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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了故乡

我一直有一个遗憾,就是未曾真正离开过我出的城市—上海。在成年记事之后,从没有过任何一年以上的离家远行,所以曾经很羡慕那些游子,那些离家千万里,漂泊在异乡的人,甚至有些嫉妒他们的乡愁,那种我难以体验到的感情,例如古诗里的那些“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还有我特别喜欢的沈从文先生的《边城》,那种甜蜜又骄傲的絮絮叨叨,总觉得是世上最美好的一种臭显摆。可惜我没有什么真正的谈资,只不过年纪大一些,在时间里行了千百个日子,回头望望,终于还是能谈几句的。

先说一个事儿,起个头。我大约七八岁的年纪,有天放学回家,那时我家在吴江路上的一栋老式西洋公寓里,学校离家不远,小孩子都是步行上下课,那天我背着书包,手里拿着路边捡的树枝挥舞着,刚转过路口,便远远望见有辆警用吉普车停着,几个穿白色警服的警察竟从我家门口进进出出。这可不得了,我一时都不敢往前走了,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这时一个街坊小饭馆里熟识的厨子,快步过来牵起我的手,把我猛往家拽,我吓得都不敢问怎么了,也没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就直直被带到了门口。探头往家里一看,啊呀,满地狼藉,书架上的书被一股脑扫到了地上,所有的橱柜里的衣服细软都被翻了出来,胡乱扔了一地,有些抽屉整个被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在地上倒成了一堆一堆的。警察正在拍照,闪光灯一亮一亮的,这阵仗俨然是出了大事,我正要进门,却被一个警察拦住,那个厨子连忙解释我是这家小孩子,这才进了门。整个家都不认识了,像是打过仗一般,满地的书和旧衣服,还有信件和杂物,让脚都没有立锥之地。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慌张极了,脑子一片空白,正酝酿着是不是需要嚎啕大哭一个,配合一下现场气氛,抬头间看到妈妈陪着一个警察从里屋走出来,警察拿个小本子在做笔记。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妈脸上特别平静,依旧慈眉善目和风细雨地说着些话,好像对眼前的乱局视而不见。妈看到我之后,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轻声说了句:“家里被偷了,你先到楼上小星家去待着,我去一下派出所,晚些回家整理。”几句轻描淡写的话,顿时就让紧张万分的我放松了下来,哦,家里被偷了。

黄昏一家人开始整理东西,记得我爹那天不在,想不起他去哪儿了,比我晚放学的姐姐一惊一乍地翻找着她的心爱之物,现在想想一定也就是些钢笔发卡同学合影之类的东西,每找到一件她就大声地谢天谢地一番,热闹极了。外婆全不关心这些事儿,想是一个老太太无甚值钱东西,她只关心我们还没吃饭,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不时从地上捡起一包虾皮,半包紫菜等。我自己也没啥宝货,可怜那时候的小孩子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平时耍的都是在路边捡的东西,上海那时每到初冬都要修剪梧桐树枝,我便寻些长而直的,命名为丈八蛇矛或者八宝亮银枪等,还有按时去水果店门口捡些个烂苹果,在把儿上拴根尼龙绳,做成一个甩起来呼呼生风,打到人又不伤筋动骨的流星锤,都是些所谓的称手兵器,而这些好东西如今都在沙发下面好好放着呢,我早看好放心了。小人书也都在,我最值钱的财产,塑料铅笔盒和亲戚送的日本水彩笔都在随身带的书包里,所以我倒是比较关心我妈的情绪。我妈是个极爱哭的女-人(她是个话剧女演员),动不动就哭,“文革”里我爸写的检查材料她看了要偷偷哭,看自己年轻时候的剧照会哭,甚至我不听话她打我的时候,我还没哭,她却先要哭。我特别怕她哭,所以刚才见她没事儿一般,让我很吃惊,此时偷偷望去,她低着头仔细收拾着东西,似乎也没有要垂泪的意思。这让我感觉很不一般,照理说这是大事儿啊,怎么没有伤感呢?我有点不解,在姐姐的大呼小叫里,我悄悄凑近俺娘,做非常懂事状问:“妈,偷掉了多少钱?”说实话问的时候我还是做了些思想准备的,怕我妈会突然失声痛哭什么的,我已经习惯了这位女演员的神经质,我那个做导演的爹也一样,只是换成拍桌子大吼那种比较暴力的表现方式,虽然是他们亲生,但我完全没继承这些,反而对他们的这种生活戏剧化的性格充满警惕,就怕自己长大了也这样。话扯远了,绕回来,这回我妈没哭,但依旧是戏剧化到让我崩溃,她竟然笑了,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这让我顿时懵了,我说妈你怎么了,这一问我妈竟笑得更厉害,我姐也惊了,估计也和我一样怕我妈受不了打击,疯了。我妈笑得身-子伏了下去,头都要埋在地上的毛衣毛裤里了。我和我姐大眼瞪小眼,大惑不解,也不敢多问,等我妈笑平顺了,把笑乱的头发理了理,这才自己解嘲,说是刚才去派出所,警察问丢了钱没有,她答没有,月底了家里没有任何钱。粮票呢?答没有,家里本来也不够吃的,都吃完了。警察又问有什么值钱东西没有,她答没有,稍微值钱点的“文革”里抄家都抄掉了,什么像样东西都没有了,总之问了半天说是就丢了两斤毛线。警察都很失望,嘟囔了句,这贼算是帮你们家打扫卫生了。想想也是啊,什么也没得偷,逼着我们重新整理一遍家了,平时都没有这个决心彻底翻箱倒柜一遍。讲完我妈又笑了,还补了一句文绉绉的: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会丢了。

