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你要么出众,要么出局 > 海的那边,你在何方

海的那边,你在何方

我早想跟你分享这个故事。

可是太沉重,怕自己讲不好,写了许久,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无数次邮件,许多回易稿,依旧不能满意。

几天前,终于落笔成文,我发给张一老人看,他看完后,就说了一句话:写得很好,谢谢你,让我勾起这段回忆。

我说,谢谢您,让我有机会参与。

之前,我在台湾参加一个书展,演讲结束后,一位中年人缓缓走来,他问我:尚龙,是否有空,我父亲也在,他会给你讲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我点点头,收拾起电脑,跟他们去了一家餐厅。

餐厅安静简单,故事却被装潢到刺眼。我不停地问,他不停地答;我感叹,他遗憾;两代人思维的对接,情节的碰撞,他儿子在边上,努力地帮我解释着。

我忽然明白,我们没有活在那个离别的年代,真好。

张一老人今年八十多,头发斑白,身\_体硬朗,山东人,1949年时,他刚好十八。

那年,解放战争到了焦灼的时期,蒋介石节节败退,却依旧苟延残喘着用尽全力拼死一搏。山东,早已战火纷飞,人们颠沛流离,恰是人间惨剧,时常飞机飞过,尸横遍野。

张一的父亲是个地主,没念过书,没太多文化,于是给家里三个男孩子起名分别叫张一、张二、张三,方便记,大家也容易认。张一最大,那年十八岁;其次是张二,十五岁;弟弟张三在一次出去玩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兵,从此杳无音信。

张三被抓时,父亲和两个哥哥藏得严严实实的,母亲哭得稀里哗啦地看着张三被带走。张三穿上国民党的军服,抬着弹药,朝着父母挥挥手,从此,再也没回来过。据说张三是在一场战役中被打死了,具体怎么死的,没人知道。战乱年代,每一次暂别,都可能是永别。

父亲把两个孩子送到山东的一所学校念书,可惜战乱纷飞,学校动不动就停课,要么老师消失,要么教室被炸,学生越来越少,眼看学校就要开不下去了。在这节骨眼上,几名不同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骨干组织起山东联校,他们共用老师和场地,随时学习,随时念书。

学生席地而坐,就能听老师讲课;老师拿起粉笔,就能在地上写字。谁也不知道,知识是否能改变命运,战乱年代,能改变命运的,只有运气,不被子弹打到就是好命。

很快,枪炮声就打到了周围,八千名山东联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一路南下,开始逃命。张一和张二,就是那个时候八千名学生中的两名。张一爷爷说,那时的火车上挂满了人,行李堆满车厢,人也挂满火车,每次火车进山洞,都会少几个人,有些人甚至死在车里,被当脚踏板一样踩在脚下。几天的火车坐下来,让他们习惯了分别和死亡,那年他们刚成年,却吃着从未有过的苦。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到达了澎湖,老师与国民党守军沟通,说保证孩子们安全,不让孩子们当兵,让他们继续读书。可是不久,国民党军节节败退,军方背信弃义,爆发七一三事件,军方强行命令孩子们当兵打仗,老师和学生坚决反对,几名骨干老师和学生遭到枪决,张一和弟弟,都没有免于穿上军装的命运。

那时,穿上军装,就意味着迷失,迷失在生死之间,迷失在炮火中,迷失在熟悉又陌生的国土上。

国民党上层忽然明白,大势已去,要么投降,要么南下,去台湾。

谁也不知道投降后会如何,更不知道这个叫台湾的地方,意味着什么。

于是,军方让剩下的学生自己选择,南下还是北上。

南下,意味着一片茫然,或沉入大海,或远走他乡;北上,意味着战火纷飞,或枪林弹雨,或尸横遍野,或遍体鳞伤。张一叫来弟弟,危难时刻,谁又能有更好的判断?他说:弟弟,我们总要保住一个,才能见到父母,或许能留住我们家的血脉。所以,我们分开走。

弟弟点头,于是当天,张一南下去台湾,张二北上回家。

张一送弟弟时眼睛是红的,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临走前,哥哥从包里拿出一个完好的笔记本,从中间用力地撕成两半,把一半送给弟弟,说:我们一人一半,记得在路上可以写写东西,就算不写,看到这个,也能想到我。

弟弟把半个本子装进包里,嘻嘻哈哈地上了火车。他跟哥哥说:哥哥,不用着急,等仗打完了,我们再一起读书写字。

他记得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哥哥,仗很快就能打完,我们很快就能见到的。

张一老人讲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好久,他干涸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些思念。或许战乱已经让他流干了眼泪,或许他早已经放下,无论如何回忆,都已无泪可流。

