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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沃普思夫妇继续着他们的旅行。巴西安从一旁看着他的妻子。她的身影憔悴,面色有一些苍白,这让她看上去反倒显得更加迷人,就像儿天前那样。她一定很累了,他想,虽然她不承认。实际上,在过去的这所有时日里,他都一直在等待她最终说出那些很自然的话,“哦,我真的很累了。”他焦急地、热切地等待着那些话。那些话可以治愈他们之间的小小隔膜,但她最终没有说。她的脸是苍白的,她沉默地看着道路,或者说仔细地看着道路。提到她的表情,甚至她生气或是觉得-羞-耻时他都能读懂,而现在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愿她的眼神能表达出恼怒,或者更糟,表达出冷漠,但她的眼中有一些别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她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空洞,好像仅仅是一张假脸,硬生生,一点儿也不真切。

他们彼此挨着坐着,却很少交谈。有时他试图要创造一些温暖,但是又害怕可能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上,因此每一个举动都相当谨慎。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对她生气。在他同女-人相处的经验中,他已经注意到生气和争吵有时候可以给看来无望的静滞形势带来一个突然的解决,就像一场风暴能涤清压抑潮--湿--的空气。但是她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用来抵挡任何其他人的怒气。有点儿像怀孕的女-人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在想——几乎要高声喊——她难道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他的头脑,机械地计算着过去了的时间,这驱走了他最后的希望。巴西安压抑住了一声叹息,因为不想让她听见。于是他继续看着乡村景色。夜晚来到了。

有那么一会儿,沮丧的心情笼罩了他,当他的思维再一次活跃起来时,思绪把他带回了同样的地方。但愿她能够告诉他她没有心情进行这场旅行,告诉他她感觉到极其失望,告诉他他要在高原上度过他们的蜜月的想法被证明是非常愚蠢的,告诉他在这天,这个时刻立刻回去的话他们会好得多。但是当他为了给她一个机会表达她自己,稍稍暗示可以早点回去时,她却说:“随便你。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有任何顾虑。”

中断他们的旅行回家的想法当然越来越折磨他,但是他仍然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希望有些事能被挽救。事实上,他感觉到如果某些事可以被挽救,那只会发生在他们还在高原上的时候,一旦他们下到平地上去了,那就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了。

现在黑夜已经完全降临了,他看不见她的脸。有两三次,他朝窗户倾过身去,却辨不出他们在哪儿。片刻之后,月亮把银辉洒在路上,他把头凑近窗玻璃。他保持那个姿势有好一会儿,他的前额感觉到了冰凉的窗格的晃动,进而他的全身都感觉到了,一并晃动起来。在月光下,路面在他看来就像玻璃一样。一座小教堂的剪影从他左边掠过。接着一座水车隐约出现,人们会想,在这样一片荒地上建这样一个玩意儿,与其说是用来碾玉米的,不如说是碾雪的。他的手在座位上搜寻着妻子的手。“迪安娜,”他温柔地说,“看那儿。我认为这是一杀被贝萨保护看的路。”

她把脸贴向窗格。他始终用柔和的语调和简短的用词(它们组合的顺序愈发不自然),对她解释什么是被贝萨保护的路。他感觉到冰冷的月光在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接下来,当他说完后,他把头放低到她的脖颈上,小心地亲-吻她。有好儿次,月光落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动弹,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他。她的身\_体仍然散发出他喜爱的那股香味儿,他努力压制住了一声-呻-吟。他最后的希望是她的身\_体里能自然释放出什么。他希望能听到她的一声呜咽—即使是微弱的,或者至少是一声叹息。但是她没有改变她奇怪的态度,沉默但又不完全沉默,孤寂如一块落满了星星的田地。“哦,主啊。”他对自己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天空只是部分被云层覆盖。马儿在不平整的路面上小跑着。这里是十字大道。从玻璃后面,巴西安看着外面那片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旷野。但是这一回,这儿和那儿,在离他或近或远的地方,这片旷野被置放在了浅蓝色的天幕下。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它从底部开始融化,从它与土地的接触面开始消解,剩下上面一片中空,因而给地面形成了一个没完全融化的外壳。

“今天是几号?”迪安娜问。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十一号。”

她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对我说吧,他想。请说吧。希望像一阵热蒸汽侵袭着他。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只要是对我说。

他从眼角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有些异样,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你还记得我们去见王子那天在路上见过的那个山民吗?”

“是的,”他回答道,“当然记得。”

那么自然地说出“当然记得”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很同情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想维持这种交流,不惜任何代价。也可能是为了一个那一刻他说不清的理由。

“给他的那个休战协定会在四月中旬左右结束,对吗?”

“是的,”他说,“好像是这样的。对,没错,正是在四月中旬。”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个,”她说,仍然看着窗外,“就这么想起来了,没有理由地。”

“没有理由。”他重复道。那些话对他来说危险得有如一个有毒的戒指。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生成一团愤怒的结。因此你的所有举动都是没有理由的?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折磨我?但是那股愤怒之波立刻就倾覆了,破碎了。

在过去这几天里,有两三次,她把头转过去看那些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山民。巴西安明白,她在想她认得出那个他们在客栈中遇见过的年轻人,但他当时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虽然她提到了他,巴西安仍然认为这不值得在意。

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怎么了?”他说,不是特意问谁。

马车夫从车上下来,片刻之后就出现在窗户附近。他的胳膊指向道路。这时巴西安才看见一个山间老妇蹲在路旁。她看着他们,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巴西安打开了车厢的门。

“在路边有一个老妇-人。她说她动不了了。”马车夫说。

巴西安从车厢里跳出来,他先走了几小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双-腿,然后朝那个老妇-人走去,后者正抱着膝盖不时地轻声叫喊着。“您怎么了,老妈妈?”巴西安问道。

“哦,这该死的抽筋!”老妇-人说道,“我的孩子,我从早上开始就困在这儿了。”

