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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野的故事

我的同学青野是一个梗头梗脑的孩子,梗头梗脑是句上海话,脑子不转弯,不机灵的意思。

青野是剃光头的,我小时候剃光头的孩子并不多,据他说剃光头是为了不长老白虱,那时候生活不方便,小孩子不如现在干净,每到学校搞卫生宣传的日子,老师便会大张旗鼓地戴了手套帮小孩子检查头虱,经常有小孩子中标,被抓去医务室,上海话里叫捉老白虱。同学们都不爱和青野玩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曾经也被抓进去医务室一次,但那之后他便剃光头了,我觉得没道理不理人家,可是另外几个邻居孩子总是偷偷和我说:“勿要和他一道白相,他老龌龊的,全身都是老白虱。”我不以为然,因为我也很脏,众所周知的脏,我心里想这算不上一个理由,于是还是和他走得很近。

青野的确是梗头梗脑的,不光是他脑子的确不转弯,功课很差,成绩永远垫底,更是因为他平时的身姿形态也完全应和了这句话。他的脖子很长,冬天时候,油腻腻的棉袄领子不扣,也没有围脖,直愣愣的一条脖子从领口里窜出来,顶着个秃瓢脑袋,后脑勺永远和脖子绷成直直的一条线,下巴紧贴着脖子,脸上一点肥肉也没有,但还是把干干的皮肤挤出了双下巴。走路的时候,他总是摇头晃脑像个鸭子,一旦有人叫他,他转头的时候动作利落而迅猛,又像是另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神经质的鸟儿。总之,他有一副很奇怪的样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所有同学都不愿理他。

而我因为功课不好,名次和他相差无几,加上性格也不合群,所以倒是渐渐和他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每天早上他都会来叫我上学,在窗口唤我一起走,时间久了我妈也认识了他,有时为我准备早饭的时候也会帮他多买一根油条,他的成绩不好我妈也知道,知道我们俩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每当学校里有人欺负或者挑战我们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便会上去帮着厮打,所以也经常一起被罚站,功课也是一起不及格,也对那些爱对我们差生翻白眼的功课好的女同学同仇敌忾。我们下课后会一起去四外里野了玩儿,从他知道的某家的露台爬上屋顶,在石库门街区连绵起伏的屋顶上翻山越野,还一起翻墙去偷人家花园里桑树上的桑叶,喂养蚕宝宝。他还教我在阴沟里掏弹子(打弹子是我们小时候玩得最多的一种小赌博游戏),他会在弄堂里找那些对打弹子来说地形很好的地方,翻开附近的阴沟盖,很得意地对我说:“伊拉(他们)都嫌脏嫌臭,弹子掉进去不会去找的,里面全是宝贝。”果然每次他都能掏出好几颗弹子,捧着这些又黑又臭的弹子,跑了很远去找一个公用的水龙头,洗干净手也洗干净弹子,很大方地分我好几颗。我每次都笑得嘴也合不拢,我觉得他和这些臭弹子一样,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越来越喜欢这怪家伙。当然除了这些共同的爱好,我们也稍有不同处,我爱去图书馆看书,每周都要去几个下午,而他对看书完全没兴趣,他最喜欢捡垃圾,路上看到废纸随时会捡起来塞-在包里。于是两人说好,我去图书馆的下午,他便去附近的垃圾堆里自己玩儿,我看书看腻了,随时可以去各垃圾站找他。

有一天青野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今天不要去图书馆了,侬帮我一个忙。”我当然义不容辞,随着他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地,一个大水坑边扔了很多的废纸,很多印刷完了没有切割折叠的类似月饼纸盒子的纸,吸了水受了潮,纸都变形了,满是水渍,很厚一摞摞堆在那里。那时候这样的纸盒子非常少见,上面都是些外国字。他从兜里掏出一些麻绳,很利索地把一摞摞纸堆在绳子上,然后指挥着我一起把它们捆扎成两大捆。他说背着走最轻松,可是--湿----了的纸板太重了,他弯腰驼背数次要站起来都不行,我拼尽全力也抬不起来,不能帮他架上肩膀。于是两个人只好各自拉着一捆,在地上拖着走。我有点搞不明白要把这些纸运哪里去,他说:“帮我一起运回家啊!”听说可以去他家看看,我有点兴奋,一起玩儿了两年了他都没让我去过他家。

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太累人了,感觉这些纸越来越重,我们俩不得不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歇一歇。最后到了离我家不远的一栋大公寓楼的背面,我以为是这栋外国人造的大房子,结果他指着大楼阴影里的一栋用灰色耐火砖潦草地堆砌出来的勉强可以称为是建筑的那种私造房子,开心地说,到家了!那建筑和附近的一家饭店的后厨房相连,四周还围着一些属于街道工厂的生锈的铁皮房子。他家在那栋房子的二楼,我们在楼下拆开了纸捆,狭窄的红砖砌出来的楼梯年久失修,很多台阶都碎了,他指挥我抱着一堆堆淌着脏水、满是霉味儿的废纸,小心绕开脚下的陷阱,把所有的“货物”都运上了楼。

