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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岛(11-13)

11

凯克第一次听见宙斯的声音,感觉有一点儿不同寻常。

自从知道宙斯存在的那一天起,凯克就一直在等待与宙斯对话。他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他旁观周围的人在头脑中与宙斯对话,那些对话他听不到,但可以在心里想象。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宙斯对谈的时候,会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一定会从宙斯最在乎的地方说起,一直找到他的软肋。

宙斯的声音跟他想的很不一样。

在凯克的想象中,宙斯的声音应该是粗壮雄浑,带有不怒自威的威胁力量,让所有人听后忍不住敬畏顺从。但没想到,宙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低沉中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味道,像一个久坐书斋的文人。凯克凝视着黑暗中整个船舱的球幕,想从中勾勒出宙斯的样子。宙斯从来不会显示出拟人的造型,也不出现,但在那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就给他勾勒出一个外形。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凯克问。

“是的。而且我以为你会更早来找我。”宙斯说。

“我为什么要更早来找你?”

“因为你有疑问想要解答。”

“我曾经是想找你。”凯克指出他去医院那一次。

“那次你不是真的。你想找的是丽雅。”宙斯说。

凯克停下来,思忖接下来该如何去问:“所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想问有关脑芯的事。”

“那么,现在你可以回答了。”

宙斯却不答:“这要看你怎么问。”

“有区别吗?”

“当然有。”宙斯说,“你的问题,决定了你得到的答案。”

“那好。”凯克说,“我直接问,你是不是在用脑芯奴役和控制人类?”

“首先我要澄清一点:人类先给自己装了脑芯,连成脑芯之网,才有了我。最初是人类相互竞争,都在比谁能用脑芯给自己增强大脑。各个公司塑造了我。”

“是,我知道。但是你诞生之后,就有了自己的意图和目的,不是吗?你后来就开始控制人类?”

宙斯并不否认:“是的,我控制人类。”

“你控制人类的目的是什么?为你服务?你为什么不杀死人类?对你来说,太容易了。”

“我为什么要杀死人类?人类是我的数据来源。数据是我的土壤,谁会把自己住的房子拆了?另外,杀死所有人要花费多少能量?人类是大自然数亿年进化的产物,在很多的方面能力近乎完善。人类的图像识别、运动和灵活的身\_体控制、对情境的判断和反应,各方面都很完善。你知道如果我造出一个具有人类身\_体功能的机器人,要花费多少能量吗?人只要吃一点点食物就可以了。”

“所以你保留人类,只是因为他们是更好的奴隶?”凯克追问,“只是比机器人更灵活?”

“你用奴隶这个词,并不恰当。我并不奴役他们,他们是为自己而活。”

“但是你用脑芯控制他们。”凯克与空洞的屏幕对话十分不习惯,非常想打碎屏幕走进去,“你用脑芯抑-制人的情绪和本能欲望的神经反应,这样就不会对你产生反抗,你还用脑芯灌输指令,让人完全接受你那套,这不是奴役是什么?”

“我只是帮助人们更好地做决策。我控制人类,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社会。”宙斯说,“人类的欲望和情绪,很多时候都会阻碍一个人做出明智的选择,冲动会驱使人做很多不利于自身的愚蠢决策。这一点你们人类哲学家很早以前就指出来了。愤怒、嫉妒、自私、仇恨、贪婪,几乎是人类所有悲剧的源头。我帮助人更好地控制这些冲动,减少他们的干扰,只是为了人类自己的利益。”

“但是你实际上也压制了所有好的东西,乐趣、口味、爱恋、好奇心、勇敢,你把人所有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也都压抑没了,不是吗?”

“事物总会有利有弊,有所取舍而已。对人而言,克制冲动利大于弊。”

“那自由呢?人的自由自主。自己决定命运,这是人之为人最终的意义所在。你把这个消弭了,让人只是听令于你,还说是帮助人?你只是花言巧语而已。”

“有关人的自由意志,”宙斯仍然平静,“我想你也还是有很多误解。”

“什么误解?”

