的梦想,还是父母的梦想。
他回答我,是。
那时的北京天还很蓝,可抬头定睛一看,不仅蓝,还空空的,像那时他和我的心。
我曾经跟他都喜欢五月天的歌曲,时常两个人坐在一个小餐厅,喝着两瓶啤酒哼着《倔强》。我跟他说,等我们有机会一起去看五月天吧。
他兴奋地说,好啊。
我说,那就把这个当成我们的一个小小的约定吧。
他拼命地点头。
就这样,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经常把自己看过的书给我看,我也时常分享自己的读书笔记。
在军校那几年,我交了好多个这样的书友,我们聊自己学习到的,分享自己的梦想。
他算是看书效率最高的,每本书两天就能看完,而且能很快地复述其中的内容。
后来我们一起参加英语演讲比赛,一起参加数学建模,一起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
直到我从军校退学,就很少有联系了。
我走的前一天晚上,约了几个朋友吃饭。我穿着便装,他们都穿着军装,我们打开几瓶酒,说了两句话,就告别了。
临走前,小西单独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尚龙,我挺羡慕你的,父母没有给你施加这么大的压力,让你留在一个地方,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能自由地飞。
我说,我也挺羡慕你的,知道以后要从政当兵,而且和父母的梦想一致。
他忽然摇着头,猛烈地摇着,说,这根本不是我要的生活。
我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问,为什么?
他摇着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我要的。
我没敢继续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既然决定了,就勇往直前吧,要是不想做,就提早,越到后面,越无法改变。
他想说什么,却没继续。
我告别他,再没了他的消息。
后来,我知道他毕业分配了,家里花了好多钱找了不少人,让他留在北京。
可是,宣布命令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名额被调包,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山区。
当夜,他流着泪,背着包,离开北京。
走前,他给很多人发了信息,我是其中之一:龙哥,我会回来的。
我去看了他两次,每一次他都愁眉不展的,喝酒就是拼命喝,抽烟就往死里抽,我看不下去,就让他别这么折磨自己,毕竟路还长。
只要年轻,就还有翻盘的机会,何况谁告诉你建功立业一定要在北京呢?
他说,你不懂,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那是我第二次发问,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我不知道。
说完,转身离开了。
我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他不开心,愁眉苦脸的,我想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他后来提交过几次转业报告,可是部队里不放人,说要干满八年才能离开。
后来,我第二次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我说一句话,他过好半天才回我一句,反应也慢了好多。
他依旧会笑,但不像是发自肺腑的,好像在应和,皮笑肉不笑。
朋友圈里,只能看见他转载过的几篇文章,最新的一条,是半年前的。他不喜欢接电话,甚至不愿意看手机。
我亲眼看着他父母打给他,他就看着电话发呆,然后等着那边挂断。我知道,他开始抑郁了。
看他闷闷不乐,我跟他说,要不我们去看五月天演唱会吧。
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过了许久,说,好啊。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看到他眼睛亮了的一回。
我给他买了一张去沈阳的演唱会门票,他请了假,一个人去看,我不知道他现场哭了没,但我知道,他看完后,更新了这半年来唯一的一条朋友圈消息,上面留着两个字:梦想。
好沉重的两个字。
我不知道这两个字对他意味着什么,父母的压力、村民的期待、旁人的目光,还是自己的追求。
我不能理解,只是点了个赞,这个赞,我相信他能看到,算是我对他的祝福。
后面几天,他开始经常分享一些文章和图片,他也时常给我打打电话,聊聊最近的状况,我听到他开始笑,心里也温暖了好多。
直到有一天,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我要走了,离开这里。
我说,恭喜,想去哪里?
他说,去丽江,开个酒吧。
我想,他应该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并不是。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他的父母知道他提交了转业报告,连夜赶了过去,他们的沟通再次失败。
父母希望他坚持,但他希望重新开始,父母开始灌鸡汤,告诉他坚持的好处、放弃的悔恨。
几番交锋,不相上下,直到父亲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病历,白纸黑字:肝癌早期。
这些年,父亲因为长期生气,又烟酒俱全,开始肝疼、呕吐、头昏,然后去医院检查出肝癌。父母怕耽误小西工作,一直瞒着他,就像小西一直也瞒着他们自己的喜欢厌恶一样。
小西虽然不学医,但也知道癌是什么意思,他像被雷劈中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直严厉的父亲也忽然柔软了起来,他缓慢地说,小西,就当为了我坚持,好吗?
