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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你必须理解,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布里特-玛丽说。

发现自己没有得到回应,她解释道:

“问题非常棘手,你必须明白,希望你不要怪我。”

她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吸了吸腮帮子,整理了一下裙子。

“这儿很整洁。当然,我不知道整洁度如今对你来说还是否重要,但我希望你能喜欢。这里真是块非常整洁的墓地。”

萨米没作声,可布里特-玛丽还是希望他能听到她说的话。

“我想让你知道,亲爱的孩子,我永远都不后悔来到博格。”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是地方议会给她出难题的第二天,与此同时利物浦队正在距离博格六百英里之外的地方对战阿斯顿维拉队。这天上午,布里特-玛丽去了娱乐中心。

地方议会保证说,下周一他们就会派推土机到娱乐中心外面的停车场去。是肯特强迫他们答应的,因为他说,如果不这样,他就不让西装们吃午饭。于是他们捂着心口承诺,一定尽快给足球场铺草皮,安装带网的球门,画好符合标准的边线和球门线。虽然议会的决定让她有些进退两难,但布里特-玛丽知道失去一个兄弟姐妹的感觉,也明白假如没有信念支撑,人会如何迷失自我。考虑到这些,她觉得自己能够给予博格的最好礼物,就是一个足球场。

透过敞开的披萨店前门,她听到店里的说话声,但没有进去,因为她觉得最好不要这么做。娱乐中心空空荡荡,冰箱的门虚掩着,从橡胶密封条上的老鼠牙印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发生了什么。原本盛着花生酱和可可酱的盘子上的保鲜膜被啃掉了,整个盘子都-舔-得一干二净。离开的时候,老鼠还碰翻了布里特-玛丽的小苏打罐,碗碟架周围全是小苏打和清晰的老鼠脚印,而且显然是一对老鼠的脚印:两只老鼠大概刚刚在这儿约会过,或者见面,或者随便你怎么说。

布里特-玛丽膝盖上搭着一条毛巾,在一只木凳上坐了很长时间,然后用毛巾擦干净脸,开始打扫厨房,刷洗了所有家什并消毒,确保每样东西一尘不染,还拍了拍曾经被飞来石砸坏的咖啡机,摸了摸挂得高度正好的那幅带红点的宣传海报,海报始终忠实地告诉布里特-玛丽她现在身处何方。

奇怪的是,现在听到敲门声并没有让她惊讶。社会服务机构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露出一个“我来对了地方”的表情,仿佛她本来就属于这里。

“您好,布里特-玛丽。”女孩说,“希望我没有打扰您,我看到这里亮着灯。”

“当然没有,我只是过来还钥匙。”布里特-玛丽低声告诉她,感觉自己像个借住在别人家里的房客。

她拿出娱乐中心的钥匙,但女孩没有接,只是温和地微笑着打量整个地方。

“这儿很不错。我明白,这里对薇卡和奥马尔而言意义重大,所以我想过来看看,为了更好地理解他们。”

布里特-玛丽摩挲着钥匙,压抑住内心的所有冲动,检查了好几遍手提包,确保所有东西都没落下,最后一次关掉洗手间和厨房的灯。尽管常识已经武装到了牙齿,随时准备跳出来阻止她,布里特-玛丽仍有好几次都强烈希望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如果有人愿意照顾孩子们,情况会有什么不一样?她很想问,尽管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她还是开了口:

“如果……我只想问问您……当然,这个问题很荒谬,但我还是想知道,如果有人……那是否……会不会有差别……”

即将吞吞吐吐地说完整个句子之前,她突然发现蛤蟆的父母站在门口。蛤蟆的母亲一只手按在怀孕的肚子上,他父亲双手抓着帽子。

“您是来接孩子们的吗?”卡尔问女孩。

蛤蟆的母亲轻轻从侧面捅了他一下,然后非常直截了当地对社会服务机构的女孩说:

“我叫索雅,这是卡尔,我们是帕特里克的父母,他和薇卡、奥马尔在同一支足球队。”

社会服务机构的女孩正准备说话,卡尔打断了她:

“我们希望照顾孩子们,我们想让他们来和我们一起住,您不能带他们离开博格!”

