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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和神兜兜

我曾经臆想,已经活过的日子莫不像是在一列流动的火车上,窗外的景走得快,千山万水过去,留在心头眼里的真没有几处风物。身边的人也是,远的近的坐着,不过是被不可知的命运安排了座位号,有的人在你身边陪你聊了一路,有些人只是远远打过一个照面,不曾搭过话,还有些和你一起行了一段路却都是浑然不知的。上车下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有不同目的地,站到了便是告别,也许会说些来日再见的客气话,心里却知道要再见定是万难了。

小鸟和神兜兜是两个美校同学的名字,当然是外号,他们的大名我早都不记得了。他们都是和我一起行过一段路的人,只是下车早了些。

小鸟的名字不如字面那么乖巧,那个“鸟”字读的是“屌”的发音。他长相特别,皮肤比所有的人都白,要白很多,头发也是淡棕色的,眉毛也淡,眼珠也是浅色的,整个人都像是被蒙在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纸后面,一副面目模糊的可怜样子。并且他的个子特别小,比我们所有同龄人小很多,这也是他的外号的由来,他实在是个让人感觉很小很弱的孩子。小鸟的个性很要强,所以功课特别地好,几乎永远是全班第一名,是老师的宠儿,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但是这样的孩子往往不受男孩儿小团伙的待见,当时学校里由“坏孩子”组成的小帮派成立不久,正在树立威信的阶段,团伙的老大是留级生“神兜兜”。“神兜兜”在上海俚语里是“得意洋洋”的意思,因为是带头大哥,小兄弟们也叫他“头头”,“兜”和“头”在上海话里同一个音的。神兜兜长得倒是有些失意的样子,平日里总是板着闷闷不乐的脸,因为他有些微微的斗鸡眼,这样貌说实话是有损他的威严的,不知道是天生的呢,还是打架的战绩之一,据说早就做过手术了,但还是没完全治好,平时板着脸还好,但凡他生气要动手打人了,眼睛便不听使唤,斗到了一处。因此神兜兜平时是不苟言笑的,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许是因为他这份有点可笑的样子,他成了个极其好斗的人,但凡谁笑了他,便会被他一顿暴打直到跪地求饶,那些被打服了的人后来投到他的麾下,他再带着这些人把所有看上去个子大些的男同学都教训了一遍,我也在其中,用最近比较红的一句歌词解释,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被他揍了一顿。

但是这群人却根本就没有把小鸟放在眼里,也许是他貌似太弱小了,而且功课好在那时也算是有些娘娘腔的表现,他们心里是把小鸟归入了娘们儿的范畴的,一群人谁都打,而面对他却只是讥笑几句,从不招惹他,这种轻慢倒是让小鸟很不高兴,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终于有一天小鸟突然就对着这群小子大声叫骂起来,所有人都惊了,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嚣张的话,话里尽是些我们这些平时被欺压的人想都不敢想的大词儿,围观的人都大惊失色,平时只当他是个乖孩子,没想到听口音像是江湖上混过的人。神兜兜也有些吃惊,但毕竟做大哥的,两个眼珠只斗了那么一小下就控制住了,显然他的平静让小鸟更不高兴了,骂得更凶,并用上了“斗鸡眼”这三个自寻死路的字。神兜兜面子终于有点下不来,但自己还是没亲自动手,只叫手下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小鸟本来骂着骂着就已经把自己雪白的脸骂成了柿子红色,几个耳光贴上去,顿时就红得发紫了。我在一旁看得牙都酸了,嘴里泛出些血腥味儿,这一点苦头我是吃过的。不料几个耳光扇完,他倒是一下子安静了,突然就不暴跳了,斜眼扫了一遍神兜兜和几个爪牙,嘴里说了句:“你们等着,叫你们认识认识老子是谁!”便飞也似的跑出了教室。这一类的话,我们是常在被打的人嘴里听到的,都是些给自己台阶下的说辞,几个坏小子嘻皮笑脸地故意捏了嗓子重复他的话:“你们等着,哼,你们都等着!”我们围观的人哄笑成了一团。我偷眼看神兜兜,他皱着眉头,两个眼珠这时却走到了一处。

扇耳光的事情是中午发生的,当天下午放学,我们便都领教了什么是小鸟嘴里的“你等着,叫你认识认识老子”。校门早已被围得铁桶一般,几十个比我们都大很多的、大约二十出头的真正的“打仗模子”在门口排了好几层,出门的人必须一个个验明正身,才能通过。靠操场一扇平时不开的铁门后面的巷子里也都是他们的人,手里提着棍子和自行车软锁,严阵以待。那些中午时候狂笑的“打手”趴在教学楼窗口远远看见,早被这阵势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去找他们的大哥,这才发现神兜兜早就踪影全无。我因为平时从来没有得罪过小鸟,这时倒是不怕被打,但出校门时候还是万分紧张的。走到门口,只看到教务主任和体育老师等几个男人,刚谈判无果被推回进校门来,衣服领子都已经扯歪了,几个人愤愤不平却无计可施的样子。那些打仗模子在门口已经抓了几个发育得比较高大的孩子在审问,为首的一个留小胡子的打仗模子,勾着其中一个同学的脖领子,摆出一副已经是自己人的样子,用故作亲密的口吻叫他一个个指认出门的学生,“迭个人是伐?迭个呢?”那小子明显已经吓傻了,只是蒲扇一般地摇头。待我顺利地过了关,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回头想仔细寻寻看小鸟,却发现人群里竟没有,这才觉得他实在是深不可测的人物。走了几步,路过学校旁边的巷子,远远看到刚翻墙打算突围的两个神兜兜的手下这时都被按住了,正被七八个人打翻在地,拳脚相加。

