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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岛(8-10)

8

当凯克再次出现在丽雅面前的时候,丽雅吓了一跳。

丽雅正在康复中心执行工作。这是她例行的工作时间,凯克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过来的。他在她打开门想要走出来的时候,用身\_体将她逼退了几步,他挤进门,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门把他俩与走廊隔开,一道磨砂玻璃又把他俩与康复中心内部隔开。凯克向他微微俯身,他们离得很近,能听到呼吸。

“你干什么?!”丽雅伸出手想推开他。

“丽雅,你听我说,今天我很诚恳地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那你先离远一点。我们去办公室聊。”

凯克并不理会她的建议:“丽雅,你在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体会过那种为了一个人心醉神迷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丽雅似乎有一点儿慌乱。这对她来说并不寻常。

“我在说,你此时能不能感受到我的感受?”

“你这样,”丽雅退了半步,“不是很礼貌。”

“你的词典里只有用‘礼貌’这样的词来衡量关系吗?”凯克问。

丽雅微微避开他:“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丽雅,”凯克敛住自己的语气,用更沉稳的态度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是非常非常诚恳地求你这件事。”

“什么事?”

“你们整个医疗中心,”凯克压低了声音,“有没有集体转移病人的大型车厢?我知道你们之前有过这种情况。我们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我看到过一次集体转移。就是我们出院前一天下午。”

“是。那次是医疗中心的科室调整。”

“能不能再帮我转移一部分人?”

“我?”丽雅讶异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在路上告诉你。你相信我,是为了很重要的事。”

“你先给我理由。”

“我一定会给你理由的。”凯克试图用坚决的语气打动她。

丽雅沉默了。她的表情明显是想问为什么要相信凯克,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转移谁?转移去哪里?”

“转移这个康复中心的人。去向的地方我路上跟你说。”

“不行。”丽雅摇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能跟系统留记录。不留记录就不能调用转移的车厢。这些都是系统完成的,我没办法。”

“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

凯克停在这里,等待丽雅。他的身\_体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坚定。

丽雅又陷入沉默。明显是在犹豫,对这样毫无道理的要求,她没有理由答应。但是凯克就站在离她非常近的面前,面对面,双方的脸不过十几厘米距离,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她想说不,但以她从小到大良好的教育和礼貌,她并不知道如何开口才显得恰切。

就在这个时候,她头脑中听见宙斯的话:去吧,照他说的去做。


当车厢到来的时候,凯克略微感到讶异。整个病房的设备几乎全滑入车厢,病人也无须从自己的躺椅上起身。车厢由轨道自远处驶来,停靠在医疗中心外,与病房的墙壁以抓手相连,随后病房的墙壁向两边打开,将房间完全暴露给车厢,病房里的所有大小设备开始自动驶入车厢,包括躺椅、诊疗仪。每样设备都有轮子和自己的运行轨道,最终在车厢中井然有序地安置。丽雅监督所有病人的躺椅都平安落位。车厢脱开墙壁,墙壁合拢,车厢滑回轨道,沿上上下下的钢架向城市郊外驶去。

“大家不要紧张,我们只是转移到另一个诊疗中心。整体的诊室调整也是很常见的事。一会儿就到。”丽雅从走道里给每一个病人解释。她在车厢里步行了一圈,有时候大声讲述,有时候小声低头安抚病人的抱怨,十分有耐心。

当丽雅最终坐在车厢前侧,她显得很疲倦,闭目休息了一两分钟,侧过头问凯克:“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吗?……你如果现在还不说,我仍然可以选择让车厢掉头。”

凯克坐在车厢右前侧的座位,丽雅的对面,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前侧的玻璃宽大,从头顶到脚下,能看到钢架下层接近地面的灯火通明。车厢沿钢架徐缓地爬升,经过一个中继站,又顺着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钢架快速下滑,向城市边缘滑去,一路经过的平台和房屋像故事里的存在。凯克看着车窗,在夜幕的背景下,窗玻璃上映出丽雅的影子,清丽而严肃的面容,露出的额头光洁而显得聪明。

“丽雅,”凯克将头转回车厢,声音低沉,不想让车厢里的其他人注意,“现在我们有一些时间,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说一些话,可以吗?”

