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儿生涯

一切都是不堪回首的，何况我本来也没想要老实坦白，只是如今岁月早下了手，把曾经属于我的日子偷去了这许多，那些好玩儿的真真切切的事，眼见着渐渐变成了空中楼阁，时间把所有的触觉声音和气息都釜底抽薪而去，剩下些如今想来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前因后果，像是几根孤零零的木桩子，岌岌可危地支撑着那些云里雾里的故事，看上去怎么都不甚牢靠。我本来一直觉得也许有一天可以通过电影手段，把我经历过的上海小鬼的故事提纲挈领讲述一番，可事到如今怕是没戏了，所以还是付诸笔端吧，不写下来，也许以后自己也不信了。

一直觉得渴望不劳而获是人的本性，长大了才有了道德的裹挟，必须要道貌岸然起来，而小孩子总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在我特别不讲道理的年纪，应该也就是七八岁的光景吧，那时计划经济，人都穷，我爹虽然工资不少，却要贴补老家村里爹妈弟妹几个家庭的开支，每个月都要去邮局汇款。剩下的钱总不够花，所以我妈遇着月底没钱的时候就直奔家里那个高阔的大衣柜，把每件衣服的口袋翻个遍，也许是早先就有意无意地设了伏笔，她也总能搜出些零钱，瞎对付一阵也就能撑到发工资的日子了。此处再提一下，我妈是个挺漂亮的女演员，但有点缺心眼，她竟然老叫我帮着她翻口袋。她以为我还纯洁，其实我早就渴望堕落了。终于有一天，他的儿子遇到点事儿需要钱，胃口不大，也就是几分钱吧，于是有样学样地打起了大衣柜的算盘。下午父母上班，外婆去菜场了，阳光从开满了茑萝的窗口斜刺进来，我悄悄打开了衣柜的门。说实话，毕竟是个新手，光天化日的，纵是贼心贼胆都凑全了，手脚也还是不听使唤，不敢就站在那儿下手，怕被谁突然回家撞见，于是一头扎进橱子里，合起了门，只留了一条小缝，借着那点微光，我夹在那些挂着的棉袄大衣之间，双手颤-抖，一件一件地掏着那些口袋，翻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就在打算悬崖勒马，对自己走向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渐生悔意的最后关头，我的手指明确无误地触到了两张纸币，是的，两张，我激动坏了，顿时兴奋得有些天旋地转起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了。可把这两张钱凑到了门缝前仔细看时，我一下子又清醒了，竟然是两张五角大洋（这个数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很多人的工资一个月才三四十元），这实在太惊人了，把我吓坏了，没想到第一次作案居然就是惊天大案，我手里攥着那两张钱，实实在在地吓傻了。大衣柜里弥漫着樟脑丸的气味，我的脑海中也弥漫着各种触目惊心的画面，手铐，公安局，审讯室，公判大会，枪决，押赴刑场立即执行，等等，阳光透过门缝射在我的手上，手里有钱，心乱如麻。窗外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突然把我从“黄泉路”上又拉了回来，外婆快回家了，突然意识到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我心里终于做了个权衡，留下一张在大衣口袋里，塞-了一张在自己裤子口袋里。

退出大衣柜，我小心翼翼地想把搞乱的衣服整理好，希望能恢复原样，可是无论怎么摆放都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搞了许久还是搞不好，只能气急败坏地合上门。窗口的阳光已经西斜，屋子里昏暗下来，我轻轻坐在了屋角的一把竹摇椅上，摇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摇晃着早就散了魂魄的我，在我恍惚摇摆的视线里，屋子里的气氛也和之前全然不同了。这时才发现，左手一直在口袋里攥着那张纸币，钱都--湿----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犯案的经历，也许你们当成笑话来看了，可我每每想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因为后来的结果才更像一个笑话。那贼赃我根本就不敢用，在把这张钱藏在铅笔盒藏在书包夹层藏在床褥下面藏在米缸后面的墙缝里，历经数次转移，做贼心虚憔悴不堪终于体力不支之后，我终于等来了一个光明的日子，我妈又在大衣橱里翻口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从窝赃地点取出钱捏在手里，做热心状协助她在衣服堆里翻来翻去，终于松一口气却又故作惊喜地发现了这笔巨款。我妈也没想到竟有如此宝藏，我心里一下子就松快了，看着她缺心眼地笑着，我竟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一激动顺便把另外五角钱也给掏了出来。当然后来我又后悔了，但已经不可挽回，之后才开始学着要做有几分城府的人。

