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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乐园

那扇窗子好像如今就在眼前,和我家的窗子一般高阔,但又全然不同,因为窗外长满了密密的荒草,太密太高了,几乎要漫过整个窗口,只留下上边一条窄窄的逼仄的天空,窗户上的玻璃几乎都碎了,那窗大约是铜质的,混杂着绿色和褐色的锈,有一扇半开着,却早就锈死了。有些蔓草从窗口挤了进来,进来后便死了,一层层垂倒在窗沿上,像是一条绿裙子从窗口垂了一角进来,这一角却烧焦了。曾经雨水顺着那些草枝子从窗口流下来,流进屋里,窗边的木地板便朽了一大片,长满了青苔。

那窗子属于青海路上的一栋被封闭的旧房子,我童年的秘密乐园。

那栋红砖的洋房被高高的围墙遮掩着,在弄堂一排房子的最深处,巨大的木条镶拼的门上有年久褪色的封条,门上一条窄窄的木头被人踢断了,有天我为了给家里养的一些营养不良的蚕寻找桑叶,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入口,禁不住好奇,便尝试着从那断裂的木条里钻了进去,钻起来很难,衣服被卡住,挣扎了好久才过去。那时我个子也不算很小,但脑袋比较窄,竟严丝合缝地可以钻进那条口子,我暗暗得意,想着大约只有我能够钻进来,也只有我敢进来。后来那窄窄的裂口的确成为了一个挑剔的屏障,保护住了我的这个隐秘的乐园。

门里面的荒草长得有两个我那么高,我一钻进去便如同进入了一个迷宫般的丛林,门后面曾经应该是有条红砖小路的,只是各种草和小灌木从砖缝里密密地长出来,难以辨别脚下的方向。我左拨右钻好不容易从草丛里出来,面前是一栋高大的西洋式房子的正门,大门洞开,地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尘,灰尘下面隐约有些烧焦的破纸片和几块碎砖头,地上没有脚印,只有一些雨滴冲刷出来的印记,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让我稍稍安心。前路到处是蜘蛛网,我从背后扯了一根粗些的草杆子开路用,-撩-开那些积了灰的蜘蛛网,灰尘便落了下来,在背后射进来的阳光里活泼地弥漫着,我又兴奋又紧张,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手里紧紧握着的草杆子都攥出了汗,一步步小心地探索起这片即将属于我的领地。

大厅里满地都是纸片和垃圾,抽屉都被从柜子里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被抛得满地都是,墙边有个书架是空的,所有的书都在地上,还有些碎了的瓷器和木头盒子。后来知道了那应该是“文革”时候红卫兵抄家后凝固住的现场,可当时并不懂,我只当是一家人兵荒马乱地搬走了,或者后来又有偷儿光顾过,才搞乱成那样。那时只觉得是个神秘奇妙的所在,我忐忑地在里面四处探索,房子有两层,家具都在,大多是西洋式样的,桌子和凳子腿都扭着花样,我在母亲的剧团里见过这样的家具,是那剧团大院原来的主人,一个解放前的市长留下的。但那些家具的橱门都开着,抽屉的位置都是空的,照片和信件等翻了一地,我拿起来一张看过,当时没什么兴趣,也看不懂,就随手抛下来。巡视了一圈,我认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在二楼发现一壁橱很旧的衣服,我觉得有趣,都是些奇怪的式样,和我父母穿的都不同。

又回到底楼,在大厅背后发现一个卧室,有个很漂亮的壁炉,里面有人烧过东西,堆了厚厚的灰烬,壁炉对面的墙边靠了一张大床,床架是古铜的管子盘绕出来的花样。我清楚记得那天我拉开了落满灰尘的一层床罩,里面的被子竟然是干净的,只是有些霉味儿,于是我就睡了进去,那时最不怕脏了,从来没有躺过那样宽阔柔软的床,我心里就想要试一下。可怜的我那时睡在一个我父亲自己钉出来的木头“沙发”上,搭成了个沙发的样子,却没有弹簧,有棱有角的都是硬木板,只铺了一床旧被卧,再盖一块花布,白天是客人坐的“沙发”,晚上便是我的床。那床-上坐过的那些陌生人的-屁-股,到夜里便铁马冰河入梦来,压得我喘不过气。“这才是一张真正的床。”我躺在那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觉得有点儿惭愧,自己竟如此轻易地就堕落为一个贪图享乐的腐败分子。

从地上捡了几本书来看,可里面都是些很无聊的深奥的话,便随手从床边的那个窗口把书扔到草丛里去了,就是前文描述的那个被荒草遮覆的窗口,窗口上端只留下了一小条窄窄的天空,所以房间里的光线黯淡,荒草在风里微微地摇晃,便投了些荡漾的影子在床脚。一阵阵睡意袭来,我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上,昏昏沉沉里觉得幸福极了,天花板上有一盏歪斜的玻璃吊灯,垂了些破碎的蜘蛛网,在微风里轻轻飘摇,好像试探着要把我从这个迷梦里钓走一般。

可那确实不是个梦,后来我经常钻进那个荒废的房子,放学后悄悄地一个人过去,楼上楼下四处翻那些垃圾。记得曾经找到过一支旧钢笔,还有一个玻璃的小人,我没敢拿回家,在学校里和同学随便换了些弹子和画画的白纸。还发现过一盒子手指粗的类似铅笔芯一样的小棒子,我至今无法搞明白那到底是什么,那时只把它们都用在画画上了,家里的墙早被我画满,我便用这些“铅笔芯”在那房子的墙上到处涂画,画各种战争场面,很多小人,很费笔,不久就把那些“铅笔芯”都用完了。看着客厅里满满一墙的“壁画”很得意,但也生出些无人分享的寂寞,和我后来开始真的创作时候,做完了作品特别想给别人看的冲动很类似,但那时我硬是忍住了这份蠢蠢欲动。后来曾有人讽刺我“充满了表演欲”,也许他是对的,守得住的寂寞和无人观赏自生自灭的花儿一样,一旦日后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只听上去却便无端地显得更神秘高贵一点,有点像这篇三十多年后才写的童年回忆。如今才知道一个“深刻又隐忍”的艺术家必须是守口如瓶的,可惜晚了,心里话早都一五一十地坦白完了,也渐渐不稀罕做个“深刻”的艺术家了。

窗外的草枯黄了,然后又重新绿了一次。我一直没有暴露我的行踪,独自占有着这份秘密,唯一陪着我的有些生趣的事情,是拧开水龙头的时候从那水管深处传来的空洞的声音。无数个午后或黄昏,我就这样一个人在那小小的乐园里和自己玩着,直到把墙上所有够得到的高度都画满了,把所有可能的藏宝地点都挖了一遍,我终于渐渐厌倦这寂寞的游戏。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封条被打开了,一些人搬了进去,大门上的洞被封了起来,我也长高了,长大了,便回头走到更宽广的天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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