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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七天

翌晨醒来,没看到阳一郎和文香。里沙子吓得跳了起来,冲出卧室,听到从浴室传来冲澡声,这才松了一口气。里沙子赶紧刷牙洗脸、准备早餐。先按下咖啡机,然后用平底锅煎蛋,她边将昨天剩下的腌菜装盘,边想着今天要穿哪件衣服出门。

屋子里传来笑声还有文香的歌声,接着是吹风机的声音,看来阳一郎在帮文香吹头发。还混杂着文香大叫“不要”的声音,里沙子耸耸肩。原来她不是只对我说“不要”,爸爸也会被她嫌弃啊!不由得想笑。

里沙子擦拭桌面,迅速摆盘。先是文香穿着内裤从更衣间冲出来,接着是衬衫还没塞进裤子里的阳一郎现身。

“谢啦!真是帮了大忙!小香,我们去穿衣服。”里沙子带着文香走向卧室。文香一直嚷着不要穿这个颜色、不要穿那个颜色,好不容易才帮她穿好衣服回到饭厅,让她坐上儿童专用椅。

“小香,吃饭时不可以玩饭菜,要乖乖吃哦!可以吗?”

阳一郎已经用完早餐,正在看报。里沙子犹豫着要先吃饭,还是先化妆、换衣服,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先换衣服吧。”她在心里喃喃自语。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时,忍不住想笑,因为自己右手还拿着筷子——一次要做很多事时,就会这样。里沙子将筷子搁在餐桌上,回到卧室穿上选好的衣服,走向盥洗室。

简单化好妆,回到饭厅时,里沙子瞧见文香将面包撕得碎碎的,腌菜还掉在地板上,阳一郎没发现似的盯着报纸。可能是察觉到妈妈发现了吧,只见文香瞅了里沙子一眼,又看着手上的面包,继续撕着。里沙子感觉全身血液逆流,一把拿走文香手上的面包,拼命忍住想拍桌的冲动,做了个深呼吸。她边在心里数数,边走向厨房拿起已经冷掉的吐司和煎蛋,还有盛着蔬菜的盘子与马克杯,走回自己的位子。很好。

“小香。”里沙子以沉稳的声音说,却被文香无视了,“不是说了吃的东西不能拿来玩吗?要是不吃的话,我要拿走哦!”里沙子挤出笑容。

“要吃。”文香边撕面包,边小声回应。里沙子听成了“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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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带小香去浦和吧。”正在看报的阳一郎抬起头说。

“咦?”正在拨弄煎蛋的里沙子突然停筷,看着阳一郎。

“想说我今天有时间可以带她过去。你这样带来带去也很辛苦吧。”

这是什么意思?里沙子想从阳一郎的表情里解读出他真正的想法。纯粹是出于体贴,还是又怀疑起周四那件事?里沙子这么揣测的同时,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无法停止胡思乱想,干脆就让他带得了。他能帮忙带去当然好,我也乐得轻松,况且还能让他知道文香闹起脾气来,有多么不可理喻。但是,让他帮忙,是不是等于承认了前阵子他对我的误解呢?承认自己的确很勉强、很累,甚至将脾气发泄到孩子身上?里沙子的脑中浮现出阳一郎将文香交给婆婆后,两人继续聊了起来的画面。

“不用啦!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里沙子婉拒了。

坐在越来越拥挤、摇摇晃晃的电车上,里沙子想起早上的事。面包屑弄得满餐桌都是的文香果然因为肚子饿又闹起脾气,里沙子赶紧带着她下车转车,后来文香在公交上又睡到翻白眼,还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里沙子。现在这时候她一定在公公婆婆家吵着肚子饿吧,婆婆会弄什么给她吃呢?里沙子瞄了一眼手表,思忖着。

“这样带来带去也很辛苦吧。”阳一郎说。感觉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说的。为什么我只想到周四的那场误会呢?为什么要扭曲别人的心意,不能直率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甚至还想着最好文香在路上也对阳一郎耍脾气,这么一来,阳一郎就能理解周四的状况了。

就连坚持要自己去送文香,也不是为了体贴阳一郎,而是不想让阳一郎和婆婆乱说些什么。“里沙子好像压力很大,所以我就替她来送文香啦。”要是阳一郎这么对婆婆说,我可真的受不了。

其实阳一郎带文香去浦和的公公婆婆家,恐怕不是一件轻松事吧。路上的一个小时,他必须独自面对文香,她心情好倒是没问题,但要是因为什么事闹别扭、哭叫,可就很难应付了。不习惯面对这种事的阳一郎势必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他送文香到浦和老家时,肯定累得半死。一般人应该会想到这一点,不希望老公上班前就这么累吧?但我为什么没有这种想法呢?

“是周四那件奇怪的事情让我们——不,搞不好只有我——变得这么怪吗?”里沙子这么一想,就更懊恼那时的事了。不是懊恼让文香一个人蹲在路上,而是懊恼怎么会刚好被阳一郎撞见。

转乘地铁时,里沙子想起今天水穗会站上法庭。她会被讯问什么问题,又会如何回答?至今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烦恼瞬间消失了。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音,说些什么呢?这种心情,不像是在急切地等待被告人陈述,更像是为终于能听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说话而感到欣喜。里沙子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但这种心情无法遏止地涌现:好想快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好想听听那个人的心情。

里沙子走进法庭,瞧见被工作人员左右包夹、坐在位子上的水穗,不由得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六实。六实看了里沙子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直到昨天为止,水穗都是穿着白色、米色或灰色之类比较低调素面的衣服,但今天她穿的是缀有荷叶边的粉红色衬衫,搭配白底黑花长裙。虽然是素色裙子,但因为黑花的线条较粗,看起来很华丽。里沙子不由得想起昨天看到的水穗的母亲,那位头发吹染过、身穿碎花洋装出庭的母亲。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女”是这么一回事啊!里沙子发现自己一直关注着水穗的心情突然有些冷却,赶紧踩了刹车。

不能单凭这种事判断一个人,这样太操之过急,也太片面了。可是,一般人应该不会穿得那么时髦出庭应讯吧。她应该知道打扮得如此花哨可是会陷自己于不利,那么应该是有某个理由让她这么打扮,好比穿运动服出庭很失礼,或是这件衣服有什么特殊意义……“不管怎么说,那身打扮实在不太妥当了。”还没有走进评议室,里沙子就仿佛已经听到年长女性以熟悉的口吻这么说了。

首先,检察官说明心理医生鉴定的调查结果报告。

水穗的父亲虽然不会施暴,但对孩子十分严格,母亲对一家之主唯命是从,所以水穗从小为了不惹父母生气,总是生活得战战兢兢。据水穗的友人说,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

两人结婚不到一年,便时常因为彼此的价值观、工作,还有家庭的事起争执。寿士虽然不会动手殴打妻子,但会大声怒骂、摔东西、用力摔门等,喝醉时甚至还会爆粗口,致使水穗非常恐惧。孩子出生后,两人的关系并未改善,水穗也越来越不敢和寿士沟通任何事,只能闷在心里。初为人母,任何人都会对养育孩子一事深感不安,但水穗无法向寿士求助,还会因为保健师、其他妈妈,以及婆婆的话产生被害妄想症。每次夫妻俩爆发口角时,寿士都不止一次奚落她根本照顾不好孩子,水穗也因此自责不已。

犯案当天,水穗收到寿士告知会马上回家的信息。那时孩子一直哭,而且闹个不停。每次孩子一哭,寿士就很不高兴,所以水穗焦急地想必须让孩子别再哭了,否则又会被丈夫讥讽。

之后,水穗陷入了心神恍惚的状态,只记得自己走向浴室,想帮孩子洗澡,看能不能让她别再哭闹。直到被寿士用力摇着双肩,水穗才回过神来,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