索雅看着布里特-玛丽,不过也许只是盯着她的手。紧接着,她穿过房间,没有任何预示地,直接给了布里特-玛丽一个拥抱。布里特-玛丽嘟囔了几句“手上有洗手液”之类的话,然而索雅继续拥抱着她。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社会服务机构的女孩轻轻笑了一声,她每次说话之前似乎都要先笑一下。

“其实,别人也给过我同样的建议,本的母亲,还有……恐龙……的叔叔,他真的叫恐龙吗?”

门口的窸窸窣窣声变大了,接着传来故意清嗓子的声音。

“那些孩子!可以和我住一起,嗯?他们就像……什么来着?我自己的孩子,嗯?”坐轮椅的女-人仿佛做好了和屋里的每个人争夺抚养权的准备,她朝门外的足球场挥挥手,那儿的木篱笆上仍旧挂着一排白色球衣。今天早晨,蜡烛也重新点燃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养育一个孩子,需要全村人的力量!对不对?我们正好有一个村的人呢!”

索雅不情愿地松开布里特-玛丽,仿佛一个知道气球迟早要飞走的孩子。

卡尔拧着他的帽子,既严厉又可怕地指着社会服务机构的女孩说:“您不能带孩子们离开博格,他们指不定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变得像支持切尔西队的人一样!”

这时候,布里特-玛丽已经把娱乐中心的钥匙放在了碗碟架上,轻手轻脚地从他们背后离开了。不过,他们很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件事,那么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呢?只能是因为他们喜欢她,喜欢到了一定的程度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博格的下午变成了晚上,既迅速又无情,黄昏仿佛拿出一块创可贴遮住了阳光。布里特-玛丽跪在地上,前额贴着萨米的墓碑。

“亲爱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后悔来过这里。”

到了周一,推土机会开进博格。布里特-玛丽不清楚自己究竟信不信教,然而这件事让她觉得,上帝也为博格准备了一个计划,他并没有抛弃这个地方。

她独自沿着公路穿过整个社区,紧身裤上沾了不少草叶,白色球衣还挂在木篱笆上,篱笆下方燃着新的蜡烛。娱乐中心被一台电视的屏幕照亮,她看到许多孩子的脑袋投影在窗户上,数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比起球队,更像一个俱乐部。她很想走进去,然而知道这样并不合适,还是走开最好。

娱乐中心和披萨店之间的砾石停车场上,出现了两辆巨大的老式卡车,车头灯都亮着。一群胡子拉碴、戴帽子的成年男人正在光束之间移动,兴奋地直喘气,时而-呻-吟,时而互相推挤。过了很长时间,布里特-玛丽才意识到他们在踢足球。

他们在玩儿。

她继续沿路前行,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近前的时候,她突然心跳加速,不得不停下休息一会儿。如果你不知道这是哪里,一定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因为这座房子和它的主人一样平庸无奇。警车没有停在外面,窗户也没亮灯,所以她敢百分之百地肯定,斯文不在家。布里特-玛丽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因为她希望至少在有生之年尝试这一次。

然后她迅速离开,躲在阴影里,向银行家走去。她家外面的花坛不再有难闻的味道,草坪上的“出售”木牌也被移走了。走进门厅时,布里特-玛丽闻到了煎蛋的香气,白狗趴在地板上睡觉,银行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里,脸几乎贴在了电视上。布里特-玛丽很想警告她这样对眼睛不好,转念一想,还是不说的好。

“请问现在是哪两支队比赛?”她问银行。

“阿斯顿维拉和利物浦!阿斯顿维拉二比零领先!”银行非常激动地回答。

“哈。我还以为您也支持利物浦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呢。”

“你疯了吗?我支持阿斯顿维拉!”银行怒道。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布里特-玛丽问,因为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银行对电视上播出的球赛如此感兴趣。