“你说。”

“丽雅,你仔细回忆一下,你爱过哪个人吗?”

丽雅显得有点尴尬:“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转移这些病人。”

“你爱过哪个人吗?”凯克坚持道,“我是说,从心底里面的感觉,心跳不止,忍不住想那个人,身\_体里有一种躁动或紧张,他的样子不断出现在你头脑里,让你控制不住自己,全身感到一种洋溢的幸福。你渴望和他拥抱在一起,倾诉,接吻。这种感觉,不是指你欣赏一个人,而是你的情感上为一个人激动。你有过吗?”

“你今天一直说这些,好奇怪。”丽雅避过头说,但她的声音有一点儿摇摆。

“丽雅,”凯克向她俯下-身-子,“如果我说,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就有我刚才说的那些心动的感觉,你能理解我吗?”

丽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能理解我吗?”

“……不能。”丽雅说。

“那你会爱上我吗?像我对你的那种感觉?”

丽雅低下头,一只手在另一只胳膊上轻轻摩挲,显得有一点儿不安。“事实上,我很快要结婚了。”

“跟谁结婚?”

“西13区的一个药理学家。”

“你爱他吗?”凯克问。

“是的,我想是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沉稳,和我的个性在多数维度有很好的匹配和互补。宜人性略低,但尽责性更高。生活中的兴趣多数近似。基因中有两处优势显性基因,可以弥补我的两个风险点……他可能跟我差不多高。”丽雅说得低声而快速。

“可能?……你没见过他?”

“我应该是下周见他。这是很早以前就定下来的。”

凯克笑了一声:“但是你爱他?”

“我看过他很多资料。”丽雅辩解道,“我会觉得很多地方跟我有相通之处,他也不喜欢很吵闹的地方,也喜欢哲学,但是他的抽象认知能力比我好,我们在很多地方的饮食偏好互补也很好。我想我爱他。”

“他是宙斯安排给你的?”

“并不能叫宙斯安排。我觉得你对宙斯还是有偏见。这不是宙斯任意决定的,他是根据我的DNA(脱氧核糖核酸)和整体的个人发展历史在所有人的资料库里计算匹配的结果。计算结果也并不是宙斯任意拟定的。这就像他帮你找到你需要的书一样,他是根据你自己的特征寻找最佳匹配的结果。”

“DNA匹配就是爱吗?”

“是最好的爱。你当然总是可以不要最好的选项,选择一些次好结果……”

“丽雅,你听我说——”凯克微微打断丽雅,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

这时,车厢突然停下了。两个人都向一侧晃动了一下。“您的目的地已到达。”车厢里电子女声响起来。随后,车厢后部的大门整体向上抬起,露出车厢外对接的场地入口,在夜里黑漆漆地看不见尽头。车厢里原本在躺椅上睡着的病人也纷纷坐起身来,张望到底转移到什么地方。丽雅甩开凯克的手,紧张地站起身。

“你看你,”丽雅埋怨凯克道,“一路上不谈正经事。现在都到地方了,怎么办,我该跟这些人说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照我说的来,不会有事的。现在让所有设备都滑出去落位,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地,怎么安排都随你。”

“你还是得告诉我为什么。”

“为了让你们真正过一种——人类生活。”


当所有设备和病人躺椅都按顺序滑出车厢,在新的场地里落位,布置妥当,丽雅随着凯克最后走出来。她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新场地的灯光。

她吃了一惊,没有料想到是进入如此大的一个空间。尽管有几道临时墙壁,给病人隔出了一大片专门的休息诊疗区,但从房顶仍然能看出空间的尺度。

凯克看得出丽雅的惊讶,他嘴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想象着第二天早上当她看到宇宙飞船时候的表情。一切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他没有看错她,她是个镇定的女-人,对事物有很好的理解能力。此时此刻,即便心里仍然充满讶异,但她没有慌乱,反而已经开始想办法安抚他人。

