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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价

后门邻居家有一个十九岁的英俊少年,比我姐小两岁,常和我套近乎。估计为了接近我姐,有时会多买根冰棍塞-给我,有时送我一个他不要的蟋蟀,或是几本他小时候的旧小人书,我总是忙不迭地谢他,他却总是笑,也说不出什么。据说这个哥哥打架特别厉害,小时候他当兵的爸爸教过他拳脚,曾经一个人对付了好几个小流氓。住我家隔壁的武哥,是远近闻名的下手狠的人,对住一个巷子的他倒是一直客客气气的,但两个人却也不在一起玩儿,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他穿得也和武哥那帮兄弟不一样,不穿喇叭裤,永远是一条肥大的绿军裤,脚下一双白回力球鞋,上身白背心紧裹着一身肌肉。我很喜欢他的样子,心想以后一定也要做个像他一样的好汉。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洪军,这在当时是极其挺括的一个名字,和他的卖相一样挺括。只是那时我太小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真正好谈的,每次都是他塞-给我些东西,然后顺便问问我姐姐在不在。我收了贿赂便会卖乖,一五一十地通报些情况。但他似乎和我姐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即使知道她在屋里,也不会主动寻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我姐姐或许碰巧出门,才会特别高兴地迎上去和她打招呼,有时会说正好也要走,顺便陪着她从后弄堂里一齐走出去。走之前总会回头和我特别灿烂地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亮得耀眼,我也会眨下眼睛做个回应,好像我和他早就是一伙的。

可是我姐有点看不上他,有天心情不好在饭桌上数落我:“你真是个软蛋,拿了那么点好处就把姐姐给卖了,你这个叛徒!”我知道她身边有好几个关系不错的小伙子,是她小时候随我父母去干校认识的一些文艺界子弟,都是些喜欢念诗拉小提琴的哥哥,在我看来肯定都不是洪军哥哥的对手,一拳一个。姐姐骂了还不解恨,还虚张声势要拿筷子戳我。我一边躲一边不停回嘴:“你才是叛徒呢,你叛徒!”嘴里叫得响,心里却是很虚的,因为真是拿了些好处,有些丢人的。两个人直闹得父母都好奇起来,姐姐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父亲正色道:“不喜欢人家就要当面说明,免得闹得邻里之间不开心,才隔了几步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泼辣又伶牙俐齿的姐姐大约第二天就去说了,从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得什么好处,甚至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突然消失了一般。

过了一年多吧,有天下午几个同学在窗外叫我同去看热闹,那时候都这样,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一群孩子就呼朋唤友要跑去看,和现在爱看电影首映式一样,打探些奇闻轶事就为了晚上添油加醋在饭桌上吹。我随着几个伙伴一路狂奔向不远处的粮食局礼堂,平时公判大会之类的集会都在那里,我们早就熟门熟路。礼堂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四处低声招呼着熟人,窃窃私语难掩看热闹的兴奋。很多人抽烟,那时这些场合都是可以抽烟的,烟雾在高阔的礼堂里薄薄弥漫了一屋子,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被烟雾勾勒得一丝一丝的,斜斜地占了大半个礼堂,那些站在阳光里的人都是些模糊不清的背影,头顶笼罩着婉转而变的烟雾和漂浮的灰尘。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人群里转来钻去,只想离台前近些,看得真切。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开了高音喇叭,一声尖利的啸叫冷不防半空里爆开了,刺得所有人都急急去捂耳朵,静候了许久的人群霎时间就兴奋起来。未及平静,一群白衣的警察押着几个犯人从侧幕上了台来。警察和犯人的动作都是心急火燎的,推搡着,跌撞着迅速站成了一排,这些人下脚都重得很,踏起了很多尘土,一下子就有了几分兵荒马乱的紧张感。这时一个长官上台走到高音喇叭前,酝酿了一下,突然用当兵的人惯有的那种高八度的、倾尽全力并响彻云霄的声调大叫起来,具体说什么当时也听不懂,但都是些“负隅顽抗,罪大恶极”“自绝于人民”之类的那时候常常能听到的公审套词。

我在台下离那当官的只有两米远,正想细细观察他背后那几个低头认罪的犯人,还没来得及细读那些挂在脖子上的名字牌,突然就听到那人一声吼,如同头顶上一个炸雷:“流氓强---奸-犯洪军,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烟雾缭绕里窗口一束束阳光如同剑锋冰冷,我惊恐万状地看见一块牌子上有“洪军”两个字被血红的颜料用力打了叉。突然间身边所有的人都隐去了,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我眼前只有缭乱的头发下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我又想要仔细辨认那人是不是他,可又不敢多看,心里痛如刀割一般,生怕那人确实就是他。那人自始至终都死死埋着头,仿佛那块薄薄的木牌子有千斤重,早已经折了他的脖子,要了他的命。我只一转念间,他早被推搡着从台上下来,避犹不及的人群向后退开一条路,矮小的我在骚动的人群里被推得前仰后合,却一步也不能移,像是被孙悟空的定身法术牢牢定在了一场噩梦里。他就这样被押上了一辆奔赴黄泉的卡车,再也没有抬头看一眼这个世界。这一幕让我很多年都缓不过劲来。

我后来了解到的有关事实是,他因为和女友有婚前性行为并导致了怀孕,被女友家长以强---奸-罪告发,正遇到严打便倒了霉。几十年都过去了,每次在卡拉OK里听到“爱的代价”这几个字,我还是会想起他回头对我微笑的样子,他付出的代价太重了。

注:严打,是1980年代初一连串有关社会治安的严厉打击运动的简称。官方定义为“既不能照搬西方国家的‘轻刑化’政策,刑罚又要总体重于西方,要有节制地从严、从重”。中国共有三次严打运动,1983年首次提出“严打”这个概念,并进行第一次“严打”。此篇记录的就是1983年严打中的一个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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