银行仿佛觉得这问题很荒谬,想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答道:

“因为没有人支持阿斯顿维拉……还因为他们的球衣很好看。”

布里特-玛丽觉得第二条理由比第一条更合理些。银行抬起头,调低电视音量,举起啤酒瓶,清清嗓子。

“厨房里有吃的,如果你饿了的话。”

布里特-玛丽摇摇头,攥紧手提包。

“肯特马上就来,我们要回家了。他开他的车,我开我的,当然,他会在我前面,我不喜欢在黑暗中开车,最好是他在前面。”

银行站起来,冲着扶手椅叽里呱啦地骂了一大串脏话,似乎扶手椅是人类变老的元凶。

“不是我管闲事,但我觉得你应该学会在黑暗中开车。”

“您真好。”布里特-玛丽对着她的手提包说。

银行和白狗帮她把楼上的行李和阳台花盆搬下来。布里特-玛丽打扫了厨房,整理了餐具,拍了拍白狗的耳后根。电视上有个人大声叫起来,银行钻进起居室,又暴躁地钻出来。

“利物浦得分了。现在是二比一。”她喃喃地说。

布里特-玛丽最后一次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抻平地毯和窗帘上的褶皱。

再次回到厨房时,她说:

“我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但我不可能不注意到草坪上的‘出售’牌被拿走了。我只想祝贺您终于卖掉了房子。”

银行苦笑起来。

“你在开玩笑?谁会在博格买房子?”

布里特-玛丽整了整裙子。

“因为您拿走了那块牌子,所以我就猜……这样假设也不是不合理……”

“啊,我想我还会在博格住一段时间,就这样。我早就打算回来和我老爸说点事,结果后来他死了,这样反而更方便,因为他不会老是打断我了。”

布里特-玛丽想拍拍银行的肩膀,然而意识到还是忍住的好,至少不能在银行可以随时够到她棍子的时候做这件事。

有人敲门。银行本能地走进门厅,可是没有开门,又折回了起居室,因为她知道谁在门外。

布里特-玛丽最后扫了厨房一眼,手伸向离她最近的墙,感受着它,但没有真的触碰它,它们毕竟很脏,而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墙弄干净。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在博格多待一阵。

看到她过来开门,肯特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准备好了吗?”他焦急地问,好像仍然害怕她可能改变主意。

她点点头,抓住她的包。这时电视上的球赛评论员突然发疯般咆哮起来,仿佛有人在殴打他。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布里特-玛丽惊呼。

“我们走吧!否则会堵车的!”肯特叫道,然而为时已晚,布里特-玛丽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起居室,银行正对着一个穿红色球衣的年轻人骂脏话。年轻人在电视上跑来跑去,嚎叫得脸都紫了。

“二比二,利物浦追平了比分,二比二。”她嘟囔道,踹着扶手椅,仿佛它是罪魁祸首。

布里特-玛丽回头走出大门。

肯特的宝马停在街上。见她出来,他跑过来接她,想拉着她一起跑,但她躲开了。成年女性当然不能说跑就跑,好像越狱的罪犯。她在人行道边缘收住脚步,看着肯特,泪水滑下她的脸庞。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我们必须走了。”他说,然而他的声音跑调了,因为他已经非常清楚地猜测出她打算干什么。

她的裙子起了皱,可她并没有整理。她的头发几乎称得上不整洁,凌乱得根本不像布里特-玛丽的头发。她的常识终于扯起白旗宣布投降,允许她随心所欲地提高声音喊出来:

“利物浦追平比分啦!我觉得他们要赢啦!”