当孩子的哭声在浴室响起时,水穗说她那时觉得自己身在公园——一座她带女儿去过好几次的家附近的公园。水穗站在那里,阳光刺眼,无论是地面、树木还是游戏器具都被照得发白,她像被光吞没了似的站在那里,蝉鸣声大得像厚厚的窗帘般渐渐裹住了自己。这种感觉就像走马灯,但很难认定这是出于对丈夫的恐惧而产生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惨案发生后,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明白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虽然水穗的精神状态可能已经被逼至绝境,但无法认定她的一般判断能力、行动控制力有问题。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她如何应对寿士的质问,以及之后两人的对话来判断。虽然可以认定她处于极度不安与紧张的状态,但并未达到罹病程度。再者,核磁共振显示的脑部剖面图上,并未发现她的脑部功能有任何问题。检察官报告完毕。

法官宣布休息十五分钟。进了评议室后,那位年长女性所说的话果然不出里沙子的预料。虽然白发男士与四十多岁的男人露出苦笑,但没有人主动发言。法官询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众人还是默不作声,里沙子想,或许是接下来将听到水穗的陈述,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吧。法官说,接下来会确认大家是否认同搜查阶段的供述调查报告,还有对于调查一事有否想表达的意见或看法。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鱼贯走出评议室时,里沙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眼前浮现出水穗口中发光的公园。当然,里沙子并没去过水穗家附近的那座公园,但无论是游戏设施斑驳的颜色、水龙头的方向,还是一半埋进沙堆的塑料铲子,甚至一片片树叶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还看见这些东西仿佛被强烈阳光吞没似的失了颜色。

“你还好吧?”

身后传来六实的声音。里沙子赶紧挤出笑容,回答说没事。

里沙子步入法庭,站在自己后面一排位子的前面。陪审员、法官等陆续就位,工作人员请大家起立,行礼后就座,里沙子深吸一口气。

水穗就站在面前,依旧低着头,盯着地上。里沙子看了一眼旁听席,并未看到寿士的身影,也没瞧见寿士的母亲和水穗的母亲。

这次庭审以辩护律师询问、被告回答的形式进行。回答时,水穗说负责调查的警方并没有好好听她说明。

当警方询问丈夫有没有发牢骚或说些什么时,她对警方说自己对丈夫的言行感到十分恐惧,但负责调查的刑警只是反复询问她是否遭到了殴打。就算水穗说丈夫喝醉时的粗暴言语令她十分恐惧,警方却以寿士并没有出手伤人为由定调。水穗说到帮忙照顾孩子一事时,警方表示:“寿士已经在努力帮忙了,我们这一代的男人,连尿布都不帮忙换的才是大多数。”虽然审讯过程中,换了一位女警接手审讯,变得比较容易沟通,但即使水穗再三强调自己并没有蓄意杀死孩子,这位女警也根本不肯相信。这位女警应该也有小孩,她对水穗说:“竟然杀害自己的孩子,简直不是人。”

调查报告中很多叙述和水穗说过的话、水穗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但她还是签了名。因为当时她觉得警方的想法比自己更正确。好比嫌犯的丈夫并未对嫌犯暴力相向,恐惧也是嫌犯自身心理作用所致。还有,和完全不帮忙照顾孩子、也不做家务的父辈那一代人相比,寿士应该可以被归类为好爸爸了。

另外,不论自己是不是蓄意杀人,女儿确实死了,是被自己害死的。自己和那种把小孩照顾得好好的母亲相比,真的不算是人。

水穗完全不知道蓄意与否会左右刑责轻重,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是后来会面的律师再三强调说如果觉得调查报告书的内容有误,千万不能签名,因为有无杀人意图可是会严重影响判决结果的。但水穗听了律师的说明后,只觉得无论刑期是长是短都无法改变自己犯下的罪行,孩子也不可能活过来,反而更加自责。

虽然有时水穗颤抖着声音陈述,但她的表情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固定了似的,没有任何改变。

律师询问她对案发时负责调查的刑警的印象,水穗回答说自己觉得很恐怖。

水穗本来就不擅长与男性相处。或许是因为父亲管教严苛,她总觉得自己在男人面前矮了一截。虽然有些女性朋友会在人前讥讽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或是主动向异性示好,但她绝对不会做这些事。

水穗很害怕男性那种威吓的态度、怒吼以及粗暴的言辞,甚至还会紧张得频冒冷汗。而案发时,负责调查的刑警走进来,目露凶光地看着她。虽然他没有对自己大声咆哮、言语粗暴,但水穗应讯时,他曾几次大声打断,让她深感恐惧。水穗意识到这位刑警认为男人不帮忙照顾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觉得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也就不想说了。

接着换检察官讯问。

“虽然你在男人面前总是有矮了一截的感觉,但根据你朋友的证词,你们夫妇会半开玩笑似的交谈,她说的是真的吗?”被这么问的水穗看了一眼检察官,又垂下眼。“我不太有办法坦然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总是很紧张。”水穗这么回答。

接着播放审讯过程的录像。让水穗深感恐惧的那名刑警是位五十几岁,头发剃得很短的壮硕男性。

虽然影片中他并未大声说话,里沙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威吓感,但她有点明白水穗的感觉。光是牛高马大、身材结实这一点,就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样的男人很恐怖。就算这名刑警说起话来颇为坦率,也比外表看起来亲切许多,水穗还是无法抹去对他的第一印象。

此外,这名刑警并未像水穗说的,在审讯时好几次大声打断她的话,顶多一两次而已,次数多应该只是水穗的错觉吧。

接下来是由女警负责审讯的部分。这名女警看起来像是很亲切的阿姨。录像中,没有听到她说“简直不是人”这句话。不知道水穗所说的是不是其他几次审讯时发生的事。

短暂休息后,总算由律师就整起案件询问被告人。

穿着胸前缀有荷叶边衬衫的水穗就站在里沙子面前。她还是低着头,脸上化了淡妆,却没涂口红或润唇膏。讯问从她结识寿士的过程开始。

二○○四年,水穗经友人介绍认识了寿士。初见时,觉得他是个爽朗温和的人,两人于十一月开始交往,彼此并没有刻意提起结婚这件事。水穗本来就想结婚,而且考虑到年纪问题,开始交往时便已经对结婚有所考虑了,但也没那么着急。水穗觉得寿士比她先前认识的任何男人都更能接受她。寿士个性很沉稳,一点也不可怕,让有点畏惧男人的水穗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两人六月登记结婚,一起寻觅新居,马上就搬进了新家。水穗之所以没将这些事告知父母,是因为不想被二老啰唆、批评。

两个人都没有举行订婚仪式、举行婚礼的打算,因为没这笔预算。虽然可以请父母资助,但实在说不出口,而且水穗不喜欢这样。

水穗的确不是很满意最初租住的公寓,因为离车站很远,而且稍显老旧。毕竟是新婚生活,当然想住在新一点的房子里,无奈预算实在不多,况且一个人住时也有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经历,所以还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想今后势必得努力工作,存钱。和很多人一样,水穗希望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房子,不管是公寓里的一户住所还是独栋房子都好。

水穗记得,寿士第一次不高兴地大声咆哮就是因为她提起了房子的事。水穗希望能一起规划未来的生活,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没想到寿士却解读成她非常不满意现在住的地方,嫌弃他赚的钱只能住这种穷酸的公寓。水穗从未见过情绪如此失控的寿士,十分惊讶。

虽然婚前两人也吵过一两次,但寿士没有做出大声咆哮、摔东西发泄情绪等失控的行为。婚前水穗觉得寿士是个不会委屈自己、不太会低头道歉的人,但并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认为他是个有原则、很诚实的人。

然而,婚后寿士仿佛变了个人。

自从水穗表明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开始,两人的争执就越来越频繁。

寿士每天都很晚才回家,而且都是醉醺醺地回来,有时甚至第二天早上才到家,就连周末也会外出喝酒。一问他和谁喝,他就怒气冲冲地嫌水穗啰唆,喝醉时尤其爱爆粗口。后来水穗才知道,他都是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同事聚会。即便彻夜未归,也不是投宿了别处,而是和一样错过末班车的伙伴们一起在居酒屋喝了个通宵。水穗没想到新婚生活竟是这样。她曾试着在丈夫清醒时好好谈谈。虽然寿士清醒时不怎么爆粗口,但也从没好好地听过水穗的想法。