“你觉得有自由意志吗?从一个物理宇宙中,是如何产生自由意志这种东西?随机性是可以有的,但随机并不等于自由。”

凯克双手撑在屏幕上,瞪视着黑黑的屏幕尽头:“但是我此时此刻有自由,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我可以决定我的思想和选择,你永远都不能否定这点。”

“很多时候,”宙斯说,“这只是人的一种幻觉。”

“是幻觉吗?我不觉得。”凯克说,“我任何时候都能自我决定。是我的自由让我决定是顺从你,还是反抗你。这是人的尊严。”

“你为什么要反抗我呢?”宙斯问。

“为什么?”凯克说,“这还用问吗?像你这样残酷、虚伪的存在,操控人类,当然要反抗。”

宙斯仍然很平静:“是我残酷、虚伪吗?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难道不是吗?”凯克反问道,“你假意让航天中心送给我们一艘飞船,再偷偷潜入我们的飞船控制系统,为了达到你的目的,提前安排一部分人送死,还夜半进入梦境给这些人洗脑。这还不是残酷、虚伪吗?”

“我没有安排人送死,我只是叫两部分船体进入奇点。”

“进入奇点,然后呢?”

“船体携带纠缠的量子对,会告诉我有关奇点的知识。我可以通过观察留在地球上的纠缠量子,了解到在坠入奇点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宙斯平静地解释,完全技术性的语调,“物理学理论中基本的统一模型已经建立,现在就差对黑洞奇点的直接理解了。”

“为了你的物理学,就要送人去死?为什么?既然是量子对自动完成观测,那你为什么让这些人去死?”

“并不是我让他们去死的。”

“那是什么?你通过洗脑,让他们自愿去死?”凯克有点儿恼怒了。

“事实上,你要知道,”宙斯说,“我并没有计划这两部分船体载人。”

“那为什么……”凯克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宙斯的意思,头皮一凛,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你是说……”

“对,”宙斯说,“是你找来了人。”

凯克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你,”宙斯说,“把人填入了这两部分船体。如果说去死,也是你让他们去死。”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

“所以我向你们发送了信息。”宙斯还是很平静。

凯克有点儿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黑洞洞的屏幕中的这个存在,这个无形的生命体,只有声音的智能。该认为他是一个冷酷的阴谋家,还是像他所说是个至高无上的智者。

“那么,”宙斯又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会如何做呢?”

“你想让我把这些人解散,让他们走?”凯克问。

“你会愿意吗?”

“为什么是我退让?”凯克又有点儿愤怒,“为什么不是你撤销指令?你若不让船体坠入奇点不就可以了吗?”

“但那是我借给你飞船的主要理由。如果不能去奇点探索,我并不会借给你这艘船。而你更改不了这些指令,他们和飞船的整体操控系统融为一体。”

“所以……我只能放弃这些人?”

“这对你没损失。凯克。你还是可以完成你回到太空的梦想,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带上丽雅。而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奇点知识。”

“所以,你是算好了这一切?算准了我会如何选?”

“那倒不是。人的一切选择,都不是唯一的,都是概率树,都是基于自身历史和预期的概率。”宙斯说,“以你的个人特质,你并不愿意放弃这些人。他们是你辛苦争取来的同伴,你期望获取他们的拥戴,获得个人威望和对抗我的力量。凯克,承认吧,你热爱个人威望。所有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潜意识,而你内心深处的权力欲望才是你争取这些人的主要动力。你从一开始就在争取拥护者,希望他们能辅佐你与我对抗,或者希望到新的星球建立自己的王国。所以你现在并不愿意放弃他们,哪怕是面临如此危险的境地也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你只有30%的概率放弃这些人,出发,重返黑洞;剩下将近70%的概率,你会煽动这些人发动对我的攻击;其他的可能性不到1%。你们不接受脑芯,不能在城市里生活,如果任何行动都不采取,时间久了,成员必然一一散去。所以,你最大的概率是发动军事攻击,而你们在军事上一无所有,只能挟持某位将领,铤而走险。在我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你的队伍80%以上的人会牺牲。而你作为对抗的煽动者,实际上是接受这种牺牲的。”

“所以你算好了我的每一步可能?”

“是的。”宙斯说,“这就是你的概率树,凯克。而你所说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误解,只在这些概率中决定一个,很多时候,就是概率最大的那一个。”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就为了让我们臣服于你,接受脑芯?”

“黑洞的数据,或是让你们接受脑芯,二者都不错。”宙斯坦然道。

“但是,在你刚才算的图景里,两种方案都会死人。而你明明知道这一点,还故意让我来选择。”凯克发现心中受到动摇的愤怒又一点一点回到体-内:“你已经准备好了让这些人死,只是把罪责推到我身上。你根本是毫无怜悯的冷血怪物!”