青野的家真让我开了眼,一个小房间里,一张很简陋的木床,几个大大小小的樟木箱,几根电线和一个灯泡,一个煤球炉,一个摇摇欲倒的桌子再加上两张长条凳,就是他家全部的家当了。但也不能用“家徒四壁”来描述,因为家里除了这几件可怜的家具,其实是堆得满满的,都是各种废纸和空瓶子。屋子里有一种难闻的味道,所有被捆扎好的废纸和整齐垒在一起的空瓶子仅仅让人在视觉上觉得可以忍受,他们散发出的混合的怪味儿,实在是有些呛人。我有点受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家,那时我还小,心里全没有穷和富的分别,更谈不上什么身份和阶级的观念,只是突然很难过,我最好的朋友,竟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而我的家里,窗户上有窗帘,窗外父亲种了花儿,墙上刷得白白的,挂了镜框,床-上的被子干干净净,空气里是没有味道的,我家还有书架,整齐地排列着父亲的藏书,不是他家那些堆叠的废纸。想到这里,心里特别酸楚,再看着在整理刚捡来的废纸的青野,心里充满了歉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特别抱歉,只是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来是不公平的。

过了一会儿,我忍住了心里泛滥的伤感,开始过去帮他一起收拾废纸。他根本就没有看出我内心的波澜,还是开开心心的,只顾领着我把这些废纸运出窗外。窗外是附近那个饭店后厨房的倾斜屋顶,很大的面积,铺着灰色的屋顶砖,有些地方长草了,有一滩滩绿色的青苔,屋顶的边缘竖着巨大又油腻的白铁皮烟囱,冒着厨房灶台上升起的油烟。他教我一起在屋顶上铺开所有受潮的纸板,掀起屋顶砖压住纸角以免被风吹走,铺了满满的一屋顶。

“--湿--的纸他们不要。”他很有经验的口气。“废品收购站么?”我问。“是啊,这些纸板都老重的,值钞票的,阿拉爸爸要开心死了。”我还没来得及表态,听到窗口里面有人进门了,青野叫了声爸爸就从屋顶一跃而起,跳进窗去。我想他一定是要去表功了,站起来也想跟进去,没想到突然听见窗口里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个口齿不清的很粗的男人声音:“叫侬不要带同学回来的,戆大!”我吓坏了,一时不知道是该爬进窗去,还是干脆从屋顶上绕路逃掉算了。正慌乱间,青野走到窗口伸手给我,示意要扶我进来,我紧张地递过手去,紧跟着从窗户爬进屋子,脚下凳子没踩稳,差点摔个大跟斗,青野几乎是架着我,突然用一种类似吼叫的口气,大声对他父亲说:“伊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同学,侬才是个戆大!!”

我更害怕了,在我家这样口气和我爹说话,会被打死的。可是一片沉默,他的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我战战兢兢抬头看他的父亲,那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有些智障的男人,和青野一模一样地梗着脖子,夹着一点肥肉也没有的双下巴,只是比青野的下巴多些乱七八糟的胡子,他穿了一件非常旧但还算干净的蓝色中山装,开着领口,里面是满是破洞的已经发黄的汗背心,肩膀上背了一个箩筐,我认得出来那是真正的街头拾荒者的装备,框里有一把用废钢筋自制的捡垃圾的夹子。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看着我,也不笑,脸时不时抽搐一下,青筋暴露的脖子一再地将脸牵引向同一边,隐约就是青野转头时候的怪异样子,只是更夸张病态。我看着这个奇怪的父亲,恐惧极了,怕他随时会暴怒,可是直到青野拉着我离开,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出门之后,青野嚎啕大哭,等我上前勾住他肩膀,他突然甩开我往弄堂深处狂奔而去,我紧追不舍,但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跑累了便靠在墙边歇几口气,待我要走上前,他又快步跑开了。我就这样追着他跑,却也不敢真的追上他,一直随着他在无数条弄堂里奔跑,直到他最后终于把我甩掉了。

后来我们还是很要好,但我再也不敢提那天的事情,心里也隐约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也有所察觉,渐渐的我们不再亲密,我没有主动挽回这一场友谊的颓败,他也一样。小学毕业之后两人便彻底失去了联系,很多年之后我听说他成为了一个特别有钱的人,在全民刚开始热衷炒股的时候,年轻的他靠倒卖认购证发了财。邻居的孩子告诉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后,他没有读高中,直接就混社会了,后来做成了很大的事业,好像是开了好几家金融方面的公司。

我一直很好奇他的名字,青野,那么好听的两个字,而且意蕴不凡,肯定不是他那个智障父亲给他起的,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我所不了解的身世,可惜无法考证了。我曾在街头的一辆特别豪华的汽车里,看到过一个脖子梗着的男人,我当时就猜那人也许就是青野,但根本没法仔细分辨,车就离开了。

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我童年的这个朋友,我们依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就像两颗弹子,曾经在小阴沟里快乐地沆韰一气,后来被一只大手掏了出来,便面对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赌局,输赢原是那只大手的选择,只可怜两颗小臭弹子,在这个不平的世界上,各自只那么一弹一滚,就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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