寿士的说法是,因为结婚而改变交际方式的男人很逊。比起那些一起去夜店喝酒寻欢的男人,自己只是在便宜的居酒屋里喝几杯,况且多是和工作有关的应酬,不是单纯的聚会小酌。

寿士说过的让水穗倍感受伤的话,就是“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以及“你很奇怪”。

因为工作的关系,水穗常常加班晚归,大抵都是晚上十点到家,也曾将近十一点才到家,但还是赶得上末班车。当被寿士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时,水穗曾反驳说自己是因为工作,不像寿士是去喝酒。寿士则回道:“反正都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什么不一样?”还生气地斥骂水穗是在炫耀自己比较忙、薪水比较高,还抱怨哪个大男人能忍受自己下厨、等待晚归的妻子这种事。最终,寿士认准了水穗是瞧不起他的工作、看不起他,批评她的想法很奇怪、很扭曲,之后整整三天没跟水穗说过半句话。

三天后,寿士又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水穗却觉得很恐怖。于是,她尽可能地告诉自己,别再抱怨寿士依旧每天喝到很晚才回家了。

关于孩子的事,水穗也不敢问寿士。虽然水穗自己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坚持,但考虑到女人的生育年龄,还是想和丈夫好好谈谈,却又怕因此被曲解而惨遭斥骂,所以迟迟无法说出口。而且,就算两人对这件事达成共识,决定要孩子,考虑到目前的生活、经济状况,还有自己的精力,恐怕很难应付,所以水穗也想过干脆放弃好了。

水穗记得那时母亲在电话里提到生孩子的事。她觉得母亲不是很赞同这桩婚事,父亲更是完全反对,可能是因为没有举行婚礼,再加上寿士并非任职于一流企业。母亲在电话里问水穗对今后的生活有何打算:难道要一直租房子吗?不能辞掉工作吗?那孩子还生不生了?生下来还有心力照顾吗?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身为家庭主妇的她的观点是最正确的。而租住在离车站很远的老旧公寓的水穗,一定很可怜。母亲甚至意有所指地说,其实水穗也不是那么喜欢工作,只是迫不得已罢了;不是不生小孩,而是根本没能力养育孩子。水穗记得母亲还说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样的话。

水穗想继续工作,就算不生小孩也无所谓。何况她和寿士两人之间渐行渐远,几乎毫无夫妻生活可言。要是一直这样心惊胆战、无法好好沟通,是不是干脆离婚比较好呢——水穗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和寿士摊牌,每天只能独自烦恼。

就在这时,碰巧寿士的母亲对他提到了抱孙子的事。“结婚这么久了都没怀上孩子,有点不对劲呀。难不成是水穗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寿士原封不动地把母亲的话传达给了水穗。当然不能告诉婆婆,两人根本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所以水穗觉得必须去妇产科检查,向婆婆证明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没有具体的体检结果,恐怕永远无法说服寿士的母亲。虽然那番话是婆婆说的,但既然寿士会转达,就表示他并没有想离婚的念头,于是水穗告诉自己也要积极往前看。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寿士的生活状态也会改变吧。母亲,还有一直反对这桩婚事的父亲也一定会因此转变态度的。

虽然水穗很害怕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抱着寿士可能会听不进去,甚至因此暴怒的觉悟,和寿士摊牌。

水穗明确地告诉寿士,依目前的生活情况根本不可能生小孩。就算水穗可以请一年的产假,但要是寿士依然每天晚归,她真的无法独自照顾孩子。水穗不想仰赖娘家出手帮忙,寿士的母亲也在工作,况且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在目前没有积蓄的情况下,生产费用、住院费用等该怎么办。产假期间,水穗的薪水肯定也会打折扣。孩子以后的教育费、保险等,各种必要支出越来越多。她问寿士身为一家之主,真的有心好好计划吗?

没想到寿士既没大声咆哮,也没有反驳,还亲口说自己也想要孩子,还说为了将来考虑,必须换个收入好一点的工作才行。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想法,水穗安心了不少,寿士还提议水穗干脆辞去工作,在家专心照顾孩子。虽然现在这家公司对水穗来说很理想,她也很喜欢目前的工作,但在不拜托父母协助的情况下,边工作边带孩子的确不太可能。况且水穗也不敢反对寿士的意见,生怕惹毛了他,一起生小孩、寿士换工作的事就全泡汤了。于是水穗决定辞职,想着孩子上小学后再找工作就行了。

水穗的身体状况没问题,但因为是第一胎,两人一起去了医院,咨询相关问题。寿士也依照约定换了新工作,那年秋天他们如愿买了自己的房子。

水穗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她没有对寿士提出硬性要求,更没有指定地点。

水穗记得买房的经过是这样的:

寿士的新工作需要常常加班,所以为寿士的通勤着想,水穗觉得买稍微靠近市区一点的房子比较好。寿士也听一位买了二手公寓的朋友说,每个月的房贷算起来比在市中心租房子来得便宜。于是两人开始看房地产广告、上网搜寻,也实地去看了很多房子,后来水穗看中了一套位于世田谷区的独栋房子。虽然还有其他更便宜的选择,但综合周遭环境以及寿士通勤的便利程度来考虑,还是这栋房子最理想。最终水穗拿出两百万日元,寿士拿出一百万日元,付了首付。当时水穗并不知道,丈夫的钱大半都是婆婆资助的。

秋天搬进新居,水穗于第二年春天顺利怀孕。

水穗记得,那段时间和寿士争执不断。也许寿士不认为那是争执,但找新房、办理各种手续、搬家,要处理的事多如牛毛,所以那时他们每次要商量什么势必都会起冲突。水穗每次都被寿士叨念“你连这都不懂吗”“真是没常识”,她觉得很痛苦,既然被嫌弃成这样,干脆都交给寿士处理算了。结果寿士又不高兴地批评水穗说,明明不工作,还把所有杂事都丢给他处理。

水穗心想等搬完家,一切都安定下来后,一定会有所改变。春天,得知自己怀孕了之后,这样的念头更强了。怀孕后也确实度过了一段安稳日子。水穗委婉地告诉寿士要有做父亲的自觉,别再像以前那样把下班后的应酬、聚会看得那么重要。寿士却以为水穗又对他的收入有意见,于是申请调换了部门,从夏天开始到新部门报到。换部门后,薪水确实更高了,但寿士非常忙碌,往往工作到很晚才搭末班车回家。对水穗而言,寿士除了回家时不再是醉醺醺的以外,和去聚会没什么差别。而且寿士又开始不时地夜不归宿了,发信息也不回。

水穗很想和寿士说,自己担心他出事,所以希望哪怕再晚,只要能赶上末班车,他还是能赶回家,或者至少把留宿的地点发信息知会自己一声。但水穗终究没说出口。她很怕又被寿士斥责,怕被回以粗口,怕被说“很奇怪”。

尽管寿士的收入增加了,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没了母亲所谓“趁早回头”的疑虑,水穗却对这样的生活失望不已。

因为家里总是只有自己和孩子。水穗每次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就觉得脑子变得不太对劲,常常彻夜不眠地迎来早晨、中午。面对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水穗内心的不安越来越膨胀。女儿两个月大时,上门的保健师态度十分强势,不断质问水穗各种问题,还说孩子之所以完全没有反应,是因为母亲没有常常跟她说话,提醒水穗要多加注意。水穗问,会不会是自己对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对,保健师却说最近发生了不少母亲虐待孩子的案件,这回答让水穗十分困惑。水穗将这件事告诉了难得早点回家的寿士,他竟然一脸认真地说:“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水穗听了更加害怕,赶紧回绝了下个月的访问。

总和孩子一起闷在家里,水穗担心自己真的会对孩子做些什么,于是觉得出去走走好了。无论是在公园还是儿童馆,都会有不认识的母亲帮她加油打气。但当她们看到水穗的孩子时,不是说“看起来比较瘦小”,就是说“我家孩子这么大时,已经会抬脖子了”。你一言,我一语,让水穗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像真的不如别人家的,结果她都不太敢和陌生人打招呼了。

然后,寿士完全没有事先打声招呼或是和水穗商量,就让他的母亲过来帮忙了。

起初婆婆是趁周末寿士在家的时候过来,渐渐地连工作日也会来。水穗想起寿士说过“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这句话。莫非他也怀疑我会对孩子施虐,所以才请婆婆过来监视?