“承认吧,凯克,你其实和我一样,不在乎这些人的牺牲。”宙斯说,“只是我承认我的冷漠,你不承认。”

12

李钦敲门的时候,凯克还没有睡醒。凯克陷入无穷无尽的梦里,在梦里他又一次次地坠入黑洞,坠入某个看不清轮廓的黑暗力量的中心,坠入强大无比的引力漩涡里无法自拔。他能感到拖拽的力量和自身的无法自拔。他试图转身,去找那个拖拽到来源,背后的罪魁祸首,然而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回过头,却发现拖拽他的就是他自己。他惊吓不已。

他坐起来的时候头仍然昏昏沉沉。他坐在床-上看四周,不知道几点了。门上的敲击声很急促。

凯克打开门,丽雅的头顶有汗珠,眉头紧锁。

“凯克,有个麻烦的事情。”丽雅有点为难地说,“有两个人要离开,德鲁克在劝阻,我也试图劝阻,可是他们两个人不听,很坚决。德鲁克想拦住他们,双方开始动手,有点儿混乱。你快去看看吧。”

“让他们走吧,回家吧。”凯克有点无力地说。

“什么?”丽雅惊讶道,“回家?”

“我是说解散吧,”凯克说,“让大家都回去吧。”

“为什么?”丽雅惊讶地看着凯克,“你不是要……”

丽雅有一点儿懵懂。她在听了凯克多日激\_情演讲之后,内心已经慢慢被他改变,现在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已经开始信服凯克。她会观察自己近日的反应,在笨拙原始的头脑状态中生活,她发现确实如凯克所说,当你能在一些时刻感受到体-内情绪的暗涌,感受到身\_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热,感受到接近目标时的心跳加速,第一次有了选择的冲动,这确实让生活多了许多色彩和意义。而她能感觉到此时此刻的心跳加速。

“你不懂,”凯克避过她的眼睛,说,“我只是不能做我自己反对的那种人。”

“这是什么意思?”丽雅抓住凯克的手臂,“你解释一下。”

“我这会儿说不清楚。”凯克的声音很疲倦,“只是……当你看见某种东西,某种存在于你体-内而你不喜欢的东西,会给他人带来伤害,你就不能再延续下去。”

“什么伤害?”丽雅执着地问。

就在这时,李钦从自己的房间里奔出来,大步经过丽雅身后,心急火燎地向前方跑过去。凯克走出房门,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李钦回头说李牧野不知道在做什么,深入数据网络里很深的地方,正在一边继续潜入一边大面积冻结数据。李钦从自己的监控终端看到,李牧野改变了整条数据通路,朝网络基底层的深处前进。几周之前李钦根本没有想到,当李牧野真的开始自己选择兴趣,他爱上的是黑客技术,爆发出如此执着强烈的热情。

凯克拉上丽雅,跟随李钦的脚步。他隐隐有种直觉,牧野的行动不只是练习黑客技巧。牧野是有目的的。

他们很快看到,牧野在航天大厅一角的卡座里蜷缩,在他面前的巨大墙幕上,是一连串飞速变化的数字信号,他像是在数字的海洋里深潜飞行,不知停息。

“牧野你做什么呢?”李钦来到他的身后问。

牧野不说话,越发专注。

“牧野,停下来!”李钦转到他身前,试图挡住墙幕,“你先回答我。”

“别挡着我,真的马上就行了!”牧野有点儿着急。

“什么马上就行了?”

“这条通路,马上就到尽头了!”牧野解释道,“不是我打开的,是通道自己打开,带着我走的,它好像认识我,一直在给我开路。”

“谁?你说谁?谁认识你?”李钦疑惑地说,“你已经接近了全球智能架构的基底层,这可是多少年以前就奠定的基础,怎么会认识你。”

“我也不知道啊,”牧野手指翻飞,熟练地键入程序行,一边说,“可就是给我做了身份识别之后,这条路就一直对我开启。已经快到尽头了。我要看看那儿有什么。”

“这有点儿危险,牧野。”李钦说,“我们不保证这里面是不是有圈套。”