一句话、一张纸,让小西彻底崩溃,他想把心里的话都爆发出来。可是,面对瘦弱的父亲,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跪在地上,拼命地点着头。
他说,我坚持,爸妈,你们回去吧。
几天后,父母离开,留他一个人在那里。他受不了安逸平庸的生活,受不了无事生非的钩心斗角,受不了没有感情的勾肩搭背。
父母让他坚持,可是,每天都在煎熬地生活,无疑是慢性自杀。
后来,他有了几次可以调动的机会,他自己也不想动了。
别人问他,你不是一直想回北京吗?
他叹口气,抽着烟,说,算了,还折腾个啥。
慢慢地,他变得不想出门,甚至不想和人交流,就整夜整夜地失眠。
医生来过几次,效果有,朋友说,一段时间后,小西确实变得外向了不少,但他开始砸东西,开始骂人,甚至时常挑衅动手跟人打架。
他的抑郁症,变成了狂躁症。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清楚地知道,这世界上所有得抑郁症、狂躁症的疯子,都是曾经的天才。可是,是谁让他们变成疯子的?是社会?是亲人?还是自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疯了。
他开始疯狂地伤害别人,时常莫名其妙地和别人发生口角然后拳脚相加,要么砸东西,要么攻击人,他被捆在医院,打了镇静剂。
医生说一部分原因是压抑,另一部分原因是喝酒抽烟。
我清楚地知道,他一辈子都在压抑,家庭的压抑、工作的压抑、内心的压抑……这些压抑,从来没有停过。
终于,爆发了。
从内爆发了。
我再次见到他时,在精神病院,他不停地讲着话,甚至还高谈阔论领导人的姓名。他说自己跟谁是兄弟,说自己一个政策下去就会改变这个世界,说自己曾经在哪个地方当过什么官。
医生说可能是狂想症。
我说,不是,他没有狂想。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大学时,他告诉我,自己想要成为父母官,想留在北京,就在体制内,成就自己的霸业。他说,想用自己的知识,去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不是狂想,而是他曾经的梦想。
曾经破碎的梦想。
我走进病房,带了些水果,见了他。
他记忆力没问题,还认识我,看我走过去,笑着说:龙哥,你来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笑着,我却眼睛红了,可他,一直笑,笑得没心没肺,然后大声地说着话,讲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雄心壮志。这些故事,大多数他都要强调一下,在北京。那些像是他的经历,又像是他的伤心事。
我想起大学时期的小西,完全变了。
他经历了什么?他的家庭、朋友、工作,都对他做了什么?或者,他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待了一天,就转身离别,我不愿看到他的狂躁,怕看着看着就哭了。
我跟小西认真地说了一声再见,他意识薄弱,感觉我起身,脱口一句:龙哥,什么时候,再一起读书啊?
我转身看着他,他没抬头,余光看着我,我久久不能平静。
走在路上,我忽然在想,如果他当初坚持做自己,如果他再勇敢点,如果他不去讨好任何人……如果……
可是,人生,哪儿又有那么多如果呢?
哪儿又有那么多以后呢?
哪儿又有那么多假如呢?
人生,只有此时此刻,只有最好的自己。
回到家,我翻开手机电话簿,打了几个电话。
那些我曾经一直说约吃饭却没时间的人,那些我一直说想见却嫌堵车的人,那些我想念却一直不好意思说的人。
我推掉了几个活动,推掉了几个不想见面的约。
打了几通电话,给一个姑娘、几个兄弟,当然,还有许久没见的父母。
我不想拖了,想做的,现在就做吧。
在这本书里,我写了很多来不及道别的故事,写了许多来不及道歉的文字。一直以为我们都年轻,却不知道命运的沉重,时常把我们拖到生活的边缘,然后把无数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愿你读到这里,能有勇气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去爱自己爱的人。
另外。
小西,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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