水穗觉得婆婆是那种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比如自己跟她说,要避免让孩子养成爱抱抱的习惯,尽量让孩子躺在摇篮里,婆婆却说:“不抱的话孩子多可怜呀。”水穗想向她解释不能常抱的理由,她立马就板起脸来。之后不是挑剔水穗换尿布的动作很粗鲁,就是批评水穗不常和孩子说话,末了还语带讽刺地说:“反正现在和我那个时候不一样了!”不然就是强调别人的处境比水穗更辛苦,却比水穗称职,还端出书法教室的学生来比较。婆婆将寿士不回家一事,归咎于水穗没有把家里打理好,这让水穗大受打击。婆婆说:“孩子总是哭个不停、晚餐总是买现成的便当,这种家哪有男人愿意回?”还要求水穗别拿家务、带孩子这些琐事去麻烦辛苦养家的人。

婆婆还没过来帮忙之前,水穗哄孩子睡时,自己也顺便补觉。但自从婆婆过来后,水穗连觉都补不成了。她每天疲于收拾屋子,生怕房间有一点脏乱就会被婆婆讽刺:“家里这么乱,别怪男人不回来。”想出门,却又不知道婆婆什么时候过来。万一婆婆来时家里没人,婆婆肯定会说自己是躲着她。所以,水穗只能紧张兮兮地等着婆婆的消息,搞得身心俱疲,濒临崩溃。水穗甚至想过,要是当初不生这孩子就好了。但看到女儿对自己露出笑容,她又只好愧疚地抱着孩子哭泣。水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请寿士转告婆婆别再来了。

水穗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差。分配给自己的保健师态度那么强势,儿童馆遇到的母亲也只会拿孩子比来比去。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倘若约了别的保健师,或是去了其他儿童馆,或许就能遇见不一样的人吧。

在与婆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水穗渐渐觉得,自己女儿发育得似乎确实比别人家的孩子迟缓。这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和其他母亲相比,是不是真的有些奇怪呢?

生孩子的事情之所以一直瞒着亲生母亲,有几个理由。虽然一切都如母亲所期望的那样,丈夫换了工作、买了房子、有了孩子,但水穗总觉得还是会被母亲说很可悲。比如“你们只买得起这么小的房子呀”“孩子的发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水穗还记得,当她将不准备举行婚礼一事告知母亲时,母亲的回应竟然是:“那不就跟野狗一样吗?”被说成是不清不楚地就结了婚,水穗觉得很受伤。所以,要是将怀孕生子的事告诉母亲,恐怕又会被批评得很难听吧。其实可怕的不是批评的话语,而是被人家说是野狗就真的对号入座的自己。

纵使如此,这种事也无法一直隐瞒。水穗决定不管母亲说什么都不在意后,主动给娘家打了电话。但她实在说不出自己没自信能照顾好孩子、已经身心俱疲了之类的话,也不敢说孩子似乎发育迟缓,让自己很不安。毕竟坦白的结果,无非就是母亲会很失望,哀叹自己女儿的不幸,责备她草率结婚、生子,所以水穗决定谎称一切都很好。

母亲想来看外孙女,水穗断然拒绝了。不能让她发现外孙女不如其他孩子,也不想让她看到什么都不如其他母亲、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

朋友是唯一能让自己吐露内心不安、诉说对婚姻颇感失望的对象。有美枝介绍了也有孩子的友人,于是水穗打电话给对方。对方告诉她最好尽快带孩子去福利保健中心或医院所检查一下,还说水穗可能有产后抑郁症或是育儿焦虑症,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水穗想,一旦就诊,就等于承认了孩子发育迟缓,也承认了自己的精神状况有问题,内心不由得越发纠葛起来。

水穗不记得第一次打孩子时的事,只记得哭声越来越迫近的那种压迫感。当被寿士指出孩子身上有殴伤时,水穗很惊讶,莫非是寿士动的手?但他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所以一定是自己。

水穗很害怕。自从发现孩子身上有伤后,寿士不再外宿,周末也帮忙照顾孩子。水穗无法忘记那时丈夫对她说的话:“和父母处不好的人,因为没有好榜样可以学,也就无法成为好父母,无法好好养育子女。你那么讨厌你的父母,女儿长大后也会讨厌你,所以无法将孩子托付给你这样的母亲照顾。”

虽然没法百分之百地复述丈夫说过的话,但他的确对水穗这么说过。

而且水穗发现,丈夫的手机里有和陌生女子往来的信息。

虽然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内容,但显然他们会在周末碰面。莫非寿士是为了和她见面,才以带孩子为借口出门的吗?会不会是想借机让她亲近孩子,好和自己离婚呢?水穗很清楚,自己和寿士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就算孩子出生,寿士有时候还是不回家。水穗总觉得是自己没有扮演好母亲和妻子的角色,加上寿士曾说她这个母亲很失格,她越发相信寿士想要离婚了,心情也越来越绝望。孩子被夺走、自己被赶出这个家、又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水穗觉得这段婚姻将她的整个人生都搞得乱七八糟了。

信息的事,她一直很想问寿士,却不敢问。因为一想到这件事,她的情绪就很激动,喉咙干渴,早就准备好的话全都烟消云散,脑中一片空白。

于是,那一天——

孩子一整天的状况都很糟,白天吃的辅食全吐了出来,哭闹不停。哭累了睡着,醒来又哭。就算抱着哄慰,让她吸奶,给她吃奶嘴,还是哭个不停。水穗因为乳腺炎的关系,胸部疼痛,头也很痛。听到哭声后,她痛得更厉害了。

之后的记忆就很细碎了。水穗只记得无论是去洗手间、厨房,还是二楼的卧室,哭声不但越来越大,还如影随形般地跟着。那天难得收到寿士告知马上要回家的信息,水穗却很焦急,因为要是不赶快让孩子安静下来,免不了又要被奚落。况且寿士很讨厌听到婴儿哭,这下子他可能又不想回家了。于是,水穗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洗澡。她记得自己看过女儿洗澡时露出笑容,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那时她像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水穗记得那个触感。

一回神,水穗发现自己赤脚站在公园里。自己带女儿来过这里几次,也和不认识的母亲在这里聊过几句。纯白的光闪耀着,阳光好刺眼,却一点也不觉得热。秋千、树木和三轮车发出的光芒像利刃般凶暴,越来越强,越来越可怕。为什么光着脚呢?无数只蝉吵嚷着,声音仿佛编织成了厚厚的窗帘,从四方朝她逼近,压迫着她。好痛苦,好痛苦。

对了,刚才还抱在手上的女儿在哪里?只能听到蝉鸣。感觉手上好像抱着什么,但不是女儿,自己害怕得不敢看。要是不甩开手上的这个东西,就无法抱住女儿。

耳边突然响起怒吼声,猛然回神,她发现自己的肩膀正被寿士用力抓着,以为会被打。瞬间,自己被寿士推倒,双手撑地时,才发现这里不是公园。女儿不在手上,没听到哭声,也没听到蝉鸣声,只听到寿士的怒吼声。

“浴室里,寿士质问我,是不是把女儿扔进浴缸了,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救护车来了,陌生人跑进我家,我才知道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我浑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不管寿士问我什么,我都只会回答‘不知道’。虽然很想去女儿身边,但寿士不准,也不让我一起上救护车。深夜我接到电话,得知孩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冲出家门奔向医院,途中还拜托司机停车让我呕吐。”

水穗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脸色泛红,随即低头掩面。里沙子瞧见有水滴沿着她的手腕淌落。听水穗陈述时,里沙子一直听到耳鸣般的杂音。听到最后,里沙子才发现原来那杂音是蝉鸣。不知道为什么,蝉鸣一直在她的耳朵深处回响。法官宣布休息时,里沙子一站起来就感觉大脑疼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记忆苏醒了一样。她的双手不停地在裙子上摩擦,因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水穗松开孩子时的触感。如此温暖,如此渺小。

“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大家还真是各执一词啊!”年长女性落座后说。

“而且还都特别主观,对吧?”四十多岁的男人回应。

“听刚才的陈述,那个丈夫很过分啊!”白发男士喃喃道。

“但要按她刚才说的,好像每个人都坏到不行了呢!我觉得她可能不是因为照顾小孩太累得了被害妄想症,搞不好她本来就不太正常吧!”