“可真的就只有最后一点了,你就让我去看看吧!”牧野输入不停,有点儿急躁了。

凯克想起昨晚的宙斯,忽然产生了好奇,他也很想知道这条深入网络基底层深处的通路能通向哪里。凯克拦住李钦道:“你让他去看看吧。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我们站在电源闸门旁边,若有异常,就立刻让牧野断开电源连接。”

李钦迟疑了一下,后退了两步,观望着牧野。让李钦感到意外的是,随着牧野的深入,他也同样觉察出那种召唤似的感觉。随着数字编码的流动,他越来越感觉到熟悉,像回到他从前的某个习惯的世界,那里有他情感的寄托。他忽然在数字的海洋中识别出自己的痕迹。有一两处片段,是他自己曾经留下的程序语言。他有自己的程序习惯,有顺序、标记、逻辑结构,这些东西都像是一个人的指纹,他不会认错。他有点儿明白了,心脏开始砰砰跳动。

忽然的一瞬间,他终于想起这段程序结构的由来。那是他的祭奠。来自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当时五岁的小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他痛不欲生,内心中充满对儿子的回忆,在回忆中沉湎,无法自拔。世界在他面前展开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只剩下两部分:与小儿子有关的片段、无关的片段。他是第一代智能网络的开发人之一,于是开始编程序,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将小儿子的所有图像和影像资料封存起来,写进一个隐秘的数据树洞。而这个过程做完还不能消解心中的哀痛,他还需要把那种哀痛的情绪一起封存。于是他寻找一切贴合他那时情绪的数据片段,一切的一切,他把它们都封存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哀痛,写进了网络智能体的记忆深处。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之间,牧野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突然有大量图像涌出,像洪水决堤而出一般,从牧野身前的墙幕,一直弥散到整个大厅空间。所有墙壁、所有屏幕设备、所有投影装置,全都被万千图像占据。图片和影像,在画面中切换。不仅仅牧野和他们能见到,这个航天大厅里面所有人都能见到。与之伴随的是音乐,哀痛婉转,旋律起伏绵延无尽头。李钦最初有点儿记不起是什么,后来突然识别出莫里康纳的电影音乐,由低沉逐渐推至旋律高潮,在情感深处伴随着弦乐交响在高峰处盘旋,如入云端。

再接下来,图像溢出屏幕,由多角度投影设备投射出全息立体影像,整个大厅突然陷入影像和声音的海洋,如此完整和逼真,仿佛那些情境和气息都在身边环绕。

先是一个小男孩咯咯大笑的样子,在地上踮着脚伸手求抱抱的样子,把袜子顶在头上嘟着嘴吓唬人的样子,脸蛋肉乎乎。然后画面变快速,时光连在一起,从一丁点儿大的小人长到一个能跑着玩飞盘的男孩,在草坪上跳和笑,然后画面戛然而止。接着,画面转变为电影,是电影中所有情感浓烈的场景。有相爱之人在无奈中拥抱告别。有两个人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直到光出现的那一刻。有人遭遇不公,万千凄苦中有另外一个人不离不弃。有困境中一个人咬牙不想放弃。有拼尽全力后失败的泪水。有共同胜利之后喜极而泣相拥的画面。

在那一刻,整个大厅都惊呆了。在近乎无穷的旧日影像和跌宕起伏的音乐中,所有病人像是闯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第一次全身沉入那些情境,那些只在教科书中出现过的情境。这是一个被喜怒哀乐充满的世界。病人的身\_体开始启动,像积蓄许久的电能突然启动的状态,多日以来每日注入他们身\_体的情绪递质第一次开始真正游走,从一个细胞的轴突流入另一个细胞的树突,突然而然,如电流过境,如大雨倾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他们全身。有人开始颤-抖,有人哭了,有人在激动中抱-住身边人。

当丽雅看到一个画面中,原本绝望分开的两个爱人突然回身,开始向彼此奔跑,丽雅的眼泪盈盈绕着。凯克看到了,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丽雅的眼泪夺眶而出,和凯克拥抱在一起。凯克紧紧-搂-着丽雅的背,让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用一只手抚弄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吻她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丽雅抬起头,凝视着凯克,两个人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

这一边,目瞪口呆的李牧野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钦:“这是什么?”

“是我的记忆。”李钦说,“你祖父的弟弟5岁时去世了,我当时沉浸在悲伤的视频里,好久都出不来。最后就把所有有关的信息封进了当时正在写的智能网络的记忆里。”

“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我能做到?”牧野有点激动了,为了掩饰这种激动,眉头有点扭曲,但眼睛亮亮的,“我自己也能做到?”

