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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开门的是恐龙。看到布里特-玛丽,他喜笑颜开,可布里特-玛丽见到他,却怀疑自己按错了门铃。事实是,恐龙总是和薇卡、奥马尔一起吃晚饭,她没走错门,恐龙也不是笑她。尽管不符合她的第一印象,可博格的人确实都是这样:喜欢在别人家吃饭,然后结伙四处溜达、有说有笑,仿佛这个糟烂的世界与他们毫不相干。奥马尔跑进客厅,指着布里特-玛丽。

“您赶紧把鞋脱-了,不然萨米会生气的,他刚拖了地!”

“我不生气!”有人在厨房里说,听起来相当生气。

“一到我们家的清洁日,他就像吃了枪药似的。”奥马尔对布里特-玛丽解释道。

“要是我们都能在该死的清洁日干点清洁的活儿,也许我就不会吃枪药了,可每到清洁日都只有我在干活!次次都是这样!”萨米在厨房里吼道。

奥马尔意味深长地朝布里特-玛丽点点头。

“您瞧,生气了。”

薇卡弯腰驼背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摇晃着并不存在的酒瓶子,明显是在模仿坐轮椅的女-人。

“您知道吧,布里特-玛丽,萨米是那个什么……怎么说来着?刺儿-屁-股!”

恐龙和奥马尔笑得直抽气,布里特-玛丽礼貌地点头回应,这是她做得出的最接近于哈哈大笑的动作。她脱-了鞋,走进厨房,谨慎地朝萨米点点头,他指着一把椅子说:“晚餐准备好了。”

说着便摘下围裙,对着客厅吼道:

“都滚过来吧!”

布里特-玛丽看看手表,六点整。

“不用等你们的父母吗?”她周到地问。

“他们不在这儿。”萨米开始往桌上摆杯垫。

“他们工作很忙吧?”布里特-玛丽关切地问。

“我妈是卡车司机,出国了,不经常回来。”萨米简短地回答,把玻璃杯和碗搁到杯垫上。

“你们的父亲呢?”

“他跑路了。”

“跑路?”

“没错,我小的时候跑的。那时奥马尔和薇卡刚出生。我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㞞包,我们在家从不提他。妈妈照顾我们。饭好了,都滚过来,否则看我揍不死你们!”

薇卡、奥马尔和恐龙依次晃进厨房,开始狼吞虎咽,几乎连嚼都不嚼,仿佛是用吸管吸流食。

“可现在谁照顾你们呢,你们的母亲不是不在家吗?”布里特-玛丽问。

“我们自己照顾自己。”萨米露出受到冒犯的表情。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才显得正常,于是拿出那条印着外国字母的香烟。

“去别人家吃饭时,我一般会带鲜花,可博格没有花店。我发现你喜欢抽烟,我猜香烟对于喜欢它的人来说就像鲜花一样。”她解释道,似乎在自我辩护。

萨米接过烟,看上去有点儿激动。布里特-玛丽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清清嗓子。

“你不怕得癌症,对吧?”

“还有更值得害怕的东西。”萨米微笑着说。

“哈。”布里特-玛丽拿起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心里猜那可能就是墨西哥卷饼。

奥马尔和薇卡也聊了起来,主要话题是足球,至少布里特-玛丽这么觉得。恐龙几乎不说话,不过一直在笑,布里特-玛丽不清楚他笑什么,反正他和奥马尔不用说话,只要互相看着对方就能哈哈大笑。现在的小孩真难懂。

萨米拿叉子指着奥马尔。

“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奥马尔?别把胳膊肘放在该死的桌子上!”

奥马尔翻翻白眼儿,撤走了胳膊肘。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放不放有什么不一样吗?”

布里特-玛丽紧紧盯着他。

“当然不一样,奥马尔,因为我们不是动物。”她解释道。

萨米欣赏地看着布里特-玛丽。奥马尔迷惑地看着他们两个。

“动物没有胳膊肘。”他反驳道。

“吃你奶奶的饭吧。”萨米说。

奥马尔和恐龙吃完后就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两人笑起来就没停下过。薇卡把她的盘子放到碗碟架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别人给她颁发贴心小棉袄奖章。后来她也跑走了。

“就知道吃,连句谢谢都不会说!”萨米在他们身后愤怒地喊道。

“谢谢您的饭!”孩子们的吼叫从公寓的某个神秘角落模模糊糊地传来。

萨米站起身,把盘子稀里哗啦地堆进水槽里,然后看着布里特-玛丽。

“嗯。这么说,您不喜欢今晚的饭啰?”

“抱歉,你说什么?”布里特-玛丽问。

萨米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几句,说了好几遍“他妈的”,接着就抓起那条烟消失在了阳台上。

布里特-玛丽独自留在厨房里,吃着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墨西哥卷饼的东西,味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怪。她站起来,把吃剩的食物放进冰箱,刷了盘子和餐具,敞开餐具抽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叉子—刀子—勺子,顺序完全正确。

布里特-玛丽来到阳台的时候,萨米正站在那里抽烟。

“非常好的晚餐,萨米。谢谢你。”她说,一只手牢牢地扣住另一只手。

他点点头。

“有时候,如果别人没等你问就夸你做的饭好吃,这感觉相当不错。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她说。因为她真的明白。

然后她觉得这时候应该说点礼貌的话才合乎规矩,于是便说:

“你的餐具抽屉棒极了。”