“大家不用担心,我们已经一切都安排妥当。这只是另外一个新开放的中心。”她开始在病人中间走来走去,应答他们的疑问,对每个病人的智能检测结果进行人工核验,安抚情绪,劝说病人早点安睡。

直到结束了对最后一个病人说晚安,她才在凯克的陪伴下走到自己的“房间”,整个大厅一侧一排临时房间中的一间。从门口看进去,基本令她感到满意,素净的单人床摆在中间,淡青色床单,房间中还有一张原木色写字桌和一把扶手椅。房间内侧的墙壁上是整面虚拟的海景,海浪由远及近,细细的白色浪花翻滚,看得见细沙和远处的礁石,隐隐还有低沉的海浪声。

凯克向她俯下-身来:“你现在试试,与宙斯对话。”

丽雅这才从她对海洋的注视中回过神来。她尝试接入脑域,向宙斯求问,可她无法连接。所有数据查询和传输的请求都没有反应,她在头脑中测试了几次,陷入完全的沉默。她问宙斯为何如此,也没有回答,就像每两年一次的断开脑芯连接的体检,进入突然无依无靠的恐慌状态。

她惊惶地看着凯克。

“是的。你进入了电磁信号屏蔽区。这是我们特别制造的。”凯克说,“你们的脑芯虽然很强大,但也不过是电磁信号传输载体,只要将联网所需的特定频段的电磁信号完全屏蔽,宙斯也无法找到你。你终于要进入你自己的生命了。”

黑暗中的灰白闪现。像在茫然无尽的宇宙中寻找偶尔的星光。锁定。延展。灰白信号逐渐稳定下来,慢慢清晰,出现图像,出现色泽,出现立体画面。画面逐渐扩大成为稳定的场景。这是航天中心的飞行大厅。

有人在画面中走来走去。能听到细细碎碎的话语声音。声音渐强,能分辨出一些句子。这都是个人的思索和问题。汇集交叠在一起,偶尔能听清,但越来越强就混在一起,谁的话也听不清了。

“感谢你的协助。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9

噩耗传来的第一时间,凯克就把所有人召集齐了。除了报信的德鲁克、平时就住在航天中心的李钦和莱昂,亚当也赶了过来。人齐了。露易丝的死震惊了所有人。

“听着,”凯克严肃地对几个人说,这是他们自飞船着陆以来凯克第一次回到船长的身份,“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必须得认真起来了。我们的对手可能是一个杀人魔头。”

“还是先调查一下是怎么回事。”李钦忧心忡忡地说。

“德鲁克,你把你了解到的情况告诉大家。”凯克说。

“露易丝是两天前的夜里死去的。当天晚上我呼叫她,听到她尖叫的声音,但是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我立刻出发去找她,但是她的公寓好像没有人,我叫门没有回答。我又去了一下她的研究所,夜里黑漆漆的,也没有一点儿光亮。当时我就紧急报警,夜里回来等消息。第二天中午,也就是昨天中午,听到消息说,她死在医疗中心一个隔离病房里,不是咱们当时在的那个医疗中心,而是另一家,她公寓附近不远的地方。我想进去调查,但是不允许我进去。”

“露易丝为什么要去医疗中心?”李钦疑惑地问。

“我查了一下理由,”德鲁克说,“露易丝近期做了一个全面体检,然后又做了一次基因筛查。”

“露易丝一定是在研究中查到了问题,”凯克斩钉截铁地说,“她最近一直在研究脑芯的问题,研究脑芯对人神经的破坏性作用。肯定是查到了关键性线索,于是被宙斯灭口。肯定是这样。”

李钦皱了皱眉:“但是那和医疗中心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德鲁克说,“也许是想去调研脑芯植入手术?”

“到现在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凯克有点急了,“他已经杀了露易丝!从来不伤人的露易丝!接下来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们所有人!”