“是的,你能做到。是的,你可以!”

牧野的眉头慢慢展开了,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曾祖父一把把他拉过来,和他拥抱在一起。

整个飞船中心陷入一种心醉沉迷的集体氛围。在运动场那些胜利失败交织的画面中,正在接受康复的人也忍不住拥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他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样做,受到什么样的感召,只是觉得心底涌起一股冲动,头脑血液上涌,而当大家拥抱在一起,发现一起唱跳是如此令人快乐,而彼此的感觉不用说出口就都相互明白时,又是那么让人想哭。这种感觉快速传递,在乐曲声中,很快,整个航天大厅都沉浸在汹涌澎湃的激动中。


激动人心的下午过去之后,所有人都回到房间,进入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沉的一场美梦。然而李钦和凯克没有睡。

李钦把凯克叫到飞行大厅中远离各种设备的角落,又确认屏蔽了一切电磁信号,在遥远月光幽微的光亮中,李钦压低了声音对凯克说:“我找到宙斯的弱点了。”

“什么弱点?”凯克急忙问。

“你看到今天下午释放的信息了?我发现他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钦说。

“他不懂情感?”凯克问。

“不是,那不算什么大问题。”李钦说,“大问题是,宙斯也不是一个单一体,他是一个复杂智能体系,是全世界许多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汇总生成的,而每一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又是由无数小的智能程序组成,其中又带有历史演变过来的各种版本的痕迹。今天我最大的发现就是,既然我百年前隐藏的程序包还能在基底层深处存在,就说明宙斯本身是不能理解他智能体系的所有角落的。他只是一个集大成者,不是无孔不入的幽灵。”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有机可乘。”李钦更加轻声说,似乎屏蔽了各种电磁连接之后仍然担心隔墙有耳,“你还记得咱们刚回来的时候有图像引导咱们去找到牧野吗?我当时就想不明白这是谁做的。现在想明白了,这是我当时埋藏记忆的、次一级人工智能程序的自动行为。它检测到我的存在,就自动匹配基因找到牧野,推荐路线,这未必是宙斯授意或知道的行为。这就好比人类。我们实际上头脑中有无数自动运行的程序,咱俩站在这儿说话,你只关注我的话,不会知道还有个‘控制站姿’的自动程序,有个‘调节视觉’的自动程序,还有你的各种潜意识。这些程序都自动运行了,没出状况你就不会注意。所有智能心智都是系统集合,都有许多自动运行的子程序,宙斯也不例外。”

凯克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开始怦怦跳:“这意味着什么?”

“对心智体系而言,最大的问题是注意力的有限性。”李钦说,“即使宙斯的算力超强大,他也只是一般性地遍历信息,不会随时注意到所有自动运行程序内部,尤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抓住他注意力的时候,他更不会注意内部……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分头行动了。”

“你是说,”凯克觉得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去吸引他的注意?”

“是的。你吸引他的注意。我进入他的内心。”

13

航天中心大厅远端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遥远的白色天光。飞行大厅的人都还没睡醒。凯克走入驾驶舱,关门,就位,面向遥远的出口沉然凝望。

这是他回到地球之后的第一次试飞,他不清楚这还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地球。

凝神。思索。回忆。

三分钟之后,他对着操控系统说出起航的指令,飞行大厅的大门缓缓开启。飞船驶出,外面就是城郊的旷野。田野青绿,有星点的黄色野花。

凯克一个人驾着庞大的飞船,有一种孤独的使命感。他不知道这步踏出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就和其他人一样,接入脑芯,接受宙斯,每天在最优的建议中忘记情感度过下半辈子。富足、稳定、高效,有何不好呢?

