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奇遇记
常常有个负责宣传工作的胖女老师，在上课时候招手叫我出去，把我带到办公室，先是给我洗脸擦脖子，这个老师比较粗暴，用的也是一块类似抹布的粗糙的破布，胡乱地在一个脸盆里蘸些水，把我擦洗一遍，潦草得就像对待一个落了灰的陶瓷花瓶。然后从一个专门的柜子取出一套叫我父母为我准备好的白衬衫蓝裤子，那时，学校专门写了条子，叫我传回家去给家长，说是因为入选了少年迎宾队，要给我准备一套“礼服”。我还记得我妈嘟嘟囔囔的：“既然是学校要你去迎宾队，那他们怎么不给你准备衣服裤子？真是的，家里布票早用完了，你可让妈妈怎么办啊？”我也委屈极了：“我也不想去迎宾队啊，是老师逼的。”
后来妈妈还是想办法借了布票，布店扯了几尺白布和蓝布，深更半夜用缝纫机给我赶制礼服。说是礼服，不过就是一件长袖白衬衫加一条宽紧带裤腰的直筒蓝布裤子。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只要有布，这事儿难不倒她。然后我就有了一套崭新的“套装”，平时我都是穿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大部分还是我姐姐小时候穿过的不男不女的样式，可想而知得到这样一套新衣服，心里有多雀跃。可是，让人难过的是，这套衣服做好之后不久就被锁在了教师办公室的那个破柜子里，只有迎宾的时候，我才能偶尔穿几小时。
当我穿好衣服，胖老师就会拿些东西往我脸上抹，那时候没有口红，想不起来她用的是什么了，总之是颜色异常猛烈的那种红色，用她那肥厚的手掌根，狠狠地往我脸蛋上抹。同时受刑的还有两个小姑娘，都是和我一起在少年宫演话剧的，两个我同时心仪但直至毕业分手都没有做出最终抉择的让我心疼的姑娘。我们的脸蛋都被涂得像个烂桃子，我被画了两道剑眉，她们俩眉毛眼睛上也都被抹黑了，左右两条辫子都各自扎上了大红色的透明纱蝴蝶结，穿了红裙子，和我一样也都系了红领巾，总之搞得简直就不像是真人了，她们俩就像一对着色过猛的木偶玩具。唉，其实我也一样，可想而知，只是那房间里没有镜子，没人关心过我们的感受，根本就没准备让我们自己瞧上自己一眼。
然后胖老师给我们手里塞-个花环，就把我们领到了南京路上。这时，别的学校抽调的很多其他“烂桃子”也已经到了，我们被隔了三五十米安插一个，五彩缤纷地在路边站定。路人开始议论纷纷，警察在维持秩序，所有的“烂桃子”都精神饱满情绪亢奋，唯有我心里老大的不情愿，偷偷四下里观察我的这些“同事”们。脸上的浓妆是一种心理暗示，每个黑眉毛红脸蛋小怪兽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有的弹簧一样在原地跳来跳去，有的把自己拉伸成各种极致的扭曲的动作，大约表示在做热身。一个个跃跃欲试，满是要撕咬一番才尽兴的兴奋，还好一个个站得远，够不着，不然难免激动过头咬作一团。很多年以后，黄昏在花园里遛狗的时候，遇到邻居家的几条狗，各自都被主人远远地拉住，每条小犬都非常紧张兴奋，就让我想起那时的南京路。
突然之间，某个声音在远处大吼：“车来了！”这一下子，所有的“小怪兽”“烂桃子”瞬间就闹开锅了，包括我。我们双手持着五颜六色的半圆花环，一上一下地从半腰里猛地举过头顶，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地蹦跳，在原地做“在希望的田野上”奔跑状，两个脚的脚跟都要轮流砸到自己的-屁-股，嘴里要齐声大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这样叫个一分钟，把整条马路都叫沸腾了。街边楼上的人家开了窗，有人伸出头来，沿街商店里穿白大褂的售货员磕着瓜子出来看热闹了，交通被截断的十字路口，无数推着自行车的人在双手平伸的警察背后探头探脑，有人很好奇，到底今天谁来访了，有人骂骂咧咧的，管他娘的谁来访了，封路时间也太久了。正乱成一锅粥呢，马路尽头车队出现了，先是几辆军绿色三轮摩托，穿白衣的警察驾驶着，作为巡逻开路车，后面照例是几辆圆滚滚的红旗轿车，车窗玻璃后面是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有时候是黑人，在幽黑的车窗阴影里只露出一排闪亮的白牙。这些印象都是在风驰电掣间留下的，车子开得很快，其实看不太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几秒钟车队便一溜烟地绝尘而去。
再叫了一会儿，齐声欢呼的声音逐渐乱了，人群松散，一些性急的人从警察身后出来快步横穿马路，我们跳得不那么高了，但还是得跳着，等待着一个声音远远喊过来：“好，解散！”于是一瞬间所有兴奋的气氛土崩瓦解，人群各自走散，街头积压已久的无数自行车如群蜂乱舞，川流不息，浓妆艳抹的“烂桃子”各自归队，气喘吁吁地跟随带队者回校。
每次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总是觉得堵得慌，一方面是因为狂欢之后，那种曲终人散的寂寥感，另外一方面是因为隐约有一种受了屈辱的感觉，等一会儿就要把我的新衣服剥掉了，脸上的油彩会被胡乱地用草纸抹去，又是一堂课没听，功课更是看不懂了，我心里升起阵阵悲凉，也许只是因为我天生是个演员的孩子，便要应付无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像个任人摆布的小木偶，学习越来越糟糕，根本就没人问过我的感受。
一个被临时拉来凑数的浓妆艳抹的小混子，在街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越走越慢，那两个姑娘头上的红色蝴蝶结越飞越远。迎面走来的路人，有人被我可笑的浓妆一下子逗乐了，可我却谁也不想理睬。那时起，我便决定了，长大后不再让任何人摆布，只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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