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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沿公路而建的社区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你可以找到各种理由离开或者留在这里。有些人就喜欢不停地收集这两类借口,乐此不疲地在“走还是留”的想法之间荡秋千。

最后,葬礼几乎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布里特-玛丽才钻进自己的白车(公平地讲,有扇门是蓝的),沿着公路离开博格。当然,这不完全是镇议会工作人员的错,他们可能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并不知道布里特-玛丽是一个严格按照清单办事的人。

葬礼结束后的第一天(星期一),一个在镇议会前台工作的年轻人(临时工)误以为布里特-玛丽是来搞笑的。前台上午八点上班,八点零二分的时候,布里特-玛丽和肯特才出现,因为布里特-玛丽不想让人觉得她过分拘泥于时间。

“博格?”临时工问,仿佛在拼读童话故事里野兽的名字。

“亲爱的小伙子,既然您在议会工作,肯定不会不知道博格也属于这个镇吧!”布里特-玛丽说。

“我不是这儿的,我是临时工。”

“哈。这倒是个可以掩饰各种无知的好借口。”

然而肯特在旁边鼓励地戳了她一下,小声告诉她,应该委婉一点。于是她严肃地定了定神,然后微笑着对年轻人说:

“我觉得您很有勇气,敢戴着这样一条领带出门,因为它看上去非常滑稽。”

接下来便是一段无法完全用“委婉”来形容的辩论,不过最后肯特设法让双方辩手冷静了下来,并且让年轻人保证不把保安叫来,又说服布里特-玛丽答应不会再用手提包殴打临时工。

沿着公路建起来的社区还有个有趣的特点,你不用在那儿待很长时间,就能在听到小年轻们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时候,感觉深深地受到了冒犯。

“告诉您吧,我来这里是申请在博格建足球场的。”布里特-玛丽拿出女神般的耐心,告诉临时工。

她指着自己的清单给他看,年轻人却没理睬她,找出一份文件翻了翻,转向肯特,说了些关于什么“委员会”的话,而且这个“委员会”现在好像正在开会。

“需要多长时间?”

年轻人继续翻着文件。

“是早餐会议,所以大约得开到十点钟。”

后来,布里特-玛丽和肯特不得不离开议会大楼,因为她认为“早餐”一直吃到十点实在荒谬,她的质疑导致临时工违背承诺,叫来了保安。然而两人十点钟回来的时候,却听说“委员会”已经开始了下一个会,这个会需要开到午饭之后。吃过午饭,他们第三次过去,却发现“委员会”正在开一个恐怕得持续一整天的会。布里特-玛丽强烈抗议,说她不相信有什么会能开一天,临时工上午叫过的那个保安觉得她的抗议有点儿夸张。他告诉肯特,如果布里特-玛丽再这么闹,他只能没收她的手提包。肯特忍着笑说,如果他敢这么做,那这个保安就比她丈夫还要勇敢。听了这话,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该觉得受到了侮辱还是应该自豪。

“我们明天再来,亲爱的,别担心。”两人走出大楼,肯特安慰她。

“你也有会要开,肯特。我们必须回家,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只是希望我们能……”

她深吸一口气,非常用力,仿佛气息来自她的手提包底部。

“薇卡说,当她踢球的时候,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什么痛苦?”

“任何痛苦。”

肯特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

“没关系,亲爱的。我们明天再来。”

布里特-玛丽整了整手上的绷带。

“我知道孩子们不再需要我,我当然知道,肯特。我只想给他们留下点什么,至少我可以给他们争取到一座足球场。”

“我们明天再来。”肯特重复道,为她打开车门。

“没错,没错,你还要开会,我明白你也有会要开,我们必须回家。”她叹息道。

肯特心烦意乱地挠挠头,轻轻咳嗽几声,凝视着车窗玻璃和窗框之间的橡胶密封条,开口道:

“其实,亲爱的,我只有一个会要开,和汽车经销商。”

“哈。我不知道你打算买新车。”

“我不买车,我想把这辆车卖了。”肯特冲着宝马点点头。

他神情沮丧,好像这辆车是通人性的宠物。可当他耸肩膀的时候,却像个年轻的男孩一样轻快,仿佛刚刚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公司破产了,亲爱的,我一直在试图挽救它,不过……好吧,都怪经济危机。”

布里特-玛丽震惊地瞪着他。

“可是我以为……你不是告诉我经济危机结束了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简短地回答:“我错了,亲爱的。完全错了。”

“你打算怎么办?”