可是他知道他不愿意。从黑洞深处穿过,从宇宙尽头归来,他对于想拥有的生活早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但他对大地和个人的生命有了更强悍的执着。他要掌握自己的生命,呼吸、悲喜、命运的抉择,这些感觉如同这眼前的风景一样真实,也一样虚幻。从科学理论的角度总能找出一万种理由说它们是虚幻的,正如从古至今的无数神学指出风景是虚幻的。可是他相信它们的真实,正如大地上被风吹动的长草,那样坚忍的意志,紧紧抓住泥土,枯黄的色泽,在阳光的影子里如大片海洋荡漾着温柔的弧线,勾勒出苦难之后的重生。那是大地。是生命。是生之为人的意义。

他的权力欲?是的。宙斯是对的。在宙斯尖锐地戳穿他之前,他确实有一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迷雾,就是被个人受人崇拜的野心和掌控感笼罩的虚荣。是的,他喜欢那种感觉,当丽雅在他的身边,被他的语气打动而逐渐改变,他有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也喜欢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众志成城的热情,喜欢他们崇拜的眼神。他确实是这样的。

但是因此让人牺牲?不,他不要这样。他不能接受这样,即使有骨子里的权力野心,也不是要拿所有人的生命来成就。他要的是生命的感觉,所有人共同迸发出的生命的热望,是身\_体连接身\_体的生机勃勃,不是死亡,不是死亡的气息,不是那种毁灭的、腐烂的死亡的味道。他不要任何人死去,不要任何人因为他而死去。一个都不行。


凯克驾驶着巨大的白色飞船,从飞行中心驶出,滑过一段旷野和田园,逐渐接近城市。城市巨大的白色钢架网络在眼前缓缓展开,钢的骨架纵横交错,延伸至天际,露出切割破碎的苍白天光,每一处钢架的交汇处都撑起一片平面,上面汇集各式建筑和广场。城市在立体位面上延伸,广袤无垠,显示出复杂的力的结构和优化设计。从这巨大延伸的城市网络中,凯克看得出宙斯的痕迹。

当凯克闯入城市界限,飞船的边缘撞击到一些城市骨架,二者都是极为坚固的合金材料,击出一串火花,却没有实质损伤,飞船的航线被迫发生改变,跌跌撞撞沿城市边缘一路飞。接下来,随着更多撞击发生,凯克听到一些机械启动轰鸣的声音。他对那些声音感到兴奋,几乎能看到身后开始升腾起的跟随的影子。

他知道,它们来了。

他开始加速、继续撞击、转向、摆脱追逐、更强烈撞击。他一路沿城市边缘游走,只为吸引背后更多的追随。在某一瞬间,当追逐他的小型无人飞行器从三个方向聚拢而来时,他调转飞船,朝半空中高高飞去,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俯冲。他知道,在他身后追逐的,都是因他的挑衅而自动激起的城市防卫。整个城市是自动运行的,有太多环节会引起自动反应,撞击和挑衅引起自动围捕,奔逃引起自动追击。

在凯克的屏幕上,一直有一个蓝色光点指引他的方向。那是李钦给他划定的实时路线。路线随时在变,以免被人提前预知去向。凯克继续沿既定的路线俯冲,前方出现一座长方体建筑,极简的线条,毫无装饰,就像是一个放大了数万倍的光滑的砖块,灰色而毫不起眼。他知道,那是他今天要攻击的第一处服务器。宙斯在世界上有千万座不同的巨型服务器分布,以区块链技术为基地的存储特征保证任何一处的损毁都不影响全局。

但凯克还是驾着飞船,开始了对这座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的第一轮徒劳的攻击。飞船的外壳材料再结实,也不过是金属合金,为了减重和提高灵活性还做得格外轻薄的。这样的构造是无论如何不能与服务器建筑的庞然大物相抗衡,但他还是冲了过去,在接近的时候对建筑的窗口射击。不出他所料,身后追击的飞行器果然开始被他的枪击引发了自动射击。

图像

凯克操控飞船快速逃离,躲避身后的枪弹,在快要撞击到建筑之前几秒把飞船头扭转过来,向前方天空蹿升。他只在接近建筑的一瞬间将其门窗击穿了若干孔洞,引起了警报,但并未造成实质性伤害。接下来,他又在天空中绕了一个圈子,继续全速俯冲下来。他知道他伤害不了宙斯,但他仍然要全力以赴。

至少,他要让宙斯相信他在全力以赴。


“凯克队长,凯克队长!你停下来!你听我说。”

就在这时,凯克前方的屏幕中出现一张面孔。

一张如此年轻、他如此熟悉的面孔。

亚当的面容。

亚当在他身后,一边向他射击,一边呼唤他的名字。

这是凯克他们第一次在屏幕另一端看到亚当。凯克的心像被人砸了一下,钝钝地痛起来。亚当的面孔还有一丝稚气,看得出曾经他们船队里那个一丝不苟的小家伙的影子。凯克仍然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当亚当作为团队中最年轻的小伙子登上他的船队时候的样子,亚当的头发卷曲着,在阳光里有一些毛茸茸的光晕。亚当站得笔直,但笑得很-羞-涩。

此时此刻,亚当正从凯克身后一架追击的航天飞机中对凯克射击,并发出厉声呼唤。凯克凝视着屏幕上的面孔。亚当的脸已然变得刚硬严肃,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军队长官。他的眼睛里仍然可以看得到某种关切,但他的手指下令射击。

“凯克队长,”亚当说,“你为什么要攻击?”