盯着她看了很久之后,他笑了。

“您很不错,教练。”

“哈。哈。你也……很不错,萨米。”

萨米用自己那辆大黑车载着她和孩子们去训练。薇卡和他大声吵了一路——其实这一路也不算远,博格毕竟是个小地方。布里特-玛丽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不过听上去似乎和那个叫疯子的家伙有关,还牵扯到了钱。车停下后,布里特-玛丽感觉必须给他们换个话题,因为那个疯子让她神经紧张,好像他们谈论的是什么有毒的蜘蛛。于是她说:

“你们也有球队吗,萨米?你和那些男孩那天晚上踢球来着。”

“不,我们没有……球队。”萨米说,好像这个问题有点儿奇怪。

“那你们为什么踢球?”布里特-玛丽困惑地问。

“您为什么问‘为什么’?”萨米也挺困惑。

他们两人都想不出合适的答案。

车停了。薇卡、奥马尔和恐龙跳出来。布里特-玛丽检查了自己的包,确定该带的东西都带了。

“您准备好了吗,布里特-玛丽?”薇卡问,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布里特-玛丽万分振作地点点头,指着她的包。

“是的,是的,当然准备好了。我写了一份清单!”

萨米没给车子熄火,用头灯照着停车场。孩子们拿出四罐汽水当球门,汽水罐实在太神奇了,往那儿一摆就把停车场变成了足球场。

布里特-玛丽拿出清单。

“薇卡?”孩子们跑来跑去踢球的时候,她大声呼唤薇卡,吐字十分清晰。

“什么?”薇卡说,她就站在布里特-玛丽的正前方。

“不应该答‘到’吗?”

“您在说什么?”

布里特-玛丽极其耐心地拿钢笔敲敲手中的清单。

“亲爱的,我在点名呢。这是花名册,我点到谁的名字,谁就应该说‘到’,这是常识。”

“别管什么狗屁花名册了!光踢球不行吗?”薇卡踢着球说。

“薇卡?”

“到?!上帝……”

布里特-玛丽热切地点点头,在薇卡的名字后面打了个钩。每点到一个孩子的名字,她就发给人家一张手写的,但是非常正式的通知书,只有短短几行,最底下一栏是“家长签字”。布里特-玛丽很自豪,这份通知是她用墨水写的,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很少用墨水写东西,而这一次她克服了原本的习惯。看来旅行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父母都要签字吗?”海盗问,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所以下一秒他的头被球砸中的时候,布里特-玛丽心疼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瞄准薇卡的!”奥马尔叫道。

薇卡和奥马尔最终打了起来,其他孩子纷纷逃离混战现场。布里特-玛丽围着姐弟俩转圈,躲着到处乱飞的拳头,试图把通知书塞-给他们,最后终于放弃了,坚决地穿过停车场,把通知书给了萨米。他正坐在大黑车的车头上,喝着其中一罐当球门的汽水。

布里特-玛丽拂掉全身的尘土,足球真是一项不卫生的运动。

“需要帮忙吗?”萨米问。

“球员像野狗一样打架的时候,我不知道教练应该怎么办。”布里特-玛丽承认。

“罚他们跑步——就是那个,白痴!”萨米笑道。

“我当然不是白痴!”布里特-玛丽抗议。

“不,有一种跑步训练的名字叫‘白痴’,我给您演示一下。”

他滑下车头,绕到车后,布里特-玛丽跟在后面,一只手握着另一只,略带指责地问:

“麻烦问一下,你为什么不自己训练这些孩子呢,既然你这么懂足球?”

萨米从后备箱里拿出半打软饮料,塞-给布里特-玛丽一罐。

“我没时间。”他说。

“也许少买点饮料就有时间了。”布里特-玛丽敏锐地指出。

萨米又笑了。

“得了吧,教练,您知道吗?议会不会让我这种有犯罪记录的人给小孩的球队当教练的,”他说,似乎根本不把“犯罪记录”当回事儿。布里特-玛丽不禁格外攥紧-了手中的包,当然不是因为她有偏见,而是因为今天晚上风特别大。没有其他原因,嗯。

“白痴往返跑”训练是这样的:把半打罐装饮料放在空地上,每罐间隔几码的距离,孩子们从娱乐中心的篱笆那儿起跑,跑到第一罐那儿往回跑,尽快抵达篱笆,然后跑向更远处的第二罐饮料,尽快跑回来,接着跑向第三罐饮料,以此类推。

“他们得跑到什么时候?”布里特-玛丽问。

“您说了算。”萨米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狠不下这个心!”布里特-玛丽抗议道。

“您现在是教练,要是他们不听话,就不能参加比赛。”

听起来真讨厌,布里特-玛丽想。可萨米没时间多做解释,他的手机响了。

“这个训练叫什么来着?”布里特-玛丽问。

“白痴!”萨米告诉她,又对着手机说,“嗯。”从来没用过叹号和问号的人都喜欢这么接电话。

布里特-玛丽犹豫了半天,终于勉强开口道:

“这名字真适合这个训练和发明它的人啊。”

可这时候萨米已经走回车那边接电话去了,没听见她说的话。谁都没听见。这个事实并没有让布里特-玛丽沮丧,孩子们在饮料罐之间跑来跑去的时候,她站在一旁看着,莫名其妙地想笑,嘴里不停嘟囔:“这名字真适合这个训练和发明它的人啊。”非常、非常小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她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讲笑话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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