肯特的下巴紧压着胸口,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大圈。

“你不能给他们当妈,亲爱的。就算你可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他们长大了,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她摇摇头,然而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并非悲伤和沮丧,而是轻蔑与叛逆。她仿佛已经充分做好了跳下礁石的准备,哪怕她其实只是站在人行道的边缘。

“我不知道,肯特。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闭上双眼,又变回当年站在楼梯平台上那个男孩的模样,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

“我只能等到明天早晨,布里特-玛丽。我会在蛤蟆的父母家过夜。如果你早晨没有敲响我的门,我就自己回家去。”

他尽量以自信的方式说出这些话,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

她已经朝娱乐中心的方向走过去了。

在她看到他们之前,奥马尔和薇卡率先看到了布里特-玛丽。听到他们激动的喊声,她想都没想,抬腿跑了过去。

“仁慈的上帝……利物浦……我当然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我认为他们要打败……那个什么队了。维拉什么的!”布里特-玛丽喘息道,她觉得有点儿眼冒金星,只好停在路中央,双手扶着膝盖歇口气。如果邻居们看到,一定会以为她嗑了药。

“我们知道!”奥马尔热切地说,“我们要赢了!杰拉德进球的时候,您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我们一定会赢!”

布里特-玛丽抬起头,急促而用力地呼吸着,简直觉得偏头痛要犯了。

“我能问问吗,你们为什么待在路中间?”

薇卡双手插兜,面对着她,摇摇脑袋,似乎认为布里特-玛丽的头脑比她想象的还要迟钝。

“利物浦打了翻身仗,我们想和您一起看他们赢啊。”

然而利物浦并没有在那场比赛中翻身,最终比分还是2∶2。对全世界来说,这个结果既无关紧要,又格外重要。

那天晚上,他们在银行家的厨房里吃了煎蛋和培根。“他们”包括薇卡、奥马尔、布里特-玛丽、银行和白狗。奥马尔把胳膊肘搁到桌子上时,轮到薇卡告诉他把胳膊肘拿下去了。

两个孩子的视线相交了一瞬,然后他毫无怨言地服从了她的命令。

大家穿好外套之后,布里特-玛丽站在门厅里,暗暗在鞋子里蜷起脚趾,一次又一次地抚平孩子们衣袖上的褶皱,直到他们逼着她停下来,才讪讪地收回了手。

社会服务机构的年轻女-人站在外面的草坪上等他们。

“她还不错,虽然她不喜欢足球,但人还不错。”薇卡对布里特-玛丽说。

“我们会教她的。”奥马尔向她保证。

布里特-玛丽吸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我……其实我……我只想说,我……你们……我从来没有……”她开口道。

“我们知道。”薇卡说,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布里特-玛丽外套的衣料。

“别担心。”奥马尔说。

孩子们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奥马尔突然转过身。布里特-玛丽从刚才开始就站在原地没动,仿佛想要把他们最后一秒的背影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只听男孩问她:

“您明天准备干什么?”

布里特-玛丽两手交叉,扣在肚子上,竭尽全力深吸一口气。

“肯特会等着我去敲他的门。”

薇卡把手插进衣兜,挑起眉毛。

“那斯文呢?”

布里特-玛丽又开始吸气,继续吸气,直到整个博格都在她的肺里跳上跳下。

“他告诉我,每次听到敲门声,他都希望是我。”

在街灯的映衬下,孩子们显得格外矮小。然而薇卡伸了个懒腰,挺直脊背,说:

“请您帮我一个忙,布里特-玛丽。”

“说吧。”她低声道。

“明天谁的门都不要敲,钻进您的车,只管向前开!”

孩子们离开后,布里特-玛丽独自站在黑暗中。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答应,她知道答应了也没用,它迟早会变成自己无法信守的承诺。

她站在银行家的阳台上,感受整个博格的气息温柔地穿过发间,不用担心发型被吹乱,只需体会微风吹拂的感觉。天还没亮,送报纸的车就来了,银行家对面那两位扶助行器的老太太走出房门,走向信箱,其中一个朝布里特-玛丽挥挥手,布里特-玛丽也对她挥手,当然不是把整条胳膊举起来挥,而是采取一种有节制的姿态,低调地把一只手放在-臀-\_部附近摆动。有常识的人都这么挥手。她目送两个老太太回了家,这才走下门口的台阶,拖着行李来到那辆有一扇蓝车门的白车前。

黎明之前,她来到一扇门外,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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