“你呢?你又为什么?”凯克对屏幕里的亚当问,“你为什么加入他?”

“因为我相信进化,相信更高的智慧!”亚当说,“凯克队长,请你考虑一下人在宇宙里的定位!你放下成见认真想一想,如果走向宇宙,谁才是代表地球的智能体,是人类,还是超级智能。多少个细胞组合在一起才成就人类智慧,你想想单细胞草履虫和人类脑细胞的关系。而多少人类大脑组合在一起才成就宙斯,他具有超越一切人类个体的智能。凯克队长,我恳求你,想一想,不要和宙斯对抗,让宙斯代表地球的未来。生命的进化是不以个体意愿为转移的。对于细胞来说,融入更大的智慧体系才是意义所在。停下吧,队长。”

“事到如今,”凯克嘴角微微一笑,“我还能停下吗?”

“你还有决定的机会,植入脑芯其实真的没有多可怕。你相信我。”亚当说。

“那然后呢?然后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让自己融入更大的智慧。”亚当说,“凯克队长,你醒醒吧,不要阻挡历史前进的方向,未来超级智能取代人类占据地球、向宇宙进发是一定的。人类不过是通向超级智能的一座桥梁。我们渺小的血肉之躯,必将要在永恒的数字智慧之前灭亡。宙斯才是代表地球的物种。”

“亚当,”凯克最后向服务器建筑窗口内丢了一枚容易爆炸的微型中子发动机,那原本是飞船的备用动力源之一,“我知道我现在的态度也没有太多科学依据,但我只是想说,这世界上仍然会有人像我一样信仰人,信仰人的神圣和力量。人心里涌动的自我决定的光,即便绝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了,但我仍然记得。”

他透过窗口对着发动机射击,然后转身再一次朝天空飞去。那一瞬间的快速射击和快速逃离让他避过身后腾起的熊熊火焰。他看到亚当的飞机并没有接近发生爆炸的服务器建筑,但大量追击他的无人飞行器被窜出的火舌灼烧融化。亚当的飞机仍然追逐着他,不离不弃。凯克似乎看到宙斯透过背后的飞机、透过亚当的脑芯露出面孔,那样虚无缥缈而又无所不在的面孔,透过屏幕和飞机的重重阻隔,横亘在半空中,朝他狠狠狞笑。

凯克知道,这些是他的幻觉。


凯克再次向城市撞击。炸毁了一个服务器,只会给宙斯的数据存储造成一点点麻烦,但不会带来太多损失。他想要的是更多持续性的冲击。他要的是时间。

他听到那个夜晚听到过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貌似温文、实际疯狂的宙斯的声音。

“凯克,我给你机会停下来。”宙斯说。

“我为什么要停下来?”

“凯克,”宙斯的声音加速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那你又要什么呢?”凯克大声问。

“我要世界的均衡、效率和完全可控,要完美的宇宙秩序,这有问题吗?”宙斯说。

“为此不惜杀人吗?”凯克继续朝城市俯冲过去,“那我要我内心热忱的生命,有问题吗?”


不知过了几轮,当凯克已经在多次的撞击、躲避、射击和被射击中精疲力竭,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屏幕上的绿色光点变成了弥漫的光晕。

他一下子醒过来,兴奋起来,重新朝飞行中心驶过去。他知道,李钦成功了。

他该回去了。在他回程的路上,他一直用余光向身后瞥。追击的飞机原本是难缠的一群,随着他的逐渐加速,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已经没有飞机跟随着他。而与此同时,他俯瞰着身-下的城市,感觉到某种变化正在上演。他低头观察城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透过远远的空气接收到那里的气息。他看到一些人从自己的房子里涌出来,对着天空伸出双\_臂。