他满不在乎地微笑起来,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重新开始。大家都会这么做,对不对?很久以前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她的手指摸索到了他的手指。他们或许真的老了,可他还是笑着说:

“我一辈子的生活全是依靠努力换来的,一辈子的生活!我还能从头再来。”

他握住她的两只手,看着她的眼睛承诺道:

“我可以再次成为那个人,亲爱的。”

车子开到距离博格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时,布里特-玛丽转身问肯特,曼联的表现如何。他大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启。

“啊哈,也很糟糕,现在是他们二十年来表现最差的一个赛季,俱乐部经理随时都会被解雇。”

“怎么会这样?”

“他们忘记了是什么使他们成功的。”

“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重新开始。”

他在蛤蟆家租了一间屋子过夜,布里特-玛丽没问他是否愿意住在银行家,因为肯特承认:“我有点儿害怕那个瞎婆娘。”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镇议会。第三天也去了。镇议会的某些工作人员大概相信布里特-玛丽和肯特早晚会放弃,然而那帮人并不懂得用墨水写下的待办事项究竟意味着什么。第四天,他们见到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据说他是“委员会”的成员。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西装男又叫来一男一女,他们也穿着西装,至于叫他们过来的原因,要么是这两个人真的拥有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要么因为头一个西装男觉得这样可以降低自己被布里特-玛丽的手提包砸到的几率。确实很难判断究竟出于哪个原因。

“我听说了许多关于博格的好消息,那儿似乎非常有魅力。”西装女振奋地说,仿佛那个离她办公室十二英里远的地方是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岛屿,只要念动咒语就能瞬移过去。

“我是来申请建造足球场的。”布里特-玛丽开口道。

“我们没有那个预算。”第二个西装男告诉他们。

“您瞧,我早就说过啦。”第一个西装男指出。

“既然这样,我不得不要求你们修改预算。”

“根本不可能!那像什么样子?如果开了先例,所有的人都会跑来找我们改预算!”二号西装男惊恐地说。

西装女微微一笑,问布里特-玛丽是否想来点咖啡。布里特-玛丽说她不想。西装女笑得更欢了。

“我们记得博格已经有一个足球场了。”

二号西装男从齿缝间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几乎吼了起来:

“不对!那个足球场被卖出去建公寓了,这个是在预算里面的!”

“好吧,既然这样,我要求你们把土地买回来。”

伴随着刚才的哼唧声,西装男的牙缝里这回还喷出了口水。“那像什么样子?要是听你的,人人都会要把他们的土地买回来了!我们可不能随处建足球场,否则我们会被遍地的足球场淹死的!”

“嗯。”一号西装男非常不耐烦地看着他的手表说。

在这种时候,肯特必须牢牢抓住布里特-玛丽的手提包。西装女慌忙过来打圆场,给每个人倒了咖啡,尽管大家都不想喝。

“我们知道,您目前在博格的娱乐中心工作。”她温柔地微笑着说。

“是的。是的,没错,可我……我已经辞职了。”布里特-玛丽说,吸着腮帮子。

女-人笑得更温柔了,把咖啡杯又往布里特-玛丽那边推了推。

“那从来都不是个正式的职位,亲爱的布里特-玛丽,议会本来打算在圣诞节前关闭娱乐中心,但后来出了点纰漏,所以阴差阳错把您雇了来。”

二号西装男继续发出不满的嗡嗡声,活像一台船用外挂发动机。

“不在预算之内的职位,那像什么样子?”