神兜兜几天都没来上学,他那两个被打的手下则休养了好几天才再露面,脸上都肿得不成样子了。小鸟第二天就无事一般地来了,还故意问几个同学出什么事儿了,我们都知道是他逃避责任的手段,也不敢戳穿,只是如实地汇报,还得看他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事儿之后我们便都知道了小鸟的厉害,神兜兜他们去调查了,小鸟家里都是“结棍”的人,爸爸和几个哥哥是万春街上响当当的人物,而万春街是附近那一片混社会的年轻人最闻风丧胆的所在,多是要绕了远路,纠结几个人同行,才敢靠近那片区域。这事过去之后不久,神兜兜便退居二线,小鸟成了真正的幕后大哥,只是他是个极狡猾的人,从来都是只出主意,充当军师却不自己冲锋陷阵,继续在学校里保持着功课最好的学生的样子。打架斗狠的事情还是神兜兜说了算,他倒也保住了自己的威信,只是后来他被改了名字,大家都叫他老二了,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小鸟倒是没改称呼,但觉得身边自己人不够,便又拉了几个精细人入伙,我是在这时才加入的。

半年之后,在附近街区消防局的屋顶上,我们一共八个人按照香港电影里学来的样子,一起结拜了兄弟,排了“八大金刚”的座次。用个针刺破了手,拼命挤出几滴血来合在一个碗里,混了一瓶从小鸟家里带来的白酒,倒了八小杯,一人举一杯对天说了些话,都是小鸟教我们的,跟着念了一遍,然后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再学了大哥的样子在地上狠狠砸碎了白瓷酒杯,瓷片碎得满地都是,在黑色的柏油屋顶上刺眼得很。哥几个趴在屋顶边的栏杆上望着脚下的一片街区,借着酒劲豪情万丈大呼小叫,只有那个带杯子来的兄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在一旁看得真切。

可惜之后不久这群街区英豪便面临着另外一种形势了,队伍成立后几乎还没来得及打一次像样的群架,突然社会上便流行起霹雳舞来。我们正是没头苍蝇的年纪,满脸青春痘加上一身无处发泄的荷尔蒙,在录像厅里只看了一遍那个美国电影《霹雳舞》,便一下子就“改邪归正”了。从此所有曾经的坏孩子都跳起舞来,原来的小团伙也不对打了,周末在街心花园约了“斩舞”,虽然场面还是充满了火药味儿,可是跳得没别人好就是心服口服的事儿,规矩变了,突然就不必动手了。于是兄弟们又开始苦练霹雳舞,小鸟在这事儿上没什么天赋,跳得不很好,身\_体素质极棒的神兜兜又占了上风,几个兄弟喜欢和他一起排练群舞,把各种旋风腿扫堂腿之类的打架招数融入舞技,倒也跳得风生水起。小鸟有些惆怅,渐渐的不太和我们一起,又去苦读了。而神兜兜戴起墨镜,带着我们四处去“斩舞”,很快成为那一片著名的人物。

这样斩了不久,我们突然就面临了毕业,神兜兜毕业后没继续读书,还是在街上到处去跳舞,几个平日里和他要好的,都进了技校,还经常和他一起。小鸟没有考好,不知道为什么,自家美校的高中部都没进,去了一所很普通的高中,突然就不见了踪影。我顺利考进了美院附中,特别激动地真正开始学画了,也是一去不回头,从此便和之前的伙伴再也没了联系。人生的列车继续滚滚向前,我们似乎都只关心着自己的前路,心想着总会再见的,只潦草招了招手,根本就没打算要好好告别。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在一个卖旧服装的市场里见过小鸟,昏昏欲睡于一个堆满了牛仔裤的摊档边。他染了一头很黑的头发,极其地不自然,因为他皮肤还是非常非常地白,眉毛和睫毛也依然都是淡淡的,但一点胡须也没有长。他穿了件上海人最奇怪的街头装束:一件金光闪闪的睡-衣,斜靠在一个破沙发上打瞌睡,没有好好照顾他的生意,也没有看见我,一副万事无所谓的样子。我没敢和他打招呼,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受,也许仅仅因为看到他那头染得过分黑的头发。十年前我也见过一次神兜兜,在淮海路哈尔滨食品商店的柜台后面,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戴着蓝色的袖套,手里握着一个铲散装食品的铲子,站在无数色彩缤纷的糕点糖果后面,甜蜜得就像一个笑话。我认得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认得我,此时正无限温柔地望着我,等着我喊出他的名字,微微笑着,好像他一直在那儿等我相认,已经等了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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