年长女性一副和朋友闲聊的口吻。可能是察觉自己的态度有些随便,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她将话吞回肚里似的啜了一口茶。

里沙子也想思考些什么。虽然这么形容很奇怪,但她感觉就像从一直想要倾听的对象口中,听到了一直想听到的话。无奈耳鸣越来越厉害,她完全想不出该思考些什么。

众人沉默。

只听见喝茶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也不用打扮得那么漂亮吧。”白发男士说,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年长女性带着疑惑的表情看向法官,询问律师与被告人开庭前是如何进行商讨的。法官回应的声音和里沙子耳中回响着的蝉鸣混在一起。

里沙子绞尽脑汁,拼命想要找到些可以思考的东西。最后她只想到了一点:看来陪审员们对水穗的印象很差。都是因为那身不适宜的装扮,里沙子想到这里就很想叹气。穿得和之前一样不就好了吗?律师也真是的,怎么没提醒她要注意穿着呢?又不是登台演讲、演奏,穿得那么花哨,叫人怎么相信她说的话?

里沙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像是在提醒一个大大咧咧的朋友。

里沙子怎么想都觉得她说的是事实。

她不是本来就有被害妄想症,也不是什么过错都推给别人的家伙。她不是只挑对自己有利的内容进行陈述,而是客观地说出了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明明大家都对她印象很差,为什么我还是想袒护她?”里沙子这么问自己,却想不出任何答案。

“保健师是挨家挨户上门访问的吗?”几乎不太发言的三十多岁男子问法官。

“先提出申请,他们才会上门。”

里沙子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可能是察觉到大家都看向了自己吧。是啊,这群人当中最近接触过保健师的人应该就是自己了。里沙子继续说明:

“其实真的有运气成分,因为事先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上门访问。就像被告说的,有时会遇到比较强势的人,有时则是那种一问三不知的菜鸟。所以不少人预约过一次后,就不想再申请了。而且就我的了解,情况和她说的差不多,那些保健师与其说是来指导育儿方式,更像是在确认母亲的状况。毕竟现在人际关系较为淡薄,有很多像被告那样独自照顾孩子的妇女,所以保健师们是来确认有没有虐待新生儿的情形的。”

啊!里沙子差点喊出声,赶紧闭嘴。一沉默下来又感到难为情,自己怎么这么多嘴啊!

里沙子之所以差点喊出声,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为什么我明明没申请,保健师却再次登门访问了呢?自己遇到的保健师很资深,无论问什么,她都能亲切地给出回答。虽然觉得自己蛮幸运的,但又过了一个月,明明没申请,对方却主动二次登门,后来还打电话回访。电话沟通中,里沙子才终于意识到,她是不是在怀疑自己什么呢?

蝉鸣突然消失。陪审员们一脸奇怪地看着里沙子,她不清楚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怎么回事?我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在突然像水底般寂静的室内,被众人注目,里沙子感到很不安。试着笑一下?不对,这种场合笑也很怪。

“虽然不少母亲会虐待孩子,但是像那样直接发问,确实不太好吧?”六实赶紧打圆场似的说。

“不过,可能也是那个人的主观看法吧。好比保健师希望受访者有什么烦恼都能说出来,但受访者可能反而觉得这样侵犯到了自己的隐私!”年长女性又以较为随便的语气说道。

他们的讨论声听在里沙子耳朵里十分遥远。

那时哭的人是我,不是一起体检的年轻母亲,是我。

记忆从沉寂的脑海中恣意溢出。奶水出不来,奶水出不来。会影响脑部发育。人家都说只要当了母亲,就算什么都不做奶水也会很多,我却没有。一直为此烦恼,被逼得喘不过气,于是——

里沙子突然意识到,这些事不该被想起来,但思绪是不讲道理的,所有记忆霎时涌现。身上带着甜甜的奶香味、头发被汗水濡湿粘在头皮上、皮肤光滑柔软、关节像橡皮筋般灵活,这样一个小宝宝,被里沙子摔在了地上。

虽说如此,但高度不像水穗那次那么高。里沙子当时端坐在地上,小小的文香不肯吸吮里沙子的乳头,不停抽搐似的大哭。里沙子用双手扶着文香的腋下,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她低头看着哭到满脸通红的婴儿。文香那娇小的身躯用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拼命往后仰,瞬间,焦躁万分的里沙子就这样松了手,她认真地想:既然那么想往后仰的话,就成全你吧。

“咚”的一声让里沙子猛然回神,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文香也怔怔地睁大眼看着天花板,随即大哭。里沙子赶紧抱起她拼命哄慰,“对不起,对不起”,不断道歉。文香还很柔软的后脑勺肿了个大包。想起自己做了什么的里沙子双臂上起满鸡皮疙瘩,双脚不停颤抖。

那是保健师上门访问后,又过了几周的事。登门访问的保健师没有很强势,也不是新手,而是像亲戚大婶般亲切的人。她量了文香的体重和身高后,询问喝奶和洗澡的情况,还说因为文香的体重没增加多少,建议喝点配方奶补充。里沙子说如果可以的话,想尽量让宝宝喝母乳,只见保健师微笑地说:“可宝宝要是长不大的话,不是很可怜吗?”她还解释说,配方奶其实没那么不好。之后还问了里沙子的身体状况,亲切地问她有没有什么困扰或想了解的事,虽然里沙子很想说自己的奶水不够,但想到对方一定会劝她给宝宝搭配喝配方奶,于是回答没有。

几周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但那时里沙子不觉得自己突然做出的行为与那位保健师的话有关,也没想过要是那位保健师没来,或是没有力劝让宝宝喝配方奶,自己或许就不会那么坚持一定要喂母乳了。

实在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只知道自己满脑子都在想母乳的事。不断试着和在体检中心或儿童馆认识的母亲们聊些关于母乳的事,甚至走在路上时,都会特别在意“母乳”“胸部”之类的字眼。明明身旁十几岁的年轻人聊的是女明星写真,耳朵也不由得竖了起来。

巧克力、芝士烤菜、汉堡、草莓蛋糕,里沙子渴望这些食物到了几乎着魔的程度,也下意识地在便利店买过一些,结果她忍耐着一口也没吃,全数丢掉。因此,当被老公指责她是不是偷吃了巧克力时,自己才会那么气愤。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里沙子让文香摔在了地上。约莫一个星期后,那位保健师竟然不请自来,亲切地笑着说自己碰巧到这附近,所以顺道过来看看。那一瞬间,里沙子心想:“被发现了。这个人上次来家里访问时,八成偷偷在哪里装了监视器,发现文香摔落地上,所以赶紧跑来察看。”里沙子边想边瞅着和上次一样帮文香量体重和身高的保健师,心想她等一下一定会装作偶然看到文香后脑勺的肿包,然后问我是怎么回事。

保健师和上次一样,问了哺乳、睡眠和洗澡的事,还有里沙子的近况。里沙子故意找了些自己并不在意的问题询问,保健师依旧亲切又详细地作了回答。她这次没有力劝让宝宝喝配方奶,也没有提到肿包的事,而是和里沙子闲聊了起来。虽然想不起具体内容,但里沙子记得聊的都是日常琐事。或许现在听那些事情会觉得很无趣,但那时里沙子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开怀大笑。想到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笑出声了,里沙子当时不禁哭了出来。接着又不知为什么哭诉起自己的母乳太少、婆婆打来的电话就像骚扰电话一样烦人、母乳多的人都很自傲,以及不哺乳的话会影响孩子的脑部发育。保健师只是默默地轻抚里沙子的背,待她情绪稍微平复后,才抱起文香哄慰。她淡淡地举出一些医学数据和统计资料,说明配方奶其实没那么不好,还说最要不得的,就是仅仅因为做不到完全母乳哺育就责备自己。