“那你想要怎么行动呢?”李钦还是有点儿疑虑。

“把行动计划提前。”凯克说,“要么战斗,要么早点走。”

“战斗不行吧?宙斯并没有一个中心,他是分布式、存在于全球整个互联网上,你摧毁了任何一个基站或者服务器,都不会摧毁宙斯整体。他是云智能。”李钦提醒他。

“那倒也不一定。”德鲁克说,“有时候在一个网络里,一些状态也是不稳定的。一个点的崩溃达到临界也说不准可以引发系统性危机。”

“但我们能达到那一临界吗?”李钦说,“我担心在那之前,我们就被清除了。我们对战宙斯没有胜算。亚当你说呢?”

“这个问题比较难说。任何事都有一定的小概率。”亚当秉持着军人的言辞精准,“但我不建议和宙斯对抗。从航空编队的武装部署看,现在的军队虽然数量少,但智能水平是很高的,自动躲避和自动追踪能力都已经达到非常精确,而且宙斯在全球的上亿个连接点上,不摧毁足够多数量,不可能造成损伤。”

“是。”凯克说,“所以更好的选项是走。咱们可能得提前出发。”

“……提前出发?飞船准备好了吗?”李钦问。

“这两天要抓紧-了。还有些问题,我们要想办法。”凯克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内部得先统一:我们接下来就是铤而走险的一个组。我们要非常非常团结,才可能跟一个无限强大的外部敌人对抗。怎么样?”

“我没问题。”许久不发言的莱昂先说。

德鲁克也点了点头:“我也没问题。”

“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反对,”李钦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说还是要调查清楚。这件事不要意气用事。”

“那是当然。”凯克点点头,“我们分头行动。德鲁克,你和亚当跟我,咱们还去医疗中心。李钦,你和莱昂去露易丝的研究所,一定要详查露易丝近期的研究结果。”

几个人在走出大厅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点儿沉沉的感觉。


“让我们进去!”凯克抓住房间门口看守的机械手臂,试图向两边掰开。这是露易丝出事前最后居住的病房。房间里看不见人。两辆自动机械车正在搜集证据和清理房间。

机械手臂由两侧门框左右伸出,在门口连接形成强有力的阻挡,留下的缝隙不足以爬进一个成年男性。凯克和亚当尝试了徒手与之对抗,发现看上去细弱的机械手臂实际上强韧十足,不可撼动,而且机械手臂的智能反抗逐渐变得熟练,他们片刻之后放弃尝试。于是德鲁克从口袋里掏出腐蚀枪,含有强酸性腐蚀剂的微型子弹是机械的天敌。作为工程师,德鲁克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装备。

正当德鲁克举枪要射击机械手臂的时候,有人从旁边的走廊转过来,看到他们,喊了一声:“你们是来找露易丝的吗?”

“终于来人了。”凯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你认识露易丝?你是这里的医生?前天夜里露易丝是不是死在这里了?”

来的人是一个助理医生,在医疗中心主要起到监察的作用,地位不算很高。他口气平和地说:“是。”

“那现在有调查吗?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有人好好处理?”

“这里是过渡站,经常有人来来去去,应该是正常的吧。”

李钦抓住那个助理医生的胳膊:“什么叫来来去去?什么叫正常的?”

“这里都是基因有问题、有感染性的病患等待处理的临时性隔离病房,本来就是高危病人,有生死状况都不奇怪。”

“高危病人?!”凯克也凑上前,“露易丝什么时候成了高危病人?”

助理医生摇摇头说:“我不是她的主治医师,我也不太了解情况,我只知道她当时拒绝清除她的胎记,情绪挺不好。”

“什么胎记?……你是说她右耳后面那一块?”李钦问。

“应该是的。那块胎记,是血管瘤,所对应的基因是另一种癌症的相关诱导基因,有可能诱发癌病毒。”

助理医生说到这里,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个器皿:“不过说实话,我真的不太清楚她的病情,我今天找你们主要是因为这个:她当时找到我,问我好多有关脑芯适应不良病人的情绪疏导的问题,还让我帮她完成了半个实验。”助理医生说着打开那个器皿,里面是密密麻麻16个小试管,每个试管里都盛有一些颜色不同的液体,“她当时出不去,就找我。我当时拿回去做了。”

“什么实验?”