弟弟踏上北上的火车,火车开动。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永别,两人再也没见过,弟弟永远消失在了这动荡的年代。

张一爷爷跟着剩余的五千多学生和国民党军队南下,一路颠簸,到了广州,却发现码头上乱糟糟的,都是人。军人军装不整,行李横七竖八,老人哭孩子叫,他忽然明白,船少人多,于是,不得不舍弃一大批人。学校几经沟通,终于决定,让女学生先上船,男生跟着部队,继续行军。

张一没想那么多,反正离开了家,走到哪里都是走,活在何处都是活。

几千名学生加军人一路向西,路上,遇见了国民党黄杰的第一兵团,两路人马合为一路。此时,东北南三个方向已经全部被解放军包围,黄杰无能为力,只能一直往西退。一路上,学生们死死伤伤,将士们跌跌撞撞,张一拿着笔和那半个本子,记载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张一爷爷说,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时刻,因为那时,每一条路,都看不到尽头。

黄杰军队一路向西行军,解放军追击速度快,国民党援兵又迟迟未到,终于,他们逃到了中越边境。此时此刻,张一才知道,带领他们的将领已经制定了八字方针:假道入越,转运回台。

这八个字深深地印入了张一爷爷的脑海里,这是他第一次出国,他以为这次背井离乡不会太久,在越南的日子不会太长。

越南,那时是法国的殖民地。多方协商,法国同意黄杰的部队入越,但前提是,放下兵器,纪律严明、听从指挥地入越。

1949年12月12日,他们五百人一组,放下枪,整齐地进入越南。谁想到,陆续有三万人进入越南被软禁,这一关,就是三年。他们先是被关押在越北等地,后来又被转移到南方的富国岛,生活在法方的软禁监管之中。法军常来搜抄,银圆手表全部都被拿走,不给就拿枪托打,受伤没人医治,生病没有医生。法方提供每人每天米仅四两,吃不饱睡不够,水土不服多病少药,死伤不断。

张一老人讲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每隔几天,就有人死,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认识的他就哭,不认识的他就叹。哭着哭着,也就不哭了,他开始明白这就是命,活下来的,是命好的,死去的,是命烂的。

张一用那半个笔记本记载着发生的事情,那半个本子,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那段历史。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法国人要出尔反尔地软禁他们,许多年后,当历史浮出-水面,他们才明白,法国为了限制美国,给美国提政治条件,才软禁了这群人。可这群人不知道,张一老人不知道,他们只明白,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他们没有自由,没有足够的粮食,身边的中国人在死去,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着。

可是这些呐喊,谁又能听见。

那层伤痛本应该结疤蜕皮,却再次被揭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每一滴血都是时代的烙印,每一滴泪都包含着满满的伤痛。

我很想去追问张一老人那三年故事的细节,可是,我不敢继续下去。身为晚辈,岂能理解那漫长的三年,一个学生,二十出头,是如何度过的。

就在那三年,张一老先生得了厌食症,他再也胖不起来,只要吃多,就会深深作呕。这种病,持续了一辈子,就如这段记忆一样,一辈子根深蒂固,无法驱散。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军舰驶入台湾海峡,在两极对峙中,越盟的革命活动日益炽烈,法军在越北的战事一再失利,逐渐失去对越南的统治权。1951年底,富国岛的官兵进行了集体绝食抗议,张一和同学都加入其中。那几个月,抗议不断,叫骂不止,他们要求尽速将他们送回台湾。这一闹,迅速引起了国际注意,加上美国政府不断施压,几个月后法方终于同意放行。

1953年5月23日,第一批前来接运的三艘军舰到达越南阳东,张一年少,又是学生,被允许第一批登船。踏上去台湾的军舰,他回头看了一眼越南,忽然无比冷静,没有笑,没有泪。

因为他将去的地方,更加陌生,他们说叫台湾,是一个岛。

他忽然明白,世界原来这么大,可家在何方,早已无解。

张一来到台湾,定居台北,青年时的颠沛流离,让他更明白稳定的可贵。一路上他写的资料,变成了历史,很快,他爱上了对历史的研究。后来,他去了台北一所大学,当上了历史系老师,教课、生活、结婚,可一直没有孩子。

他说可能是当年的厌食症和营养不良导致的,所以在他四十五岁时,在老婆的建议下,收养了第一个男孩,很快又收养了第二个男孩。大儿子比二儿子大三岁,他们时常争吵,有时为了玩具,有时为了看电视,吵吵闹闹。

1987年,大陆允许台湾老兵探亲,同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10月16日,经国务院批准,国务院办公厅公布了《关于台湾同胞来祖国大陆探亲旅游接待办法的通知》。至此,两岸打破了自1949年长达三十八年的冰封期。

此时,张一老人已经将近六十,当他知道这件事时,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刚想到他,人瞬间就定在了那里。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叫张二。

澎湖一别,再无相见,他在何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否还记得曾经的家,谁也不知。

他无法跟老婆说,毕竟老婆是本省人,更无法明白那段动荡的历史中,两个小人物做出分别的决定。

终于,一天夜里,他跟老婆说,我想回趟家。

老婆问,你不一直都在家吗?