像那个地区所有的山区妇女一样,她穿着一件有刺绣的土布衣服,头上包着头巾,漏出几缕灰白的头发。

“我从早上起就等着老天派什么人来让我离开这儿呢。”

“您从哪里来?”马车夫问她。

“从那边的村子,”那个女-人伸出手臂,不确定地指着,“不远,就沿着公路。”

“咱们带上她吧。”巴西安说。

“谢谢你,我的孩子。”

巴西安扶着她的手臂,在马车夫的帮助下小心地把她拉了起来。两个男人把她领向马车。迪安娜从车里看着。

“日安,孩子。”老妇-人坐到车里的时候对她说。

“日安,好妈妈。”迪安娜说道,她往一边挪了一下,让了点地方给老妇-人。

“啊,”马车走动的时候,老妇-人说,“我一个人在路边待了整整一个早上,一个活人都没看见。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

“没错,”巴西安说,“这条路几乎被废弃了。您的村子是个大村庄,是吗?”

“是的,很大,”老妇-人说,她的脸色暗下去了,“它是很大没错,我应该这么说。但是大有什么用呢?”

巴西安认真地看着老妇-人的身影和她阴郁的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发现了她对她的村民们的敌视的迹象——因为没有人路过帮助她,所有人都忘了她。但是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似乎比那种暂时的恼怒来得更深。

“是的,我的村子相当大,但是大多数男人都被囚禁在塔里。那就是为什么我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路边差点死在那儿的缘故。”

“因为家族世仇被囚禁?”

“是的,我的孩子。因为家族世仇。没有人见过能与它相提并论的事!嗯,当然啦,在村子里人们是会互相杀来杀去,但是没有什么比世仇争斗更残酷的了。”

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我们村的两百户人家里,只有二十户没被卷入家族世仇中。”

“那怎么可能呢?”

“你会亲眼看见的,我的孩子。整个村子看上去像是一切东西都变成了石头,好像瘟疫席卷过一样。”

巴西安把脑袋凑到窗户跟前,但是仍然看不到老妇-人说的村子。

“两个月前,”山区妇-人说,“我亲自埋葬了一个侄儿,一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孩子。”

她开始说起那个男孩,说他是怎样被杀的,但是当她说的时候——很奇怪——她句子里的词汇顺序开始发生变化。不仅是它们的顺序,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变了,似乎被一层特殊的空气笼罩着,是那样的痛苦和令人不安。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样,她的语言从正常的形态变化成另外一种很不寻常的形态,像是一首诗歌或哀歌的序幕。看起来这就是民谣歌曲产生的方式,巴西安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山区老妇。歌曲之前的那种感情状态还伴随着她面部表情的相应变化。她的眼中有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加忧伤。

马车进入了村子,在空荡荡的路上产生了车轮滚动的很响的回声。路的两旁都出现了石头的库拉,在日光下更显沉寂。

“这座库拉属于什科雷利,而那一座,远一点的那一座,是克拉斯尼克的,必须要实行的家族复仇是如此混乱,现在已经没人搞得清到底该轮到哪个家族来复仇了,以至于两个家族都躲藏在他们的庇护塔里。那边那座庇护塔,那座三层高的,是属于威兹雷克的,他们跟邦佳家是世仇,你从这里几乎是看不见邦佳家的库拉的——那个房子的墙有一部分是黑色的石头垒的。那些是卡拉卡吉和多塔纳吉家的庇护塔,他们两家是冤家,每家人在这个春天都从自家门里抬出两副棺材。至于那条路上其他那些库拉,在同一条线上彼此相对的,属于尤卡斯和克雷耶泽泽家,但是他们用枪交战,不仅仅是每家的男人,甚至女-人和年轻的姑娘也从她们的墙后互相开火,而且她们从来不出庇护塔。”

山区妇-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两个外乡人则不时地在这扇窗前瞅瞅,往那扇窗外看看,试图想弄清楚她向他们描述的在家族世仇统治下的奇特生活的意义。在那些库拉沉重的安静里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黯淡的阳光无力地照在那堆石头建筑上,只是凸显了它们空寂的氛围。

他们在离村子中心不远的地方把老妇-人放下,送她去了她自己的库拉。然后马车再一次出发,在那个石头王国里穿行,看起来整个村子都像是被下了符咒一般。正好可以想象一下有人藏在那些墙和墙上狭窄的窥孔后面,巴西安想。有激\_情洋溢的年轻妇女和年轻的妻子。有那么一阵他觉得,在那坚硬的外壳下,他可以感觉到生命的冲动,非常强烈,以贝多芬式的力量敲击着墙。但是外面,那些墙,那些成排的窥孔以及落在它们上面的苍白的阳光,什么都没有流露。突然间他对自己大叫起来,那一切对你来说是什么?你最好关注一下你妻子固执的强硬。他感觉到愤怒在内心中迅速升腾,于是他转向迪安娜,要彻底打破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想对她说话,想要求得到一个对于最终细节的解释,对于她对他的哑谜般的行为的解释。

这不是他第一次急于这样做了。他数十次地在心中演绎了他想要说的话,从最温柔的姿态——迪安娜,怎么了?告诉我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到最粗鲁的谴责,用上“该死的”“见鬼”那样的话。——你到底见什么鬼了?你那样是该死的什么意思?哦,见鬼去吧!他发现说这些脏字眼是非常过瘾的,没准也非常有效。刚才,在那样一种愤怒的阴霆中,他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字眼儿,比任何词语都要受用,让他渴望用在争辩上。但是,正像在所有其他时候那样,他不仅不能对她使用那些词儿,而且还要像一个犯了错并企图弥补过失而且要为结果负责的男人,只把那些词儿用在自己身上。他是朝她转过身来,但没有粗暴地对她说话,而是粗暴地对自己说,你到底是见什么鬼了?