之后,保健师不时会打电话来关心近况。虽然里沙子很感谢她,但每次接到电话时,还是会有些紧张。挂断电话后,又有一种莫名的不悦在心中蔓延开来。当被劝说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时,里沙子总算明白为何自己会那么紧张、不高兴了。因为每次保健师打电话来时,里沙子就会觉得自己被打上了标签,被怀疑是那种会虐待孩子的母亲。

之所以改用配方奶粉,也是因为发生了这些事。虽然里沙子都是瞒着婆婆做的,但换成配方奶后真的轻松了很多,就像摆脱了什么诅咒一样。想想,那时居然怀疑保健师偷偷装了监视器,自己也是够阴暗的。里沙子记得最后一次和保健师通电话时,电话那头的保健师说:“啊,太好了。你的声音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开朗多了。”宝宝开始吃辅食后,深为母乳所苦的噩梦也就变得更远了,里沙子觉得当时的自己愚蠢得令人羞耻。

里沙子觉得自己并没有忘,只是选择性地封印了那段记忆。因为无论是让孩子摔落地上,还是被第三者怀疑会虐待孩子,都着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所以也可能并不是保健师本身态度强势,对吧?也可能是自己本身就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觉得别人好像对自己有敌意。”

此前远去的声音又慢慢地回来了。里沙子从包中拿出瓶装水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赶紧将瓶装水塞回包里,双手放在膝上。

“你和你丈夫平常都是怎么沟通的?”

里沙子以为是在问自己,诧异地抬起头。原来年长女性不是在问她,而是问六实。

“啊?沟通吗?”六实一脸困惑地笑了笑。

“她说她丈夫很可怕,所以什么事都不敢说。但她不是还对丈夫说了‘要是收入不高的话,根本没办法生养小孩’之类的话吗?在我们那个年代,哪敢对丈夫说这种话呀!所以啦,她丈夫到底有没有那么可怕啊?”

说是提问,她不过是想说出个人感受罢了。

“我和我丈夫都很‘毒舌’,所以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往啦!”

六实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意思,随口附和了两句。

“也是啊,明明敢开口讲钱的事,却不敢要求对方早点回家,这在我们男人看来确实难以置信。毕竟对我们男人来说,收入被人说三道四才是最伤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虽然也像是在闲聊,但还是涉及了刚才的审理内容,他还向始终保持沉默的三十多岁男子寻求赞同:“是吧?”

“确实不太想被人这么说……”三十多岁的男子露出困惑的笑容。

里沙子盯着桌面,听着再次环绕在耳边的交谈声。

六实和她丈夫应该是那种什么话都可以摊开来讲的夫妻吧,搞不好还可以随意查看对方的手机。年长女性应该和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都是丈夫说一不敢回二。虽然程度可能不太一样,但白发男士的家庭关系一定也是如此吧。至于四十多岁男人的家庭关系是否也是如此,里沙子就想象不出来了。虽然他之前说过老婆大人很可怕,但那是指他自家的夫妻关系,还是一般情况呢?里沙子无法判断。至于三十多岁男子的情形,也很难判断。

所以大家才根本无法理解,里沙子有点失望。

重点不在于什么敢说,什么不敢说。就算现在端出这话题来讨论,这些人也无法理解那种自己绝对无法主动开口的感觉。

所以这些人一定无法理解周四晚上的事,还有我和阳一郎之间滑稽的误会。他们肯定觉得,只要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说自己绝对没有虐待孩子不就得了。

里沙子敢要求老公别把自己将母乳换成配方奶的事告诉婆婆,也敢表明希望哪天能住在独栋房子里。但自从周四之后,里沙子不知为何就不敢要求阳一郎有聚餐或应酬一定要说一声,以便自己规划晚餐了。里沙子只能说服自己,要理解阳一郎可能不方便提前联络。里沙子觉得眼前这些人肯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就像六实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讲清楚,年长女性则本来就不会这么要求另一半。

如果现在能表达清楚就好了,问题是我做不到,里沙子悄声叹气。我不是要袒护那个打扮花哨地出庭的被告人,只是想告诉大家,确实会出现她说的那种情况。敢提丈夫的收入,却不敢要求他早点回来,这种心态非但不矛盾,还很常见;被强势的保健师搞到失去自信也是常有的事;无法向别人袒露心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公园也常会遇到讨人厌的母亲;别人其实没什么恶意,自己却过度解读,以至于心情低落,这种情形也很常见;也常被婆婆的一句话气得半死,或是被母亲的无心之语伤害;也常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差、衰事连连……但事实上,就是会有那种霉运连连的时候。要说以上是主观感受,倒也没错。但是,如果我们不动用主观感受,又该怎么判断事物呢?

要是我试着这么解释,大家肯定会觉得奇怪,质疑我为何拼命袒护那个人吧?他们肯定无法理解我并不是想袒护她。但我只能这么说,因为这就是我最主观的真实看法。

“她母亲之所以跟她念叨那些事,也是出于关心,她却想得那么负面,还把一切都怪到父母头上,要是我女儿这样说我的话,我会哭死的。”

年长女性啜了一口茶,半开玩笑地说。无奈的笑声扩散开来,又消失了。

检察官从水穗与寿士结识之前的情形开始讯问。

水穗结识寿士之前,曾和某位男性客户谈了一段不到一年的恋爱。交往之初,水穗并不知道五十几岁的对方是有妇之夫。对方常约水穗一起吃饭,约莫半年后水穗才知道他有家室。水穗马上提出分手,但对方不愿意,结果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彻底斩断这段感情。两人后来就完全没联系了。两人在一起时的餐费和旅行费用都是男方支付,除了生日和圣诞节之外,平常对方也会送水穗礼物,像是名牌包、鞋子、饰品等。虽然水穗会收下,但从没主动要求对方送这些东西。之所以接受对方的心意,是因为她顾虑着要是拒绝,对方会觉得很没面子。

后来水穗参加由朋友策划的联谊餐会,结识了寿士。相当投缘的两人当天便在饭店过夜,就这样开始交往了,半年后考虑结婚。

结婚一事是水穗先暗示的。除了被寿士吸引之外,也是因为水穗想把握住机会,不想再遇到像上一段那样被欺骗的感情了。但水穗不记得自己说过“要是不想结婚,不如分手”之类的话。

不记得了。

检察官讯问后,水穗就常常说这句话。

婚前,水穗说要介绍寿士给父母认识,但当天只有水穗的母亲赴约,父亲并未出席。对此,水穗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寿士解释过,告诉他是因为自己无法将工作不是很稳定的对象介绍给严厉的父亲。

水穗也不记得两人商量订婚仪式和婚礼时,自己曾对寿士说,若不是办在像是东京柏悦酒店、四季饭店、东京君悦酒店这种等级的饭店,父母肯定不会认同,自己也觉得不如不办。水穗表示,自己对具体的饭店名称没有半点记忆。

此外,两人寻觅新居时发现,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根本找不到理想中的房子。但水穗表示,不记得自己在深感失望的同时,曾以奚落寿士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展开新婚生活。两人最初爆发口角是因为之后的住房问题。水穗强调自己绝对没有排斥租房子,只是想规划一下未来。自己也没说过“没用”“薪水低”之类的话来贬低对方。况且那时水穗很怕寿士开口骂人,怎么可能说这些话呢?但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水穗也想不起来了。

水穗抱怨寿士晚归一事时,也没有提及薪水。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两人的薪水到底差多少,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常常加班,加班费应该会更多。但自己绝对没有说过“我花时间加班能赚到钱,你花时间喝酒应酬能得到什么”之类的话。

不记得、想不起来,前面一直在含糊回应的水穗,说到这里语气突然变得很急,拼命强调自己没有这么说过。还说如果对方的记忆是这样的话,绝对是自卑感作祟,歪曲了事实。结果她被法官提醒要针对问题作答。

生孩子一事不是因为母亲和婆婆的催促,也不是因为水穗自己真的很想生,只是不希望自己成了“高龄产妇”才后悔为什么不早点生。说到孩子,水穗确实和寿士就经济、环境方面的问题商量过。因为两人都没有足够的存款,水穗的收入对家庭来说又很重要,所以她想和寿士好好沟通一下,看看要孩子可不可行。水穗不记得自己用类似“除非寿士换工作、薪水多一点,否则连一般人家都比不了”的话,来逼迫过寿士。