后来我的确狡猾了一点，但还是没成什么大事儿。几年以后又有了一次考验胆量的机会，那是在某天早上，我去离家不远的上海少年儿童图书馆，那天图书馆铁门一开我就和几个刚上班的叔叔一起进了院子，他们都认识我了，叫我等会儿再上楼，说是还有些准备工作。既然要等会儿，我就熟门熟路地自顾走向主楼的后花园，那图书馆的房子如今还在，只是不知道做了什么用途了，也许和所有漂亮的上海老洋房一样，都免不了成为有钱人或者权贵的私人会所，可那时这小巧精致的三层欧式洋楼，只是孩子们的读书乐园。花园里有芭蕉树鸡冠花之类的茂密园艺，我可喜欢去花园里晃荡了，坐在树下的石板凳上读读刚借的小人书是何等惬意的事情。可那天我大吃一惊，主楼面向花园的大门左右有两扇窗，其中的一扇被砸碎了，木质百叶窗歪斜地栽倒在冬青树丛里，从窗户里的桌子到窗外的树丛到处散布着蓝色封皮的线装书，想必是有人砸窗偷了书，从这里走脱的，一路遗落或者丢弃了这许多的古书。我心里是又喜又怕，喜的是看到书的封面上用毛笔字写了“水浒传”，还是有木刻插画的竖排版本，我只在爸爸的书架上见过这样的贵重东西，他都不让我随便乱摸的；怕的是这可是个真正的盗窃现场啊，这一草一木里都记录着罪恶，仿佛有冲天的邪气围绕着我。我慌乱扭头四处探看，这窗在房子的背后，传达室窗口望不见这里，上下班的人从正面的主门出入，加上窗口近旁都是树和葡萄架，我细细望了一遍，全无人觉察这里发生的事情。我蹲下-身-子拿起了两本书，只一翻，眼睛里便滑进了宋江武松和鲁智深的名字，还有画片上那些驮着背腆着肚子在水边杀做一团的好汉，我顿时激动起来，不假思索就打开了书包翻盖，把手里握着的两本塞-了进去，站起身待要再去拿其他几本，窄小又单薄的军用书包不堪重负，已经塞-在里面的两本书一头又栽回了地上，正诧异间，突然一阵不知由来的大风刮来，遍地的书页在风中齐声发出了响亮的拍打声，如同开大会时的群众鼓掌一般，这下可把我突然吓懵了，扭头就跑，一路冲进了图书馆二楼，气喘吁吁地钻进一个人也没有的阅览室，坐角落里很久才回过神来，自然是没有心思再看书了，满脑子都是那些在风中疾舞的书页，那些书实在诱人，但也有种鬼使神差的邪气叫我害怕。快到中午，我怏怏下楼正心情复杂想要再去看看，刚走出楼门，就看到一辆警用吉普车，很多穿着白色警服的警察正脸色凝重在花园里拍照，四处勘察脚印。我一阵慌乱，要命了，那花园的泥地上一定满是我的脚印，公安都拍照了，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但又一转念，虽然起了贼心，但事实上我啥也没干，谢天谢地，是那阵风挽救了我。想明白这个，心里顿时无数欢呼声响彻云霄，估计吓白的脸色也不知廉耻地红润起来。这时，一个警察瞟了一眼过来，我不露声色，甚至故作好奇要走过去看，他伸手制止了我，于是我顺水推舟，假装听话小窝囊废的熊样，溜溜达达地走开了。

我是没有做贼的天赋的，这两件事儿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所以后来很多年我都洗手不干了，再后来年纪大些，这些丑事儿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不小心再上贼船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老天有眼又没让我尝到甜头，重操旧业的结果还是自寻烦恼，一阵折腾。