我到底是见什么鬼了?正像在其他的场合里那样,他避免给自己一个答案。等等,再等等,也许,机会自己就会出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解释。现在他觉得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了:是因为他害怕她可能会回答的话。这就像在地拉那一个冬天的晚上,在一个朋友家的一次巫师招魂会过程中,当他们准备好聆听他们那群人中一个死了好几年的朋友说话时,那种害怕跟这一模一样。巴西安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他只能想象迪安娜的解释会是同一个类型,像是从一层烟幕后传出来的虚幻的话。

马车离开那个阴暗的村子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推迟与妻子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害怕。我怕她可能会说出来的话,他想。我害怕,但是为什么?

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感觉在旅行中甚至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了。实际上那种感觉早就有了,也许他进行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去掉这种感觉,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而现在,显然,迪安娜的反应可能是和他的负罪感有关——他的内心于是越发颤-抖了。不,最好是在这场可怕的考验里她能始终保持沉默,最好她能变成一具木乃伊,那他就永远听不到她说出那些让他害怕的话了。

在某些路段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当他们经过一些雪水融化成的小水洼时,她问他:“我们去什么地方吃午饭?”

他转过头来,很吃惊。那些简单的话语让他觉得温暖。

“什么地方都行,”他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没有,没有,随便吧。”她说。

他想把整个身\_体转向她,但是又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疑虑,似乎他在身边放置了一块易碎的玻璃物品,使他动弹不得。

“我们可能要在客栈里过夜了。”他说,并没有转过头去。

“如果你想的话。”

他感觉到胸前袭来一阵暖流。所有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他是习惯了复杂事物的人,如果没有在旅行的一开始经历疲惫、头痛以及诸如此类的辛劳和厌倦,他可能就不会珍惜此刻眼前的宁静和温暖了。

“去某个客栈,”他说,“就去我们曾经去过的第一个客栈吧。”

她点头表示同意。

也许那样真的要好许多,他愉快地想。他们曾经在陌生人的家中过夜,和朋友的朋友,或者更准确地说,和有着一个唯一起源的朋友链上的一环。那起源便是他们与之度过旅行第一夜的那个人,那是他们以前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每一夜都是同一场景或多或少的重复—欢迎词、起居室里壁炉边的谈话,谈一些诸如天气、牲畜、政府之类的话题。然后是晚宴,伴随着深思熟虑小心翼翼的措辞,然后是咖啡,接下来是第二天早晨,他们的离开,依据传统有人送他们到村子的边界。总之,所有那一切对于一位年轻的新娘来说都是十分无聊的。

“一家客栈!”他在脑中喊道。一家路旁的普通客栈,那可能就是拯救停留的地方。为什么他不早点想到呢?我是多么笨啊!他愉快地对自己说。一家客栈,即使是一家散发着牲畜味儿的肮脏的客栈,都会因为让他们共处一室而让他们更贴近,哪怕那里的物质条件不好,不能提供舒适的服务,但对于他们这对临时的客人来讲,能够让他们栖息,让他们相互温暖,已经是非常非常让人愉快的了。

很快路边就隐隐出现了一家客栈。它在十字大道与旗里的主干道的交叉路「J附近的一块贫疮的土地上,那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

“你们供应吃的吗?”巴西安一进大门就问道。

店主是个又高又愣的家伙,眼睛半眯着,嘴里哼哼着说:‘有冷豆子。”

看见迪安娜和拎着旅行袋的马车夫后,店主开始活跃起来,当听见马匹嘶鸣时他变得更加殷勤了。他揉了揉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欢迎,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可以提供给你们煎鸡蛋和奶酪。我还有梅子酒呢。”

他们在一张橡木桌末端坐下,像大多数客栈那样,那张桌子占据了公共休息室的很大一部分面积。两个坐在地板角落里的山民往他们这儿好奇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睡觉,头搁在她孩子的摇篮上。在她近旁,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袋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拉枯特琴。

他们一边等待着店主去端吃的来,一边环顾着四周。

“别的客栈要活跃些,”迪安娜最终说,“这一家太安静了。”

“去别处要更好些,你是不是这样想?”巴西安看着表,“但是今天

都这个点儿了……”他的思绪停留在别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但是这里看上去也不坏,对不对?”

“那倒是,尤其是从外面看上去。”

“它有一个尖顶,是你喜欢的类型。”

她点了点头。尽管她一副倦容,但是表情却缓和了些。

“我们今晚在这里睡吗?”

巴西安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偷偷地。我是怎么了?他对自己说。

当他们还没有结婚时,她第一次去他那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激动过,她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足以让你疯狂,他想。

“只要你喜欢。”她说。

“那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问我,如果咱们在这儿睡,我是否愿意,对吗?”

“而你愿意吗?”

“愿意啊,当然了。”

那太棒了,他想。他想吻她了,这个在过去几天里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女-子。一阵暖流,或者说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了他。在被分开这么多个夜晚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睡在一起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区的小客栈里,在这些隔绝的道路间。幸运啊,真的,事情居然会这样发展。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男人们如果不是在极特殊的场合下很少会经历的那种感觉——重温对自己所爱的女-人的第一次拥抱。她在这些天里已经变得太遥远了,他发现他在重新发现她,认识她,像他们结婚之前那样。进一步说,这第二次发现对他来说要更加甜蜜,并且更加让人不安。人们说它是一场不会给带来任何好处的病态的风,这话是对的。

他感觉到有东西在他后面移动,并且突然间,出现在他眼皮底下,就像是从平凡世界里冲他而来,是某种散发着辛辣味儿的圆形物体,而且毫无益处—是放着煎鸡蛋的盘子。

巴西安抬起头。

“你们今晚还有好房间吗?”

