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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撮毛

我上的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小学,一共也没有几位老师,可惜时间太久远,大多沉没在回忆里了,只有三位老师我一直记得。一位是前文提到的俞老师,一位是画老鹰的美术老师,还有这一位是教语文的老师。遗憾的是我对于人姓名的记性特别差,如今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他的样貌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非常清晰,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脸色苍白,稀疏的灰发里若隐若现的头顶尤其地白,戴了一副那时全国知识分子都会选择的浅黄色塑料宽边的眼镜,他的眼睛藏在像啤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我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眼神。春秋冬三季他永远穿灰白色的中山装,很少穿深色衣服,夏天的时候,是短袖白衬衫,经年累月洗得渐渐薄了,里面贴身穿的白色汗背心上的小洞依稀可见。听别的老师上课时提起过,他原来是大学老师,因为就住在对面的大楼里,“文革”时便调到我们这个小学来,之后也一直没有再回去,用这个老师的话说,遇到这样水平高的老师,是我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可惜那时我不是什么好学的学生,对这份荣幸全无所谓,只是觉得这是个样貌非常清爽的老先生,性格也毫无攻击性,总是对这世界保持着干干净净的距离,好像随时可以离开现世生活,不留任何牵挂。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留过胡子,但是在他两片特别薄的向下耷拉着的嘴唇所指引的尽头,好像靠近右腮边,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黑痣上却长了很长的一撮毛。这是他身上我唯一觉得奇怪的地方。

他说一口南方的普通话,虽然和上海方言一样完全没有翘舌音,但也不是上海话,也许是江浙某地口音。作为语文老师,虽然面对的只是一群童蒙小儿,他却分明是有些惶惶的,每次朗读书上的文字,他总是很紧张翘舌音的发音,于是很多本来也不该带翘舌的字儿被他很滑稽地读成了翘舌音。直到有一天他听我读书口语特别标准,便好奇地问我家世,一个喜欢上海话的同学争着帮我说明:“伊拉屋里是北方人,阿爸姆妈都是说普通话的演员,伊倒是不会说上海闲话的。”

后来上课,每次读新的课文。他读完一遍便会问我:“小马良,我读得对不对?”一开始我有些惶恐,总觉得哪里能帮老师指导发音,而且除了读音标准,我的功课并不好,哪里有这样的资格。但是他总是一再地问,“小马良,我这里读得对不对?”“小马良,我那句读得对不对?”渐渐的我竟也有些得意起来,开始斗胆挑些毛病,直到后来,所有的新课文都是我代替老师先念一遍了,我在家读书识字比较早,这事倒也没有难倒我。

其他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总是问我一句“小马良,我读得对不对?”这事儿平白地为我增加了一些威信,我心里便很是喜欢这个老师起来。后来我还被这位老师推荐给了少年宫的朗诵组和话剧组,他当着少年宫老师的面盛赞我:“小马良的爸爸妈妈都四演员,他的普通话非藏标准”。

有一天,那个平时只说上海话的同学悄悄地和我耳语:“侬晓得伐,为啥×老师面孔上的那一撮毛要留勒嗨?”我听了大惊失色,连忙问为什么,他得意地说:“个撮毛交关要命,要是拔脱-了,人就要死脱-了。”最后他还补了一句消息来源,以示可靠:“阿拉爷叔老早批斗过他的,伊告诉我的(我叔叔以前批斗过他,他告诉我的)。”听了这话,之后再看到这位老师,我便会怔怔盯着他脸上的黑痣出神,因为知道了这柔弱善良老师最脆弱的生命秘门,心里生出一阵阵悲伤,想着他被批斗时,那一撮毛风中凌乱的样子,耳边全是那句话:“要是拔脱-了,人就要死脱-了。”

久而久之,这事儿成为了我心里的一块小小的隐痛,总是为这位单薄的老师担惊受怕,每次上课看到他进教室,就瞪大了眼睛仔细去找那撮毛,只有看到了才能安心下来。以至于后来回忆起这位启蒙老师,只觉得他是个谦卑单薄的老人,像是一个薄而透明的人形气球,球上有一颗痣,是那气球的吹气口,扎着这小口的就是这一小撮毛,这一撮“交关要命”的毛,一旦被人拔了去,这人形瞬间就泄了气,只长叹一声,便飞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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