我必须要细细道来，毕竟如今已经是个体面人，可以一再地承认自己是个蠢货，但有关道德的事儿还是要亡羊补牢的，玩笑不得。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在做电视广告导演，有钱赚但不甚快乐，觉得自己像个哑巴，满腹的话儿不知对谁讲，不知怎么讲。白天工作受了憋屈，晚上回家便在网上各种论坛匿名骂骂咧咧的，有一天竟发现一个奇怪的人，写诗画画样样不错，甚至还能唱歌弹古琴，实在是才华横溢。于是我巴结着认识了这位世外高人，相谈甚欢便约了要去北京拜访他。几天后我丢下公司生意，躲到了他北京的家里。他住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过着极其朴素的生活，自己本来就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伙食，却还估计是借了钱热情款待我。我们一聊就是几天几夜，开心极了，我心里对他也是佩服极了。之后我们成了莫逆之交，便常常带些酒食去他的“地下工事”看他，神游几日，顿生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美妙错觉，回到上海投入无聊商战，心里更是寂寞无主，每每想到他的充满热情和创造力的生活，我满心的羡慕嫉妒恨。某天拍摄现场和几个台湾的灯光师一起干活，其中一人无意间顺了我的打火机，被我笑着抢回来，他半带奉承地打哈哈说：“这是我们老家的一种巫术，偷拿了你的一件小东西，拿回去供着，您上海滩马导的牛气我就算沾了边。”大致上是这个意思的一句话，如今想想也就是个玩笑，可我当时就信了。可怜我那时被无趣的生涯折腾得智商都打了对折，心里竟暗自存下了个鬼念头。之后一次去他家，我开始四处寻找能偷的小东西，拿贵重东西当然不该，可他又不抽烟，根本没有打火机，后来我发现他家有十多个一样的小挂件，人造翠玉的小环佩，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书桌上有，床脚有，厕所盥洗台也扔着几个，总之我判断应该不是值钱东西，于是偷偷塞-了一个在洗漱包里。做这事儿我自己也知道荒唐，可实在太羡慕他了，希望能沾点仙气，但心里也的确-羞-愧不安，于是走之前掏了两千块钱硬是要留给他做食宿钱，他当然觉得奇怪，怎么也不收，我因是心怀鬼胎，于是做了誓死要他收下的架势。他推辞不过只好塞-兜里了，我顿觉稍稍安慰，又是一顿喝茶神聊才走，几小时后回到上海，下飞机打开手机，一条短信，是他的：“马良，趁你去厕所时候，我把钱放在你的洗漱包里了。”洗漱包！天啊，那个我偷的小东西就在那儿啊，翻开一看，果然那摞钱正正放在那个绿色的小玉佩上面。

之后很多年，我俩朋友还是照样做，相互给了很多鼓舞，各自成就了些事业，只是我从此落下了心病，每次再见他都是如刺梗喉有口难言。如此几年之后，终于有次我鼓起勇气借着一次谈笑坦白了这事儿，就自己当初的小儿科向他道歉，他先是一愣，然后也大笑起来，说是根本不知道这个事情，当时也只是急急地塞-还了钱，没有细看。唉，管他是真话还是宽慰，那天之后我算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做贼这事儿，太他妈折磨人了，以后绝不干了。

本来想以一句“善恶终有报”之类的话做个结尾，写了几句自己也笑了，作为一个惯犯，实在是没资格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番自得其乐的啰嗦显然谈不上是自我忏悔，也更不可能有什么教育意义。说实话，我就不信天下真有什么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纵然你已经长得和我家大衣柜一样的方正庄重了，心里挂满各种熨烫妥帖的德性，无数名牌儿的思想，可柜格最下层，必然会有个不常打开的小抽屉，那儿一定藏着掖着一些你无可逃避的糟糕和懦弱，冒失成长里所有不太正派的挣扎。

所以，谨以此文献给我们曾经的不堪吧，也献给慈悲的生活，纵然人生里激流险滩迢迢难渡，能回头笑谈的，毕竟是已经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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