“有,先生,”店主自信地说,“有一个带壁炉的房间。”

“真的吗?那太棒了”

“哦,是的,”店主继续说道,“这一带的客栈都没有那样的房间呢。”

我真走运,巴西安想。

“你们一吃完饭我就带你们过去。”店主说。

“真好。”

他没有食欲。迪安娜也没有吃她的那份煎蛋。她要了一些奶油干酪,但是留在盘子里没有动,因为它们又干又硬。然后她又要了一些酸牛奶,最后又要了鸡蛋,但是这一次是水煮的。巴西安也要了同样的食物,可是他什么也没吃。

饭后他们上楼去看房间。店主说的那个让高原地区的所有客栈都嫉妒的房间,其实完全可以想象:有一两扇窗户,都有木头的百叶窗,都朝北,有一张铺着厚羊毛床罩的大床。还真有一个壁炉,炉膛里积满了灰。

“这房间不错。”巴西安说,他询问地看着妻子。

“能点上火吗?”她问店主。

“当然。您如果想的话,立刻就可以。”

长久以来,第一次,巴西安想他是看见了迪安娜眼中有一抹愉快的光。店主走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一抱木柴。他笨拙地生着了火,看起来他不常这么做。巴西安和迪安娜都看着那堆火,仿佛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壁炉里的火是怎么被生起来的。店主离去了,巴西安单独和他的妻子在一起,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胸腔里的心脏在秘密而猛烈地跳动着有好几回,他的目光滑向那张大床,它有乳白色的床罩,看上去非常温暖。迪安娜站在火旁,背对着丈夫:胆怯地、仿佛是在接近一个陌生人似的,巴西安朝她走近了两步,把手臂环绕在她肩上。她的双\_臂交叠着,当他开始亲-吻她的脖子,然后亲-吻她嘴唇附近时,她并没有一动。偶尔,从一旁,他瞥见映照在她脸颊上的壁炉里的红色火光。接下来,当他的爱抚强烈起来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不,不是现在。”

“为什么不!”

“太冷了。而且,我还必须洗一个澡。”

“你是对的。”他说着,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他没有多说什么,放开了她,从房间里退了出去。他活泼的下楼声显示出他心情的愉快。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提着一个装满水的大铁桶。

“谢谢。”迪安娜微笑着说。

他仿佛喝醉了般,把铁桶架在火上,然后,看上去像是在考虑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似的,他弯下-身去往壁炉架下看,一边用手扇着火星,一边看了好几次,看来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因为他喊了出来:“在那儿呢!”

迪安娜也弯下-身去,她看见一个被烟熏黑了的挂钩的末端,悬在火上,像山区里大部分壁炉的构造一样。巴西安提起桶,一只手扒在壁炉的炉墙上,试图把铁桶挂在挂钩的那个小小的凹口里。

“当心,”迪安娜说,“你会烧着自己的。”

但是铁捅已经挂好了,巴西安高兴地吹着自己稍稍被烤红了的手。

“你烧着自己没有?”

“哦,没事的。”

有人上楼来了。是马车夫,他把他们的袋子拿来了。巴西安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微笑看着他,想着,那些在楼梯上来来去去的人,带来了木柴或是他们的行李,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好,他真是高兴。他有些耐不住了。

“我们下楼去喝点儿咖啡,直到水烧好,房子变暖和,怎样?”

“咖啡?如果你喜欢的话。但是去散散步可能会更好。我还是有一点旅行中的眩晕。”

片刻之后,他们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巴西安叮嘱店主照看好火,因为他们要去散会儿步。

“能否告诉我附近有什么风景好一点的地方,真正值得看的地方?”

“附近真正值得看的地方?”店主摇了摇头,“没有,先生。这些地方简直就是一片沙漠。”

“真的吗?”

“是的,除了……等等。你们有一辆马车,对吗?那就不同了。半个小时,顶多四十五分钟,如果你们的马不累的话,你们可以到达上白湖,去看阿尔卑斯湖。”

“乘马车去上自湖只要半个小时吗?”巴西安惊奇地问。

“是的,先生。半个小时,顶多四十五分钟。从这条路来的外地游客从来不会错过去那里的机会。”

“你怎么看,”巴西安转向妻子说,“我们是很累没错,但是看看村子也是很值得的。尤其是看看那个著名的湖。”

“我们在地理课上学到过那个湖。”她说。

“那里的空气非常棒。而且,我们的房间会一直很暖和……”他停下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好的,我们走吧。”她说。

店主出去叫马车夫了,后者过了一些时候才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再一次套好马,但是很小心地没说任何抱怨的话。巴西安钻进车厢,再一次告诉店主说要看好火。最后一分钟,就在那么一霎间,他犹疑着,想知道这么轻易地就离开自己精心安排好的客栈里的房间是否合适,但是他很快就让自己相信,在经过一场愉快的旅行后,迪安娜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感觉都会好得多。

下午的太阳柔和地斜照在荒野上。一抹不能确定来源的深红色给空气增添了少许暖意。

“自天正在变长。”巴西安说,他想,难道我找不到最有趣的事来说了吗!天气还很好呢。白天正在变长。

这些都是人们在无话可说时为了拉近距离而谈论的话题。难道他们已经成了陌生人,所以才一不得不求助于这类话题?那已经足够了,他想,像是在遣散某种让人遗憾的东西。它已经有效果了。

半个小时后,上白湖真的出现在眼前了。在远处,那些堡垒像是被苔鲜覆盖着。在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地方,luo露的小块土地看上去更黑了。

马车沿着村子边儿在通往湖泊的路上行驶。当车子停住,他们走下车的时候,听见教堂的钟声在敲响。迪安娜首先停下脚步。她转过头,想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但她并没有看见钟楼。她看见的全是黑色的小块土地,混合着半融的冰雪。她依在丈夫怀-里。他们朝着其中的一个湖走去。

“有多少个湖呢?”迪安娜问。

“六个,我想。”

他们肩并肩地走在厚厚的落叶上,这些叶子一层盖着一层,到处都是。它们已经腐败衰朽,仿佛经历了一场瘟疫似的。巴西安感觉到妻子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她看上去心神不宁,但是脚底下踩着落叶的声音看上去部分安抚了她。

