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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和热拓鱼

虽然在学校里的功课还是差得没法提,但因为经常去图书馆,渐渐便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读书人,隔几天便借来一些书,深更半夜地看。我们一家人都是夜猫子,父母亲晚上在剧院演出,回家都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待他们进门,我便把那些《金银岛》《海底两万里》《鲁宾孙漂流记》之类的闲书,偷偷换了课本,怕他们责备我晚睡,做出一副刻苦学习的样子。每次看到我在小台灯下伏案读书,或是趴在被子里“钻研”,我妈都会叹口气:“这孩子都那么勤奋了,成绩还是上不去,我们生他太晚了吧?”然后怜爱地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叹气,我都不敢看她,怕是她眼泪又在眼眶里转。我爹总是不以为然:“学习不好没事儿,笨也没事儿,他长大了只要能够自食其力就行了。”总之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我渐渐也就习惯了他们说我笨,心安理得地更喜欢看闲书了。成绩不好问题也不大,除了品学兼优的姐姐有时候会-羞-辱我一下,爹妈对我基本是不抱幻想的,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没有背负太多期望的环境下快乐地度过的,后来长大了想要谢谢他们的教育方式,我爹倒很坦白:我们是真没想到,谁知道你还有今天。

话扯远了,还是得拉回来谈谈我的读书人生涯。每次我去少年儿童图书馆,都要穿过吴江路菜市场,后来曾经以美食街闻名的这条路,那时节是一个有半透明石棉瓦屋顶的狭长的路边菜场。买菜都要赶早,鸡鸭和肉类都是要凭票计划供应的,晚去了就没了,所以到处都是在排队,往往把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只有下午两三点的菜场没人,正好是从我家通往图书馆的一条捷径。路面是过去上海常见的“弹格路”,由一块块十厘米见方的石头块儿密密铺成,石头是手工凿出来的,大小并不规整,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时间久远人走得多了,每一颗强出头的小石头的脑袋都被踩圆了,石头缝里经年积压了些灰土,总是会长一些顽强的小苔藓,无论踏着还是看着,这样的路面都是饶有生趣的,可惜现在几乎绝迹了,我后来只在欧洲的一些小城再次见过。我喜欢踏着这样的路去图书馆,一路有很多生动奇趣的事情,比起读书的乐趣也不差。卖肉的肉档因为当时各种肉的稀少贵重,理所当然地占据了菜场入口最好的位置,下午的时候珍贵的肉都藏起来了,只剩下几个巨大油腻的砧板,上面剁着几把明晃晃的大刀,摊位上方有一排大铁钩子,看着都让人脊背生疼的钩尖上,悬着些血水,正摇摇欲坠。再往前走是一片卖蔬菜的摊位,那时候蔬菜品种是极少的,陪着我妈买菜时候,我早就一一都认识了,也不过就是认识而已,我那时只爱吃肉,对这一段路真没什么可回忆的。后面一段路是卖蛋和豆制品的,也就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四种,豆制品花样也不多,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是需要票才能买的,妈妈们才稀奇,我却觉得无甚乐趣,快步走过。后面卖鸡鸭的一段总是让我又爱又怕,有次突然就有一只大公鸡从摊档后面扑着翅膀飞出来,跌在地上又挣扎站起来,前胸的毛全都炸起来了,挂着一颗颗闪亮的血珠子,仔细看原来已经被抹了脖子,却没杀利落,于是这条好汉夺路而逃,在飞得满天的鸡毛里,站在街中央硬是屹立不倒,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有千言万语,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我吓得不轻,被这残酷的场面给震住了,只远远看着这拦路的雄鸡垂死挣扎,心中万般悲悯涌起,却也不敢向前。杀鸡的胖妇这时已经从鸡笼后面绕了出来,胸前的人造革围裙上滴着血,对被拦住的几个路人,笑着连连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一脚踩住那只鸡,抓起来拎回笼子后面。这一幕我是一直记得的,后来发现国外的超市里卖肉都是切成肉块,不见任何能产生具体联想的身\_体部位,应该就是照顾到了人的这份怜悯之心,虽然也是掩耳盗铃,但毕竟直面死亡和杀戮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没有成为个素食者,但后来从不在菜场买现杀的鸡,也是那天种下的因果。

菜场的最后一段走出去就是威海路南京路口了,要去的图书馆就在马路对过,而最后这段是卖鱼虾的,当时市区里是吃不到鲜鱼的,菜场里多是海鱼,全是死了的,用冰块冻着,所以腥臭的污水每日流了满地,味道实在刺鼻,我平时也不愿停留,总是紧赶了几步就走过去。本来这段路应该也是没有什么记忆的,我陪我妈去买菜时也很少去这一段,鱼虾价格贵,还常常买到很不新鲜的,她总觉得不划算。但有一天路过那里,却发生了完全改变我这个读书人命运的大事情。