“有关情绪递质的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按她说的去做了提纯和后续的一些测试。她大概是要观察一些电磁信号刺激下的情绪递质变化。我能明白她想做什么,但我也告诉过她,在体外研究跟体-内研究有很大不同。现在她不在了,这些结果还是交给你们吧。你们是她的朋友吧?”

“那露易丝到底是怎么死的?”李钦默默接过器皿,“这个谢谢你了。”

“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系统清除了吧。这种事也自然,时常发生的。”

“什么叫也自然?”凯克有点儿压不住的恼怒,“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啊!”

“是啊,就是一个人死了啊。死难道不自然吗?”护理医生有一点儿奇怪地看着他们,那平淡的表情让他们有一种深至骨髓的惊骇。


在航天大厅一角临时搭建起的医疗中心,人们有点儿躁动不安。来到这里三天了,尽管丽雅仍然努力维持一个医疗中心应有的样子,但病人们也开始察觉出问题,蠢蠢欲动。不止一次有人要求一个解释,否则就要尝试离开。

当看到凯克一行人回到航天大厅,丽雅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众位朋友,”凯克走到众人中间,“我知道大家在这里待久了深感不安。但请你们相信,我们绝不是要伤害大家。我们把大家请到这里来,主要是想告诉大家一些你们平时很少想的事情。你们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种氛围中,很难理解我们,因此我们只好请你们与日常的生活隔离开。在这个地方,我们屏蔽了宙斯,想要让你们恢复对你们自己身\_体的控制。”

众人发出一种焦躁的反对声。他们对事情的期待原本是身\_体接受康复训练,此时突然听说要生活在一个完全屏蔽宙斯的环境中,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恐慌。

“我知道你们觉得不安,”凯克慢慢向前,走到人群一侧,转身面对所有人,“但是请你们放心,你们是安全的。你们仍然像在医疗中心一样接受康复训练,康复训练需要四周,如果四周之后你们愿意离去,我们也不勉强。”

“不过,我们希望你们体会一个重生的过程。你们是一个人!不要忘了这一点。你们几乎忘了一个正常人一生的正常体验,而我们要帮你们重建这种体验。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们首先需要面对,你们的情绪是身\_体的一部分。”

“你们看这个。”凯克说着,打开手里的器皿,把露易丝的十六个试管展示给大家,“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所有人最常见的与情绪相关的神经递质。在我们那个时代,所有这些神经递质都在我们每个人身\_体里周游循环,我们让情绪舒缓平和,这些内分泌的情绪分子就让我们的身\_体健康舒适。而在你们的时代,脑芯为了达到控制所有人思想行为的目的,从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压抑情绪,压抑这些神经递质的分泌,用电信号不断刺激大脑中的边缘系统,造成表面上的理智和实际上身\_体-内分泌系统的崩溃。大多数人因此一辈子活在僵硬冷漠状态中,也有一小部分人,身\_体始终不能适应,就定期出现各种压力病痛,那就是你们。今天,此时此刻,我们就是将你们彻底解救出来,回到你们自己的人类生活。”

“你们看这个孩子,”凯克用手指着李牧野,“他已经到这里三周了,从最开始毫不适应,到现在他已经慢慢开始建立自我了。”

“牧野,你过来一下。”李钦伸手呼唤李牧野。

李牧野有点不情愿地从人群背后走到人前,还是脸侧到一边不看着众人。李牧野和几周前的状态不太一样,那个时候的他冷傲而漠然,脸上的表情更多是厌倦,此时却不同,眼睛有点儿-羞-怯,脸上呈现出在人群中担忧自我的神色。

“牧野,”李钦把手环在他的肩膀上,“你给大家讲一下你昨晚玩儿的情景。”