一号西装男站起来。

“请原谅,我们要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

布里特-玛丽只好离开了镇议会,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博格原来是因为一个错误。他们说得对。他们显然是对的。

“明天,亲爱的。我们明天还来。”两人坐进宝马车,肯特告诉她。她沉默而沮丧地把头靠在车窗上,下巴底下夹着一张纸巾。看到这一幕,肯特眼中闪现出决心已定的神色,一个近乎复仇计划的方案在他脑中形成,然而她却不曾注意到。

第五天是星期五,他们再次来到镇议会。又下雨了。

肯特必须强迫布里特-玛丽过来,因为她坚持认为来了也没用。最后他别无选择,只得威胁说要用墨水在她的清单上写下很多无聊的脏话,布里特-玛丽吓得一把夺回清单,好像肯特要把她的花盆扔下阳台一样。然后她不情愿地钻进宝马车,一路上都在数落肯特是个“无赖”。

走进议会大楼,一个女-人在里面等着他们。布里特-玛丽认出她是足协的那个女-人。

“哈,您是来阻止我们的吗?”布里特-玛丽问。

女-人惊讶地看着肯特,紧张地拧着手腕。

“不,肯特给我打了电话,我是来帮你们的。”

肯特轻轻拍拍布里特-玛丽的肩膀。

“我打了几通电话,做了点我擅长的事。”

布里特-玛丽走进西装们的办公室,发现里面竟然出现了更多穿西装的人。看来博格的足球场已经变成了不止与一个委员会有关的问题。

“我们注意到,有必要在本镇的边界之内建造更多的足球场。”一个新面孔的西装男说,朝足协的女-人点点头。

“我们也注意到,为了呼吁这件事,当地企业已经准备施加……压力了。”另外一个西装说。

“压力相当令人不愉快,毫无疑问!”第三个西装插话道,随即拿出一只塞-着一大摞纸的塑料文件夹,摊放在布里特-玛丽面前的桌子上。

“我们收到了许多邮件和电话——提醒我们今年是选举年。”前一个西装强调。

“实际上,选民们一直都在不断地提醒我们!”后一个西装说。

布里特-玛丽身\_体前倾,发现文件夹里的文件标题是“博格独立商业股份合作备忘录”。从文件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博格的披萨店、小超市、邮局、修车行的所有者仿佛在一夜之间联合起来,集体签名要求建造足球场。为了壮大声势,一些新近注册的公司的业主也签名表示同意,比如“哥俩好法律事务所”“美容美发集团”“博格好酒进出口有限公司”,而且几位企业家的笔迹如出一辙。唯一一份与众不同的申请是一个叫“卡尔”的人写的,从文件上看,他似乎是开花店的。

布里特-玛丽认得肯特的字。除了卡尔,其余的人显然都是他冒充的。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插兜,耷拉着脑袋,似乎想保持低调。西装女给大家端来咖啡,兴奋地点头道:

“其实,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博格竟然是个商业如此繁荣的社区!多么迷人啊!”

布里特-玛丽很想伸展胳膊,像飞机一样绕着房间转圈,她的常识费了好大的劲才阻止了她,因为她几乎十分肯定,这是非常不恰当的行为。

第一个西装男清清喉咙,补充道:

“实际上,您家乡的劳动就业办公室也联系了我们。”

“二十一次,他们联系了我们二十一次。”另外一个西装指出。

布里特-玛丽不明就里地看着肯特,想从他脸上找点提示。然而他也张着嘴,看上去和她一样震惊。一位貌似随机出现的西装男指着另外一份文件说:

“我们还注意到,您受雇在博格的娱乐中心工作。”

“因为一个错误!”西装女温柔地微笑道。

随机出现的西装男丝毫不受干扰地接着说:

“您家乡的劳动就业办公室告诉我们,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对此事负有一定的行政责任。我们还得到消息,镇议会针对进一步招聘的预算可以进行灵活处置。鉴于目前是选举年,我们现在就可以……嗯……就可以安排。”

“二十一次。他们告诉了我们二十一次!”另外一个西装恼火地插嘴道。

布里特-玛丽言语无能。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然后闭上嘴,清清嗓子,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爆发道:

“我能劳驾问问吗,你们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所有的西装不约而同地发出极为克制的哀叫,仿佛他们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根本无需解释。接着他们集体挽起袖子看表,想知道是否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发现果然应该用餐了,大家变得非常不耐烦。终于,其中一位西装决定自我牺牲一回,他疲惫地看着布里特-玛丽,勉为其难地开口道:

“意思是,本地议会要么批准建设新足球场的预算,要么拨款保留您的职位,但我们不能同时负担这两样。”

这还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沿着公路建起的社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找到许多离开那里的理由,几乎跟你能找到的留在那里的理由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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