其实这个故事说了半天,我想谈的是另外一件事儿,我这个离题千里的毛病算是改不掉了,只好放任自流,只是苦了各位读者,咱们要一起绕回来。最初我坐下打开电脑一本正经打算写东西的那一刻,是想写写我的故乡的,写写那个每个人都知道的上海,这个被无数人描述了太多遍的城市。这是个滥俗的话题了,如果我这辈子还有其他的出处,有三五个第二故乡可以挑选,断然是不会选择写上海的。只可惜我只有一个家乡,我出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我充满戏剧性的一家人都在这儿,我所有经历过的平凡或者不值一提的事儿都发生在上海,长大以后可以吹嘘的所有光辉岁月,以及那些见不得人的苦逼日子都消磨在了这里。没有任何选择,这就是我的故乡。

文章开头的时候,我说“曾经”羡慕那些游子,那真是个不甚高明的伏笔,其实意思是即使我至今为止并没有在异地长期生活过,但现在的我实在也用不着羡慕别人了,我早就有了乡愁,如今我明白了,故乡和人终有一别,就像我从未离开过故乡,但故乡还是离开了我。那些我曾经经历过的故事,都早就失去了坐标,变成了记忆里无法确定的方位。我曾经住过的房子,无论那间被洗劫过的老公寓,还是之后搬家去的新公房,都在这个城市近三十年不停的演进和覆盖里,消失了踪迹;还有我读过书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甚至我读的大学都已经只剩一个依然沿用的名字,原址早就不复存在;还有我少年时去过的书店、游泳池、溜冰场、理发馆、电影院,我初恋时和女友散步的公园,我第一次赚了钱请客吃饭的餐厅,都没了。所以,如今的我终于也可以提起笔来写写我的故乡,那个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的城市,那个比我年轻的人不曾相遇的朴素的上海,和如今这个金碧辉煌的富贵都市全然不同的所在,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故乡了吧。如今的上海,只有在冬日街头,园林工人在梧桐树上锯树枝时,满地的“称手兵器”还是我认得的模样,经过回忆里一次次的渲染和想象,有时我觉得也许自己如今讲的话都言过其实了,但也没人能点破我,那些再没有证据可批驳的梦话里,存着的是一个富贵却无乡可还的人的苦笑,也许只有在这些梦呓里,他才能片刻地荣归故里。

我的确是一个乖僻的不合时宜的人,也并不打算变得正常起来,正是怀着这种不适感,多年来我流亡于我的故乡,踏遍了回忆里的每个街角弄堂,敲开了每一扇我曾进出过的门,重逢了无数不曾苍老的脸,这份莫名其妙的忧愁,成了我和我的故乡之间唯一的通途。总这样想,渐渐也获得某种安慰,在时间里失去了故乡的人,也许能在时间之外,找到另外的一份永恒的乡愁,就像我妈说的那句文绉绉的话: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会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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