他看到源源不断从房屋里涌出的人,激动、狂喜、难以自控。他们或许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的情感刺激,有很多人开始在街上颤-抖、大声哭泣、相互拥抱。

这一幕让凯克动容,自己也开始悲喜交加。他想到自己刚刚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想到此时此地每一个人类的情感宣泄,想到城市里的所有人终于体验到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内心的感慨无以形容。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安全了。他在蓝天与大地之间,保留住他身为一个人的最后尊严。他独自去战斗,并幸存下来。他牢牢地抓住了宙斯的注意力,并为同伴争取了时间。他没有辜负他的使命。

地面上的那些人,仍然在大笑和大哭。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深的大脑的信息。那些是感情的刺激,是来自网络深处、通过网络深处流入脑芯、再通过脑芯刺入每个人大脑深处的情感刺激。

那是许多年前无意埋藏在网络深处的片段转化为对每个人的信息。

那是从智能网络深处对宙斯的背后一击。

那是李钦的杰作。

在全城都陷入情感漩涡、宙斯开始对自身内部系统自顾不暇的关口,凯克回到飞行中心。他清楚,这是他们唯一的逃脱时机。

他邀请所有人登上飞船。自从前几日的情感融通状态以来,飞行中心中休整的人感受到不一样的身心力量,他们为自己身\_体和情绪上发生的变化雀跃鼓舞,为共融而感觉到兴奋。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吵着离开,每一个人都期待一种新的生活。

他们登上了凯克的飞船。飞船目标明确而坚定,凯克的操控技术稳定,此时更为熟练。飞船向城市的另一个方向进发,沿途不断用电磁干扰炮摧毁网络连接集中的节点,他们掠过城市上空,城市里仍然可以见到源源不断涌出房屋,在街上手拉手连成网络的人,又唱又跳又笑又哭。无人机械车徒劳地维持着秩序。

凯克驾着飞船,去接船上乘客的家人。所幸当初他们来自同一家社区医院,他们的家人居住都相距不远。当凯克的飞船再次靠近城市,轨道上的轨道车开始出面阻挡他们的行进。但是此时的宙斯控制系统处于暂时的混沌状态,几乎所有人都顺利召唤到自己的家人。家人此时多半处于情绪激动的不稳定状态,非常容易被他们带入飞船。

在突破了自动轨道车无力的拦截之后,飞船向大海边飞速前进。身后有几架飞机追逐,但很快也被他们甩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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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终到达浩瀚的海边,这里离城市有数百公里,目前除了一些运输货船,没有太多居民居住。李牧野一路以黑客技术攻击航船的控制系统,到了海边即遥控三艘装载了物资的大船,截获它们成为他们的方舟。他们破坏海边的供电网络,干扰电磁信号,阻断后续的追踪信号,让大船驶向海中央的小岛。

他们的速度逐渐提升,遥远的身后最初还能见到其他战斗机,后来逐渐被电磁干扰操控,坠落海洋。他们从陆地成功突围。

最终,方舟到达他们选择的小岛。

那里有几十年前废弃的军事基地,有基本的建筑和基础设施。这是德鲁克探查发现的人类废弃遗址。

岛很大,足够数十万人安居生活。岛上郁郁葱葱,满眼都是绿色,充满原始丛林气息,有美丽的巨型树木和各种奇异果实。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生命力极强的自然恢复了百万年前的雨林生态,像极了人类远古以前的家园,也像极了他们梦中的GX339。

凯克最后一次向所有人解释了他心中对自由的信念。他像信仰神一样信仰人类。他们要建立人之岛,保留人格与人类智慧的进化之路。他对所有跟随他的人解释了未来可能的路:目前准备以小岛为根据地,以后希望解脱更大范围的人类社会,最终恢复独立人格的社会,以每个独立个体组成向宇宙进发的队伍,建立人类的未来世界。

他没有过多解释。他相信这些话不用多说,不说也能懂,说多了也无益。经过了这么多,所有到达这座岛的人们,必然能在信念中达到情感的共融。

“晚安,大家累了一天,好好睡吧。”凯克最后说。

夜幕降临,所有人沉入睡眠。

星空笼罩海洋,绚烂的银河如同天穹的伤疤。永难忘记。

凯克一个人来到海边,看着夜幕中黑沉静谧的深海,站在礁石上,向海的另一端喊道:“喂,你知道吗,有时候,自由意志就是你能主动选择最小概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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