至于寿士换工作一事,水穗表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和自己商量过,否则自己一定会给予建议的。水穗并没有要求丈夫一定要进大公司、拿多高的月薪,也不记得自己得知怀孕后曾建议寿士转调部门,或是批评他的收入。

直到水穗辞去工作之前,两人每个月都会各存一笔同等的金额到共同账户。房租、水电费、燃气费直接从共同账户里出,其他像是餐饮费、杂费都是各付各的。水穗离职后,寿士每个月会给她十万日元生活费。本来想着如果有剩余,再存回共同账户,但几乎没有剩过。所以水穗要买自己的东西时,只能动用之前工作时的存款,而且也只能买洗发水、基础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水穗知道,不像以前自己还在工作的时候,现在不能再随意买衣服、饰品,更不可能买名牌奢侈品。但是水穗从没因此埋怨过寿士,只和他说十万日元生活费不够用。具体的措辞水穗不记得了,但她记得自己确实说过,因为真的不够用。

“真是够了!”里沙子好几次想这样大吼。不知为什么,每当水穗回答不记得时,里沙子都觉得她像是在肯定检察官的质问。仿佛她真能说出几家高档饭店的名字,真的会毫不留情地批评丈夫没用。里沙子觉得这些问题根本是为了贬低水穗而问的。

两人一起努力,搬到更大一点的房子里生活,这世上多的是有此共识的夫妻。“将来要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有了孩子后希望条件能更好一点”,每对夫妻都会这么想,不是吗?有哪个人会希望自己婚后过得还不如单身的时候?将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夫妻对话进行扭曲,搞得好像妻子是在批评另一半满足于现状,嫌对方没用一样。这根本就是刻意抹黑。

面对明明不必加班,却总是晚归的丈夫,身为妻子的当然会担心。何况自己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另一半却在花钱喝酒享乐,怎么可能不发牢骚?搞不好水穗其实并没有说什么难听话,而是寿士自己曲解了她的意思。

还有,生小孩当然要考虑经济问题,检察官的讯问却将水穗说得活像是个守财奴。不只收入方面的问题,还有像是住的地方、请产假的事,水穗当然要和丈夫商量了。

思忖至此,里沙子觉得自己好像在替水穗的人格背书似的,又涌起不可思议的心情。

“要是婚礼不能在东京柏悦酒店举行,那就没意义了。”“只能住在这么穷酸的公寓,真失望。”搞不好水穗真的这么说过啊!因为喜欢名牌奢侈品,因为喜欢在麻布、青山一带的高档餐厅吃饭,所以她才坚持一定要住在世田谷区的独栋房子——这也说不定,不是吗?寿士也许的确曾对她大声咆哮、摔东西,让水穗很害怕,但这也可能是为了发泄不满,迫使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妻子闭嘴。

里沙子试着这么想,但怎么样也想象不出水穗和丈夫争吵、对骂的模样。里沙子看着眼前这位穿着格格不入的花哨洋装接受讯问的女人,试着想象她的日常生活,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在回荡着婴儿哭声的昏暗屋子里,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出一张胆怯的侧脸。

听着检察官的讯问,里沙子又看向水穗。旁听席似乎也有些骚动。

“你曾在网上发表育儿日记,是吧?”检察官问道。水穗微微转了一下眼珠后,回答“是的”。

日记是从孩子出生后第一周开始写的,起初是为了记录日期、天气、宝宝的体重、喝奶次数、睡眠时间等,后来也写了宝宝的发育情形,比如“会转眼睛了”“小手会动了”“会笑了”。

但孩子出生后两个月开始,日记内容便与事实有了一些出入。

我和她说话,她会对我笑。

她像在叫我似的,开心地张开双手。

她会一个人“啊呜啊呜”地说话,心情好像很好。

公交上遇到的老婆婆夸她很聪明。

我一逗她,她就会开心地拍手。

显然自从寿士的母亲过来帮忙后,水穗便开始写和事实有所出入的育儿日记。

大家一起去在儿童馆认识的麻里女士家玩,还吃了美味的蛋糕。下次也要招待大家来我们家玩。

受别人之邀,第一次带小凛去餐厅,真的很紧张。幸好小凛很乖,看来以后带她去哪儿都不是问题吧。下次叫爸爸带我们去外面吃晚餐吧。

妈妈圈的好友今日子女士送给我好几件她女儿穿过的洋装,简直和新的没两样,而且是巴宝莉的小礼服。

小凛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像个天使。带她去体检时,还有人夸她呢!小凛是妈妈最骄傲的宝贝,希望你快快长大哦!

其中一天的日记被打印了出来,投影在屏幕上。

6月27日,阴天,7.6公斤。今天的辅食是粥,还有牛奶炖南瓜胡萝卜。哺乳三次。今天没下雨,所以我们去公园和认识的朋友玩了一会儿,之后便去车站附近的面包店买面包,还去了超市买晚餐食材,然后回家。

我和小凛玩了球。自从她学会坐了以后,感觉更好玩了。

对了,今天有件大事呢!我们去面包店时,突然被不认识的人叫住,竟然是演艺经纪公司的人!他看中的不是我,是凛(笑)。因为凛还小,所以我婉拒了。小凛,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女明星?还是空姐?

爸爸快回来了,得赶快准备晚餐了。

水穗使用的日记软件似乎还可以附上照片。文字旁边放了一张随手拍的照片,主角是笑得很开心的水穗和孩子,应该是水穗用手机自拍的。

打印出来的这页日记上还画了爱心、星星、音符和表情符号。

里沙子看着屏幕,感觉有眼泪从脸颊上滑落,赶紧掩面,没想到双颊是干的,自己并没有流泪。

里沙子觉得要是现在自己是孤身一人,肯定会放声痛哭。是因为怜悯、同情而产生了共鸣,还是觉得很恐怖?里沙子说不清楚。这份日记里连天气和体重都可能是假的,却是那么愉快、充满幸福。里沙子无法正视这份日记,不由得移开视线。

检察官讯问水穗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育儿日记的。水穗思索片刻后,静静地回答:“因为写的时候可以让心暂时休息,有种从不安、迷惑中解放出来的感觉。”

“你在日记里特别真实地描绘出了一个像天使一样不需要人操心的孩子,你会不会反过来拿她和自己现实中的孩子作比较呢?你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那个爱哭又让人烦恼的孩子没有存在的必要呢?”听到检察官这样质问,水穗激动地说:“没这回事!”

她说自己写育儿日记纯粹是为了逃离不安,从没想过要发表在博客之类的地方给谁看。

检察官又问了另一件事,水穗又开始回答不记得。

她不记得对寿士说过什么“孩子根本不可爱”之类的否定自己孩子的话。

至于为什么想查看寿士的手机,是怀疑他偷腥,还是有别的理由,水穗说她不记得了。

水穗说她的确上网买过婴儿服,但不会刻意买特别昂贵的东西。虽然买过名牌婴儿服,但不是为了写虚构的日记而买的,纯粹是因为款式真的很可爱。

水穗辩称,之所以不给孩子用婆婆买的衣服、鞋子还有玩具,单纯只是个人喜好问题。她不曾对丈夫抱怨婆婆买的东西,更不记得曾将那些东西丢掉。

一直讯问同一类问题的检察官突然抬起头,看着水穗。

“你对于不记得的事,和记得的事,区分得还真清楚呢!”检察官的语气隐含着责备与轻蔑之意。只见水穗依然低着头,眼睛却瞪向了检察官。里沙子瞧见一直都是垂头丧气的水穗居然露出那么强势的眼神,深感意外。

接着问到案发当天的事。无论检察官问什么,水穗一律回答不记得。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信息给寿士。对于是否有过“要是哭闹不停的孩子不在了该有多好”这种想法,她更是强烈否认,表示自己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有。她也完全不记得,当寿士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时,她说了“只是手滑了,正要抱起来”之类的话。