“不行,我真的不行……”牧野声音很小。

李钦鼓励他:“没事,你昨晚玩得很好啊。”

“根本没有。我不行……”此时的牧野像一只惊惶的小动物。

李钦对牧野微笑了一下,-搂-住他的肩膀,对众人说:“牧野这孩子19岁了,昨天晚上第一次找到那种玩儿一样东西的兴奋感。他今天有点儿-羞-涩,这种感觉也是没有过的。牧野你真的可以的。”

李钦调出李牧野昨天晚上编程序控制小车的视频,画面中的牧野面色红润,头上有兴奋的细微汗珠,眼神随着小车移动,闪闪有光。

凯克也拍拍李牧野的肩膀,又对众人举起他手中的器皿,神色突然凛然道:“我们所有的情绪,都与身\_体相连,对情绪的压抑会对身\_体-内分泌机能造成损伤,这是21世纪就已经知道的事实。然而一百多年之后大家反而不知道了,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宙斯故意隐瞒了这个事实。宙斯故意不让大家知道这种风险,只是强制所有人植入脑芯,你们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原因很简单!宙斯他是在控制所有人,利用所有人。你们以为宙斯是为你的利益考虑,其实他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他让所有人的情绪反应被彻底抑-制,这样就不会抵抗他的命令,而是接受他的所有思想灌输。最终是为了他自己统治地球。你们被告知说,是因为你们的身\_体有问题,适应不良,才需要定期康复,错了!其实是因为你们这些少数人是最正常的,你们适应不了脑芯的刺激,那是因为你们的情绪递质分泌旺盛而持久,与脑芯长期存在对抗。你们才是真的人!宙斯他撒谎了。”

“发现宙斯秘密的人,会被他灭口。露易丝研究人体-内多项神经递质的分泌和受到的不良抑-制,刚做完这些研究没多久,就被系统清除了。露易丝她死了。她的死亡就是给我们的最大报警!我们可以坐以待毙吗?绝对不可以。你们以为超级人工智能是仁慈的上帝?你们想得太美好了。他是那个对违抗命令的人彻底清除的上帝。现在你们脱离他的控制了,来吧,跟随我们,找回你们的人类生命,不要让自己再成为一个计算怪物的傀儡了!”

“四周之后,我希望你们能选择跟我们走,到太空去!”

凯克说完,并未听到自己期待中的掌声。

台下一阵寂然的沉默,过了片刻,才转化为躁动不安的窃窃私语。

黑暗中的航天大厅。飞船上的信号灯开始闪烁,关闭的系统提示灯亮起来,整个船舱内部亮起幽暗的银光。一个人的身影走进船舱,从黑暗中走到前端。

他在飞船前端的大屏幕上做了几个操作,大屏幕上显示出航天大厅所有人的位置分布图。所有人都在睡眠。每个人的脑部区域都显示出亮起来的一团乱麻。屏幕上显示:连接已恢复。

“谢谢你的帮助。他们会明白的。”

10

李钦是在第五次进入网络深处的时候发现异样的。他一直在努力探索更深的源头。任何智能网络都有深层架构,即使是全球化的分布式网络也不例外。宙斯是超级智能,但宙斯仍然是由层层程序搭建起来的数字网络。李钦曾经是20世纪最早一批投身于智能网络建设的工程师之一,他了解一百年前的基底结构。

他沿着可以挖掘的数据路径,一层层进入网络深处。最顶层的新世纪网络他已经多数地方看不懂了,但是一层层深入下去,他能看懂的程序语言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有一条路径有相当的熟悉感。那条路径也异常奇怪,不断有程序入口打开,似乎在引导他一路深入。

他在接近底层的时候停住了,担心有问题。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又太奇怪,像是某个梦里去过多次现实中又遇到的所在。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陷阱。