那天从图书馆早出来回家有其他事儿,大约四点半的样子,菜场卖海鲜这个口子被一辆卡车给堵住了,几个粗壮的工人正要从卡车上卸货,是装在竹筐子里的一筐筐海鱼,几个弯腰驼背的老阿婆不知道为什么在一旁围着。我还以为是和我一样也被堵住了的路人,正盘算着要不要绕路回去,这时工人们开始卸货了,他们挥舞着手里的一种铁钩子,站在车下一钩子便钩住竹箩筐的边缘,然后一使劲抡圆了把整整一筐鱼从车上拽了下来,也许是多年来一直这样干,已经熟练成了一种极富可看性的动作,在我记忆里简直可以媲美武侠片的招式。被钩住的鱼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甩着一线腥水,自上而下落在--湿--滑的弹格路上,然后径直滑入了路边的冷库,烟雾弥漫的冷库里早有人接着,顺着惯性的力气直接就把这些筐排放整齐。整个过程流畅无比,只短短几分钟,一卡车几十筐鱼便从车上被甩入了冷库里,只是这彪悍的装卸过程中,几十条小鱼在鱼筐落地的瞬间被震了出来,滑得满地都是。趁工人们合上卡车后挡板,再点一支烟的工夫,那群貌似枯朽的老阿婆,突然如矫健的鱼鹰从四面八方扑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满地去捡那些滑落的小鱼。场面瞬间就乱了,工人们笑骂着也不阻拦,有的阿婆已经钻入卡车下面,我正是喜欢胡闹的年纪,看到这种场面便丢了读书人的斯文,也加入了这场混战。阿婆们早有准备,都带了装盛的东西,有的一眨眼便装了半网线兜的鱼,满口缺了的牙笑得风雨飘摇。我经验不足,只捡了三条极扁的鱼,又滑又--湿--地捏在手里。几个工人抽完了烟,也笑骂够了,便上了卡车从窄窄的路退出去了,我站在路边还没从狂欢里回过神来,一个阿婆看了看我手里的货,眯眯笑说:“热拓鱼(即舌鳎鱼—编注),蛮好,回去叫你姆妈做面拖鱼去。”

我双手托着三条鱼走回了家,正赶上我妈下班回来,我轻描淡写地把这三条鱼的来历和她说了,没有想到的是我妈听了竟哭了,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妈爱哭我倒是知道,只是这回实在搞不清楚出什么事了,我一再解释这不是偷的,真的是捡的。我妈这才破涕为笑,又开始摸我的头,嘴里喃喃地说:“知道你不是偷的,我哭是高兴啊,我儿子长大了,这已经懂得顾家了。”当天晚饭,我妈按照我的嘱咐做了面拖热拓鱼,并在饭桌上向我爸爸、姐姐和外婆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这鱼是我为家里搞来的,一分钱没花,我也懂得顾家了。他们几个听了也都纷纷表态,现在回忆起来估计都是串通好的,为了鼓励鼓励我。我当时心里乐开花了,觉得自己一个长年吃闲饭的笨蛋终于有了报效组织的机会,从此就是个有用的人了,想起这些顿时觉得前途灿烂,人生有了价值。那天晚上这鱼好吃得啊,我至今难忘。

从此之后,一个读书人便开始了每天按时去菜场捡鱼的生涯。可惜好事并不是天天有,一开始常常扑空,时间长了我便摸出规律,什么时候有卡车来,什么时候是什么鱼的品种,最终做到了贼不走空,一拿一个准,甚至早上出门的时候便可以宣布今晚可以吃面拖热拓鱼,有几个月的时间,家里的荤菜全靠我节外生枝了。后来大约菜场里发现了这事儿,搞了“整顿野蛮装卸”的运动,好像是这么个词儿,我记得冷库门口还贴了条标语呢,老阿婆们便散了,我也重新堕落成了吃闲饭的废人。

长大以后谈起自己小时候功课不好,常常会骄傲地补一句:“幸亏我爱看书才不至于一事无成。”这其实是一种侥幸之后故意轻描淡写的撒娇吧,这样的话说多了,自己曾经竟也信了。后来冷静想想,哪里是看几本故事书就可以造就一个完整的人的,对于一个孩子,生活里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有用的书,那小菜场里的一切莫不是生动的教育,贫乏时代里珍宝一般的肉菜鱼蛋,那些一分一厘的斤斤计较,那只杀而不死的雄鸡,还有和我一起抢鱼的阿婆们,妈妈的眼泪,当然还有热拓鱼,正因了这一切,我今天才成了一个读书人吧。

注:上海方言里的热拓鱼,学名为舌鳎鱼,一种常见的食用鱼,在中国各地拥有无数不同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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