他说,那个家。

当他再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时,眼睛--湿--润,嘴巴不停地颤-抖着。回到山东时,他忽然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哭得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失去一切又找回点滴的孩子。这里有他的青春,可惜,他再也回不来,历史把他冲得太远。

随行的年轻人扶起这位老人,他一路走,一路继续哭着,像要哭出自己的灵魂。

老人没有找到自己的弟弟,他回到了村庄,面目全非。幸运的是,他看见了父母的墓,一旁,是弟弟的墓,他死于十年前,肺癌。村里老人告诉他,张二从南方北上的路上,让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和解放军交战时被俘虏,回到家后,身染重病,时常咳嗽到深夜。

新中国成立不久,父母就离开了世界。接着,“文革”爆发,因为父亲是地主,自己又当过国民党的兵,张二很快被批斗,被打倒。后半辈子,张二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文革”结束前,也匆匆离开了。

张一无法理解这一切,他跪在弟弟的墓碑前,想起分别的时候,想起一起学习的场面,再次失声痛哭。

眼泪滴进土里,让土的颜色变深,周围陪同的人,脸上都挂着泪珠。

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半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自己在越南的生活。他跪在墓前,点燃打火机,把它烧成灰。黑色的灰,被风吹到墓碑上,像那段回不去的历史,那再也见不到的兄弟。

“那,另外半个本子呢?”我弱弱地问张一爷爷。

他没说话,许久,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

我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忽然明白,那个年代,活下来就是万幸,谁还在乎半个本子。无论是什么本子,写着什么,谁给送的,都只是纸,随着那个时代的风,被吹散,飘落,然后遗失。

张一老人回家当天,筋疲力尽。

一觉醒来,看到两个孩子继续吵架,不可开交。同一个电视,却只能看一个节目,遥控器被大儿子拿在手上,二儿子冲过去抢,抢着抢着,就打了起来。大儿子把弟弟打哭,妈妈冲过去,一把抢过遥控器,递给弟弟。

大儿子委屈,走到一边,嘟嘟囔囔地跟弟弟说:等我读完书,能赚钱,买个电视自己看,我们再别来往!

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巴掌,重重地打到了他的脸上。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打过儿子,他把两个儿子视为己出,这一巴掌,直接让儿子蒙了。忽然,儿子眼睛红了,刚准备哭,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眼睛里,满满的泪光。

老人转头进了房间,忽然泪如雨下,他没说话,也没人懂得他经历了什么。

过了许久,老人从房间里出来,指着大儿子,慢慢地,就说了一句话:他是你弟弟,你有义务一辈子去照顾他,让他幸福,听懂了吗?

大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人叫过来二儿子,拉着他和哥哥的手,把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语重心长地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戛然而止,转身离开。

或许,他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许,他明白就算说了,也未必有人能懂。那海的对面,有一个自己的兄弟,可惜,他再也见不到了。

那些关于离别、关于伤痛、关于历史、关于生死的故事,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发生在弟弟身上的、发生在两岸的、发生在整个民族的故事,谁又能懂,谁又愿意听。

他想,既然没人懂,就让它埋在心中吧。

我听完了整个故事,录音笔已经发烫,咖啡早就变凉,一旁的助理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滴。张一老人起身,淡然地说:讲完了,就是这样。

我关掉录音笔,久久不能平息。

一旁,是张一爷爷的大儿子,西装革履,平易近人。他说,谢谢你,父亲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地把故事讲给别人听了,更何况还是大陆那边的青年。

我笑着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那天晚上,我整理思绪和文字到一点,写着写着,就失眠了。我走到101大厦的下面,坐在阶梯上,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建筑,听着海风,安静的街道上,只偶尔有摩托车的声音,呼啸而过。

忽然几个台湾小伙和小妹尖叫着从酒吧里出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幸福地笑着。

我庆幸无法穿越到那个年代,看那种颠沛流离;我庆幸能活在这个时代,感受着鸟语花香;我不能理解网络上言论不同的厮杀,我不能理解政治不和就给戴帽子和下定论。

我只知道,时光会洗刷所有恨、痛哭甚至记忆,也会升华更多爱、亲情和思念。

但回不去的,是老人的青春,和兄弟的重逢。

在线 阅读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