“还有一个湖。”透过枫树丛,看到树丛那边的湖滨,她突然说道。巴西安往那个方向转头,她继续说道:“巴西安,你肯定能写出一些关于这些大山的更好的东西来。”他转过身,似乎有什么东西蛰了他的背一下。他差点要说,“什么?”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咽下了这句惊叹。最好是不要再听到那句建议。他觉得有人把一块烧红了的马蹄铁按在了自己额头上。

“在这次旅行之后,”她柔声说,“你的作品会变得自然,如果……更真实……”

“是的,当然,当然。”

炽热的马蹄铁依然按在他的前额上。部分的神秘被驱散了—她的沉默的神秘。实际上从来就不是那样。他一直在等,儿乎是确定无疑,等她在他们爱情新生的第一夜之前说出那些话,作为他们的理解、他们的约定的代价。

“我明白,迪安娜,”他用一种不自在的、疲倦的声音说,“当然了,虽然对我来说很难,但是我明白——”

她打断了他,“这真是一个胜地。我们到这儿来是多么正确啊。”

巴西安继续走着,他的思绪到了别处,他们接下来到了第二个湖,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原路返回。在路上他终于确定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客栈里等待着他们的有壁炉的房间,温暖的房间。

他们到了马车停驻的地方,但是没有立刻上车,而是转过身来朝村子走去。马车夫跟在后面。

他们在路上首先遇见的是两个头上顶着水桶的妇女,她们放慢了脚步,看了他们一会儿。跟乡间美丽的景色形成对比,那些密闭的堡垒看上去显得尤其阴沉。村子里的街上,尤其是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上都是人。他们穿着厚羊毛紧身裤——乳自色的,有着黑色的条纹,古怪得像是一个放电器上的符号。他们纷纷跑着,群情激动。

“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巴西安说。

他们注视了人们有一会儿,试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很显然,发生的肯定是一些非常和平和庄严的事。

“那是庇护塔吗?”迪安娜问。

“可能吧。看上去像是。”

迪安娜放慢了步子,看着与其他塔略微有些距离的那座庇护塔。

“如果给我们见过的那个山民的休战协定——你知道的,我们今天谈到过的那个山民,如果那个协定在最后儿天结束,他肯定会在那样的塔里躲起来,对吗?”

“哦,当然了。”巴西安说道,仍然看着人群。

“又如果,在休战协定期满后,杀人者在公路上,远离他自己的村庄,他可以在那些庇护塔中的任何一座里待着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这就好像旅人们总是会进人他们在路上发现的第一家客栈里一样。”

“因此他在这样一座庇护塔里可以很好地躲藏啰?”

巴西安笑了。

“有可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有许多庇护塔呢,再说,我们可是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遇见那个人的。”

迪安娜再一次把头转向了库拉,在她深深的凝视和眼角的余光里,巴西安想他发现了一些类似于温柔的哀叹的东西。但是在远处的人群中,他发现有人在对他挥手。一件格子花纹的夹克,一些熟悉的面孔。

“看看谁在那儿。”巴西安说,把头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

“啊,是阿里·比那克。”迪安娜低声说,既不是很开心,也没有生气。

他们在广场的中央相遇了。测量员这一次又像是喝多了。医生黯淡的眼睛,不仅是他的眼睛,连他脸部所有的皮肤乃至细微的毛孔,都渗透着哀伤。至于阿里·比那克,只有在他习惯性的冷漠后面才能看出一丝哀愁。伴随着这群专家的是一小群山民。

“你们还在继续你们在高原上的旅行吗?”阿里用他洪亮的声音问道。

“是的,”巴西安说,“我们还要在这个地区待上几天。”

“现在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了。”

“是的,现在正是四月中旬了。而你们,你们在这一带干什么?”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测量员说,“像往常一样,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旗跑到另一个旗。带着血迹的群像……”

“什么?”

“哦,我只是想用一种形象的比喻——我该怎么说——好吧,从绘画中借用的。”

阿里·比那克冷冷地看了说话人一眼。

“这里有什么必须由你来仲裁的争论吗?”巴西安问阿里·比那克。

后者点了点头。

“好一场争论啊!”测量员再一次插话道。“今天,”他说,突然用手指向阿里·比那克,他用一种可以载人史册的方法宣布了一项裁定。”

“不要夸大。”阿里·比那克说道。

“没有夸大。”测量员说,“这位绅士是一位作家,我们真的必须对他描述你刚才解决的那件案子。”

几分钟内,阿里·比那克和他的几个随从被村子里邀请来解决的那个案子立刻被好几个人叙述了几遍,尤其是那个测量员。他们有时打断对方,补充和纠正一些内容。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星期前,一户人家的成员们处死了他们家的一个怀了孕的姑娘。毫无疑问,他们也会很快杀死那个引诱了她的小伙子。与此同时,男方家也得知了那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于是他们抢在女方家之前,说他们才是受害者,因为虽然小伙子并没有跟姑娘结婚,但是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不仅如此,男方家声明说,既然那个小婴儿也一并随他母亲死去了,那么就该由他们来复仇,相应的,也就轮到他们去杀死女方家的一个成员。他们不仅保护起了本该受到惩罚的小伙子,而且还束缚住了女方家一家人的手脚,算是延长了他们自己的和平期。不用说,女方家强烈地反对他们的观点。这宗案子被提交给由村子里的长者组成的委员会,他们也发现很难裁决。可以理解,悲痛欲绝的女方父母被所谓他们还欠敌手一个牺牲者的观点惹怒了,实际上是那家的男孩造成了他们女儿的死。他们坚持要找到另一种解决办法。让情势更复杂的是,依据卡努法典,一个男孩从他被孕育起就属于父亲一方的家族,必须用与为男人复仇一样的方式为他复仇。长者们组成的委员会宣布说,他们自己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于是求助于卡努法典的伟大专家,阿里·比那克。