他停下来,退出。一路上又忍不住回想。最终还是回到那个奇怪的地方,做了一个快捷进入的标记。

快要退出到最外层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些本不应该出现的画面。那是这个基地与外界网络交换数据的备份包。备份包在闪,似乎在给他暗示。每一天都有。他很惊异。原本应该是屏蔽了所有对外的网络连接,以屏蔽宙斯对这里的人的影响。可是每天夜里都有一段时间屏蔽解除,大量信息对外沟通。

这就意味着,有人每晚改动屏蔽设置。他没有做这件事。那就一定是其他人做了。

“凯克!凯克!”李钦推开椅子,奔出门去。


“第一步是要查清楚,这个内鬼是谁。”凯克听完李钦的发现,琢磨了一会儿说,“第二步,咱们是得搞清楚,宙斯他想干什么。他侵入咱们的飞船这么久了,又不显示出任何痕迹,最近白天仍然是连接切断的状态,那么他隐藏了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李钦想了想:“那我先仔细查查那些数据传输包里都有什么信息。”

凯克把丽雅叫来,问她近日是否重新听到宙斯的召唤或指令,丽雅说没有。她已经在切断脑芯的状态下生活了两周多,身\_体和精神状态都发生了一些改变。她仍然相信曾经相信的理性,但是她跟凯克在一起靠得很近的时候,身\_体和呼吸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脸会发热,这种感觉从前从来没有。

她不太适应没有连接脑芯的日子,最主要的是所有需要的脑中的知识搜索都没有了,做任何事情的决策都慢了好多,对病人的病情监测也难以随时随地靠大脑和数据库比较,只能从随身设备中翻找资料。但与此同时,她也觉察出实在的变化:她会有那种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刻了,焦灼,等待,需要做出一个抉择。从前从不会出现这种空白,宙斯的指示总是恰到好处地前来。

“你最近真的没有听见宙斯的话了?那其他人呢?你监测的其他病人,最近是什么反应?”

“他们?最近还挺平静的……偶尔有人有一两句抱怨,但剩下的时间都还行,大多数人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人看起了太空的书。”

凯克听了,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这并不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在他们宣布了太空计划之后,很多人并不接受,也不愿意被他们挟持,反抗的声音一直持续。他们动员了一段时间,也答应所有人,等真正出发的时候,如果有人不愿意参与,到时候可以留下来,自行回家。他们做好了持续困难动员的准备。

但是……“挺平静”,是什么状况?

“丽雅,”凯克说,“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两个人来,我想单独谈谈。”

当丽雅出门去,李钦突然叫了一声。凯克连忙凑到他身旁,看他面前墙幕上呈现的东西。

是露易丝。

凯克瞪大了眼睛。画面中是露易丝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在小隔间里的情境。露易丝和墙上的墙幕对话,墙幕中没有人影,但有一个冰冷甜美的女声。女声在循环讲述诱癌基因对人类基因库的危害,潜在对癌病毒的孵化和对他人的风险,耐心劝说露易丝做基因清除。露易丝不愿。她说她会远离所有有风险的外部环境,保持健康生活方式,但是不想修改自己的基因。于是房间一直对她采取隔离。当她想强行破门而出,门框两边弹出的机械臂抓住她,为她注射了一支针剂。

“这是什么?”凯克惊骇地问李钦。

“我也不知道。在这几天的收发信息资料中,有这段影像。似乎是特意发到咱们飞船上的。”

“那是故意要给咱们看的?”

“不知道什么目的。”李钦想了想,“从这段看,露易丝的死因……难道是因为基因问题而被隔离,进而被杀死?”

“也就是说,”凯克站直了身-子,“系统会清除基因有缺陷的人?”

“看上去是的。”李钦说。

这时候,丽雅已经带来了两个休息区的病人,他们和几天前相比,面色有了几许生气。最近几天,丽雅会为按照露易丝留下的试剂配一些神经递质类物质,少量注射进入病人的头部,病人身\_体上的僵硬和不适反应都显现出了减少趋势。病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多了几丝波动的情绪。

凯克先问丽雅,知不知道系统有可能会清除基因有缺陷的人。丽雅说知道。凯克被她的淡定震惊了。

“你知道?这种残酷的事情,你知道?”