“现在有什么话想对孩子说吗?”水穗被这么问时,她不安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随后垂下了双眼。

“要是没来我身边就好了。要是能出生在更能好好照顾她的母亲身边就好了……”水穗小声回答完,又补了一句,“真的很对不起她。”

检察官的讯问告一段落,就在法官宣布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时,里沙子意识到:“输了”。既不是辩护律师,也不是水穗本人,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感想,里沙子也觉得很奇怪。无奈这种挫败感始终挥之不去。

评议室里,大家绝对会一边倒地批判水穗吧。里沙子做好了思想准备,走向走廊。

不想被人家嘲笑到底在胡说什么,也不想被人家认为自己是在一味袒护那么可恶的人,里沙子决定不主动发言,有人问再回答。不像之前那样一股脑儿地说个不停,而是好好思考后,慎重地简洁回答。里沙子不断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走进评议室。

然而,没有人主动发言。法官一如既往地问大家有没有想问的问题,有没有什么看法,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那天没有任何人提问,大家也没有交换意见,就这样结束了。里沙子走进洗手间,找了个隔间查看信息。其实自己大可不必这样,明明可以和大家一起走出评议室搭电梯的,但在电梯抵达一楼之前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哪怕只是短短几秒,也不想感受那种尴尬的气氛,所以里沙子决定躲进洗手间。

收到一条婆婆发来的信息,还附了照片。里沙子回信说现在要过去接文香,然后走出了隔间。洗完手,走出洗手间时瞧见六实正站在外头,她好像在那里等了一阵子了。

“怎么了吗?”里沙子边问,边走向六实。

“听说有那种由担任过陪审员的人组织的团体呢,”六实说,“他们会举办交流会,还会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审判结束后,要不要一起参加啊?”

里沙子不太明白六实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就像你不是说得喝几杯才能放松吗?老实说,我觉得审判结束后,我可能一时之间也无法开朗起来吧。我想里沙子可能比我更难受,毕竟你也有那么小的孩子,年纪又和被告人差不多,难免会受到影响。我只是想告诉你别那么担心啦!”

六实这么说后,往电梯走去。

“咦?我哪里不太对劲吗?”

里沙子下意识地问。她跟在六实后面走着,忽然想到:“刻意在洗手间外面等我,还劝我去做心理咨询,果真是我哪里不太对劲吧?”

“哎呀,怎么总是这么说呢?不是你哪里不对劲啦!前几天我们不是聊到,说大家都很累吗?所以我就想,意识到还有这样的团体,也许能让自己稍微放松些吧。”

六实按下电梯钮,抬头望着显示楼层的屏幕。一旁的指示灯显示电梯马上就到,可电梯却停在八楼不动。

“怎么说呢?我真的很想放松一下。虽然每天都告诉自己要保持平常心,但还是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半夜好像还常常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丈夫很担心,所以帮忙查到了那个团体。他们的交流会上,律师和临床心理医生也会出席,听上去可以尽情畅谈。好比对什么很不满、对什么很困惑,或者什么事让你很痛苦之类的……另外,政府的咨询热线就算我们完成陪审任务后也能拨打,也有诊所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起初听我丈夫说这些时,还有点不以为然,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

电梯终于来了。门打开,里沙子和六实走进拥挤的电梯,沉默暂时降临。

“你也可以上网查查看,肯定一下子就懂了。我觉得肯定会有帮助的。”

走出电梯时,六实这么说。里沙子看着她,思索该如何回应。

“当然也要去喝两杯啦!”六实笑着说。里沙子不由得笑了,一笑就觉得轻松不少。

只是从大楼走到站台这段短短的距离,就热到让人汗流浃背了。里沙子和六实一起搭地铁,被汗水濡湿的衬衫贴着背部和腋下,车厢内的空调一吹就感觉特别冷。里沙子想起来,第一天的讲解中确实提到了参与审判后的心理疏导问题。但可能是第一天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所以自己把这件事忘记了。要不就是当时觉得心理疏导未免有些夸张,根本没放在心上。

“你丈夫真体贴,还帮你查了这方面的事。”两人拉着吊环,并肩而立,里沙子随口说道。

“是因为每天晚上都被我吵醒,才会那么担心吧。他估计还在想,一向豪爽畅饮的老婆怎么突然目光呆滞地喝起闷酒了呢?”六实苦笑着说。

白天听水穗陈述时那种突如其来的耳鸣又开始发作。“啊,又来了。”里沙子警觉起来,但也不知该如何让耳鸣停止。酷似蝉鸣的耳鸣越来越迫近、越来越响。六实下车时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但全被这耳鸣淹没了,里沙子根本没听到,只好挤出笑容,轻轻点头,挥了挥手。

这天,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阳一郎却还没回来。里沙子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先吃晚餐。为了不错过阳一郎的联系,她只好将手机搁在洗脸台上,先帮文香洗澡、刷牙。全都干完后,还是没接到阳一郎的电话。今天文香一路上都睡得很熟,没有闹别扭,回到家洗完澡后马上就又睡着了。里沙子也快速地洗了个澡,出来后握着手机,喝光了一罐啤酒。就在她想干脆自己先吃饭时,玄关那里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声音。

阳一郎边看电视,边吃饭,屋子里只听得到电视声。阳一郎如此沉默,让里沙子很不安。“他又在生什么气?怎么都不跟我说话,我们的关系变得很糟吗?”

于是,里沙子尽量故作开朗地转述六实说的事。

“听说有那种由陪审员举办的交流会,或者说联谊会呢!还会提供免费心理咨询。也是啦!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归平常生活。参与审理的案件不同,陪审员内心受影响的程度也不一样。听到有这样的聚会,真是安心多了。”

婆婆今天准备的菜肴有筑前煮、炸鱼、芝麻凉拌菠菜。里沙子将淋上塔塔酱的炸鱼和卷心菜丝分盛到小盘子上。

“你会去吗?”

阳一郎盯着电视,这么问。不懂他在问什么,里沙子只能反问:“什么?”

“就是那个心理咨询什么的。”

“嗯……如果需要的话。”

“文香怎么办?又要拜托那边吗?”

里沙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仔细想了一会儿。他是什么意思?哦,他是在问我,要是去心理咨询的话,是不是又要把文香托给浦和那边。这是在责备我吗?还是单纯问问?

“我还没决定要去,只是听到有这种服务觉得很安心,因为我一直都很不安。”

里沙子说着,看着盯着电视的阳一郎的侧脸。阳一郎默不作声,里沙子的视线回到餐桌上,继续吃饭。肚子里满是赶在另一半回来前一口气喝光的啤酒,里沙子早已没了食欲。

“是哦。”

阳一郎的这句回应,和里沙子刚刚的话之间有一段微妙的间隔,所以里沙子一时没明白这句“是哦”针对的是什么事,于是又“咦?”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

“哦,之前不是有那么一次吗,我其实在认真听,只是没有马上回应,你就以为我在生气了。所以刚刚那句就是回应。意思是:‘哦,挺好的。’”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我也会尽量不给浦和那边添麻烦的。”

“我没那个意思呀,”阳一郎立即回应,“他们很高兴文香过去,所以不必那么客气,你就安心治疗吧。”

远处传来蝉鸣声。听起来还有些距离,所以应该不是耳鸣,而是真的蝉鸣吧。里沙子专注地听着。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呢?

为什么要说出这件事?里沙子很后悔。她发现自己希望阳一郎像六实的丈夫那样,也会担心自己的妻子。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承受着多大的心理负担,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并没有和社会脱节。如果说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的话,那也只是一句“真是辛苦你了”而已,但谈话却总是走向失控。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吗?还是说,我一味地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却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清楚地表达过呢?

“我吃饱了。”

里沙子说着,拿起餐具站了起来,阳一郎还在吃。里沙子凝视着阳一郎的筷子,每当他抬头看向电视,那筷子就会停下来。“他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里沙子心想。已经洗过澡了,接下来自己只要洗完碗后顺手清理一下流理台,就可以睡觉了。里沙子抬头瞅了一眼时钟,又偷偷看向阳一郎,确保他没有发现自己在看时钟。看着盯着电视的另一半,里沙子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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