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时的每一个梦我都去过

我觉得这一辈子都会站在这该死的舞台上了。

滚烫的灯光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有一滴汗沿着额头正滑下来，但没有人能看见，因为在这赤日炎炎的大夏天，我竟被包在一件长毛绒的演出服里，我演一个老鼠，灰色的绒毛厚厚的，把我全身都包裹起来，我的脸只露出一小部分，在老鼠的嘴里。那滴汗沿着我额头伸出的帽檐，流向那个老鼠面具的嘴尖，最终挂在老鼠的两颗门牙上，在灯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地挂着，无论我怎么卖力地表演，手舞足蹈，这水珠也不落下来，它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我觉得它像老鼠的一滴口水，或者是一滴眼泪，必须要在一个关键的时刻落下来，这才意味深长，我在心里狠狠地想，可是它怎么都没有落下来。这个瞬间好长，好像从我的童年一直延伸到了现在，我一直等着那个时刻。

再说回那个剧场吧，我面对的是一群又一群面目模糊的少先队员，整个暑假我都要待在这该死的已经充满了我的汗酸气的毛绒衣服里，为这些根本就和我毫无关系的小学生表演这个弱智节目。即使那时我也是个孩子，也丝毫感受不到这个故事有任何有趣可笑之处，可是他们都会哄堂大笑，丧心病狂的那种笑，毫无意义的那种，在我被两个小兔子联手起来用石头砸死的时候。这两个美丽的小兔子的扮演者，是我同时爱上的两个姑娘，灰兔子叫姚文燕，白兔子叫胡倩。剧本里我演的是个罪该万死的老鼠，为了吃点东西，狡诈地欺骗了两个善良单纯的小白兔。我会爱上这个角色，说实话就是因为这致命的一击，两个我心爱的人，我无法选择的姑娘联手消灭了我，这惩罚里充满了痛苦的快意，甚至让我产生了某种泛着血腥味儿的柔情。可是，可是这群带着红领巾的傻冒们竟然在这个悲壮的时刻哄堂大笑起来，这帮从全市各个小学选拔出来的道貌岸然的三好学生，享受了在少年宫里嘻皮笑脸地看演出的特权，他们洋洋自得却缺乏智商的样子，让我充满了仇恨。我因为一直要演出，动不动就排练节目，所以功课很差，照理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和他们“欢聚一堂”，他们哪里懂得生活的艰难和复杂？小小年纪的我，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懂个屁！我被击中了，倒向舞台的瞬间，恶狠狠地最后望向他们一眼，这些小兔崽子的头顶上草绿色的吊扇正嗡嗡作响，掉下来吧，为我复仇！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

我是个敬业的演员，每次摔倒我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甚至经常把头重重磕在地上，眼冒金星。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其实也是件意味深长的事情，我解释不了为什么，但我的确很享受在舞台上“死去”的那一刻。我躺着一动不动，耳朵里可以听见身\_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也许是撞得太重了，但哪儿都不疼。我僵硬着身\_体虚着眼睛看向观众席，两个美丽的小兔子背对着我，向台下那帮根本就看不清楚面目的家伙，柔情似水地说着这个戏的中心思想，什么团结起来打死坏蛋之类无聊的话，那帮小子听得津津有味的，我相信他们根本就听不懂姑娘们说些什么，他们只是迷恋我的爱人们的美色。灯光勾勒着两个小兔子身上柔软的绒毛，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她们是我的天使，可是她们背对着我，把我遗忘了，兴高采烈地把我遗忘了。每当这个时刻，我总是心如刀绞，我说不出为什么，我那时就会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就是有那么多残酷却运转有序的条理规则，所有人都会忘了我的，我死在尘埃里，带着一个坏蛋的身份在一片掌声中死得一动不动的，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

大幕拉上的时候，掌声渐渐稀稀拉拉，我还是躺在舞台上，小兔子们不会管我的，我知道我甚至可以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来把我扶起来，可我不能这样一直躺着。戏结束了，死的人就会活过来，活着的人还要演下去。下一场是一小时之后，我得去补妆了。

我觉得完美的人生，是在少年时期就很老了，有一颗多愁善感、满是抬头纹的心，然后他慢慢长大，慢慢变得越来越年轻，年轻得像个无所畏惧的混蛋。而我如今已经足够老了，足够混蛋了，我才决定要把这一切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