这个案子在一个小时前被斟酌过(就在刚才我们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巴西安想)。像所有因卡努法典而起的事务一样,很快就有人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法官。男方家的发言人对阿里·比那克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泼溅了我的面粉(指那个被孕育的婴儿)。”阿里·比那克立刻回答他说:“在其他人的面粉袋里,什么是你的面粉(这里指那个年轻姑娘的子宫,因为没有结婚而跟这家人没有关系)?”双方都不得理,索性双方都被宣布为无罪,没有义务为谁复仇。

阿里·比那克面无表情,带着脸上那一成不变的僵硬的苍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听人们吵吵嚷嚷地说他是怎样下裁决的。

“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是一个奇迹。”测量员说道。他的眼睛因为醉意而--湿--媲渡的,却充满了崇敬。

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广一场闲逛。

“如果你冷静地考虑一下,当所有一切都被说了、做了,事情就很简单了。”医生说道,他走在巴西安和迪安娜旁边,“即使是刚才这件案子,看上去那么戏剧化,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关系的问题。”

他继续说着,但是巴西安并没有注意听。他有另外的关注。这种讨论难道不会给迪安娜带来一种坏影响吗?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们宁愿忽视掉这类事,而她的脸终于看起来不是那么烦恼了。

“那么你呢?你是怎样在高原上扎根下来的呢?”巴西安想转移话题,“你是一个医生,不是吗?”

医生苦笑着说:“我曾经是。而我现在是别的什么人。”

他的双眼显露出他深深的忧伤,巴西安想,那双浅色的眼睛,即使乍一看上去几乎是无色的,却可以比其他任何类型的眼睛都能更充分地反映出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

“我在奥地利学的是外科,”他说,“我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被国家公派的获奖学金的学生中的一员。也许你听说过这些学生回国后发生的事。是的,我是其中的一员。完全失望,没有临床经验,没有从事自己职业的可能。我一度失业,接下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地拉那的一家咖啡馆,我遇见了那个人,”他冲着那个测量员点了点头,“他建议我从事这个特殊的行当。”

“带着血迹的群像,”测量员说道,他正好到他们这儿来,接上他们的谈话,“你能在任何有血的地方找到我们。”

医生没理会他说的。

“你是作为医生去帮助阿里·比那克的吗?”巴西安问道。

“当然。否则他就不会叫上我了。”

巴西安惊奇地看着他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在跟法典有关的审判里,尤其是跟流血有关的问题,在绝大多数跟伤口有关的事务里,有掌握医药学基本常识的人出场是很有必要的。当然了,没有必要让外科医生来服务我甚至可以自嘲地说,我的位置就是——我干的活儿,大多数高级护士也能干得很好,更别说那些有着最基本的人体解剖学常识的人了。”

“基本常识?那样就够了吗?”

医生露出了同样苦涩的笑容。

“麻烦的是,你认为我在这里的作用是敷药和治疗伤口——是不是那样?”

“是的,当然了。我明自,因为你提到的理由,你放弃了外科医生的职业——但是你仍然可以治伤,不是吗?”

“不,”医生说,“要是那样,我也可以得到一些补偿。但是我跟那样的事无关。你明自吗?一点关系都没有。山民们总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处理伤日,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用葡萄酒、烟草,依据最野蛮的实践,比如,用一颗子弹挤走另一颗等等。因此他们永远不会让医生来做个手术什么的。我在这儿干的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儿。你明自吗?我不是作为医生在这儿,我只是法官的一名助手。你是不是觉得这有点儿古怪?”

“不全是,”巴西安说,“我自己也懂一些卡努法典的知识,我能想象你处理的是什么。”

“我计算伤口,把它们分类,别的什么也不做。”

巴西安第一次觉得医生在生气。他转过身来面向迪安娜,但是迪安娜并没有看他。毫无疑问,这场讨论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他告诉自己,太糟糕了,但愿这场谈话越早结束越好,我们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可能你知道的,依据卡努法典,伤口是要赔付罚金的。每一处伤口都单独赔付,价格依伤口在身\_体上的哪一处而定。头伤的赔付,举例来说,是身-躯上伤口的两倍,而身上的伤口依据它们是在腰的附近或是以下被分为两种更小的门类,还有更细微的区别。助手的工作就是由这个组成的—判定伤口的数目,以及它们产生的位置。”

他看着巴西安,然后是他的妻子,似乎是要确定他的话对他们产生的影响。

“当伤口被呈递给法它‘时,总是要带来问题—比纯粹杀死人带来的问题更多。你应该知道,依据卡努法典,一处没有被赔付的伤口被认为与一个人一半的血相当由此说来,一个受伤的人,就被认为是一个半死的人,一种影子。简单说来,如果有人让一个家庭里的两个人都受了伤,或者让同一个人受伤两次,他会成为,依照事实——如果他还没有为这两处单独的伤口付钱的话——他将成为一个人所有的血的范围的债务人,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命的债务人。”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让他们有一定的时间来体会他话里的含义。

“所有那一切,”他继续说道,“引起了极端复杂的问题,首先是经济问题。你在看着我,好像你很吃惊,对吗?有些家庭赔不起两处伤日,他们会选择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来解决这笔债。还有其他家庭准备自我毁灭,他们向对方家庭赔付了二十个伤口的钱,为的是保有这种权利:一旦对方家庭里的伤者复元了,他们可以去杀他。很奇怪,对吗?但是这里还有最邪门儿的呢。我知道一个从黑山来的人,数年以来,他都是靠从敌人那里收到的伤口赔偿金来支撑自己的家庭。他有好几次都逃脱-了死亡,因此他相信,多亏了他所受到的训练,他可以逃脱任何类型的子弹造成的死亡,而且毫无疑问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创造出这样一种新行当的人——以伤口来混饭吃。”

“太可怕了,”巴西安喃喃道。他看着迪安娜,在他看来她显得更加苍自了。这场谈话必须尽快结束,他想。现在客栈里的那个房间,那‘个壁炉,那桶吊着烧的水,看来都是很遥远的事物了。让我们离开这儿吧,他再一次对自己说。让我们立刻就离开。

广场上的人们开始分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迪安娜和巴西安独自跟医生待在一起。

“可能你知道,”医生继续说道——巴西安正要打断他,想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依照卡努法典,当两个人直接交火,其中一个死了,而另一个人仅仅是受伤了,伤者的赔付是不同的,似乎赔的是多余的血。换句话来说,就像我在一开始告诉过你的,在那种半神话的舞台装饰后,你不得不经常寻找经济的成分。也许你会谴责我愤世嫉俗,但是在我们的时代,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样,血也变成了一种商品。”

“哦,不,”巴西安说,“那是一种看待事物的过分简单的方式。经济当然参与了很多事,但是并没到那么极端的地步。谈到这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是否就是那篇写家族世仇的文章的作者?被皇家监察官查禁了的那篇?”