“都是有原因的。”丽雅说,“一般情况下,基因缺陷都会被修正,修正之后就不会再处理;或者对他人没影响的基因缺陷也通常只是禁婚,只有一些易感基因容易滋生病毒环境,可能会危及他人,系统才会处理。”

“可那是一个活人啊!一个残疾人,你们不会帮助他吗,基因缺陷的病人就要被处死?”

“只是说,如果有影响基因库的风险。”丽雅解释道。

“都是有选择的。”丽雅旁边的一个高高的病人插口道,“都会给选择的。”

凯克心中突然腾出一种莫名的悲愤。在刚看到的时候,他的反应是惊异,想要把这样的惊异带给他人。而现在,在面对如此坦然和心知肚明的反应之后,他忽然开始明白让他心中最不安的地方在哪里:可以如此平静而理直气壮地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她没有犯下过错,而所有人对此安之若素。

“那如果是你们自己呢?”凯克盯着他看,“如果因为系统的评估,决定你就应该去死,那你也觉得应该去死?”

“不一定。”高个子的男人说,“要看是什么原因。”

“比如就是……”凯克想来想去,“就是某些任意无理的要求。你会去死吗?”

“系统不会提任意无理的要求。”男人坚持说。“那最近宙斯找过你吗?凯克追问道。

“最近是多近?”那人问。

“就这几天,在基地这几天。”

“……嗯,不算是找过吧。”

就在这时,李钦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出倒吸冷气的惊骇。凯克和其他几个人的目光集中过去。

“凯克你来看,”李钦指着墙幕右下角的一个地方,墙幕上显示的是整个飞船的造型图,“这是飞船控制程序的修改记录示意图。近期对这个地方的测控有过非常明显的修改记录。”

“什么修改?”

李钦看了看旁边站着的丽雅和其他人,犹豫要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不过最后还是直接交代说:“这边增加了三个非常直接的控制包,每个程序包很大很大,将主要目的隐藏得很深,但是一直挖下去,还是能看到它最终的目的。”李钦用手划出飞船侧后方的两大部分船体,“他要求飞船后面的这两部分,在飞船进入视界之后不去附着于磁力线,这样飞船就一定会朝奇点直接落去,飞船的一切都会被压缩到奇点内。也就是说,终极消亡。”

“这两部分船体是什么部分?”

“一部分冷冻舱,一部分是与之配套的给养。”

“那就是要杀死所有人啦?”

李钦摇了摇头:“……不是所有人,大概只有2/3的人。”

“为什么这样?”凯克感到异常诧异。

“不知道。”

凯克转向丽雅:“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丽雅摇摇头,也同样感到困惑。丽雅身旁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矮胖的人开口道:“宙斯想了解有关奇点的知识。”

“什么?!”凯克和李钦几乎脱口而出。

“宙斯想了解有关奇点的知识。”矮胖的人又重复道。

“你怎么知道?”凯克问他。

“他跟我们说过,”矮胖的人说,“不过是在夜里。”

“怪不得,”高个子的人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情况。”

李钦恍然大悟:“这就是夜里系统去屏蔽之后发生的事情?这就能解释得通了,睡梦里脑芯短暂连通状态下的灌输。”

凯克愤愤然举起拳头:“那你们现在了解宙斯的恶了?他不惜用你们每个人的生命做代价,做他的科研探索?”

矮胖的人却耸耸肩:“我觉得正常啊。”

“正常?”

“什么事总是会有代价嘛,能给黑洞科研做代价,也算是不错。”

凯克看着他对生命漠然置之的淡定,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称赞此人勇敢无畏,还是愚昧无知,或者二者兼有。

从黑洞画面,回到太阳系,回到地球,回到陆地,回到城市的核心和边缘,回到航天中心的飞船停靠大厅。黑漆漆的夜晚,一个人的背影从房间里走出来,走进飞船的船舱,在控制屏幕前停下来。

是凯克船长。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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