“不,”医生简短地说,“我提供了事实,但我不是作者。”

“我想我记得在那篇文章中读到过相同的措辞—血已经变成了商品。”

“那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你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吗?”巴西安问。

医生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巴西安,似乎想说,“你,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你读过他的东西吗?”

巴西安很快地瞥了迪安娜一眼,她直视着前方,他觉得他必须和医生争论一番了。

“在我看来,即使是你今天给法官的关于谋杀的解释都太过简单了。”他说,希望发现一些可以反驳的东西:

“绝非如此。我说过了,我可以再重复一次。今天被讨论的这些事件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归结为一个纯粹的问题:解决一份债务。”

“是的,一份债务,当然,但这是一份血债。”

“血,珍贵的石头,布,都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它们都与债务有关,那就足矣”

“那不同。”

“那是完全相同的。”

医生的语调变得刺耳起来了他脸上细腻的皮肤变红了,好像在燃烧。巴西安感到被深深地冒犯了。

“那是一个过于天真的解释,简直可以说是愤世嫉俗。”他说。

医生的目光变得冰冷。

“你才天真呢,天真的同时又愤世嫉俗——你和你的艺术。”

“你不用抬高声调。”巴西安说。

“我可以喊破喉咙,如果我喜欢的话,”医生说,但他同时却放低了声音。尽管如此,他说出来的话却更具威胁性了,“你的书、你的艺术,它们都散发出谋杀的气息。你没有帮这些不幸的山民们做点什么,而是帮助了死亡。你寻找崇高的主题,你得意洋洋,你到这里来寻找能够填补你的艺术的所谓美丽。你并没有看见这种美丽其实是杀人的(杀死谁你当然不会在乎——一位年轻的作家就是这么说的。你让我想起了俄国贵族们常去的剧院之类的地方,那里的舞台大得可以容下几百号演员,而起居室却儿乎容不下王子一家。你鼓励整个民族去演一场血的戏剧,而你和你的女-人却在包厢里津津有味地欣赏。”

在那一刻巴西安才注意到迪安娜不见了。她一定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也许是跟那个一直缠着她的测量员在一起,他晕晕乎乎地想。

“但是你,”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自己,你是一个医生,自称通情达理,你为什么会参与到这场喧嚣中来呢?有意思吗?好玩吗?你为什么要利用这种情势来维持生计呢?”

“谈到我做的事,你说的很对。我就是一个失败者。但我至少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不会用我的书污染这个世界。”

巴西安在寻找迪安娜,但是没有看见她。从某个方面来说,她没听见那些可怕的意见还是件好事。那个人继续说着,巴西安试图听下去,但是轮到他开口时,他并没有回应医生的话,而是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妻子在哪儿?”

现在他开始在仍旧来来回回在广场上走动的人群里寻找她了。

“迪安娜!”他喊道,希望她也许能听得见。

好些人朝他转过身来。

“她可能因为好奇到教堂里去了,或者是到什么地方找卫生间去了。”

“有可能。”

他们继续走动,但是巴西安很不安。我不应该离开客栈的,他想。

“原谅我,”医生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也许我太过分了。”

“没什么。她能去哪儿?”

“别担心。她可能就在邻近。你还好吧?你脸色非常苍白。”

“还好,还好,我没事。”

巴西安感觉到医生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想要挪开,却忘了去做。一些孩子正在接近最近的人群,那群人里包括阿里·比那克和那个测量员。巴西安觉得嘴里发苦。那些湖,他想,只想了一秒钟。那烂叶子铺成的地毯,无望地腐败着,被一层虚假的金黄色覆盖着。

他大步流星地朝那群包围着阿里·比那克的人走去。她是不是溺水了?离他们只有几步路时他想。可是他们的表情都是僵硬的。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安慰。

“怎么了?”他恐慌地问,而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恐慌。也许是因为那些脸上的表情,他没有问“她怎么了”,而是说,“她做了什么?”

答案磕磕巴巴地从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中吐出来。他们不得不对他重复了好几次他才明白:迪安娜进了庇护塔。

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在那一刻,也不是在后来,当目击者们开始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人们立刻觉察到那是带点真实又带点虚幻的事件,跟普通的生活有所不同,因此这件事本身就成为了一个传奇),没有人能在那一刻以及在后来精确地说明那个从首都来的年轻女-子是怎样设法走进庇护塔里去的,从来没有陌生人会涉足那里。比她进到庇护塔里更不可能的事,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没人记得她已经从人群中离开了,或是在附近徘徊,除了一些孩子,没有人注意过她。她自己,也许,如果有人问她她是怎样沿着那条路走了那么远,最终成功地进入了庇护塔,她会不会完全不能解释呢?从她在高原上留下的很少的话语来判断,她可能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从所有事物中超然而出,一种重力的消失——让她不仅有了进人庇护塔的想法,而且径直就走了进去——一路朝着大门走去。还不应该忽视的是当时可能有助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开的那种情境,这让她跨出了重要的一步:实际上,像有些人事后记起来的,她离开广场上的人群,轻轻地走近了那座庇护塔,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她是在一飞翔,像是风中的一片叶子,她进入了—更准确地说,是落人了塔的入口。

巴西安的脸变成了灰色,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飞奔出去,把他的妻子从那个地方带出来,但是强有力的手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按住了。

“让我去!”他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

他们的脸在他周围排成一圈,谁也没有动,像是一堵环形的墙。阿里·比那克苍白的脸也在里头。

“让我去!”他对他说,虽然阿里·比那克不是按住他的人之一。

“冷静,先生,”阿里·比那克说,“你不能到那里去,没有人可以进到那里去,除了神父。”

“但是我妻子在里面,”巴西安叫道,“一个人单独和一群男人在一起。”

“你说得很对。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你不能去那里他们会对你开枪的,你明白的。他们可能会杀了你。”

“那就让人去请神父来,或者请天晓得的谁,总得让人进到庇护塔里去吧。”

“已经有人通知了神父。”阿里·比那克说。

“他来了!他在这儿!”有几个声音喊道。一小群人在他们周围聚集。巴西安认出了他的马车夫,后者正看着他,眼珠仿佛要从眼窝里瞪出来,期待着他的命令。但是巴西安把目光移开了。

“让开!”阿里·比那克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一些人只是让开了几小步,随即又停下了。

神父出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他的脸部肌肉松弛,眼窝深陷,眼睛看上去非常警觉。

“她在里面有多久了?”他问

阿里·比那克疑问地看着四周。好几个人立刻就开始说话了。一个人说是半个小时,另一个人说是一个小时,另外一些人又说是十五分钟。他们周围的大多数人只是耸了耸肩。

“那不重要,”阿里·比那克说,“我们需要的是行动。”

神父和阿里·比那克商量着。巴西安听见阿里·比那克说,“那我跟你一起去,”他从那句话中得到了勇气。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在人群中能听到这样的话,“神父要往那里去,和阿里·比那克一起。”

神父走开了,后面跟着阿里·比那克。阿里迈了几步后,转过身来对着人群说:“待在原地,他们可能会开枪。”

巴西安觉得他仍然被那些手拽着胳膊。我是怎么了?他内心里在-呻-吟着。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仿佛都空了,只剩下两种形态在运转:神父和阿里·比那克,以及他们正在前往的那座庇护塔。

他听见环绕自己的那些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阵风的遥远的呼啸声。他们不能对神父开枪,因为他是被卡努法典保护着的,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杀死阿里·比那克。”“不,我不认为他们会对阿里·比那克开枪。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

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一半,突然间,迪安娜出现在庇护塔的门口。巴西安永远不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他竭尽全力地要到她身边去,而他的胳膊被死死地抓住了,有声音在说:等等,等她再走远一些,等她走到那些自色的石头那儿。接下来,再一次地,有那么恍惚的片刻,他看见了医生的身影;他又做了一阵努力,想要挣脱抓住他的人,但是他听见了同样的劝告,他们要他冷静。

终于,迪安娜到达了那些白色的石头那里,抓住巴西安的人们放开了他,虽然其中一人说道:“别让他走——他会杀了她的。”迪安娜的脸像纸一样自。从上面看不到恐惧的痕迹,也没有痛苦,没有-羞-耻——只是一种吓人的失神,尤其在她的眼睛里。巴西安焦虑地在她衣服上寻找撕扯的痕迹,或是她的嘴唇或脖子上的淤青,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他长叹了一声——也许如果没有她眼中的空洞,他可能真的会放心了。

他以一种既不猛烈也不温柔的姿势抓住了妻子的胳膊,走在她前面,把她朝马车拽去,然后他们先后上了车,一语不发,也没有对任何人挥手告别。

马车很快就在公路上行驶了。他们在这条路上行驶了有多久了——一分钟,一个世纪?终于,巴西安转过身来面向妻子。

“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怔地坐在座位上,直视着前方,仿佛她身处在别的什么地方一样。然后他猛烈地、粗鲁地抓住了她的肘部。

“告诉我,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甚至也没有尝试从他老虎钳般的钳制下抽出自己的胳膊。

你为什么去那里,他在内心里大叫着。去用你自己的双眼见识这种悲剧的所有恐怖?或者去寻找那个山民,那个乔戈……乔戈。那么我将一个塔一个塔地搜寻你,嗯?

他大声地重复着那些问题,可能用了其他的措辞,但问题的顺序是同样的,然而都没有答案。他确定,所有那些理由放在一起才可以解释那个行为。突然间,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

外面,夜幕降临了。黄昏的微光伴随着雾气,迅速在路的两旁蔓延开来。一度他认为他看见窗户外面有一个骑骡子的男人。那个神情憔悴的旅人(巴西安认为自己认出了他)追随着马车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那个血的管家在黑暗中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想知道。

而你,你自己,你要去什么地方?片刻之后,他问自己。孤单地在这外邦的高地上,在这如幽灵般阴暗飘忽的人群间,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半个小时后,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了。他们依次登上了木楼梯,进人了房间里。炉火还在烧着,装满水的铁桶(店主显然是又往里头添了些水)仍然吊在原地,被烟熏得黑黑的。一盏油灯发出摇曳的光芒。火烧得很好,铁桶也没有什么异常。迪安娜脱-了外套,躺了下来,一只胳膊放在眼睛上挡住灯光。他站在窗旁,看着窗格,只是间或看一眼她那漂亮的手臂,上面搭着从肩上滑下来的丝质吊带,此刻盖住了她脸的上半部分。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庇护塔中那些半瞎的“独眼巨人”们?他感觉这个问题会充斥一个人全部的生活。

他们那晚就待在了那家客栈里,第二天也待在那里哪儿也没去。店主给他们送饭,很惊讶他们没有要求把壁炉里的火点燃。

在第三天早上(那是四月十七日了),马车夫把他们的行李扔进了车里,夫妇俩结算了房钱,冷淡地向店主道了别,出发了。他们要离开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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